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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 煙

2011-11-21 19:17
文學(xué)港 2011年5期
關(guān)鍵詞:劉姐師姐老師

俞 妍

1

幾年后,鄭心剛蓄起了八字須,戴上一副黑框眼鏡,像脫胎換骨變了另一個人。他和妻子香梅在南縣租了一個店面,開了小小的服裝店。南縣是個旅游古鎮(zhèn),河道多,巷子小,來來往往的游客,踩著青石板,來這兒尋夢。寧靜的小鎮(zhèn)在喧嚷聲中睜著它朦朧曖昧的眼,似是而非地望著游客。時而,弓弦一顫,一段剡曲從二胡中悠悠飄來,幾個清麗的女孩子輕啟朱唇,盈盈唱來,引得圍觀的游客鼓掌喝彩。常常在那一刻,在店鋪里忙碌的鄭心剛眉頭一顫,賭氣似地扔下手中的活,奔到樓上去了。

“心剛,心剛,你干啥去?”香梅舉著剛剛拆開的衣包叫道。 “我頭疼!”半樓梯擲下一句話來。 “又發(fā)神經(jīng)了,對剡劇過敏呀?!毕忝粪止局?,懶得跟他計較,進(jìn)進(jìn)出出的游客忙得她沒時間發(fā)脾氣。

夜晚來臨了,勞累了一天的香梅墜入睡夢。心剛聽著妻子高壓鍋氣流似的鼾聲,涌起陣陣厭惡。輾轉(zhuǎn)反側(cè)好長時間,他仍無法睡過去,不得不偷偷起床,躡足到另一個房間。進(jìn)入那個房間,猶如進(jìn)入另一世界。上鎖,開電視,塞光盤,倚在沙發(fā)上,摘掉眼鏡的眼睛如一汪清水升起迷霧。電視機(jī)的啟示燈忽閃了好幾秒鐘,屏幕才顯出畫面。一個曼妙的女子盈盈而來,舞著水袖,在臺上如泣如訴地唱著。一顰一蹙,吐字運(yùn)腔,如此服帖和諧。尤其是那凄楚的眼神,仿佛一道光芒穿越了千年的塵封歲月,射進(jìn)人的靈魂。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心剛倚著沙發(fā)望著,原本收斂的睫毛猶如春日的楊柳垂下來。兩道濃密的劍眉也神奇地微微豎起,變成風(fēng)中的柳葉。微塌的腰板挺直了,一雙已顯粗糙的手拼命伸展,重疊著壓在左前腰。他的喉結(jié)滾動著,因?yàn)閴阂?,到底沒有唱出來。臉漸漸紅了,他下意識地憋著氣,直到眼淚從眼睫毛里迸出來,才緩過勁來。

這是哪一年的事了。自從跟香梅結(jié)婚后,心剛覺得自己像掉進(jìn)了一口枯井,每天只看到一片窄窄的天空。對于時間的概念,只能從滿屋子厚薄不一的衣服中聞到一點(diǎn)氣息。一切都麻木了!他摸著自己越來越扎手的胡子,恍恍惚惚地想。就在自己精神恍惚的那一瞬間,香梅扯著大嗓門派他去干永遠(yuǎn)干不完的活。香梅是個簡單的女人,簡單到每天面對忙碌重復(fù)的生活,卻樂此不疲。她不喜歡旅游不喜歡逛街,也不喜歡看電視。對于玫瑰花和香水,更加不屑,覺得那純粹浪費(fèi)錢。如果一定要找出她的興趣來,心剛覺得那是自己最討厭的兩件:無休止的嘮叨和上床睡覺。尤其是后者,每天看到香梅脫光衣服,撅著屁股在床上等待,他就頭皮發(fā)麻,仿佛自己又要接受一次刑罰。香梅在床上的功夫也像白天那樣精力充沛卻粗枝大葉,常弄得心剛疲憊不堪,生不如死。她拱著被窩哼唧著,心剛真恨不得打她兩個嘴巴。 “婊子!”他在心里罵。但他沒有罵出聲,這么粗魯?shù)亓R她,就像在罵自己。

這難道不是自己渴望的生活嗎,像香梅那樣徹底做一個沒心沒肺的人。夜深人靜的時候,心剛對著天花板上細(xì)細(xì)的光斑想。每次用心一想,他就覺得頭脹痛起來,緊接著呼吸急促,渾身上下像挨了一頓鞭打,火辣辣地痛。他咬著牙,用手指掐自己的大腿,告誡自己不要胡想,但根本不管用。常常大腿被掐得發(fā)紫,他還像一只困獸無聲地嚎叫,無法走出內(nèi)心的風(fēng)暴。最后,他只能起床,像一只無家可歸的野狗,跑進(jìn)那個小窩,進(jìn)入他另一種不為人知的黑夜生活!

2

“心剛……”有人在背后叫自己。那聲音酷似子龍。他微微戰(zhàn)栗了一下,緩緩轉(zhuǎn)過身??墒牵砗蟪税讐ι献约旱谋秤?,什么也沒有。他不甘心,挪動身子到大衣柜的鏡子前,頓時鏡子里的自己活了。

“啊,小姐,你來了……”銀幕上,儒雅的書生柳夢梅對著一幅美人圖深情呼喚,窗外杜麗娘的芳魂翩然而至。 “書生……”杜麗娘幽幽地叫著。心剛發(fā)現(xiàn)這聲音分明是從自己的喉嚨里發(fā)出來的,自己只要一開腔,嗓音依然那么嬌媚。

那時候,每次上臺前,心剛和子龍在后臺默戲。子龍很不老實(shí),常常在心剛剛進(jìn)入狀態(tài)時,就來 “調(diào)戲”一番。 “心剛,你化好妝真美,要是你真是個美女,那我就近水樓臺先得月,追定你了……”子龍湊上來捂著心剛的肩笑嘻嘻地說,心剛挪開肩,垂下睫毛。 “又來了,你呀……”他學(xué)著戲中的女子,伸著細(xì)長的食指點(diǎn)著子龍的額頭,臉上熱辣辣的,幸虧敷著一層底粉,誰也看不出來。 “小姐……” “書生……”聲音顫抖,四目對視,一個含羞躲閃,一個欲罷不能。兩個人一開腔,就找到了戲中的感覺。

這樣的 “調(diào)戲”到了臺上,就真的忘記自我了。當(dāng)時,他們演得最多的是 《梁山伯與祝英臺》。幕布緩緩拉開,心剛的一聲 “梁兄”,嚦嚦如鶯囀,帶著一種抑制不住的喜悅。 “書房門前一枝梅,樹上鳥兒對打?qū)ΑO铲o滿樹喳喳叫,向你梁兄報喜來!”在五彩的燈光下,心剛感覺子龍慢慢地旋轉(zhuǎn)起來,自己也跟著翩翩起舞。那水袖,時而春燕剪柳,時而落花翻飛。那扇子,或作蝴蝶戲花叢,或作簾幕掩秀色。他百般地向梁兄傳達(dá)春意,可是 “梁兄卻像呆頭鵝”!

臺下,掌聲如潮,陣陣喝彩,幾聲不懷好意的哨音若隱若現(xiàn)。心剛和子龍早已習(xí)慣了觀眾的反應(yīng),更加投入。兩人像上陡坡層層攀爬,運(yùn)腔、念白、水袖、身段,使出渾身解數(shù),恨不得把這對戀人的靈魂捧出來。子龍扶著心剛過獨(dú)木小橋時,心剛嬌喘吁吁: “梁兄呀,你我好比牛郎織女渡鵲橋?!弊育埞室庖环攀郑膭偛铧c(diǎn)掉下去,子龍又趕緊攙扶,心剛趁機(jī)倒在子龍懷里,臺下又是一陣歡呼……

謝幕的時候,女孩子們捧來的鮮花幾乎將他們淹沒?;氐胶笈_時,心剛常??吹絼⒔阕诨瘖y鏡前等自己。 “劉姐?!彼妥育堼R聲叫道,子龍的聲音明顯高于自己。不知怎的,他每次看到劉姐,總叫不出口。那子龍,雖然年紀(jì)比劉姐大,卻一口一聲 “劉姐”,叫得比脆瓜還爽。劉姐乜斜著眼,輕撫著懷里的貓咪道: “今天又飚戲了。鄭心剛,你可真有本事,你男扮女,在戲里又女扮男,這樣扮來扮去,可把我們耍的,都搞不清你到底是男還是女了?”心剛的臉騰地紅了,這話說的,在夸自己還是損自己呢。 “劉姐,瞧您,繞口令說得多累!”陸子龍做了個鬼臉道, “他是遇到男人就變女人,遇到女人就變男人!”劉姐被子龍一逗,忍不住撲哧一聲,眼睛彎成水汪汪的月亮。見劉姐笑了,心剛松了一口氣。其實(shí),他是喜歡劉姐笑的。別看劉姐平時繃著臉,她笑起來,那臉卻如月亮從云層里鉆出來,恬靜又秀美。

多余的話,劉姐不會再說。等心剛和子龍卸完妝,劉姐就帶著他們?nèi)コ蕴厣瓜T鹿馊缢?,深夜的吳市繁華如大上海。他們坐在劉姐的車后座,望著璀璨的霓虹燈,心里癢酥酥的。子龍在黑暗中搭住心剛的肩,湊著他的耳朵說:“兄弟,咱們跟著這個富姐,可有福了!”

