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案
　　
　　地處大興安嶺腹地的積翠山下，橫著一道無名深谷。谷中溝壑遍布，雜樹叢生，數(shù)百年來一直是熊狼鹿狍藏身的好地方。十幾年前，為杜絕濫捕濫殺，政府相關(guān)部門便出臺了禁槍禁獵政策。許是“山高皇帝遠”的緣故，當?shù)匾恍┥矫袢酝低得爻謽対撊牍戎?，伺機獵殺。如同此刻，日頭剛剛跌進山坳，忽聽“轟”的一聲悶響撕破了山谷的平靜，也震得搭建在山坡上的一座木屋陡然一顫。
　　是土制老洋炮的動靜！
　　槍聲未落，正和妻兒圍坐在木桌前吃飯的宋長山已扔下碗筷，抄起獵槍沖出了門。
　　“爹，等等我，我也去?！?2歲的兒子宋凱緊跟上來。宋長山加快了腳步，頭也不回地喝道：“回屋去，別給我添亂！”
　　宋長山呵斥兒子，自有他的道理。深山老林之中，危機四伏。說心里話，野獸倒不怎么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敢和虎狼玩命的盜獵者?？擅看伟び?，宋凱都是一臉的不服氣：我不怕，我手里有槍！
　　宋凱所說的槍，只是把半米長的木頭槍。這支槍是老爹親手給做的。自從有了這把槍后，宋凱天天對著屋外大樹上的鳥窩練習瞄準?？茨羌軇荩孟袼褪欠e翠山的“神槍手第二”。方圓百里，第一神槍手的稱號自然非老爹莫屬。
　　有百發(fā)百中、指哪打哪的老爹在，有啥可擔心的？心下嘀咕著，宋凱借著樹干的掩護，悄悄跟上了老爹。不想踏著坑洼的山路剛奔到谷底，宋凱頓時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只見密密匝匝的松林中，一個中年男子提著獵槍，得意洋洋地向一頭滿身是血的半大棕熊走去。棕熊似被擊中了要害，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林大奎，站??！快退回去！”
　　眼瞅就要走到跟前，快速趕來的宋長山當即拉動槍栓，高聲大喊。
　　宋凱也認得這個盜獵者。他叫林大奎，就住在山腳下一個名叫林家圍的小村東頭。聽到喝叫，林大奎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收住了腳。恰恰是這一愣神，棕熊突然悶嚎著躥起，接著掄起蒲扇般大的巴掌狠狠地摑向林大奎的面門！
　　常在山里走，誰不知棕熊的巴掌比鐵鍬還霸道，力道大得能將兇猛的老虎抽個暈頭轉(zhuǎn)向，更別說人了！情形突變，危急時刻，林大奎慌張慌張蹲身，手忙腳亂地又扣動了扳機，“轟——”
　　“爹——”
　　宋凱失聲大叫。他看的真真切切，隨著一股白色的硝煙騰起，老爹手捂心口，后仰栽倒。從手指縫里汩汩涌出的鮮血剎那間眩暈了他的眼睛……
　　
　　2. 候兇
　　
　　老爹宋長山胸部中槍，沒等送到林場醫(yī)院便離開了人世。躲過棕熊倒斃前的致命一擊，兇手林大奎又溜之大吉，逃得無影無蹤。當?shù)嘏沙鏊木焖蚜藘商焐?，又在林家圍蹲守了半月，結(jié)果卻連半絲人影都沒瞄到。也是，大海里撈針，難；大山里找人，更難！
　　眼睜睜地看著災(zāi)難在眼皮子底下發(fā)生后，宋凱變了，變得沉默寡言。每天從學校回到家，他只做兩件事：要么端著木槍練瞄準，要么對著老爹留下的那柄錚錚發(fā)亮的獵槍出神。娘不叫他，他就不會動地兒。長此下去，娘擔心他會悶出病，準備帶他離開積翠山，去濱城的娘家定居。誰知一提這茬，宋凱就連連搖頭：“娘，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這兒守著爹?！?br/>　　“小凱，你，你咋跟你……”
　　娘想說，你咋跟你爹一樣犟，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改口說：“算了算了，不說了。不走也行。可你得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br/>　　宋凱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兒子心里想啥，當娘的哪能不知道？守著爹只是借口，他是在等林大奎回來。如今，老伴走了，我不能再失去兒子了。悶悶地想著，娘回了屋，摘下宋長山的獵槍藏到了床下。找不到獵槍，宋凱還有別的武器——一把勁道十足的彈弓。老爹曾不止一次對他說：小凱，你不是森林警察，沒有槍證，只能玩木槍，或者彈弓。
