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畢 亮
雨是在夜里開始來的。
其時,誰剛剛從夢里醒來,側(cè)耳傾聽郁金香破土而出的私語。
從昨日走來的夜雨,帶著些許心事,藏進芽胞,染綠池塘邊的垂柳。
和春雨一樣,很多人還在路上,即將尋覓到久未謀面的桃花,抵達內(nèi)心的安寧。
而更多的人,都在這樣的夜晚,循著雨水的足跡,找尋它的來龍去脈。
老人在訴說年輕時的雨。
中年人在打量著屋檐下一滴一滴不緊不慢緩緩而下的雨條,在每一顆雨珠里都找到了自己。
孩子都熟睡,夢里的雨聲逐漸稠密,雨都下在了他們將要走的路上。
在春天正開始時,雨水帶來的心事也在孕育著發(fā)芽。
雪眼看著就要化了。而風還在旁若無人地跑。
久遠的水流里,第一次有了溫度,奔騰著涌向伊犁河。
曾被大雪覆蓋的原野,風的聲音倏忽而過,留下的腳步以一點一滴的速度靠近著心臟。
走在白楊林立的小巷里,風慢悠悠地跑。
院門剛剛被藍漆撫摸,就有風躍過,經(jīng)過葡萄架下,帶走余留的幾顆種子,撒向無盡的曠野。
1
四周的喧鬧都已隱去,青蛙叫得真是清脆。
蛙聲里漸漸安靜的村莊,裝飾著爐火,幾聲狗吠一閃而過。
白天的歡笑都還在臉上呢,帶著安逸和心滿意足,入眠。
沉醉的夜正悄然而來,星空下有葡萄和盛開的鮮花,還有一只貓清醒著。
它深思熟慮,它凝視黑夜,知道所有燈火的來龍去脈。
此時,炊煙業(yè)已淡去。
莊稼正在靜靜地呼吸,聞著從村西傳來的桐花香,靜靜地生長,灌漿,揚花……
有很多是速朽的,也有很多是不朽的。
比如,天上的云,地上的村莊,母親放牧過的牛羊,收割過的莊稼地。
因為有了母親,而變得珍貴,充滿愛和澄明。
哦,母親的村莊。
你孕育了母親,你已是我的英雄。
2
清晨,第一縷陽光從伊犁河升起的瞬間,蘆葦花開得正鮮。
這些散落在伊犁河岸的孩子,都漸漸地再靠近靈魂的棲息地。
——母親的故鄉(xiāng),哺育英雄的圣地。
從伊犁河水開始,偶爾的一只鴿子憩息在蘆葦稈,每次我的凝望都朝著同一個方向。
——故鄉(xiāng)。從西天山開始,順著炊煙的方向綿延。
瓦藍的是天空和有關(guān)母親的記憶。
到新疆的路上,我一步步地張望。然后轉(zhuǎn)過身子,計算時間深處的村莊。
涼風吹著的胃,母親做的菜是多久前吃的。有母親的故鄉(xiāng),多美呵。
父親和犁鏵的記憶,翻新的泥土比我記得清楚,我是故鄉(xiāng)不肖的兒子。有父親的故鄉(xiāng),多么陽剛呵。
這么多年了,行走在新疆,故鄉(xiāng)的母親,一直都是我的英雄。
早睡是一種狀態(tài)。
我見過的芭蕉,屋角尚小的柳樹以及院子里的桃樹,都在太陽落下時早早地睡了。而在清晨,它們起得比誰都晚,等露水高過屋頂。早睡的村莊一片安寧。
日落之后,所有的小村被睡眠重重圍困。
太陽已經(jīng)無需掛在天上。雞們也躲在圈里細聲地低語、歌唱。也許,它們是在等待呢。等待轉(zhuǎn)瞬即逝的風,帶走葉子,帶走種子,也帶走第一聲雞鳴。
還是早早地睡吧。
在紙上漫游,如今值得贊譽、抒寫的事情已經(jīng)不多……
冬天,只有雪能任意地穿梭。
在湖泊,在云杉的茂林里,雪在任何時候都是自由的。
陽光之外,她能分辨去留,給生命以醇美。陳年的酒,已經(jīng)倒入幾代護林人的胸腔。
視野之內(nèi),萬畝雪飄。還會有牧人在放牧?
而我,只愿做煙囪的囚徒,卑微地潛行、穿梭……
星星。星星已不屬于山巒。
馬蹄聲,響徹在東方以東。
視野之外,是爐火還是晨鐘,拍打著黎明的喧嘩?
燃燒后,還是有點冷,這卑微的冷,無處不在——無論是廢棄的草場,還是收割后的條田,總會留下幾滴舊年的酒漬。
旋風裹著昨夜落在樹梢的雪塊,在掌心,凝為露珠的流響。
響徹在節(jié)氣的古道。二十四座驛站矗立。
朝著新疆楊,朝著古琴音,昨天的影子已經(jīng)睡在土丘之后。那里,大雁在冬天也不往南飛,東風也將不朽。
年青的花海,經(jīng)過草灘的過濾,只留下鄉(xiāng)愁的味道。
立冬的太陽和我的命運,從峽谷一閃而過,??吭谝痪虐宋迥甑暮影?。
閑居的日子,在一縷冬的潮濕和一架馬車的糧草間,緩慢地復蘇。
而此刻,冬小麥,已經(jīng)不再沉默,芽尖正迅疾地長成大地最純粹的藝術(shù)。
水草是用來安身立命的。
安身立命的還有在內(nèi)心放牧的馬群。
馬匹有一九八年的桃花那么多,都在啃食記憶的荒草。
個別不安分的馬,趁著夜色,潛行夜色觸摸的草場,偷食幾口水草的豐美。
很多記憶就在那里流失。
很多記憶也就在那里被堆積。
河床,河道。鍋爐,爐火。
與放牧有過或五官的河谷、草徑,在歷經(jīng)春秋,重新返回。淡淡的月影,也都誠征了記憶的蟲鳴馬嘶。
都走了。或者,都將會走。
河畔的記憶,會讓花瓣永駐。
樸實無華的鄉(xiāng)土,也被過早地流放。一如當初在高原放牧那群無所寄托的馬。
走到哪里,都有一場雪在等著我。
這樣的冬天,雪與雪相依為命?落進伊犁河。落入特克斯河。
這樣的冬天,都有誰與雪為鄰,居住在高原,離太陽最近的地方,雪也下得最大。
詩人貝爾特朗在忍受極度的嚴寒。雪是他的鄰居嗎?
我只能以雪為鄰,守著大地永恒的花蕊。草木葳蕤,五谷豐熟。
我走過的路,一夜過去,都蓋上了一層厚厚的霧凇。
它在路邊。它還帶著割過的油菜的體味。它還存留著收獲進倉的冬麥的氣息。
我只能如此表述。我已無法表述。
“啊,大地是一個充滿香氣的花萼,而雌蕊和雄蕊則分別是月亮和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