3

這是哪一年的事了。心剛獨(dú)自坐在鏡子前,感到一切都像前世往事。劉姐的面容在時光中,水紋一樣蕩開來接近于模糊,只有她身上那股紫色的氣息至今仍纏繞在鼻尖。一直以來,心剛覺得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氣息,那些氣息可以用顏色作比。柳老師是谷黃色的,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淡香;子龍是橙黃色的,跳躍、明麗,清香中帶點(diǎn)酸味卻絕不青澀。自己或淺藍(lán)或深褐,猶如藍(lán)色妖姬,綻開時無比絢麗,幽香銷魂,凋落時無比凄楚,零落成泥。而劉姐的紫,似乎無法用植物用香味來比擬,那種紫時而傲慢,時而冷艷,時而寧靜,時而熱烈。

劉姐說: “鄭心剛,陪劉姐來一段?!闭Z氣中冒出一股沖力,讓人無法抗拒。其實(shí),心剛也不想抗拒,劉姐的那種沖力,正是自己隱隱渴望的。他就陪著劉姐對唱,有時來一段 《玉堂春》,有時來一段 《沉香扇》。每次都是心剛唱旦角,劉姐唱生角。劉姐的水袖甩得很有本事,用她自己的話說,小時候曾向一位民間的剡劇高人學(xué)過。那樣式很美,甩出去是直直的,猶如兩根飄飛的舞帶,卻又跟舞帶不同,似有一股凌云之氣。心剛則不然,他每次跟劉姐搭唱,眼皮總是耷拉著。劉姐抖動著薄嘴唇說: “鄭心剛,你一到臺上,眼神就能勾魂,怎么跟我搭戲,眼睛就沒氣了?”心剛沒回答,低著頭不敢看劉姐。劉姐很不服氣,她回過頭來責(zé)問子龍。 “陸子龍,你不是說,他遇到男人就變女人,遇到女人就變男人嗎?”子龍正含著檸檬茶,嚇了一跳,咳嗽起來。 “遇見你,就是遇見女人,哦,不,在戲里他遇見男人,我也糊涂了……”子龍嘰里咕嚕地說著。他手中當(dāng)檀板敲的湯匙偷偷敲擊心剛的腿,又拼命向心剛眨眨眼。心剛只得從頭開始唱,委婉的唱腔中,逼著自己使出醉死人的眼神來,卻仍然力不從心。

有時候,劉姐也不為難心剛,轉(zhuǎn)過身跟子龍搭唱。劉姐就搖身變青衣,唱心剛的柳派。劉姐的柳派也唱得別有風(fēng)味,那聲腔不像心剛那樣似蒙著細(xì)紗,而是有一種特別的柔味。如果把心剛的聲腔比作吃到一口細(xì)芝麻,那么她的聲腔就好比細(xì)芝麻外邊還包著米團(tuán)子。子龍唱得很賣力。心剛發(fā)現(xiàn),子龍像獻(xiàn)媚似地渾身使勁,他飄逸的聲腔中多了高亢,仿佛想喚起劉姐的激情。但劉姐總是淡淡的,水袖也甩得有氣無力,賭氣似的,有時故意往高處唱,直到唱破音才罷休。

“唱旦角,我不行!”劉姐沒唱完一段,就兀自撤了,一屁股坐下來,眼睛乜斜著心剛。心剛不說話,默默地給劉姐續(xù)上玫瑰茶。子龍說:“得了,劉姐,您若真出手,我們就卷鋪蓋回家啰!”心剛瞟了子龍一眼,子龍不在意,繼續(xù)道:“兄弟,你說是不?”心剛?cè)圆徽f話,低頭看杯中散開的菊花,有時抬眼望窗外。窗外,紫藤蘿花開了,瀑布般流瀉著??此埔粯涞闹楣鈱殮?,心剛卻聞到了憂傷的氣息,好似從劉姐身上蔓延出來。

有一回,三個人剛剛在一家茶座坐定,子龍就被前妻呼去了。三足鼎立少了一足,兩足就搖搖晃晃支撐不住了。果然,子龍走后,劉姐的矜持也失落了,她竟坐立不安起來。兩人沉默了許久,只聽得彼此的呼吸聲,誰也沒有打破僵局。終于,她撐不住,抬眼盯著他的臉,柔聲叫道:“心剛……”心剛的頭皮麻了一下,劉姐喚他從來都是連姓帶名的,這一次……他憋著氣,不敢抬頭。 “心剛,你為什么懂女人,你說?”他抬眼瞥了她一眼,又急速低頭,囁嚅著: “劉姐,我……也不知道,我……” “心剛,你覺得劉姐咋樣?”他又聽到她的聲音,像起腔的二胡微顫琴弦。 “好……很好的?!彼娌恢趺椿卮?,眼皮直跳,腋窩里汗水滑了下去。沉默,漫長的沉默。他偷偷抬眼,只見她望著窗外的紫藤蘿。風(fēng)一來,藤蘿花在空中旋舞了幾下,輕輕墜落。

“你看著我,你好好看看我……”她突然抓住他的手。他嚇了一跳,抬頭,目光在她臉上游離不定。她的目光卻如一塊磁鐵奮不顧身地吸住他,牢牢地咬住不放。那一瞬間里,他看到她眼中的紫,那大片的紫色后面似有雪花在紛紛飄揚(yáng)。后來,心剛常常夢見紫色的天空下漫天飛雪,他知道劉姐的眼神已深深刻在自己心里。

他費(fèi)了很大的勁才掙脫她的手。他垂下頭,捏著手中的茶杯。耳邊,她用平時從未有過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敘述自己的人生。她童年的戲之夢,大學(xué)生活的清貧,父親的暴戾,母親的病殤,還有大她二十歲的丈夫,丈夫前妻留下的一雙兒女,無休止的擾鬧,她的流產(chǎn)和不孕……心剛的記憶中,那個下午無比漫長,耳畔一直沙沙響著。他疑心外面下雨了,卻分明看見陽光在自己的手背上艱難匍匐。

她的傾訴直到天色入暮,才緩下來。他像堅持著看完一場戲,終于忍不住挺直身子,松動快麻木的關(guān)節(jié)。他瞥見了她的眼,竟然見晶瑩的淚滴綴在眼角上,眉宇間流露出女孩特有的楚楚動人。他怔住了,又慌不擇路地別過頭去。

劉姐,我送你回去吧。他在心里說,到底沒有說出口。她也站起身,像在地震之后的廢墟里立起來,步履蹣跚。突然,她撲到他身上,將頭埋在他前胸。 “心剛,你知道,我心里苦呀……”真是猝不及防,他下意識地攬住她,瞬間又觸電般松開手。 “劉姐,不,你不要這樣……我……不!”他努力掙脫著,但她的雙手卻死扣住他的脖頸。他哆嗦著,身體僵直,任她胡鉆胡拱。

漸漸的,她硬挺的胸脯軟下來了。潮水過后,她恢復(fù)往日的模樣,手指攏了一下長發(fā),翹起嘴角道: “沒事,真無聊,天晚了,也該散了!”她轉(zhuǎn)身,霍地挽住坤包。也許過于急促,鞋尖絆住了桌腳,一個踉蹌,身子差點(diǎn)栽倒?!皠⒔悖 彼琶ι先v扶。 “別管我……”她突然厲聲道,臉白得直冒冷氣。他呆立著,望著她頭也不回地走出包廂,只有她的高跟鞋固執(zhí)地敲擊著地板,像憋著一股排放不出的濁氣。

4

他們的排練常常從傍晚開始。因?yàn)樽育埌滋煲习?。子龍在一所私立小學(xué)里當(dāng)體育教師。這么修長帥氣的男人,整天牽著小孩子玩 “老鷹捉小雞”,這是心剛想象不出來的。但是職業(yè)跟唱戲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一進(jìn)入排演場地,他和子龍就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年齡甚至性別。

排演場地在城區(qū)西北接近郊區(qū)的一家舊工廠里。那家工廠已搬到新廠區(qū)去了,留下那些老房子等著拆遷。心剛就租了一個車間當(dāng)排練場。他們刷了墻壁,裝了大鏡子,鋪了地毯,粗粗搞一下就算了。那時,他們的春蕾劇團(tuán)剛剛起步,一切都是艱苦的。

戲裝一披,鑼鼓一敲,他們就甩著水袖跑進(jìn)排演場,像登上舞臺一般。兩人排演十分認(rèn)真,一進(jìn)入角色,世界仿佛離他們而去。他們在鏡子面前,含情脈脈唱著,一個瀟灑自如,一個柔情萬種;一個玉樹臨風(fēng),一個裊娜多姿……夕陽透過車間的窗欞爬進(jìn)來,他們的身體像沐浴在溫水中,墻壁上投下水墨畫似的影子。心剛無比投入,眼里充滿著霧氣樣的迷離,聲腔里也帶著溫泉般的潤滑。他的身子幾乎也要化作一攤水,一滴滴融入到子龍的身體里去……伴奏仿佛不存在了,其他演員似乎也消失了。夕陽早已知趣地閉上眼睛,佯裝安睡。心剛的世界里,只剩下子龍,他與子龍在霧氣世界里交融升騰,化作天上的一朵云。等子龍扯掉戲服,從眼前消失,心剛才如夢初醒。難怪劉姐說自己一入戲,好比女人鉆進(jìn)了身體。心剛無數(shù)次發(fā)現(xiàn),自己與子龍排練,竟然比正式上臺更賣力更純粹。

