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年三月，正值三年一次的京城會試。這天，西四附近的一家酒館里生意冷清，二樓只有靠窗坐著一對衣飾豪奢的外地食客，不遠處還有一個身著粗布褂子的中年客人在自斟自飲。
　　那年長的外地客官叫汪大福，是帶兒子汪清進京會考的。他沒喝幾杯就叫過伙計，塞了一錠大銀之后詢問，聽說當今皇上喜歡求神問卜，請問京城哪里的神佛最靈驗？
　　伙計一笑，低聲說：“客官，要討彩頭我給您推薦個地兒，您得去西四牌樓缸瓦市的回春居吃豬肉！”
　　汪清嘴一撇“哧”地冷笑了一聲：“吃豬肉？嘿嘿，父親，咱的孝敬已經(jīng)到了梁府……”
　　那汪大福急忙干咳一聲，壓住了兒子的下半句，再看那中年人，趴在桌上似乎睡著了。
　　店小二大大咧咧地說：“公子爺還甭不信，那回春居就只賣豬肉這一道菜，十兩銀子，您只能吃一口！要是趕上好運氣吃到拔尖兒那口肉，沒一百兩銀子您都甭打主意！”
　　這句話一出口，汪家父子倆都嚇了一跳，什么肉這么貴？
　　小伙計接著賣關子，說是因為去回春居吃肉的人太多，發(fā)的肉票子都排到明年端午了！要想趕著立馬就吃，還得格外添銀子。不過要真得了這好彩頭，就算科舉無望，祖宗八代也都跟著榮光！
　　汪清哈哈大笑：“你是小看我們外鄉(xiāng)人沒見過世面吧？不就是豬肉嗎，你當是龍肉鳳凰肉哪！”
　　伙計冷笑一聲：“龍肉也沒這豬肉值錢！春闈主考官梁棟材大學士，十年前就是吃了一口回春居的頂尖豬肉，才連中三元！”
　　汪父子倆張大了嘴合不攏，伙計指了指窗外一條巷子，告訴他們，最里頭就是回春居，要趕在寅卯之交的時辰去買肉，去晚了就沒了！
　　伙計又貼在父子倆的耳邊嘀咕了一陣，這二人的眼睛里射出狂喜的光來，連連稱謝。
　　汪家父子一下樓，那位粗衣客人立刻叫來伙計，問那回春居的豬肉為啥賣出了天價？可沒給銀子，小伙計壓根不理睬他，客人冷笑了一下，走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粗衣客就來到了回春居，黑暗中大門口聚集著幾十個人，看模樣不是士子就是豪紳，而且都是外地人。這些人連聲抱怨著今個兒的豬肉全包給了一個大客官，提前一年的預訂都得等到明天吃了！
　　這時門開了，汪大福父子倆打著飽嗝走了出來。汪清的語氣里帶著不安：“爹，這三千兩銀子真能起作用？”汪大福說：“一萬兩也值！”
　　父子倆走遠了，其他士子也嘟囔著散了，留下粗衣客更加納悶。
　　轉(zhuǎn)過天，粗衣客寅時一過就來到回春居，拍門進去，伙計帶著他穿過回廊進了一個小小廳堂，已經(jīng)有二十多個食客等在那里。
　　很快，伙計用幾個大托盤端來了白煮豬肉，那些豬肉都被切成了大厚片子，還在冒著熱氣。食客們交上肉票，幾盤肉頃刻賣光。有幾個客人一直沒動，這時伙計又端出了大半盤肉，濃郁的肉香撲鼻而來，那粉嫩的瘦肉間雜著絲絲縷縷雪白的肥肉，閃著誘人的光澤?；镉媶≈ぷ拥溃骸褒埧谌鈦砹?！一百兩銀子一塊，現(xiàn)銀交易！”
　　粗衣客大吃一驚，這塊肉太眼熟了！
　　幾個客人爭相購買，眼看著大半盤肉頃刻空了！客人們意猶未盡走出了回春居，粗衣客塞給小伙計一小塊銀子，詢問這肉的來歷。
　　小伙計爽快地和盤托出，只聽得那粗衣客是目瞪口呆。
　　原來這昂貴的豬肉不是凡豬身上的肉，乃是大內(nèi)皇宮每日清晨祭祀神靈余下的神肉！只有皇上和當朝大臣有口福享用，連那些得寵的后妃們也只是一年吃個一兩次。
