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騏
這篇稿件刊發(fā)前的一個星期,我的爺爺剛剛在貴陽去世,王家的最后一個老人就這樣走了。葬禮上我并沒見到父親的身影,他去梵凈山看一個高爾夫球場的項目。邀請他的老板知道此事后,驚訝于他的“偉大”,認為這太不可思議了。我跪在靈堂堅硬的地板上,心里一直在咒罵。
火化結(jié)束后的晚上,父親請親戚朋友們吃了一頓飯以示答謝,擺了足足四桌,喝了不少茅臺酒。最后在酒店的房間里,我問他為什么缺席,他說他相信的是厚養(yǎng)薄葬,在老人有生之年盡孝,死后一切從簡,并引用了陶淵明的一首詩:“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他認為人死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這樣才能徹底與山川湖海相容,并且他也知道自己當天不能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因為那會導致很多老板來送大禮,這一下就壞了規(guī)矩。
父親是小縣城里出來的人,全家總共六個子女。父親從小就把我們踢到水庫里學游泳,小學的時候給了我們幾十塊錢,讓我們獨自在昆明城里玩,晚上十點前不讓回來。六年級被送去跟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的教頭學跆拳道,并且是全封閉,一待就是一個月,每天光著腳在石子路上被汽車趕著跑。學完跆拳道,父親曾讓我和弟弟對打,最后我一個飛腿把弟弟的嘴唇踢爆了。16歲去美國時,當其他家長都在機場哭成一片的時候,他只來了句:“走吧!”接著扭頭就走。當母親多次擔心我們就此消失的時候,他的回答總是:“優(yōu)勝劣汰,既然這樣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p>
我在蘭州的家里曾看到過一張父親大學時期的照片,他在里面相貌英俊,目光如炬。我母親說,這就是銳氣,也正是你們身上最欠缺的。
父親從來就拒絕把新聞做成“易碎品”,他總惋惜我做記者兩年多,并沒寫下太多有文獻價值的文章。而每次見面,他總能一口氣說出十個新聞選題,聽的時候興奮,可具體落實卻是無比困難。當我抱怨印度之行并沒采訪到重頭人物時,他說這并不重要,好的新聞記者眼里處處是新聞。
年輕的父親仰慕政治家般的新聞記者,他們是黃遠生和范長江。他曾說:“真正的記者敢于碰硬,敢于縱論天下風云。”他也從不滿足于“一問一答”的舊辦法,而必須與采訪對象以爭論的方式,撞擊反射,刺激出新的思想。
如今的父親開始變得柔軟,他每個星期會主動打電話來詢問我的工作,還會在微博上關注和評論我的留言,當我大喊大叫的時候,他也不說我“日鼓鼓”(大概是很二的意思)了。
一次在香港,他突然塞給我一些港幣,讓我吃些好的;接著在我獨自一人去夏威夷前,他又拿了些美金給我。不知為何,這總讓我想起小時候課本里的那篇《背影》:父親冒險翻過鐵路路基,為的是到站臺另一邊去給遠行的兒子買幾個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