心剛一直記得自己跟子龍的第一次見面。那一年正是多事之秋,他拜師剛滿一年,柳老師就病倒了,在市人民醫(yī)院住院。他陪在老師床邊,老師拉著他的手,嘆著氣說: “小鄭呀,你天分很高,又這樣癡迷,要是早二十年,我一定想法子把你弄進(jìn)我們劇團(tuán)里來……可剡劇是女子的天下,現(xiàn)在也很少見男旦了。你跟著我學(xué),真怕害了你呀……”柳老師說著,輕拍心剛的手背,心剛的眼圈紅了。為了拜師學(xué)戲,他放棄了快要到手的碩士文憑,與父母也決裂了。為了養(yǎng)活自己,他淪落到上門給幾個高中生當(dāng)英語家教。

那天,從醫(yī)院里出來,他忍不住扶著路旁的一棵法國梧桐抽噎了一陣。柳老師得的是絕癥,醫(yī)生說頂多撐兩年。這個優(yōu)雅的老太太,把自己的一生都獻(xiàn)給了剡劇。她一生未嫁, “文革”后復(fù)出,還光艷照人,把心剛的母親迷得如癡如醉。那時,心剛還是一個小孩子;但是舞臺上的美人,如電光閃射,在他空白的心中刻下了永不磨滅的印跡。那幾乎是前世注定的,他一下子學(xué)會了老師的唱腔,把他的母親都嚇著了。如今,老師的生命如秋日黃花即將枯萎,卻還在病床上指導(dǎo)心剛一招一式,還把自己最珍貴的早期錄音交給他。他顫抖著雙手,幾乎要跪倒在老師的床前。

老師是理解自己的。這個世界上,只有老師才真正理解自己對剡劇的癡迷。那種虔誠和向往,猶如基督徒望見云層中上帝高貴威嚴(yán)的臉。別人都無法想象,一個現(xiàn)代英俊青年為何如此癡迷扮演古代悲苦女人。心剛卻認(rèn)為,這種性別的差異,純屬巧合??墒牵l能相信這種巧合呢?多少難聽的話語如針如錐,連曾經(jīng)無比癡迷柳老師的母親,也覺得心剛像個瘋子。只有柳老師,才是自己真正的知音。

心剛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天色昏黃,勞作了一天的人們匆匆趕著回家。路過西街公園,他聽到了一段頗得真?zhèn)鞯臈钆沙唬浜翢o防備地被拉了過去。站在人群的外圍,向里一望,竟然見一個很帥氣很時尚的小伙子在唱剡劇。他不由眼睛一亮。別的戲迷,唱一段就是唱一段;可這個小伙子卻渾身是戲。雖然,沒什么動作,但他的眼神,分明把所有的表演都濃縮在其中。他深情款款,目光靈澈,仿佛伊人就在眼前。他轉(zhuǎn)身過來,似乎有一眼碰在心剛身上。那一眼猶如一滴甘露落在心剛焦躁的心上,他忍不住一陣震悚,一下子被俘獲了。他從未見過這么會說話的眼睛!心剛迷迷糊糊地感到,這是他對自己的暗示,好似冥冥中一個神靈來索自己的靈魂……

一曲完了,心剛帶頭鼓掌??上?,那個小伙子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只是朝這邊投過一眼,又轉(zhuǎn)向另一邊去了。大家都說,再來一段。他的嘴巴像個小孩嘟了一下,說: “那好吧?!?/p>

這些鏡頭,后來一遍遍浮現(xiàn)在心剛的腦海中。

心剛忽然有一種結(jié)識他的沖動。他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出來,在一個冰柜上寫了一張字條,對賣冷飲的說: “呆會兒,等那一位唱完了,你給他和那些伴奏的,每人一杯冰淇淋,順便把這一張字條交給他,好么?”他付了錢,賣冷飲的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心剛在不遠(yuǎn)處的一個茶樓上等著。等了許久,終于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定是他!果然,門輕輕地敲了一下,一個人生澀地出現(xiàn)在心剛面前。他用眼睛探詢著——是你約我么?心剛高興得有點(diǎn)語無倫次,一邊請他進(jìn)去,一邊解釋自己約他的原因。 “要冷飲嗎?” “不,我喜歡綠茶。” “綠茶飲料?” “不,現(xiàn)泡的熱茶?!薄靶募焙炔坏脽岫垢瘑?!” “我喜歡夏天慢慢地喝熱茶,尤其是上好的綠茶,聞著都沁人心脾?!?/p>

他們散漫地聊了起來。天下的戲迷是一家,何況,他們已是超級戲迷了。心剛沒想到,這個叫陸子龍的帥哥竟是這兩年才迷上剡劇的,他幾乎要驚為天人了。更叫他激動的是,他和自己一樣,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不是他們化作了剡劇的一部分,就是剡劇化為了他們的一部分——真是相見恨晚啊。心剛也泡了一杯綠茶。子龍慢慢端起茶杯,嘴唇快要碰到茶杯的邊沿時,不經(jīng)意地抬眼看了一下心剛。那一道眼神很單純,又似乎隱藏著什么,或者透露著什么,像一個有趣的謎。心剛喜歡這樣的眼神!

內(nèi)心一片狼藉的心剛,碰到子龍的眼神后,僵硬的身體又舒緩過來。是的,這個氣數(shù)漸盡的世界又活過來了。

5

有一段日子,心剛老是被夢追逐著。他的夢無比離奇,上天入地,比自己演的戲還精彩。有一晚,他夢見自己走在一個荒原?;脑?,生長著一種罌粟花似的植物,綺麗妖媚,花瓣如水袖在風(fēng)中揮舞著。他走呀走呀,走到盡頭處,看見一棵大樹。大樹長滿葉子,樹干卻已近枯萎。大樹底下坐著一位老婦人,懷抱一個小孩。他定睛一看,原來是柳老師呀,但心頭疑惑,老師不是沒有結(jié)婚嗎,哪來的孫子呀。

那個小孩在老師懷里很淘氣,一會要吃餅干,一會要撒尿,弄得老師滿頭銀絲都散亂了??衫蠋煒反瞬黄#床怀鲆唤z厭煩,還哼唱著剡劇逗他。后來,老師把小孩交給了心剛。心剛抱住小孩,感覺這小孩好面熟,問老師他是誰。老師說: “我給你看一張照片?!崩蠋煆囊麓锾统鲆粠瑑纱绱蟮恼掌?。心剛一看,吃了一驚,那不是自己嗎?照片上的自己穿著戲服,臉上搽著胭脂,唇上抹著口紅,雖然扮的是狀元郎,眉眼卻像個小女孩。心剛迷糊了一下,他依稀記得這張照片五年前就被父親撕碎了,那次他提出要休學(xué)去學(xué)戲,被父親狠狠扇了兩巴掌。怎么這會兒,這張照片竟到了老師手中。再細(xì)看懷中的小孩,他太像兒時的自己了! “好好帶他喲,我老了,以后全靠你了……”老師嘆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說。他糊涂了,心頭涌起難言的酸澀和凄涼。

天灰蒙蒙的,荒草叢中的罌粟花吐著妖嬈的舌頭,說不清是垂死掙扎還是生機(jī)勃發(fā)。一陣風(fēng)刮來,泛黃的樹葉如黃蝶亂舞。就在此時,柳老師溫?zé)岬氖种复┻^了他的頭發(fā),輕輕撫摸著他?;煦缰?,他心頭的憂傷洶涌而來,竟不能自已。無奈中,竟轉(zhuǎn)身抱住老師,在她懷里抽噎起來。他的肩抽搐著,柳老師的手也顫抖著。她撫著他的頭發(fā),像握著一棵受傷的禾苗。

突然,狂風(fēng)來臨,天色大變。霹靂聲中,柳老師不見了。 “老師,老師……”他哭喊著??墒牵蠋熛癖豢耧L(fēng)帶走了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頃刻間,又聽得 “轟”的一聲,那棵大樹也倒下了,它干枯的樹皮外翻出乳白色的煙霧,像老師在不斷地嘆息。傾盆大雨從天而降,荒野成了白茫茫一片。正當(dāng)他不知走向何處時,感覺懷里一空,啊,孩子也不見了。 “孩子,孩子,鄭心剛,心剛……”狂風(fēng)暴雨中,他撲倒在泥地里,撕心裂肺地喊著,好似為自己招魂……

第二天,心剛把這個奇特的夢告訴了老師。老師沉默了片刻,嘆了一口氣道: “孩子,你是真心癡迷剡劇呀。要是你生在梅蘭芳的年代,你就是我們剡劇的梅蘭芳啊——真難為你了……”接著,老師告訴他一個好消息,讓他跟著二師姐的香山剡劇團(tuán)去香港演出。 “真的嗎?!”他像個孩子高興地跳起來,老師含著笑點(diǎn)點(diǎn)頭。他太激動了,雖然自己掛牌的民營劇團(tuán)在江浙這一帶也有一點(diǎn)名氣,但跟著大劇團(tuán)去香港演出還是第一次,他覺得興奮得快要瘋掉了。真是被幸福沖昏了頭腦,他竟然還傻兮兮地問老師,子龍能否一同前去。老師面有難色說,團(tuán)里只給了一個名額。因?yàn)槎熃悴×耍熃愕膬蓚€徒弟一個懷孕了,另一個正忙著結(jié)婚,救場如救火,只能讓他去了。

原來如此!