　　粗衣客愣了半天，才懷疑地說：“你們怎么證明這肉是從宮里偷出來的？萬一是假冒的呢？”
　　小伙計哈哈一笑，抬手指著店的匾額：“客官請看，這是誰題的？”粗衣客一看之下嚇了一跳，那字古樸典雅，居然是大學士梁棟材的筆體！再看落款，可不正是他嗎！
　　小伙計得意洋洋地顯擺：“這就是咱回春居的后臺老板。當年就是因為吃了宮里的神肉，梁大人才連中三元！咱家能緊貼著紫禁城開張賣肉，說明咱宮里頭有靠山！這經(jīng)商的科考的，誰不想沾圣上的福運討彩頭？都舍得錢吃這口！”
　　小伙計又道出龍口肉的原委：原來這就是豬身上的梅花肉，一只豬身上只產(chǎn)那么三五斤，不膩不柴最養(yǎng)人。歷代這塊肉都是留給皇上皇后和太后享用的，根本沒有多大余頭。要天天早晨從龍嘴里奪下來這么拳頭大的一塊，一百兩銀子一片都算是賤賣了！
　　粗衣客干笑著打起了哈哈：“貴店好生意，一本萬利??！”他強壓著怒火走出門，邁步如飛進了紫禁城，敢情這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上！一塊肉的事說大不大，可這關乎褻瀆祖宗神靈，實在是罪該天譴，他不生氣才怪呢！
　　
　　2
　　
　　皇上按例來到養(yǎng)心殿，大臣們依次奏本?；噬厦娉了扑?，利劍一樣的目光射向了大學士梁棟材?？苫噬弦矝]法審問他是不是偷肉的賊呀，這要是傳揚出去，國體何存？
　　皇上狠壓了壓火氣，先問了禮部科考的事，然后問梁棟材，十年前他如何考中的狀元？堂堂大學士，為什么屈尊給西四牌樓回春居小肉館題寫匾額？
　　梁棟材大吃一驚，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口稱冤枉：“萬歲，微臣的書法京師流傳甚廣，很多人都練我的字，一定是有宵小冒充！至于連中三元，臣乃天子門生，是圣上慧眼識珠，才有君臣十幾年緣分??！”
　　皇上想起來，當初欽點他為狀元，還跟他的名字跟自己的五行暗合有關，這事滿朝大臣都知道。看著寵臣一臉委屈，皇上也疑惑起來，堂堂當朝大學士，又怎么會淪為偷肉賊呢？
　　下了朝，皇上來到鐘粹宮，皇后急忙迎駕?；噬峡粗堊郎蠑[著的那半碗梅花肉，問她有沒有發(fā)現(xiàn)豬肉抽了條。皇后不明何意，皇上把這兩天微服出去體察民情發(fā)生的事說了出來?；屎蟠蟪砸惑@，急忙問他想怎么處置這些膽大包天的偷肉賊。
　　皇上一拍桌子，厲聲說：“等我抓到真憑實據(jù)，必當剮了這群龍口奪肉的狗奴才！”
　　要抓這事一點不難，那神肉是在坤寧宮現(xiàn)場宰殺烹煮食用的，皇上派了人等在紫禁城的幾個側(cè)門把守著，那還不一逮一個準！可說來也怪了，守衛(wèi)的侍衛(wèi)居然沒逮住偷肉出宮的太監(jiān)，派去抄拿回春居的侍衛(wèi)也撲了空，回來說回春居關門閉戶，那些拿著肉票的吃客在門口鬧呢！
　　皇上心里狐疑，難道是走漏了風聲？可這事只跟皇后說過??？哎呀壞了，他想起來了，皇后旁邊有個太監(jiān)小貴子在場，一定是他給偷肉賊通風報信了！可去捉拿小貴子問罪的時候卻到處找不到，他居然失蹤了。
　　皇上正在發(fā)火，恰好成親王來訪，這成親王是皇上的同母親弟，哥倆一向感情深厚，這弟弟無心政事，只酷愛古玩收藏，為了他玩物喪志，皇上沒少申斥他。
　　此刻，成親王得知此事沉吟半晌，說只要捉拿那坤寧宮大太監(jiān)潘成，事情自然水落石出?；噬线B連點頭，可還沒等下旨，就有太監(jiān)來報，說潘成莫名死了！
