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覺與先知
火紅的年代里曾經(jīng)流行過一句口頭語,“革命不分先后”,意在鼓勵人們不分早晚地投身于火熱的革命和運動中去。其實人們覺悟的早晚快慢與年齡大小高低往往是不成比例的,有時甚至很難說得清,什么才叫真正的覺悟。
1980年就已經(jīng)完成了被稱譽為“啟蒙老干部‘清醒的小說《洗禮》和剖析丈夫楊述‘愚忠的散文《當代人的悲劇》”的老作家韋君宜,后來更是又寫出了自傳性小說《露沙的路》和回憶錄《思痛錄》,既是先知,亦是后覺。特別是后一本書的問世,震動很大,雖無洛陽紙貴之盛,亦可謂有口皆碑。此書雖于1998年才出版,但據(jù)她女兒楊團介紹,母親在周恩來逝世前后的1976年就已開始動筆(見《韋君宜紀念集》)。韋氏這批著作的核心內容,借用文集里閻綱評論《露沙的路》的文章里一句話來說就是:延安“搶救”殷鑒不遠,“文化革命”青勝于藍,痛定思痛,丈夫又死了,國難家仇,知識分子這輩子到底怎么啦?
也許還是女兒說得更好,“母親苦苦追求了一輩子,卻在眼淚都已干涸的時候才大徹大悟:“窮盡一生的努力,一生的奮斗,換來的究竟是什么?當她重溫年輕時的理想,當她不能不承認后來犧牲一切所追隨的,有些是與自己那時的理想相悖,仿佛繞地球一圈又會到了原地,怎能不追悔平生,痛徹骨髓呢?”
我亦十分欣賞這位女兒及家屬子女為她母親篆刻的墓志銘,故不避麻煩地轉抄如下:
韋君宜(1917-2002)
女作家韋君宜,原名魏蓁一,湖北建始人。少聰穎,篤于學,及長,入清華學府。時民生凋敝,外侮迭至,以書生報國,投身學運,加入中共??箲?zhàn)軍興,轉赴延安,攜筆挾槍,萬里從征。建國后歷任多家新聞報刊及文學出版機構總編之職,提掖新進,多有建樹;業(yè)余創(chuàng)作,著述頗豐。文革中備罹磨難,身患重病,憂患余生,矢志以良知昭示后人。衰年結撰《思痛錄》,歷數(shù)錯誤路線,揭櫫極左禍根,于文化思想界影響至矩,其膽識及自省之勇,亦當無愧于天地乎。
面對這樣的文字,我只能惶愧自己無才以這樣的追思獻于先父亡靈之前,好在總算曾用英文完成一部《紅屋三十年》,于1998年在美國出版,頗得好評,略抒胸臆。
晚年成為覺者的韋君宜,亦讓我想起了她的同輩人、前幾年在國內曾以《讀史閱世六十年》馳名的海外學者何炳棣。何先生走了一條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人生道路。此書問世后(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就有國內學人贊賞備至,甚至驚呼,原來當年抗日呼聲日隆的華北,也是可以容得下一張書桌的!正值青春年少、本該血氣方剛的何先生,那時竟不理會周邊的環(huán)境,先知先覺地抱定了書本,走向他留學執(zhí)教美國、享譽西方學界的一生。承蒙何先生著書時還記得當年南開中學與之同窗的我的先父,據(jù)書中記載,“這年秋天有一位來自江蘇的朱啟鑾同學自動向我談世界及國家大勢,并不時供給我有關辯證法、唯物史觀、《費爾巴哈》這類讀物。我對這類讀物毫無興趣,既不懂內中所提的理論,讀來又不似中文也不似英文,不過不愿拂朱的好意,只表示書深難懂”。相比較韋君宜、于光遠和我父親而言,何先生當年似乎的確是有先知,非常有遠見地避免投身于一場后來又一度再次造成國難家亡的民族救亡學生運動。