6

代替二師姐是心剛不情愿的。雖然二師姐對自己很客氣,見了面一口一聲 “小師弟”,好像是看著自己長大的??墒切膭傆行┡滤?,他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次民營劇團(tuán)青年演員大賽的事。那一天臨上臺前,二師姐拿起眉筆替他補(bǔ)了幾筆,瞇著眼說這樣更嫵媚些。但當(dāng)他下臺后,幾個心腹戲迷很為他痛惜,說他什么都好,就是柳眉畫成了劍眉,多少露出些男兒相了。他趕緊看錄像,越看雙眉蹙得越緊,興奮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他突然想起二師姐舉起眉筆時,不可琢磨的眼神,還有右眼皮上的那顆黑痣也曖昧地跳躍著……從此以后,心剛對二師姐避而遠(yuǎn)之,每次看到她,心跳就莫名加快。尤其怕見那顆黑痣,它猶如第三只眼陰冷地望著自己,好似傳說中的潘多拉盒子,一旦打開,災(zāi)難就降臨了。

提到二師姐,心剛總會連帶著想起大師姐。心剛沒見過幾回大師姐,她是他們?nèi)锏囊粔K傷疤,誰也不會輕易去揭它。記得那一年,他和子龍演完 《香箋淚》,走到后臺,就望見大師姐套著一件臟兮兮的戲服,披頭散發(fā),跑來跑去。跑了幾圈,她停下來,揮著水袖唱: “只道訂了三生約,誰知卻是相思債。我與他愿作鴛鴦不羨仙,每日共度良宵夜……”

“大師姐!”心剛上去一把拉住大師姐。大師姐不理會他,雙眉顰蹙,滿眼哀愁,繼續(xù)唱道:“等到那雞聲一啼天明亮,他是整頓行李要回家。我們是依依惜別眼圈紅,遲遲流連難分舍……”她唱到 “難分舍”,綿長的尾音在喉嚨底里滾動幾圈后,帶著哭音吐出來,凄楚哀怨,像有一只手伸進(jìn)人的肺腑,不斷地揉捏、撕裂。

“大師姐,您別唱了……”心剛哀求著。大師姐凄然一笑,繼續(xù)沉浸在青樓女子秦愁紅的悲苦世界里。多年以后,大師姐的面容已在記憶中模糊,她的 《香箋淚》卻成為心剛夢中的絕唱。二師姐總是千方百計暗示自己是老師最棒的弟子??尚膭傆X得,她根本沒資格與大師姐比。其實(shí)不用說二師姐,倘若從聲腔的入心入肺上講,連老師也不及大師姐,雖然老師是開宗立派的老藝術(shù)家。

“媽,您別唱了,咱們回家吧,媽……”一個女孩氣喘吁吁地奔進(jìn)來。她含著淚拉住母親的衣袖,她母親用力掙脫開來,將水袖甩得更遠(yuǎn)。另一只水袖也甩開了,身子猶如垂柳在一陣猛風(fēng)中不斷傾斜。

子龍終于出手了,他一把揪住大師姐的后襟,胡亂用力,扯去了大師姐的戲服。 “別鬧了,大師姐,你清醒清醒?!毙膭倧奈匆娺^子龍這樣粗野。不過這一招挺管用,大師姐被扯掉戲服后果然不唱了,只是嘴里嘟囔著: “讓我唱吧,再讓我唱一回吧。”她哀求著,女孩撲上前,抱著母親痛哭起來。

女孩抽抽搭搭說著母親的病情。原來大師姐康復(fù)出院后,回家又犯戲癮了。平時里,保姆管得緊,她沒多少機(jī)會。這幾天保姆不在,她又掉進(jìn)那個 “醬缸”里了。 “她只要翻進(jìn)去,就出不來?!迸⒛ㄖ蹨I說。女孩才二十出頭,正需要母親疼愛,但她照顧母親已經(jīng)十多年了。

關(guān)于大師姐的病,心剛也隱隱綽綽聽到一點(diǎn)碎片。將那些零亂的碎片拼湊起來,漸漸理出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大師姐,一個剡劇名旦的悲劇人生。那時候,柳老師已經(jīng)退下來了,大師姐接老師的班,很有觀眾緣。大師姐的搭檔——楊派的大徒弟剛當(dāng)上團(tuán)長,鋒芒畢露,常指派編劇給她多寫一分戲。大師姐是一個很單純的人,只知道演好戲。為了演戲,什么苦都能受,四十歲的時候,還敢從高臺上翻下來。為了不被搭檔太壓制,她情不自禁跟編劇走近了。有一天,她去編劇家商量劇本,竟被編劇的老婆生生地堵在了書房門口——真是百口難辯啊。事情鬧大了,鬧得滿城風(fēng)雨。有的說被堵在床上,有的說早有一腿,也有人說那是二師姐和大師姐的搭檔設(shè)的局告的密,故意讓編劇的老婆知道……大師姐的丈夫也不是好惹的,他原是造反派出身,為這事鬧到了后臺,追著打大師姐。這樣一來,大師姐就演不成戲了,而這正是二師姐求之不得的。事后,二師姐果然扶了正,與大師姐的搭檔搭成了戲。可憐的大師姐黯然離開劇團(tuán),不久又離婚,最終郁郁得病……

有一回,心剛斗膽探詢老師對兩個弟子的評價,老師嘆了口氣,似有難言之隱。她說自己老了,許多事情不好再做主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自從那一天從后臺見了大師姐后,心剛再也沒有碰到過她。二師姐經(jīng)過一番廝殺,早已當(dāng)上了副團(tuán)長。每次提到大師姐,她總是不屑地哼一聲 “那個瘋子”。心剛偷偷斜了一眼身材走形的二師姐,心里嘀咕一聲:

“你永遠(yuǎn)成不了瘋子!”

7

香港的演出很短暫。在那個繁華城市里,心剛像做了一個迷離的夢。沒有子龍在身邊,他時常失魂落魄,只有到臺上才使出渾身解數(shù),與那位叱咤風(fēng)云的楊派大弟子演對手戲,倒也能壓住臺。演出結(jié)束后,楊派大弟子在后臺拍拍心剛的肩膀道: “小伙子有幾手,比你二師姐還了得,可惜呀,你生錯了時代……”說著,她流離的目光在他臉上急促地掃射了一番。心剛趕緊低頭,他怕這女人,比二師姐還怕。這女人身上的一股霸氣,讓他不敢抬頭與她對視。他突然想到斯琴高娃扮演的虎妞,那感覺何其相似。雖然香港的繁華讓他留戀,但逃離楊派大弟子,早日與子龍見面的愿望,卻更加迫切。

心剛回到吳市后,劉姐也回來了。劉姐隨夫出國度假,原本說好要去三個月,誰知不到兩個月就回來了。 “我是趕著來看你的戲唄……”劉姐在電話那頭咯咯笑著,這么開心是平時不常見的。心剛暗自一喜,原來自己也喜歡劉姐高興的。

那天晚上,他跟子龍又演了 《梁?!贰T?jīng),為了吸引大學(xué)生和一些文藝青年,他們也試圖演《牡丹亭》、 《西廂記》之類的經(jīng)典劇作。但吸引了年輕人,卻離散了老年人。五六十歲的阿姨們喜歡大喜大悲大開大合的 “土戲”,要她們?nèi)プ聊ノ⒚顝?fù)雜的心理,真的沒多少耐心。戲比天大,觀眾第一。平日里,他們還是多演 《玉堂春》、 《白蛇傳》、 《孟麗君》,演得最勤的還是《梁?!?。

確實(shí),在 《樓臺會》里,心剛感到了一種生命的大張揚(yáng)。他要唱就唱,要哭就哭。他要表達(dá)對 “梁兄”的千般情萬般愛,盡情表達(dá)好了。他常常隱隱地渴望這一刻時光能停下來,哪怕自己像祝英臺那般痛心痛肺,痛到極點(diǎn),他還是能潛到痛楚最底層,觸摸到一絲幸福的甜蜜——因?yàn)椤傲盒帧笔菒?“她”的。

“……我與你梁兄難成對,爹爹是允了馬家媒;我與你梁兄難成婚,爹爹收了馬家聘;我與你梁兄難成偶,爹爹飲過馬家酒……”隨著一陣如雷的掌聲,心剛唱完一段,輪到子龍接唱了。子龍只唱了一句,心剛就感覺不對勁,聲音像憋在喉嚨間不出來。原來,子龍藏在戲服里面的麥克風(fēng)沒有別正,脫落了。子龍也發(fā)現(xiàn)了,邊唱邊努力糾正??上Р懦暌痪?,又沒聲響了。他的郁憤之情,只在臉上夸張地描摹。

此時,已進(jìn)入戲的最高潮 “十相思”。一個唱 “賢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昏寢食廢”;一個唱 “梁哥哥,我想你,三餐茶飯無滋味”。兩個人的情緒都被鼓起來了。心剛感到自己的靈魂飄起來,好似被如泣如訴的聲腔托起來,氣球般在半空中飄浮,慢慢飄向天際。天際多么美妙喲。云彩織錦般絢爛,太陽像火鳳凰翩翩起舞,那幽藍(lán)的天壁簡直就是世上最完美的翡翠……就在他將要飄到另外一個星球時,下意識地去拉子龍。“子龍,子龍……”他呼喊著,尋找著,如在蒼茫夜色中。可是子龍沒有應(yīng)聲,他俊朗的面龐,他孩子般努起的嘴,都在頃刻間消失了。心剛只聽到自己的聲音,如地下的巖漿不可抑制地翻滾上來,直翻到河面上,樹根間,水井口,那滾燙的液體四面八方蜿蜒而來。

“子龍……不能沒有你呀……”危難之際,他伸手拉住了一縷浮云,是子龍的衣袖。他明白了,子龍的麥克風(fēng)又出問題了!他決心幫子龍重新固定麥克風(fēng)。 “梁哥哥呀,”他把陸子龍的領(lǐng)口解開; “我想你……”他找到移位的麥克風(fēng);“東邊插針尋往西呀……”他將它重新別正;“梁哥哥呀,我想你……”他翻起子龍的領(lǐng)口,重新夾緊弄熨帖。 “子龍回來了,子龍……”他在心里叫著。觀眾從來沒見過他倆貼得如此之近,那情形分明是一個絕望女人給遭受重創(chuàng)的情人整理衣領(lǐng)。這種奇妙的場景,激發(fā)了整個劇場的情緒。子龍也被心剛?cè)绱私淼某龈腥玖?,演得比平時更激情四射, “賢妹妹呀我想你,哪日不想到夜里……”

他們已動了真情,越發(fā)激起了觀眾對他們的興趣。人們觀察著其間細(xì)微的動作,被這層微妙關(guān)系點(diǎn)燃了。喝彩聲一潮高過一潮,幾乎要將劇場的頂蓋掀翻。

確實(shí),這已不僅僅是飆戲了。可是其中幽懷,誰人領(lǐng)會得來呢?

