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濤
生于鄉(xiāng)間長在農(nóng)村的人,誰的童年記憶里不曾有過盼年的心靈煎熬和情感烙???如果把歲月看作一條漫漫長路,那么農(nóng)歷大年就是這條路上一座座凸起的大山。進了臘月,抬眼望望,離山不遠了,年也一步步近了。
小時候,一進臘月門,就掰著指頭盼年。年,卻像慢芯子的爆竹,任憑捏著一根線香的孩子在一旁屏息靜氣地瞅、抓耳撓腮地蹦,它卻一點也不急。直到鄉(xiāng)下人把過節(jié)的米面魚肉置辦得齊齊整整,把小院打掃得爽爽凈凈,把大紅的對聯(lián)和花花綠綠的窗花粘得牢牢靠靠,把將要上天述職的灶王爺?shù)亩U撫得熨熨帖帖……慢性子的年,逡巡一番又尋思半晌,心下覺得差不多了,才循著除夕夜彌漫的香火和連天的爆竹安靜又熱烈地來到村子里。
來了,恭肅、虔誠又喜慶吉祥的年,承載著傳統(tǒng)文化多少厚重積淀和孩子們無數(shù)鮮活期盼的年。然而,年就像一個天生的流浪者,從來不貪戀哪怕是最美麗的風景和最舒適的驛站。除夕鐘聲敲響的那一刻,年來了,尚不能完全看清它的面容,它就把一個遠去的背影又拋給了剛剛還翹首以盼的人們。眨眼間,年又走了。
來了,又走了。來,需要365個白天黑夜的憧憬、期冀、渴望、焦灼;走,卻是瞬間的決然,甜蜜還來不及品味,惆悵和落寞卻如雷雨天的云頭倏然發(fā)生涌動。
對孩子們來說,盼年的心情總是焦急而又熱切的,焦急和熱切中又飽含著甜蜜的期待。盼年,對他們來說就像一群小猴子望著一座結滿了水蜜桃的花果山。于是,一邁進臘月門檻,他們望年盼年的心自然就跟小猴子上山一樣,連蹦帶跳撒著歡往山頂上躥,甚至恨不得有孫悟空的本領,一個筋斗就翻上山去,省得一天天掰著指頭數(shù)日子,鬧得個望眼欲穿。大人們盼年的心境卻截然兩樣——承載著生活的重負,他們風里雨里日夜兼程埋頭趕腳,頂著炎炎烈日,趟著坎坷泥濘,一路走過人生四季。迎春凋了,夏荷敗了,秋菊蔫了,雪花飄了,青春和熱情也不再了。他們就這樣磕磕絆絆跌跌撞撞一路前行,萬分疲憊之際停住腳步,抬眼一望又是一座大山,不由暗自長嘆一口氣,將肩膀上沉甸甸的擔子暫時放下來,躺在年節(jié)的懷抱里小憩片刻,然后又扛起擔子凝心攢力向前趕。
孩子們盼年,年也盼孩子。兩相期盼,年就倦了,打了個淺淺的瞌睡,待醒過來一揉眼,只見孩子們早已翻過數(shù)重山,身影漸行漸遠——不經(jīng)意間,孩子們都成大人了。
大人們盼年,年也盼大人。兩相期盼,年又倦了,去沉沉的夢鄉(xiāng)里逛了一圈出來,只見大人們還在山坡上踽踽躬行,步子卻越來越慢——不經(jīng)意間,大人們都老了。
翻過一座座連綿的歲月的大山,長大的孩子接過了生活的重負。有一些循著父輩的腳印,走著走著,青春的棱角被人生的羈旅磨平了,慢慢地習慣了趕腳的生涯;有一些卻并沒有甩掉猴子的夢想,一邊趕路一邊不時用遠山上的桃汁來滋潤自己的靈魂,于是他們盼年的視線里,總還保持著花果山的青青蔥蔥。
走過漫長的人生路,老了的大人站在了生命的終點,身后的十萬大山逐漸隱沒在歲月的蒼茫里。有些人發(fā)出悲傷的嘆息:唉,當初只顧匆匆趕路,竟沒有來得及看看路邊的風景;有些人則欣慰地回望著漫天的彩霞:哦,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老驥伏櫪,天空也會這般壯美。
盼年,盼年,一年又一年,斗轉星移。
走山,走山,一山復一山,柳暗花明。
漫長而修遠的人生之路上,我們總是在望穿斗轉星移、遍領柳暗花明后,把前行的足跡鐫刻在永恒的歲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