可是歷史似乎又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若干年后,韋君宜、于光遠、朱啟鑾等一大批當年的所謂進步學生們,不僅身體從“文革”里的“牛棚”中解放了出來,思想也開始解放起來,痛定思痛地步入人生向晚時分。恰恰有別于韋君宜在周恩來總理逝世前后動筆寫作《思痛錄》的是,何炳棣先生此時正在大洋彼岸與楊振寧先生聯(lián)合召集了上千的人群,聚在那里沉痛悼念毛澤東主席的逝世,聲淚俱下,如喪考妣??梢娤戎c后覺也是辯證的。更何況,楊老先生如今又已回歸故里,八二老翁喜配二八佳人,幸福美滿,又何必(何能)再論什么先知與后覺呢。
朝聞道,夕思禪
近聞104歲老人周有光先生出版了新作《朝聞道集》(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2010年版),可喜可賀。坊間已聽得不少贊譽,多云此老敢說真話,是“兩頭真”的代表。其實所謂“兩頭真”,原本是指年輕和老年時都極力追求真理,如入忘我之境。當然,此中也不乏年輕時的天真幼稚和年老時的歸璞返真。由于身系海外,我至今尚無緣讀到周老新作,不敢妄下一字斷語。但書名甚好,出自孔子那一句著名卻又頗易誤解和費解甚或是多解的語錄,這倒又讓我想起年前讀過的另一本書,黃宗英的《上了年紀的禪思》(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4年版)。
比起周有光先生,黃宗英女士只能算是后生晚輩或是小妹妹了,但也已是年逾古稀的老人。那天我把這本書從圖書館借回家中一讀,完全是出自一個偶然,因為剛巧在那里打開的一頁紙上竟赫然寫著:我親聆毛澤東與羅稷南對話。這段對話,我多年前曾從周海嬰的《魯迅與我七十年》一書中第一次看到,作者也只是以傳聞的方式披露于世,到底不是親身經(jīng)歷。據(jù)黃老這本書中記載,這段毛羅之間在1957年關于魯迅如果活著會怎樣的談話,當年在她的耳邊猶如響起一聲晴空霹靂。毛當時就爽朗地答道:“要么被關在牢里繼續(xù)寫他的,要么一句話也不說?!闭趹言械乃?,事后還心有余悸地問她老公趙丹:“沒聽到批判羅老的提問嗎?”“儂笨伐?!格事體攤出來啥影響?”看來演員趙丹還挺有政治頭腦的。這一聲原本有可能讓成千上萬已經(jīng)傾心于新政權的舊知識分子心驚肉跳的天雷,也真的是縹緲于無聲處,說不見就不見了。
像這樣的炸雷,自然不可能在書中隨處可見,而是沉靜地隱身于各種閑篇,從《聽24歲的傅雷講課》,到議論年長自己十二歲、后來成為老伴的馮亦代(《閑話亦代》),從講自家兄弟,到說自己的保姆(《洪娘娘》),二百來頁的散文集子里不緊不慢地復述出作者那急急風似的絢麗多彩而又充滿苦難災禍的一生。
饒有意趣的是,書中還有這么一段記敘。1950年剛剛25歲的作者,在團長郭沫若的率領下,隨同六十多位代表團員赴波蘭參加“保衛(wèi)世界和平”大會,回國后又稀里糊涂地被人送進中南海西花廳。原來那里的主人在聆聽了年紀最大的代表張瀾先生的匯報之后,又請來最年輕的代表聊天?!半S隨便便講講故事。想說什么說什么”,主人說。博學的主人還主動唱起了一首英文歌曲,逗得當年的小黃也隨聲用英語附和跟著唱。年輕無知的她竟然不知道主人的身份,還在主人未出現(xiàn)在客廳之前由于旅途疲勞而打了一個盹兒,醒來時發(fā)現(xiàn)除了身上被人蓋了一件大衣之外,還有一張熟悉的臉正在打量自己?!斑住艺J得你!我認得你!游行的時候,會場里頭都有你的照片。”那人仿佛是說了一句,也許也沒說:“我是周恩來?!?/p>
這樣的傳奇故事,即使高齡后的作者也不得不承認:“現(xiàn)在回想也如在童話里,在夢里”??墒侨绻覀兩栽S留意一下時間,就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從童話到驚雷,不過才短短七年!難道真的是應了婚姻關系中的所謂七年之癢,舊知識分子與新政權之間的自由戀愛婚姻也就從此開始跌入危機階段?