散場之后,劉姐沒有像往日那樣在后臺等他們。心剛胸口一緊,感到一種恐慌。

果然,他剛卸妝完畢,就接到了劉姐的電話。 “你能過來一下嗎……”他聽到了劉姐痛苦的呻吟。怎么,生病了? “我也不知道?!蹦穷^傳來劉姐有氣無力的聲音, “我從浴缸里出來的時候,摔了一跤,開始還能動,現(xiàn)在越來越痛了,一動都不能動了……”透過話筒,劉姐的聲音帶著女孩子式的撒嬌。

“我馬上來——”他脫口而出。合上手機(jī)后,他又躊躇了。這是怎樣的承諾,雖說這樣的事在梨園行里比比皆是,哪怕放在老一輩藝術(shù)家身上,也沒什么大驚小怪。可是劉姐的先生長年在外,身邊除了一個服侍她的小阿姨,再無他人。自己這樣前去,不免唐突。心剛打算約子龍同去。誰知子龍撇撇嘴道: “拜托,你不是不知道,今晚我另有約會,人家為了見我,特地從上海趕來,我豈能失約……再說了,人家叫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可不想自討沒趣!”

子龍像孩子似地努努嘴,攔了一輛的士走了。望著汽車的尾氣,心剛身子搖晃了一下。多年以后,心剛夢見子龍,常常聞到一股帶著汽油味的尾氣。等自己極力捉住那股尾氣時,子龍的面影模糊一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8

來到劉姐的公寓樓,已近半夜。在小阿姨的引見下,心剛見到了劉姐。她斜躺在床上,看見他,斜了一眼。 “你終于來了……”她掙扎著起來,低胸的睡衣很松,手輕輕一揮,便露出了深深的乳溝。

“今天,你演得真賣力,我都看不下去了……”她嘆了一聲,心剛垂下眼皮。 “也沒什么,演戲嘛,就要演得像,越像越好,以假亂真,呵呵……”她笑了起來。

“你來了就好,我怕你不來呢,還是挺給我面子的?!彼龔拇采纤ο乱恢荒_,伸進(jìn)紫色的絲絨拖鞋,又挪動另一只腳。心剛想上去幫忙,怎么也邁不開步子。當(dāng)她的另一只腳順利穿上拖鞋時,他反而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這似乎他已預(yù)料到,卻到底有些害怕。

“劉姐,您沒事,我先走了。”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翻了一下時間。子夜十一點(diǎn),他很清楚。她沒說話,自顧站起身。淺紫色的蕾絲睡衣,像一陣風(fēng)襲過,一縷幽香沁入鼻尖。他的喉結(jié)滾動著,卻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正不知所措中,她端來了兩杯酒,猩紅色的,在燈光下如妖艷的唇。他遲疑了一下,接了酒杯。她端起酒杯,乜斜著,一股腦兒倒入喉嚨。他呆立著,不知該不該喝下去。

“啊,梁兄呀,我和你梁兄難成對,爹爹允了馬家媒……”她突然唱了起來,沒有端酒的左手奮不顧身地在他肩頭匍匐。他連連后退,哆嗦著: “劉姐,劉姐,您不要這樣……”可是,她繼續(xù)唱著。 “我與你梁兄難成婚,爹爹收了馬家聘;我與你梁兄難成偶,爹爹飲過馬家酒……”她的手如一條冰冷的蛇在他身上四處游動。他紅著臉,克制著急促的呼吸,左手欲擋住那條纏綿的蛇,卻分明感到它由來已久,不只是單純的蠢蠢欲動。

手機(jī)響了,兩人都嚇了一跳。他乘機(jī)擺脫開來。電話是子龍打來的。 “我遇到騙子了……”子龍在話筒里罵罵咧咧道。 “你還在劉姐那里嗎,媽的,你倒真爽?!彼麅墒治孀∈謾C(jī), “哎哎”叫著,一邊忍不住偷偷抬眼。只見她一手托著下巴,一手舉著酒杯,眼睛死死盯著自己。那眼神如一塊烙鐵,烤得自己吱吱響。

就在那一刻,一個激靈涌上來。 “好,我馬上就來,你忍一忍……”他對著手機(jī)大聲道。

“劉姐,我得走了,陸子龍他病了……好像得了急性闌尾炎,我得馬上過去!”他艱難地說著??墒?,她卻對著酒杯吹氣,撅著嘴道: “這么嚴(yán)重嗎?”

“真的對不起,劉姐?!彼蓱z巴巴地說。沉默,死一般寂靜,只聽見她的呼吸聲,輕而急促。 “好,有本事,你就走呀?!彼娜鶐兔偷厮M(jìn)去。接著,她笑起來,笑聲如電流在他身體駛過。 “劉姐……”他低低叫著,猶如哀鳴?!皠⒔恪彼龥]有應(yīng)他,自顧低頭望著酒杯,好像當(dāng)他是空氣。

“小阿姨,給他開門,送客……”突然,她站起來,將酒杯重重地摔在茶幾上,猩紅的液體蜿蜒了一桌面。 “你會后悔的……”她豎起右手的食指,戳向樓道。他愣住了,傻傻地望著她,不敢挪動一步。 “你滾,我不想看見你……”她厲聲道,白皙的瓜子臉變了形。他暼見她起伏的胸脯,前進(jìn)幾步,又后退幾步,猛然如夢初醒,跌跌撞撞地跑出門,連滾帶爬地沖下樓去……

小阿姨在他身后關(guān)上鐵門,咣當(dāng)聲很是揪心。緊接著,他聽到了一陣凄傷的唱。 “梁兄啊,難道你小妹心意尚不知呀……”他一回頭,望見劉姐房里的燈夸張地亮著,幽藍(lán)如鬼魂。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進(jìn)入單身公寓,古老的鳴鐘敲擊了十二下。撲進(jìn)浴缸里,他用溫?zé)岬乃疀_刷自己。不銹鋼的篷頭從頭到腳噴射著,仿佛要沖洗掉身上所有的污垢。

是的,他是潔凈素白的。對于自己的身體,從青春期開始,就保持著近乎潔癖似的干凈。特別是迷戀柳派旦角之后,他幾乎把自己當(dāng)作一個純潔少女,不容許任何人來玷污。他知道,劉姐很想得手,自己努力抗拒著,猶如一塊璞玉,抵抗著任何瑕疵。人說性欲難耐,在他的念想中,倒不曾受多少荷爾蒙的騷擾;只有戲里一個個如花似玉的女子,總是附到自己的身上來,想趕都趕不走。他想抖一抖,甩掉這些如塵如屑無孔不入的小精靈。可這些小精靈像螞蟻一樣,乃至細(xì)菌病毒一樣,沁入他的內(nèi)臟他的骨髓他的靈魂……他感覺自己天生就是一個女人。獨(dú)自走進(jìn)自己的房間,猶如走進(jìn)了自己的閨房,仿佛自己正待字閨中。

沖刷完畢,他穿上了睡衣,端坐在自己的床前。四周異常干凈,一切都理得齊齊整整,不著一點(diǎn)塵埃。房子里有一面很大的鏡子,他對著鏡子,看見一個女子很自然地坐在淡雅色的床鋪上——這是誰家的小姐?。?/p>

手機(jī)又唱,又是子龍。 “心剛,你還在她那里嗎……攪亂你們好事了……”子龍說。 “放屁,人家早出來了……”他罵道。不知怎么,眼窩里一酸,聲音都有些變了。 “早出來了,用了金蟬脫殼之計呀。哈哈哈,要是換了我,真美煞哉,可惜我沒這個福分……”子龍在那頭調(diào)侃著,他氣得將手機(jī)砸到床上。手機(jī)在床單上翻了兩個跟頭后,停止了它的囂叫。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仿佛離他而去。對著鏡子,眼窩里早已蓄藏的淚水,終于嘩地滑下來。 “韓郎,夫呀,我以為夫妻情深能再相見,誰知道相見恰似更短命……”他開腔唱道。他唱的是 《相思樹》一折,那是柳老師解放前的唱段,曲調(diào)雖然簡單,但聲腔委婉細(xì)膩,有一種后期所沒有的羞澀單純。他記得老師最后一次教他,已在病床。一只手因?yàn)閽熘c(diǎn)滴不能動,另一只手揮舞著。她臉上像火車軌道,脖頸上的肉如豬下水難看地耷拉著;唯獨(dú)那眼神依舊千嬌百媚,萬種風(fēng)情,仿佛裝下了整個舞臺,整個人生。也就在那一刻,他明白了真正的藝術(shù)家是不會衰老的,他們的靈魂已鉆進(jìn)了藝術(shù)的內(nèi)核,融化在絢麗憂傷的溫床里。