　　成親王氣得干瞪眼，皇上更是暴跳如雷，把坤寧宮的太監(jiān)都關了起來。
　　總管內(nèi)務府查抄了潘成在宮外置的家，好家伙，看似不起眼的小院子里抄出來十多萬兩雪花白銀！皇上看著大堆銀兩和銀票瞠目結(jié)舌：這些奴才表面勤儉，居然有如此身家！難道真的都是賣肉所得？
　　
　　3
　　
　　那些關起來的太監(jiān)都矢口否認偷肉一事，皇上每天都派侍衛(wèi)把守宮門，神肉倒是再也沒出過宮。禮部官員天天忙著會試，眼看春闈結(jié)束，皇上一直惦記著偷肉案，這天又微服出宮溜達，才走到菜市場，忽聽得前面一片聲嚷，很多人嚷著：“瘋子來了，快跑??！”
　　皇上擠過去一看，只見一個士子打扮的人，正在一家肉鋪前抓著一塊生肉猛咬，一邊嚷著：“吃神肉！中狀元！”肉鋪老板拿割肉的刀背拍打他，他全然不顧，一旁一個小書童眼淚汪汪拽著他，卻被他一揮手打了個筋斗。
　　皇上扶起書童，問是怎么回事？小書童嘆著氣說：“我家相公多次趕考都落了第，這次進京都是借的銀子，聽人說吃了神肉能交大運，相公就當了行李換了十兩銀子。那天臨考一大早他買了一塊肉吃，可黑燈瞎火回去的時候摔了一跤，腰扭傷了寸步難行，連考試都參加不了。腰好了人就這樣了……”
　　
　　皇上掐指一算，這是六天前的事，可回春居已經(jīng)關門了啊！而且宮門把守嚴密，難道是那些守門侍衛(wèi)也參與盜賣？他塞給小書童一塊銀子，小書童領著他來到西四牌樓旁邊一條街，指向一座小宅院，牌匾上三個大字：回夏居。
　　隔天天沒亮，皇上再一次微服來到這回夏居。眼看著來吃肉的人中士子已不多見，更多的是那些做生意的外鄉(xiāng)人。忽聽院子里一個似曾相識的公鴨嗓子在后廚喊著：“散了吧散了吧，今天的肉沒了，明天還得多弄點出來！”
　　皇上忍住怒火繞到了后院，正聽到吱呀一聲院門響，兩個人走了出來，一個人把一樣東西交給另一人，低聲說：“拿回去交給皇后娘娘，這是三天的流水?！闭悄莻€耳熟的公鴨嗓?；噬咸鋈ヒ话炎プ∷囊骂I，就著晨光一看，正是那失蹤的小貴子，另一個卻是皇后的心腹小太監(jiān)小德安。
　　小貴子和小德安看清以后就嚇傻了，挨排跪在了地上，叩頭如搗蒜?；噬蠐屵^小德安手里的東西，正是幾張銀票?；噬弦荒_踢翻了小貴子：“你們兩個小兔崽子做賊也罷了，怎么還栽贓給皇后娘娘？到底是誰在指使你們偷盜神肉？”
　　小貴子哭號起來：“萬歲，的確是皇后娘娘指使奴才的！自從被您發(fā)現(xiàn)，我就被娘娘打發(fā)出來親自賣肉，因為這些奴才們心忒黑，外頭十兩銀子一口肉，可報給皇后的才一兩！再去了給梁大人和上頭的分成，皇后娘娘虧大了！奴才還負責指點兜里寬裕的舉子們走梁大人的門路?？蓪m里的肉我們早就不敢打主意了，我們在離宮不遠處每天煮肉冒充神肉……”
　　一旁的小德安趕緊也表功似地說起來：因為皇帝習性節(jié)儉，皇后娘娘天天布衣粗食，想接濟娘家人的錢也沒可能，萬般無奈出此下策，宮里的太監(jiān)們也清湯寡水，巴不得攛掇主子生個弄錢的法子，這事大家都有份，所以才在上頭的主使下弄死了潘成。
　　幾天以后，皇后被廢，詔書上說她為父兄求官，犯了后宮大忌?；屎笤緵]有子嗣，打入冷宮后覺得再沒出頭之日，沒幾天就懸梁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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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試結(jié)束，到了殿試這一關。第一個上殿面試的舉子就是那汪清。皇上看了他的名字，忽然臉色一變，斥責道：“你雖文章錦繡，可夸夸其談，心術(shù)不正。何況你這名字的諧音，不是擺明了意圖亡我大清嗎！”