也許,在這故事的尾聲里我們已經(jīng)能夠嗅出一絲淡淡的氣味,可以幫助我們尋找答案。送客之前,主人似乎不經(jīng)意地問了一聲:“小黃你學習馬列主義嗎”?年輕的小黃坦率地答道:“一碰上理論我腦子里的小門就關上了?!?/p>
哈哈大笑后的主人依然不失時機而又沉穩(wěn)執(zhí)著地補了一句:“還是應該學學?!?/p>
作者黃宗英那如戲如夢的人生,自十七歲初戀時起就有過不同尋常的故事。正當準備結婚后一起投奔游擊隊,新郎卻突然暴斃。為了緩解內心的苦痛,外婆把她領進了基督教的女唱經(jīng)班??墒悄且活w年輕的心卻再也收不住,天天上山閱讀《約翰?克利斯朵夫》。再后來,共產(chǎn)黨地下黨員和國民黨情報人員都到香山家里來接她回上海演戲。臨行前,虔誠的外婆把她領到德高望重卻已氣息奄奄的宋牧師身旁。做完禱告后,牧師問:“可憐的孩子,你為什么要走毀滅的道路?”年輕的小黃當時沒有回答??墒巧狭四昙o后的老黃卻坦然這樣寫道:“……還要繼續(xù)寫‘毀滅的道路嗎?暫停吧?!?/p>
蕭蕭落葉,滿山遍紅
蕭紅、蕭軍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我最不熟悉的兩位作家,雖然童年讀魯迅時就已見過這兩位青年作者的名字,還以為是兄妹或是姐弟倆。
等到十年后揭批張春橋的老底,說是他當年曾經(jīng)化名狄克攻擊蕭紅、蕭軍的抗日文學作品《生死場》與《八月的鄉(xiāng)村》,那時我已開始通過學習英語而逐步進入到經(jīng)典英美文學領域里去欣賞,再次錯過閱讀二蕭的機會。但是在我心中的某個角落里卻始終存在著好奇,很想明白蕭紅何以會紅,所以當我在圖書館的書架上邂逅一本蕭紅傳(《悲情女作家蕭紅》,肖鳳著,文化藝術出版社2004年版),便毫不猶豫地借回家中。
可是看書以后引起的問題比答案還要多,掩卷之余思考的時間比閱讀還要長。我首先注意到傳記作者的年齡,生于1937年,應該是一位老作家了,可是撲面而來的文字滿紙稚氣,有一種看兒童動畫片的感覺,心中頗為納悶。直到看完后記才知道,原來這是連載于1980年《散文》月刊上的《蕭紅傳》。而當年連載時卻是那樣轟動,讀者來信曾像雪片一樣地飛往作者身邊,真是歲月不饒人,文字難得穿間而過,讓人不禁唏噓。
蕭紅的一生很短,只活了三十一歲,而且歷盡坎坷。她出生于1911年,從小沒有感受到父愛、母愛和家庭的溫暖。祖母“是一個精明、厲害的老太婆,她使丈夫居于她的從屬地位,自己掌握著家里的財政、經(jīng)濟大權”,而據(jù)蕭紅自己記載,“父親常常為著貪婪而失掉了人性”。母親雖粗通文字,卻絕對禁止女兒讀書。幸好有一位年長六十多歲的祖父疼愛,在蕭紅五歲祖母死了后一度與之相依為命,替蕭紅打下語言文字的基礎。祖父的愛,補償了“父親的冷淡,母親的惡言惡語”,“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
蕭紅成年后的坎坷,更非在下一只禿筆所能記敘。簡而言之,是父母逼婚,逃婚后又被男方追上,同居后又遭離棄。懷著身孕,生活無著,登報向社會求援。先是得到地下黨員舒群的救助,后又與蕭軍結為伉儷,在上海得到魯迅的關愛幫助,自費替他們二人出版了《生死場》與《八月的鄉(xiāng)村》,一炮打紅??墒呛髞碛职l(fā)生了感情外遇,蕭軍蕭紅各自另有所愛,結果是蕭紅跟了端木蕻良。幾經(jīng)輾轉,在日軍炮火下的香港,蕭紅竟因醫(yī)療不當而撒手人寰。
魯迅逝世時蕭紅因只身在日本而不能扶棺,這是蕭紅心頭的痛中之痛。年長蕭紅三十一歲的魯迅,無疑讓她有一種找到父愛的感覺。兩人見面前的通信過程中,就因為魯迅使用了“女士”這一稱呼而遭致她“直率地、孩子氣地‘抗議”。而終于跟魯迅見了面的蕭紅,卻沒有料到“年僅五十三歲的魯迅先生會是如此的衰弱和蒼老”。她竟又給魯迅寫信,“直率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慨,倒是魯迅先生反過來安慰她,說‘這是自然的法則,無可如何”,同時“推心置腹地講述了在中國做人的艱難”。對于初到上海的二蕭,魯迅特別地關心他們,生怕他們因人地生疏而上當受騙,還特地做東設飯局把他們介紹給了茅盾、聶紺弩夫婦和葉紫。這桌飯也讓我看出當年魯迅究竟信得過誰。