長時間地盯著鏡子,眼睛也虛起來,眼前仿佛有一條河流冒著夜色流進(jìn)來。水波漾動著,劉姐的面影清晰又模糊。 “你看著我,好好看看我……”劉姐哀怨地說。 “小阿姨,給他開門,送客……”她突然凌厲起來,原本柔和的眼神冒著寒光。 “梁兄……”她凄然地唱著,幽長的尾音如受傷的魚搖擺著消失在水波中。漣漪之后,一片水氣氤氳。楊派寬厚的嗓音如一支船槳悠悠劃來。子龍俊朗的臉,憨直的神態(tài),在河流中若隱若現(xiàn)。舞臺上,他是賣力動情的,他的一招一式,一顰一笑,將他靈魂深處的悲歡暴露無遺。俗話說 “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但他相信子龍在臺上是真誠的,無論哭笑都如孩子般率真。就像今日的 《樓臺會》中,當(dāng)子龍唱到 “金雞啼破三更夢,狂風(fēng)摧折并蒂蓮”時,眼神中的那份痛徹絕望,讓自己幸福得戰(zhàn)栗。他覺得子龍為自己痛心痛肺時,就應(yīng)該這樣的??上?,在臺下,子龍總是大大咧咧拍著自己的肩頭叫哥們。他從來沒有深情地凝視自己,也從來沒有為自己痛楚過。他對自己的那份痛全跑到劉姐的心里去了。劉姐對自己才是刻骨銘心、痛心痛肺的。這陰差陽錯的前世冤孽喲!

淚水迷住了雙眼……多年以后,鄭心剛想起那一晚,還是心頭糾結(jié),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兩半,一半交給子龍,另一半交給劉姐。

9

這樣另類的黑夜生活,不知過了多少天。白天對付那些討價還價的游客,心剛總是連打呵欠,心不在焉。香梅常常在顧客跨出店門后開始絮叨。 “整天像個鴉片鬼,精神比老娘還差,好像半夜三更吃了老娘后,又去尋野食了……”香梅的絮叨很粗野卻很有功夫,她從不把心剛往死里罵。心剛知道,她怕自己晚上上床后不配合她。有那么幾天,心剛實(shí)在撐不住了,上樓去臥室補(bǔ)覺。他躺在床上,自責(zé)太貪戀過去了。有人說,一個人老愛回憶過去,那必定是現(xiàn)在出了問題。可過去真的像回憶那么美妙嗎,等揭開時間這層紗布,過去的傷口照樣露出它血淋淋的真面目。心剛渴望自己能戒掉這個 “毒癮”,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哪怕跟著香梅哼唧后,沒心沒肺地熟睡,也比現(xiàn)在這種欲罷不能的強(qiáng)。他甚至隱隱地希望,能被香梅當(dāng)場 “活捉”一次,在她粗野的責(zé)罵聲中,從此告別這種折磨人的夜晚。

但是,這樣的事情從來沒有發(fā)生過。倒是早年那些記憶的碎片,常常躡著腳步潛入他混沌的夢中。有一晚,他又夢見了柳老師,夢見柳老師從電視里走出來,叫喚著他的名字。柳老師的聲音有些嘶啞,帶著濃濃的鄉(xiāng)音。柳老師叫喚了幾聲后,開腔唱了一段 《白蛇傳》中的 《哭夢嬌》?!皟貉?,見我兒好比刀穿胸,忍不住淚珠如潮涌……”老師的背有些弓曲,似乎挺不直,但她的水袖卻甩得很有分寸,幅度不大,卻能甩出層層波紋朵朵浪花,猶如內(nèi)心的痛苦波折。 “老師……”他撲上去。他又夢見自己像個小孩子,奮不顧身地?fù)溥M(jìn)老師的懷抱??膳碌氖?,老師還沒來得及抱住他,便向后仰去,像個慢鏡頭似地倒下去倒下去,最后躺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一抹血。

“老師,老師……”他瘋狂地叫著,夢醒了。天還沒亮,月光斜斜地射到窗內(nèi),晾衣架上的外套映在墻壁上像一個人影。他坐起身,靠著枕頭,點(diǎn)了一支煙。思念老師的時候,他總?cè)滩蛔∥鼰煟砟甑睦蠋熞粯?。柳老師退下舞臺后,也學(xué)會了吸煙。

那時,老師的病越來越重,身上插滿了管子。團(tuán)里的領(lǐng)導(dǎo)天天派人來探望??衫蠋熛ハ聼o兒,仍倍覺凄涼。心剛每個白天都守著老師,像兒子一樣,遞茶喂藥,就差擦屎端尿了。老師的形體已完全走樣,整個人瘦得像只風(fēng)干的臘鴨。當(dāng)老師入睡的時候,他靜靜地望著她,恍惚間感覺老師像個陌生人。他簡直無法相信,當(dāng)年那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絕代風(fēng)華,現(xiàn)在成了這副樣子。藝術(shù)是殘酷的,它總是不顧一切將最美好的東西留住,又毫不疼惜任創(chuàng)造它的人枯萎老去。

老師說,她最放心不下兩個徒兒,大師姐和鄭心剛。 “是我害了你呀,好好的一個孩子現(xiàn)在成了這個樣子。”他記得老師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自責(zé)著。那一天,他和子龍剛巧給一家大企業(yè)演下午場。聽到病危的消息,他還沒來得及卸妝,就跑到醫(yī)院。此時,老師已經(jīng)不能出聲,她僵直的手指指指自己的喉嚨,又努力搖擺著。心剛明白了老師的意思。老師要他不要再唱戲了,到社會上去找一份好工作,過正常人的日子?!袄蠋煛彼蛄讼聛?,那些師姐們也跪了下來。連瘋瘋癲癲的大師姐也哭得滿臉淚水,嗚咽著反復(fù)說: “老師,原諒我……”

老師的手越來越松。雖然他的雙手緊緊攥著,仍感到手心中的涼意。突然,重癥病房外傳來剡劇 《相思樹》的 《繡魚書》,那是老師的成名唱段。 “門外陣陣西北風(fēng),風(fēng)叩柴門聲勢兇……”這是解放前的錄音,音的底色沙沙作響,恍若隔世。凄楚的吟唱中,大師姐的眼睛亮了,老師的眼睛也像快熄滅的油燈重新大放異彩?!袄蠋煛贝蠹引R聲喊著。就在那一刻,心剛分明看到,老師含笑的臉上有一股液體在悄悄涌動,然后從鼻孔、嘴角、眼睛里緩緩地淌出來,跟夢中的慢鏡頭一樣。

10

心剛再一次回到舞臺,在柳老師逝世半月之后。老師一走,剡劇的魂好像也被她帶走了!

那半個月,在心剛的記憶中模糊得如一截斷裂的磁帶。只記得他把自己關(guān)在 “閨房”里,關(guān)掉手機(jī),拉攏窗簾,像一枚蠶蛹緊緊裹在繭里。黑暗是個自由的舞臺,它讓喧鬧變得孤獨(dú),讓孤獨(dú)走向憂郁。憂郁是偉大的,它像一個沙漏,過濾了很多雜質(zhì)后,回歸到心靈最本真處?;貞浤嵌温L的黑暗時光,似有無數(shù)顆星星在耳邊呢喃,每一顆都吟唱著柳派名段,等自己舞動雙手去捉它們,它們都飛走了。

記憶的顯形在子龍的第三次破門而入。子龍扯掉窗簾,掀翻被子,像一頭獅子對著他吼叫。這個在臺上癡情率真,臺下像個孩子樣淘氣的男人,這一回真急瘋了。 “你再不去,全散伙了。我反正無所謂,來去無牽掛。你……對得起柳老師嗎……”心剛捂住臉,擋住肆意入侵的日光。子龍扳開他的手。 “你……這樣子,還算個男人嗎?”他想掙脫開,再一次捂著雙眼。 “我干嗎要算男人,我本來就不像個男人……”他驚叫著。

“我不管你像不像男人,你你你——對得起我嗎……”終于,他聽到了那句話,轟隆一聲,霹雷似的,在耳邊炸裂。睜開淚眼,透過指縫,迷迷糊糊看到子龍的眼睛又大又紅,眼珠子快迸出來了。 “子龍……”他抱住了他,像臺上的祝英臺抱住了梁山伯。子龍沒有推開他,拍拍他的肩頭,努著嘴道: “好了,好了,別像個孩子。三十幾號人都等著你呢,再不去,咱春蕾劇團(tuán)真的要散伙了。還有劉姐,我們也不能太辜負(fù)她,她在我們身上砸了不少錢呢……”子龍嚶嚶嗡嗡了一通。心剛記得,那一刻子龍的聲音像極了黑暗中的星星。

他推開公寓的門,瞇著眼迎接陽光。連打幾個戰(zhàn)栗后,腿腳一陣痙攣,但他立住了。他想即使不為柳老師,不為剡劇,不為那張著嘴等飯吃的三十幾號人,只為子龍,自己此時也應(yīng)該堅持站住。

