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國
徐俊國的詩
■徐俊國
一粒螞蟻費了整整一下午時間才爬到電線桿的腰部
它看見一粒民工背著哥哥的尸體
跨過高速公路 搖搖晃晃向地平線走去
極目遠望 烏云像一塊巨大的淤血噎在塔吊的喉部
更遠處 一粒眼瞎的老媽媽
費了整整一下午時間才從糧囤中摸到兒子的長命鎖
在此之前 她摸索著 把一朵塑料花嫁接在仙人球上
天就要暗下來 視線越來越黑
如果這粒螞蟻一口氣爬到電線桿的頂部
它還將看到什么
懷孕的母羊走過大地
草籽正好觸到溫暖的乳房
它跪進清清的河水
照了照臉 用去一朵荷花綻放的時間
洗了洗身上的泥巴
用去一只病蜻蜒從陰影中飛到陽光下的時間
我尾隨它轉(zhuǎn)了很久 直到它爬上遍布碎石的山坡
那是危險的石料場 工人剛放完炮
它在一片麩子苗中停住 用蹄子一圈圈纏莖蔓
直到把那個難看的傷疤藏得嚴嚴實實
這是一個儀式 而且如此隆重
這只羊想讓孩子 一出生就能看見
自己的母親干凈而美麗
許多事物 我能看見 卻說不清楚
經(jīng)過那個小泥塘 我難受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
青蛙產(chǎn)下的億萬個卵中 到底有多少能夠僥幸存活
轉(zhuǎn)眼間 秋天已經(jīng)深入骨髓
我反復打量那些被霜打蔫的茄子
不知該把它們比喻成拍賣時光的錘子
還是娘親哺乳完孩子之后 耷拉下來的乳房
打我的那個人被喊作父親
他的拳頭堅硬 關(guān)節(jié)嘎巴嘎巴地響
因為偷吃了鄰居家的紅棗和月光 他狠狠
揍了我一頓 他沖過來就像火車頭撞進麥田
讓我想起惠特曼用他的粗嗓門 擊敗了詩歌的夜鶯
掩埋了祖?zhèn)鞯慕瘐?鋼盔 寶劍 官印和御筆牌匾
拍了拍全身的銹跡 從帛畫和祠堂的供品中走出來
進了一個破落的籬笆門
再出來時肩上多了一柄镢頭
他晝夜在田野中穿行 和布谷鳥打招呼
刨地 挖掘黑暗 吃田野里的小紫花
偶爾兌著露水喝二鍋頭 大醉 雙手鎖膝 低泣
遠處的小村莊跟著他的寬肩膀抖個不停
在七十一朵火燒云忽然下沉的時候
風抹掉了他的名字
我走過去看那石碑 所有的筆畫下陷半厘米
青苔和黃土正好填滿那些凹槽
到了冬天 姥爺?shù)拿钟肿兓卮罄硎念伾?/p>
朝上的部分 落滿白雪和呼呼北風
有一些樹苗被風斬首
它的芽苞上供養(yǎng)著春天的小牌位
有一些事物憋屈在花蕾中
忍受著時光的鞭打卻不吭一聲
靈魂被扣押在回家的半途
生存的拷問耗盡了香氣
我走在鵝塘村的泥濘路上
泣血的布谷鋸斷我行程
遠山如碑 碑后癱坐著哭腫雙眼的鄉(xiāng)親
揮一支柳條 為投河自盡的母牛喚魂
兩節(jié)大電池 一個小燈泡
農(nóng)歷的這束光 讓黑暗搖晃 無聲落地
這束光在前面引路 迷路的孩子總能找到家門
向下能照見安睡的蟲豸
向上能照見沖向高處的蒼鷹
農(nóng)歷的這束光 自下而上 照不到祖先居住的地方
那里 湖水安靜 時間澄澈
月光下醒著紙扎的馬車 千只白鵝 萬畝葵花
那頭被我用柳條抽過的灰背驢
那頭蹄子磨碎 牙齒掉盡的老伙計
在它彌留之際 我去看它
告訴它 我離開那個磨坊三十年了
它呼吸如草芥 肚子鼓脹如鐘鼓
只需輕輕一下 就會被敲破
我去摸它耳朵上的傷疤
它來舔我掌心的命運線
一個將老的人 一頭欲死的驢
兩個在秋風中重逢的老伙計
用變涼的蟋蟀聲和失效的時光 彼此安慰
在外省市許多出名的山上