　　那汪清一下子就傻了！皇上當即下旨，罷掉汪清的所有功名，立刻遣回原籍，永世不得進京！大學士梁棟材身為主考，居然放任這種不祥名字的人金殿面試，罪不容赦！
　　汪清臉如死灰，梁棟材急忙上前辯解，訴說該考生滿腹經(jīng)綸，實為國家棟梁?？苫噬侠淅湟恍?，逼問了一句：“梁卿家，朕五行屬火又偏弱，喜木忌水，你不會不記得當初為何中的狀元吧？可此刻你百般護著一個名字里既有亡國之像又有汪洋之意的士子，敢是收受了他的好處？來人，抄拿梁府！”
　　梁棟材嚇得體如篩糠，不由哀嘆自己自作孽不可活，被黃金白銀迷了眼，居然忘了發(fā)跡的根本！
　　沒多久，大理寺卿前來回報，在梁棟材貌似簡陋的宅院里抄出銀兩七大車，另有珍寶古玩六百余件，大都是當主考多年收受的賄禮！這梁棟材有一個怪癖，凡人送的禮物都抄錄得一清二楚，這下可好，省得登記贓物了。
　　大理寺卿又說了一句：“萬歲，這奴才的賬簿里還有一個特殊立項，是每天盜賣神肉的記錄……”
　　皇上立刻打斷了他，那梁棟材垂死掙扎，哀嘆著：“萬歲，盜肉以及舞弊之事非臣一人能為，背后另有主使?。　被噬虾舻卣酒饋?，利劍一樣的目光逼視著他，厲聲喝問：“你這個奴才，死到臨頭還要牽三扯四，難道非逼著朕誅你的九族嗎？”一句話說得梁棟材噤若寒蟬，再也不敢開口說一個字。
　　案件很快查明，梁棟材貪污納垢，考場舞弊，民憤極大，罪該凌遲處死。隨后成親王因為祭神時朝服不正，被黜為郡王，罰在家讀書思過三年。
　　梁棟材行刑的那天，萬人空巷，都來看這個貪官受刑。
　　皇上在后宮一邊翻著后宮的花名冊，一邊翻相書算計著哪個妃子的八字最適合立為皇后。忽然，一個太監(jiān)跑來告訴他一件奇聞，只驚得皇上把手里的相書掉落到了地上。
　　原來在梁棟材行刑當天，居然有四處的圍觀者向劊子手購買梁棟材的肉片，一片一兩銀子，一時間不要說京城人趨之若鶩，只說那外來的士子、商賈，購者如云，居然有人趁機抬高價格倒賣人肉，最高者出價紋銀二百兩！
　　皇上顫抖著問，這些人難不成集體失心瘋？為什么購買貪官的肉？
　　小太監(jiān)囁嚅著說：“聽說滿城的人都在傳，說梁棟材曾經(jīng)連中三元，是文曲星臨凡，把他的肉焚化成灰喝掉，勝過寒窗苦讀！”
　　皇上聽到這兒打個冷戰(zhàn)，這風氣居然如此盛行，長此以往，后患無窮啊！
　　小太監(jiān)討好地撿起相書遞給皇上，皇上像被火燙了似的把手縮了回來，嘴里喃喃地嘟噥著一句：“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三天后，回春居已是一片焦土瓦礫，據(jù)說是花了大價錢吃神肉卻交了厄運的舉子燒毀的。
　　皇上帶著成郡王來到這兒，把那相書撕得粉碎，指著那殘壁頹垣說道：“玩物喪志！你要不是為了收藏四處借貸弄得精窮，也不會因貪念盜賣神肉，更不敢主使科考舞弊；我要不是癡迷五行相術(shù)，天下人又怎么會風行此道？此歪風邪氣不除，莫小看了一片肉，能斷送大清的江山啊！”
　　（責編/鄧亦敏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