三天后,他和子龍又登上了舞臺。這次演的是 《孟麗君》。 《孟麗君》不是老師的原創(chuàng),是大師姐鼎盛時期從其他劇種里改編過來的。據(jù)說當(dāng)年大師姐演這出戲時,連續(xù)一月場場爆滿,累得她差點(diǎn)吐血。自從大師姐出事二師姐扶正后,沒多少人來看 《孟麗君》了。那些懂戲的票友都不欣賞二師姐的 “孟麗君”,說她男不男女不女,對性別的轉(zhuǎn)換拿捏不準(zhǔn)。但心剛能演,他明白孟麗君和祝英臺有很多共同點(diǎn),但孟麗君除了癡情,更有氣度。把握好她的氣度,把那種女丞相的氣場演出來,就成功一半了。心剛版的 《孟麗君》雖無法跟大師姐相比,倒也座無虛席。

他上臺了,這回變成了孟麗君。 “她”女扮男裝逃出家門; “她”參加科舉獨(dú)占鰲頭;“她”貴為丞相,薦夫出征; “她”為慰夫心,行醫(yī)探??; “她”巧設(shè)計策,榮辱不驚……她聰慧、堅毅、大氣、癡情,她忠孝兩全、忠貞不渝……他在臺上用那細(xì)沙似的嗓音從容唱著。演到《游上林》后半場時,子龍突然向他示意了一下。他莫名其妙,隨意往臺下一暼,感覺有些不對頭。再定睛細(xì)看,原來臺下只剩下五六排人了。腦中嗡的一聲,他忍不住從孟麗君中分身出來。只那么一下,就慢了半拍。幸虧拉胡琴的師傅立馬調(diào)整,不經(jīng)意間掩飾過去。

演出完畢,他一聲不吭走向后臺。子龍沖進(jìn)來,摘頭飾脫戲服,猛地飛起一腳踢翻了箱子?!安偎锏模@樣拆老子的臺,老子得罪誰了……”伙計們都聚上來,圍住心剛,叫囂著:“心剛,這事一定有人作梗,我們不能忍氣吞聲,白白被人家欺負(fù)了!”大家紛紛猜測幕后老大,一會兒猜是沒多少生意的春福班,一會兒又猜測心剛的二師姐。只有心剛不答話,坐在鏡子前自顧卸妝。沉默了良久,他皺著眉說: “大家不用生氣,這事跟大家無關(guān),是沖著我來的。我自己會擺平的?!弊育堖€沒卸完妝,掛著半臉的胭脂,扳住心剛的肩頭,瞪大眼睛問: “到底怎么回事,你跟誰結(jié)下冤仇了?”心剛微蹙的眉頭勉強(qiáng)舒展開,垂下眼皮道: “沒什么,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

11

他主動去找劉姐。去之前,給劉姐打了電話。劉姐在電話那頭說: “鄭心剛,你來看望姐,姐豈有拒絕之理?!甭牭贸鰜恚瑒⒔愫芨吲d,時時以 “姐”自稱,這是她以前不曾有過的。他覺得很別捏,可這回下了決心,豁出去了。

劉姐依然穿著睡衣,紫色底子白碎花,乍一看像一條棉布裙,細(xì)看分明是一件比較保守的睡衣。

“剛,你是不是生我氣了?”她端起紫砂杯遞給他,玫瑰茶香飄來一絲曖昧的氣息。 “姐也是沒辦法,姐不這樣做,你會主動來看姐嗎?”她口口聲聲自稱 “姐”,他越發(fā)不敢靠近。

“不怕你笑,姐真心喜歡你……”她輕呷了一口茶,抬起頭。

“劉姐,你可別這么說,我……”

“你別推,你早看出來了……呵呵,多少日子了,捅破了,只是一層紙而已。你跟陸子龍也一樣!”她的薄嘴唇抖動著,吐出來的字卻像鐵豆,全砸到他心窩里。他紅著臉,說不出半句話來。

她放了茶杯走過來,盯著他。他從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狼狽的影子,還有她深深的憂傷。她笑了一下,將頭埋到在他的胸前。這是他老早預(yù)想到的,事到臨頭,仍不免慌亂。他僵直的雙臂輕輕扶住她,默默地往后退了兩步。這一刻如此漫長,他感到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終于,她抬起頭來,無聲地望著他。他發(fā)現(xiàn)了她臉上的兩行清淚。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壞女人?”她不轉(zhuǎn)身,也不擦淚。

“劉姐,我想走了!”他突然退縮了。

“你真的不想陪我嗎?難道我真的令你這樣討厭么?”她的眼睫毛微微跳躍著,這讓她的眼睛多了一層夢幻。

“我沒什么奢求,看在我也癡迷剡劇的份上,今晚,你陪陪我好么?”她輕聲呢喃著,哀求著。他怔住了。多年之后,想起那一晚,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害怕劉姐的囂張氣焰,更怕她的眼淚和哀求。原來,自己內(nèi)心深處也是憐香惜玉的。

“不要把我當(dāng)作富婆,不要以為我用金錢勢力壓你。我是真心實(shí)意喜歡你的,睡里夢里,都是你的影子?!彼f著, “多少個夜晚,我就這么獨(dú)守空房,默默想你的容顏,一遍遍哼唱你的曲子。他偶爾回來一次,笑我是個瘋子。我知道自己沒有瘋,但如果能天天跟你在一起,我情愿自己變成瘋子……”

她癡癡地傾訴著,像個小女孩不依不饒訴說著。

“不,劉姐,你不要再說了,我不能?!?/p>

“我知道你不能,可是我喜歡你,愛你……我喜歡你,更喜歡剡劇。我喜歡唱戲的你,我喜歡你的錦心繡口,我喜歡你的蕙質(zhì)蘭心,你每一句都唱出我的心聲。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男子能這么深地理解女人。我見到的男人,都是大腹便便,酒囊飯袋,有幾個錢,就不把女人當(dāng)人。難為你,這樣貼心貼肺地與女人靠近,難為你,能這樣鉆進(jìn)女人的骨子里……你前世一定是個女人,今生只是套上男人的軀殼罷了……”

她的臉頰泛白,手冰涼,身體顫抖著。他扶著她微顫的肩頭,身上似有一股電流通過,也難以自持。

“劉姐……”他抱緊了她,捂住她柔綿的身子,輕聲耳語。也許,這是命中注定的,他恍惚地想。右手鬼使神差地在劉姐的背上緩緩游動,猶如一條章魚羞澀地探尋著??墒牵驮趧⒔隳笞∷氖謺r,他如夢初醒。 “不……”他在心里叫喊著,他的情竇開在別處,豈能主動求歡!

“劉姐,你不懂。每個人,其實(shí),臺上臺下,是不一樣的。我是唱戲的,可我知道,戲,只是一個白日夢罷了?!彼D難地說著,一字一頓,好像怕她聽不清楚。

“我不管,我只知道你是真實(shí)的。就是白日夢,我也要痛痛快快演一場!”

她抬眼,兩手貼著他的下巴。他感到她柔軟的手指滑過下巴,那里光潔柔滑,細(xì)細(xì)的胡髭隱藏在下面。他知道自己的臉是白凈,柔和,優(yōu)雅的,她迷戀他,倒不如說迷戀自己這張精致的臉。她想脫去他的外衣。她的手指在前胸摩挲著,那些扣子像春日剛剛長出的嫩葉遲疑著,羞怯地一一展開。他微微皺了一下眉,沒有拒絕。他知道這一切終于都來臨了。于是,順勢地,那件外衣滑落了。她又試探性地解開他的內(nèi)衣。她的呼吸緊張起來,仿佛他是一件珍貴的瓷器,她唯恐一不小心碰碎它。他僵直著,目視前方,任她撫過他如脂如玉富有彈性的白皙身體。

終于,他徹底裸露了,一絲不掛地展現(xiàn)在她面前。她看著他,竟然閉上了眼睛,仿佛眩暈了一般。 “剛……”她努力睜開眼,嘴唇哆嗦著。“你……我……”他一動不動,沒有急促的呼吸,也沒有不安的神情,只是那么木然地站著,如同一尊雕像。 “剛,你怎么了?我不能……我好怕……”她咬著嘴唇。他依然沒有回應(yīng),仿佛他不在這兒,而在彼岸。終于,他慢慢轉(zhuǎn)過身——沒有哭,可淚水瀑布般往下流。他輕輕地說了一聲: “劉姐,如果沒事,我走了!”