這次閱讀中我還留心注意到兩個細節(jié),頗有些耐人尋味。一是從許廣平的回憶中了解到這樣一個情節(jié):“八一三”戰(zhàn)事爆發(fā)后,許廣平原本留了一對日本人鹿地夫婦在家中翻譯《魯迅全集》,竟遭謠言攻擊說她家里是容留二三十人的一個機關,迫使她不得不把鹿地夫婦送入旅社。當時沒有其他中國人敢與這樣的日本友人聯(lián)系,唯有二蕭還去聯(lián)絡,使得鹿地夫婦的生活方便許多。許廣平的文字里是這樣記載的:“蕭紅先生是置之度外的為朋友奔走,超乎利害之外的正義感彌漫著她的心頭,在這里我們看到她卻并不軟弱,而益見其堅毅不拔,是極端發(fā)揚中國固有道德,為朋友急難的彌足珍貴的精神?!?/p>
二是她最后一篇小說《小城三月》成為她唯一美化自己家庭的作品?!斑^去一貫鄙視、害怕并且深惡痛絕的人物”,“卻被蕭紅例外地罩上了一層相當富有人情味的光彩”。據(jù)傳記作者分析,這是由于“她在香港的生活已經(jīng)使她體驗到了絕望與悲慘,那么她就十分留戀地回憶起了自己的青春”,“以往認為十分可憎的人物,也變得有點可愛了”。
蕭紅在臨終的日子里曾得到過柳亞子先生和周鯨文的經(jīng)濟資助。而周鯨文后來在《憶蕭紅》一文中說起的故事應當更令人唏噓。蕭紅本來葬于香港,后來竟因經(jīng)濟開發(fā)而迫遷。周在文中忿忿然地寫道:“日本侵略者當年占據(jù)香港尚容得了以抗日成名的女作家埋葬在游覽區(qū)淺水灣麗都花園;而以西方文明自詡,天天主張以民主自由為立國之本的英國財閥卻不容為民主自由奮斗一生的蕭紅死后埋在地下占它數(shù)尺之地?!?/p>
回頭又要說到我心中關于蕭紅為何走紅的好奇。就連傳記作者肖鳳也提到當年有人曾對她說:“蕭紅的作品里常常出現(xiàn)語法修辭方面的錯誤,不值得這樣研究?!苯裉炜磥?,眾多復雜的因素造成了蕭紅的文名??谷盏臅r事大前提和魯迅的鼎力推薦對她的成名無疑是起了一定的作用,個人生活感情經(jīng)歷上的坎坷復雜、撲朔迷離,又增添了后人研究了解的興趣,《呼蘭河傳》所留下的美,更增加了女性文學的厚重地位。值得玩味的是,她在上世紀末的第二次走紅,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是因為她體現(xiàn)出來的現(xiàn)代性,這既反映在語言上,也表現(xiàn)在個性里。我甚至懷疑當年被人發(fā)現(xiàn)的所謂語法修辭錯誤都有一部分剛好為現(xiàn)代所接受甚至崇拜。而她在個性尤其是兩性關系上的超前意識和果敢行動更是得到了新一輩的認同和激賞。那么,當年魯迅推薦她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這一點呢?希望有考據(jù)癖者為我們提供佐證。
當我合掌閉目參悟自己心目中那由來已久的疑問時,忽然迸發(fā)出的感悟是,她之所以能創(chuàng)建并再建其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最重要的恐怕還是她那活生生的人,她的人生、人格與個性,發(fā)出了燦爛的光輝。也正是這一點讓她有別于其他投身革命的女作家。除去為國為民的英勇慷慨以外,還保留了一份天然風骨。始終存留著對個性自我的堅持,才恰恰維護了大寫的人的尊嚴。
從根本上說,她的人生不是為了寫字而度過的,文字并非她生命的終極意義。在她身后留下的鉛印的字中我們或許仍可以找得到粗糙的痕跡,而在她所留下的大寫的人的背影上,我們看到的滿目多是雄壯之美。蕭蕭落葉,滿山遍紅。
(選自《地老天荒讀書閑》/朱小棣 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1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