文/吳泰昌
我不是上海人,但我的家鄉(xiāng)安徽當涂離上海不遠。自打懂事起,鄉(xiāng)人會指著滾滾東去的長江告訴我,坐船往下走,一夜就能到上海。去趟上海,是我自幼活在心底的一種向往。
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由于工作關系,我曾多次去上海。從北京直航,2個小時就抵達虹橋機場。但幾乎每次去都很匆忙,一兩天,兩三天,辦完事就返回了。同樣由于工作的性質,每次到上海,拜望的,見到的,也都屬于文藝界、新聞界的前輩、同輩和晚輩。我愛吃上海的三黃雞,鮮嫩可口,臨別的深夜,友人經(jīng)常請我在一個小店里,半只三黃雞,兩瓶啤酒,見我那副貪婪的吃相,友人開玩笑地說:這還不是真正的小紹興的三黃雞,否則你吃而忘返,明天你都不想走了。
我有過一次在上海非公務的停留,至今難忘。
1977年,阿英先生在京去世。香港三聯(lián)書店約我編選《阿英文集》。阿英是文藝界老人,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一直生活在上海。他曾以多種筆名在上海報刊上發(fā)表作品,為了盡可能齊全地查找到這些作品,只好來到上海,經(jīng)朋友幫忙,我在徐家匯藏書樓的舊期刊閱覽室里安安靜靜地度過了整整一個星期。我借居在一位父輩的朋友家里。早起散步五分鐘,就到目的地,有時提前到了,還沒開館。中午在附近的小飯鋪吃碗面充饑。傍晚回到九層樓上一間不足九平方米的屋子里,主人好客地招待一番,菜肴不算多,但新鮮爽口,酒是頂好的洋貨。每天最輕松的時候,就是飯后持續(xù)幾小時的音樂。主人是位老文化人,我給他講些白天翻閱報紙所知的孤島時期一些文化新聞,他聽著,不時加以補充渲染,這樣常常到下半夜。
我在翻閱舊報刊時常發(fā)現(xiàn)許多我熟悉的老作家的文字。有次我讀到李健吾先生用“劉西渭”的筆名寫的談巴金小說《家》改編成劇本的短文,非常喜歡,估計作者未必保存,特意復印了一份?;乇本┖?,交給同在一個雜志社工作的李健吾先生的女兒,請她帶給她父親。想不到第二天,李維永笑嘻嘻地告訴我,她爸爸高興得很。不久她又交來李先生給我的一封短箋,他在信的右上角特意加了幾句:
這篇文章,似乎是復制出來的。你從什么報紙復制出來,還有,在什么地方復制的?請趕緊告訴我。
看了他的信,我不禁自責起來。由于我當時的疏忽,沒有復印全,又沒有注明出處。使李先生如此著急。下班時我去東城干面胡同看他,才知道他正在為一家出版社編纂一部戲劇評論集,想把這篇文章補進去。從言談中知道他頗得意于此文,多年苦于沒有保存而又忘記了發(fā)表報刊,無法尋覓。他聽了我的說明,又寬慰我:多虧你找到了線索,我會托上海友人查出來的。
我有“淘書”的喜愛,平日有假常去北京中國書店逛逛,到上海“淘”點舊書,一直是我的一個心愿。1983年,我在上海書店長樂路一個書庫里,從上午一直“淘”到下午。這座小樓里的書庫,看來多年沒有啟用,四處是厚厚的塵土。我挑選了幾十本初版本現(xiàn)代文學名著,有些扉頁上還有作者的簽名,當我抱著這些書出來結賬時,已變成了一個灰人。書店的主人不愧是行家,他們扣下了大批有簽名本的,只同意售我十幾本初版本的,這,我也心滿意足了?;氐奖本?,有天我去看望曹禺先生。他問起上海之行的種種情況,當我提起買到一些好書時,他笑著說:你又發(fā)財了!我從提包里拿出他的《日出》初版本,他接過去直瞪著全黑的書皮,急促地翻著。我說,送給您。他連聲說謝謝。他將書拿到書房里去了,叫我先坐坐。他抱了幾本書回到客廳。說感謝我的一片好意,簽名送我三本重印的《雷雨》《日出》《原野》,手里仍拿著我送給他的1936年巴金主編的文學叢刊的《日出》初版本。他站在我面前說:這本書對我當然寶貴,但你是愛書人,還是你保存好。他說,在扉頁上還為你寫了幾句話。我小心地翻開發(fā)黃的封面,只見破碎的扉頁上面寫著幾行秀麗的毛筆字:
泰昌:
你喜歡在浩若煙海的舊書中尋覓版本,居然找到巴金和我的舊書,這自然是你的。
曹禺 83 . 6 . 16
他還在扉頁的右下角認真地蓋了一方印章。他從書架上找了一個大信袋,看著我將新書舊書都裝好。幾年之后,有次我去醫(yī)院看望曹禺,告他我剛從上?;貋?,他頭一句話又問我,這次又“淘”到什么好書,他說,“我們這輩人的許多書是在上海出版的,上海注重收藏舊書的人也多,你‘淘’書的點是找準了,上海不僅是我國近代以來金融中心,也是文化發(fā)展的重要基地,搞文字的人要多去上海,那里有鮮活的現(xiàn)實和豐厚的歷史,祝你不斷有收獲?!苯┠?,我不時有機會去上海,每當我萌念要去上海時,就想起了曹禺先生的這番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