有藍果樹 小果吳茱萸 石櫟 絲栗栲
還有中華石楠 華杜英 細齒稠李 小紫槭
南方積椇 馬尾松 紅豆杉 金緣榕
密花樹 甜櫧 黃丹木姜子 大葉青岡
還有香港黃檀 烏崗櫟 野槭樹
我?guī)缀跽冶榱怂械臉?/p>
就是找不到洋槐 梧桐和白楊
這三種樹在我們鵝塘村很常見
有這三種樹的地方不一定是我的故鄉(xiāng)
但我的故鄉(xiāng)一定缺不了這三種樹
洋槐的花可以吃 能醫(yī)治苦痛和無常
梧桐葉很大 靈魂燥熱可乘涼
最難忘的是那些白楊
砍掉任何一根枝條 傷口都會結(jié)疤
那些大大小小的疤痕非常像人的眼睛
一年又一年 盯著灰白的土路起伏跌宕
躊躇滿志的少年結(jié)伴離開
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孤苦伶仃地歸來
作為一個懶散者
與那些義務(wù)搬運花粉的昆蟲相比
我慚愧極了
在鄉(xiāng)下生活這么多年 公雞不厭其煩地喊我起早
梧桐花從不吝嗇自己的花香
每次想起這些 我慚愧極了
從田埂上走過 拉提琴的小蚱蜢告訴我
藍天護佑著故鄉(xiāng) 白云之下全是好時光
那些老眼昏花的鄉(xiāng)親 為了翻撿遺漏的花生
握著小鏟子 跪下膝蓋挖個不停
她們?yōu)閯趧铀?但保持了生存的平靜
看著她們邊擦汗邊拉家常
我慚愧極了
從白龍?zhí)逗焦汝柲下返奈幕^
我走過的路不是我的 空氣不是我的
空氣中蕩漾的花香也不是我的
照耀著我的陽光
也照耀著趴在人行道上的那個乞丐
每天下班 無論多晚
胖嫂總會給我熱好一碗老家的菜粥
想想這些 淚水也該知足
在都市中丟了老婆的那個人
抱著玉蘭花樹號啕大哭
我想勸勸他 “找不回來的,就別找了,
沒把自己弄丟就行。”
塵世之中 只要秒針仍在我們體內(nèi)滴答
我們就應(yīng)該對生活說聲“謝謝”。
早就應(yīng)該把木樁打好 拴住那懷孕的母牛
別讓它跑到仇人家去生孩子
雨是好雨 就是來得太晚了
就在三分鐘前 瓜地剛剛澆完水
信佛的人不小心釀成大錯 挖井時弄死一只小青蛙
他為它念了七遍 《往生咒》
小到一個村莊 大到整個人間
什么樣的事情也可能發(fā)生
只有那青山 它的陰影沒有悲哀
那星辰 那光亮 看不出任何朝代
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看見蜻蜓在水草上產(chǎn)卵
也不是每一個人都有福分看見蜻蜓邊飛邊歡愛
看見蜻蜓產(chǎn)卵的人 看見蜻蜓歡愛的人
很快就會由少女變成新娘
而從新娘到母親
也就是從這個村到那個莊的距離
從一塊紅蓋頭到一塊嬰兒尿布的距離
少則半里 多則四十里 五十里
大地內(nèi)部 時光深處
縮著脖子的鼴鼠很像一個繃緊的彈簧
它舉著閃亮的小鏟子挖地洞
有時快 有時慢 有時深 有時淺
遇到過潮濕的果核 變質(zhì)的花葉 莊稼的根須
也遇到過腐朽的頭盔 傾斜在黑暗中的斷劍
鼴鼠在地下挖洞
地上的人隱隱約約能聽到它的喘息和警覺
在洞穴的前面
當兩具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動物骨架突然出現(xiàn)
鼴鼠咯噔一下怔在那里
它舉著閃亮的小鏟子 不知是繼續(xù)往前挖
還是悄悄后退 回到明亮的地面上來
(選自《滇池》2010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