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 吹 浮 世（組詩）

許 敏

溫暖的布店

時光擱淺，擺放剪刀、木尺的柜臺

磨得發(fā)亮，卻依然呈現(xiàn)細密的紋理

陽光里的浮塵，有著單純的愿望，只是不肯落下

你跨進門檻，這溫暖的各色條絨、純棉印花布

就躺在架柜里，混合著煤油、粗鹽、烈酒的氣味

你的呼吸平靜，不似鄰家少婦，莫名地緊張

與另一個世界重逢了，一些燈火又回到身邊

邁過那道門檻，寂靜的午后，踩著流水的梯子

一步步地返回。時光和衣服，仿佛剝落的紅漆

路面結(jié)著冰，你的腳下打滑，褲腳沾著濕泥

一些景物被篡改，那些柳綠桃紅

尚有一些葉子綴在枝頭，亮得耀眼

寂寞得想哭時，就記起一個叫

——“工農(nóng)兵紡織品商店”的老布店

一片傾斜的屋頂通向人行天橋

天藍得像印花布，有美德的體察和善良的尺度

那個柜臺后的姑娘，纖細的手指輕按花布上

散發(fā)謎一般的芬芳——溫柔寧靜之光

我有一件衣服，壓在箱底，作為對這些舊時的事物的紀念

尚湖

如果我是那只蒼鷺

就會立在尚湖這只蝴蝶的翅膀上

等待一顆千年的水珠——一千二百畝的水珠

從天而降。滾落在虞山腳下，將我泅透

相遇是一種幸福，也是必然的命運

我必須繞過一場雪，才能進入尚湖的春天

綠堤白橋。亭榭點綴

一處桃花島，一處釣魚渚，一處鳴禽洲

是尚湖千年的輪回。被湖上煙雨描摹成傳世丹青

只有劍門獨自承擔刀鋒的光芒。一盞碧螺春

讓我憶起前朝往事——那段風花雪月

柳如是挽著錢謙益去桃花澗看胭脂水

一枚舊書簽在夕光中慢慢變涼

最后沉入杯底，永不再發(fā)言

會有些許難過，雜草灌木隨短信將我的手機塞滿

沒有一條是來自尚湖的。我擔心尚湖會化蝶飛走

虞山是一道不愈的傷口，在旋風中疾走的冰涼桃花

那么快，那么短暫，像我心中無助的洶涌

花朵帶淚，在尚湖的眸子里用月光縫制一襲青衫

而我是秋草上的一粒塵埃，或是

一只偶爾落入尚湖的中華秋沙鴨

百年后我會重返尚湖

只釣湖上秋風 ，沒有別的企圖

一只鳥掠過水面

忍住雨水，抽去骨頭

河面斜鋪天空，一條魚

撞上不會游泳的鳥

閃電一樣躲進樹根。

紡線的積雪，越下越深

一低頭碰著了蘆葦

幾只唱歌的蟋蟀

已經(jīng)站到云朵的高處。

河坡的青草不肯草草收場

又不肯錯過自新的機會

那一年，你在河坡上坐著

看一河床的石頭流動，水在顫抖。

槐花低到塵埃里

三十年沒見槐花

槐花是你的鄰居

和你一般歲數(shù)

頭上豎著兩只羊角辮

后腦勺經(jīng)常留下她母親指關(guān)節(jié)的疼痛。

槐花已經(jīng)低到塵埃里

在沉沉的暮色里，在街角，在菜市場，到處都是

安靜的塵世

撲進你低垂的眼瞼

也把這無邊的混沌咽下

往事如鯁在喉，只羞怯的一朵

便會點亮鄉(xiāng)村寂然的一角

誰家的門前

你又停下迅疾的腳步

院子里飄來槐花的清香。

一棵樹的倒影

時光緩慢的瀉下來 流水 光線 心跳 從斑駁的樹葉的縫隙

浮莊 拱橋 供游人消遣的畫舫 以及包公祠的粉墻黛瓦

都被這液態(tài)的水攪亂 密集如鱗 且有了魚的沖動

一棵樹剛吐出新葉 它聽見鳥聲 槳聲 自行車的鈴聲

好像響在另一個世界 從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圈一圈蕩開去

色塊深淺不一 但消化得很干凈 落入眼中的春雨恰到好處

在波光粼粼的水面看一棵樹的倒影 是一種由繁入簡的過程

仿佛一首詩的誕生 誰都會說這棵樹是我的親人

并虛擬出溫柔的夜色 被風吹動

我是送女兒去少年宮的途中與這片景色相遇每周兩次

依次經(jīng)過省立醫(yī)院 鮮花街 和十分卡通的糖果店

一次 我看見一群白鴿子繞著林梢飛了幾圈

像穿了一身潔白婚紗的少女 但我更愿意看到不起眼兒的麻雀

落下來 像一個個音符 逗留在水面 啄食我的懷想 疼痛

世界一片喧囂 只有湖水獨自承受孤獨而又遼闊的天空

黃昏 雨歇 我牽著女兒的手沿著湖堤回家天色轉(zhuǎn)眼間暗了下來

噓，安靜……

午后的街巷是一口井 門牌被高大的梧桐遮蔽

目光爬行探測靜謐的深度 憶起童年的游戲

樹影傾斜 我恍惚嗅到槐花的香氣

一只家鴿落在窗臺上 張開它秀麗的腳趾

雨水登上梯子 像陌生的訪客 被光陰緊緊攥住

噓 安靜 這窗背后面容冰涼的少女

是我最小的妹妹 我唯一愛過的人

她有一顆滿含淚水的心臟

噓 安靜 我們在時光中從未相遇 卻永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