他默默地穿上衣。他穿衣的時候,她頹然地望著他。他知道此時她萬分傷心,卻無法安慰她。是的,她太愛他了,真的怕他化了,怕他碎了!她和自己一樣,終將是個悲劇。他終于明白了這一點(diǎn)。

他含著淚走出公寓。夜風(fēng)卷集著落葉,狂亂地飛舞。街燈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個孤獨(dú)的游魂。他往前走著,汽車的燈光一束來,一束去,讓人不知道身在何處。他就這樣默默地走著。走過劇團(tuán),他停下來看了看。又走過子龍家的樓下。那幢樓,有幾個窗口探出燈光,子龍家卻沒有一許亮光。他又想起第一次看到子龍的情景,又浮現(xiàn)出他俊俏的眼神,他喝綠茶時的一瞥,他假戲真做時的無限激情……

他繼續(xù)往前走。哪家窗口隱隱飄來 《大劈棺》的唱段,那是講莊周夢蝶的故事,當(dāng)年也曾是大師姐的拿手戲。一個激靈,他突然決定去看望大師姐。他知道大師姐仍住在吳市剡劇團(tuán)的舊宿舍里,整天瘋瘋癲癲,只有唱 “梁哥哥,我想你”時,她的眼睛里才會有一絲濕潤的東西閃過。

可是,就在他準(zhǔn)備攔一輛出租車時,不知從哪個胡同里竄出三個人。一個胡子拉茬的男子,劈頭蓋臉打了他兩個巴掌。他還沒回過神來,另一個高個子男人飛起一腳迎面踢來。他躲閃著,高個子男人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那個場面在記憶中零亂得像一地落葉。他只記得自己頭皮發(fā)麻,血從嘴角流下來,黏糊糊的。一個斜挎包的女孩驚恐地望著自己,飛跑著大喊: “救命呀!”他以為自己的生命將在那一刻結(jié)束……

12

命中注定,逃過一劫。一個女孩驚恐的叫喊聲中,他得救了。自己到底怎樣從死神手中逃脫,他不得而知?;杳灾?,他沒聽到救護(hù)車的呼叫,也沒聽到子龍惶恐的呼喊。醒來,已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右眼角嵌入了一條刀痕,暗紅色的,很深,直通到右耳邊。更殘酷的是,顱內(nèi)出血,腦神經(jīng)也遭到了損傷,留下了頭痛失眠的后遺癥。醫(yī)生說,以后,絕對不能演戲了!

緊接著,春蕾班倒了,三十幾號人作鳥獸散。子龍回到了他前妻身邊,偶爾到街頭的公園去過一把戲癮。劉姐也不知去了何處。聽他們家的小阿姨說,心剛出事的那夜,劉姐的丈夫突然回來了,第二天就把劉姐帶走了。心剛出事是否跟劉姐的丈夫有關(guān),小阿姨緘口不言。心剛叫大家不要為難她,為難小阿姨是沒道理的。反正一切都結(jié)束了,他頹然地想。

是的,一切都結(jié)束了。心剛戴上黑框茶色眼鏡,開始蓄八字須時,他感到自己的心也被抽空了??墒?,時光流走多年之后,這些迷糊的記憶為什么還在暗夜里竄出來,孤獨(dú)憂傷地鳴叫呢。對著南縣緩緩流淌的河水,他渾身疲沓,精神恍惚。也許自己最后一點(diǎn)夢幻也會像水泡一樣早晚破滅吧。

果然,那幾天里,他惡夢不斷。時而夢見自己揮舞著水袖作飛天狀,從半空中飄下來;時而夢見老師七孔流血,慢慢向后倒去;時而夢見大師姐伸長脖子懸掛在梁柱上。還有一次,夢見了子龍,夢見他跟自己在臺上演 《玉堂春》,演著演著竟吵起來,子龍拿起一只香爐向自己砸來……夢醒之后,他大汗淋漓,心跳不止。黑暗中,他望著天花板,呆呆地想,大概是不祥之兆吧。

沒過多久,他的幽閉世界暴露了。那一晚子夜時分,他正沉浸在 《孟麗君》中,房門外傳來香梅的叫聲。他嚇了一跳,慌亂中,關(guān)掉電視,剝下身上的戲裝塞進(jìn)大衣柜。香梅開門進(jìn)來,揉揉眼睛,問他在做什么。他支支吾吾,說自己睡不著,怕吵醒她,就來這個房間看電視。香梅捂著打呵欠的嘴,嘟囔著: “剛才我聽到里面在唱剡劇?!彼麑擂蔚攸c(diǎn)點(diǎn)頭。 “平日里聽見剡劇要惡心,半夜三更見鬼了,躲起來一個人聽,神經(jīng)病……”他太慌亂,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來辯解,臉變成了豬血色。平時,香梅也經(jīng)常罵他“神經(jīng)病”,可此時聽來尤為驚心。

第二天清早,他還沒起床,香梅就在樓下罵,多么難聽的詞都用上了。他實(shí)在忍不住,只得起床下樓。下樓后才弄清楚原來香梅不是在罵自己,在罵她娘家的一個堂姊妹。那個堂妹五年前婚姻失敗,受了刺激,瘋了。在精神病醫(yī)院治療后,好過一陣,誰知上個月又犯病了。這一回,叔叔嬸嬸準(zhǔn)備把她送到南縣來 (南縣的那家醫(yī)院是省屬的,據(jù)說看上了南縣的古樸寧靜)。香梅自然逃不了要去看望她了。

“全都是瘋子,她瘋了,她爹娘也瘋了,千里迢迢送到這邊來。把女兒寶貝得像大熊貓,真惡心……”香梅打理著形形色色的服裝,嘴里一刻不停。 “你代我去看她吧,順便也瞧瞧你的病,是不是腦子也有問題……”她豎起一根食指上下?lián)]舞著。 “昨晚,我好像記得你三更半夜還在聽剡劇,真有這回事,還是我在做夢……莫名其妙,像個瘋子……”心剛沒有理睬她,任她罵罵咧咧了一上午。

下午,心剛坐公交車去精神病醫(yī)院。天陰沉沉的,太陽得了眼翳病,怎么也睜不開。走進(jìn)精神病醫(yī)院,里面綠意蔥蘢,玉蘭樹的枝頭搖擺著花朵。大概是不沾灰塵的緣故,那些花朵顯得有點(diǎn)慘白。經(jīng)過一條通道,一陣?yán)滹L(fēng)從背后襲來,心剛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想到這里關(guān)的都不是普通病人,他的頭皮有點(diǎn)發(fā)麻。

很快,他見到了香梅的叔叔嬸嬸。兩個老人曾在他和香梅的婚禮上出現(xiàn)過,雖然多年沒有來往,還是一下子認(rèn)出來了。他又見到了香梅的堂妹,一個瓜子臉的姑娘,很秀氣。如果不仔細(xì)看她的眼睛,他幾乎不相信她得了那種病。癡情人總是不能擺脫自己,若是粗枝大葉的香梅,是絕對不會這樣子的。

看完病人,他急急走出病房。走廊里,他看見墻壁上掛著一幅幅關(guān)于心理健康的宣傳畫。有一幅是測試題,比一些流行雜志中的更專業(yè)。兩個醫(yī)生迎面走來,一男一女。他瞥了他們一眼,感覺他們的眼睛都很虛,像暗夜里昏黃的路燈。陰氣太重了!他感慨著,加快腳步。當(dāng)他走到樓梯口,隱約聽到一聲剡劇,陰風(fēng)般嗖地穿透他的身體。

“我家有個小九妹,聰明伶俐人欽佩……”他愣住了,背脊抽了一下。屏息傾聽——這聲音如此熟悉!他急忙轉(zhuǎn)身,三步并兩步尋聲而去。沒錯,那聲音是從208病室里傳來的。可惜,這間病室跟其他幾間一樣,也關(guān)著門,只能透過窗戶窺到一片人影。

“此番杭城求名師,九妹一心想同來……”是她,一定是她!他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她的水袖又在眼前飛舞,直直的,帶著一股凌云之氣。她的聲音柔性十足,像糯米粉團(tuán)里裹著芝麻餡。

“我唱得怎樣?”她在里面說。 “好好!”很多人鼓掌,哈哈笑著。 “想當(dāng)初,他唱得還要好呢……”他聽到她撒嬌的聲音,嬌得像個女孩子。他恍惚了一下。就那么一瞬間,她竟嚶嚶哭起來,別人也跟著哭了起來。她凄楚的哭聲,攪得他心往下墜,往下墜。

很快,里面?zhèn)鱽砗浅饴暎?“七號,你哭什么。他不是明年就回來嗎,哭什么,快閉嘴?!彪[隱綽綽的人影晃動著。他似乎看到她被人推倒了。有人急急地來,又急急地走。

這時,一個女醫(yī)生從樓下走上來。 “你在看什么?”女醫(yī)生問。 “沒……沒什么”他慌了神。

“醫(yī)生,這個房間里的七號病人,好像是我以前的一個朋友。”

“朋友?”女醫(yī)生警惕地反問。 “你有探病證明嗎?”她見他搖頭,便說: “沒有,請走開,這里不是正常人呆的地方?!彼铝酥鹂土?。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她的情況……她是不是姓劉,名叫依婷?”他鼓起勇氣道。女醫(yī)生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沒有回應(yīng)。

過了一會,女醫(yī)生才舒緩了口氣說: “這是病人的隱私,如果你想了解,可以打了證明來細(xì)細(xì)查詢。”說著,她用鑰匙打開一間醫(yī)務(wù)室的門,走進(jìn)去。進(jìn)去前,還回頭望了他一眼。他覺得,那眼神是意味深長的。

他最終還是沒去查詢那個唱戲的病人是否就是劉姐。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記得一路狂奔到公交車站,因?yàn)樯砗笥泻芏囡h落的樟樹葉,像一群瘋子追逐著他?;丶液螅械筋^疼得要命,腦袋裂開來似的。有那么一瞬間,他真恨不得自己一頭撞死在墻角上。

“神經(jīng)病,你在燒什么,煙氣騰騰的?!毕忝吠蝗辉谒砗蟪霈F(xiàn)。他慌忙拎起旁邊的一桶水,對著火焰猛撲。噗嗤一聲,一團(tuán)濃濃的青煙騰起來,迷住了他的眼。

“你這個死鬼,這是什么東西?”香梅咳嗽著,從灰燼里撈起一團(tuán)流蘇,流蘇的上面有一塊紫色的綢緞,像一只寬大的袖子。 “這不是戲裝嗎,你從哪里弄來的?”香梅繼續(xù)大呼小叫著。

他抹著被青煙熏出的眼淚,一時弄不清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夢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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