　　彈弓玩得好，同樣能給爹報仇。轉(zhuǎn)眼半年過去，這天傍晚，一片黑云帶來了一陣雨，山路被澆得格外濕滑。走在回家的路上，宋凱撿起一把圓溜溜的小石子塞進兜，邊走邊打。驀地，幾聲碎響冷不丁地撞進了耳膜。
　　不會是遇上野獸了吧？宋凱趕忙貓進灌木叢，循聲看去。很快，宋凱發(fā)現(xiàn)數(shù)十米遠處，有個黑影從樹林里冒出來。
　　不是野獸，是人。是個衣著破爛、頭發(fā)亂如草窩的野人。
　　不對，這兒不是神農(nóng)架，從沒聽說過有野人。宋凱轉(zhuǎn)念一想，胸膛里的那顆小小的心不禁怦怦狂跳起來——從背影看，應(yīng)該是林大奎。原來，林大奎始終藏在深山里，并未遠走高飛。別看宋凱人小，可主意正。確定是林大奎，一顆最大最圓的石子已被他扣進了彈弓的彈包。然而，不等瞄準林大奎的后腦，娘卻出現(xiàn)在山路上。林大奎鬼鬼祟祟地四下瞅瞅，要跑。
　　“王八蛋，別跑！”宋凱“嗖”地沖出遮身的灌木叢，使足勁拉直彈弓打出了石子。宋凱的彈弓，和老爹的槍法一樣神準。這面一喊，林大奎倉皇回頭，石子正擊中了他的嘴巴，直打的他滿口噴血，“嗷嗷”痛叫著滾下了山坳。
　　“大壞蛋，你給我出來，滾出來！”宋凱也追了下去。出人意料的是，林大奎又消失了。得知林大奎現(xiàn)身，派出所的警察立即布控，全力抓捕。但搜遍了積翠山下的整座無名谷，仍舊一無所獲。宋凱堅信，只要林大奎沒被熊狼撕掉，吃掉，就一定會再次露面。這天下午，宋凱揣上彈弓，又去了山口。站在山口，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山腳下的林家圍。目光狠狠地盯了一會兒，宋凱取出小刀，在一棵粗壯的松樹上刻下了一個十字。然后退了十幾米，取出彈弓瞄準了十字的交叉點。
　　“大壞蛋，我早晚都會抓住你！”
　　暗暗叫罵著，宋凱松了手。石子飛射而出，準準地擊中了十字的中心，一點兒都不差。宋凱又退后兩步，再次瞄準。孰料剛要射擊，十字卻換成了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
　　的確是一雙眼睛！宋凱慌忙抬手，將石子射向了樹冠。
　　宋凱沒有看錯，不知何時，一個干干瘦瘦的小女孩出現(xiàn)在了那個十字前。宋凱認識這個小女孩。女孩叫山妮，是林大奎的女兒。每天出山去學校，宋凱總能碰到山妮。山妮比他小一歲，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沒上學。
　　宋凱瞪著山妮，冷聲說：“我爹是警察，是英雄；你爹是野獸，是殺人兇手。讓開！”
　　宋凱的老爹宋長山當過兵，退伍后被安置到積翠山，做起了護林森警。宋凱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老爹一樣成為一名警察，成為積翠山最棒的神槍手。
　　瞅著宋凱兇巴巴的樣子，山妮顫聲說：“小凱哥，對不起。都怪我不好……”
　　“沒你啥事。你告訴你爹，千萬別讓我撞上他！”宋凱的口氣，完全不像個十多歲的孩子。他指著那個十字，還想說的更狠些：我會天天來這兒等他，一旦讓我碰上，哼，我會殺了他！在他眼里，那個十字就是該死的林大奎?？擅橐娚侥荨鞍舌舌钡匾粋€勁掉淚，說不清為什么，他又收住話，轉(zhuǎn)身走了。
　　“小凱哥，你聽我說……”
　　山妮的身子真是瘦，瘦到一股風都能吹走。她跌跌撞撞地追了幾步，一不小心被石頭絆住了腳，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倒在地。宋凱聽到了，卻沒回頭。他不想聽山妮任何解釋，更不想接受道歉。當時，林大奎用的是土制老洋炮，槍管里填滿了槍砂。由于距離過近，數(shù)十顆槍砂全沒入了老爹的胸口。每次回想起那幕血肉模糊的場景，宋凱便恨得牙癢。這個仇，就算你山妮說破天，我也要報，也要讓你爹嘗嘗變成“血篩子”的滋味！
　　
　　3. 施救
　　
　　時間過得真快，仿佛一轉(zhuǎn)眼的功夫，宋凱考上了警校，完成學業(yè)后又留在了城里。但只要回積翠山看娘，他就會去山口，盯上一陣子林家圍。不管過去多少年，是債總要還的。俗話說：功夫不負苦心人，這年深秋的一天，機會終于來了！
　　這天黃昏，已長成大小伙子的宋凱又來到了山口。四下看看，那棵高大挺拔的松樹還在，只是樹身上刻下的那個十字早已模糊不清。
　　奶奶的，李大奎這個縮頭烏龜也真能藏，十年都未曾露過面！宋凱暗罵了一聲，抬眼望向山腳下的林家圍。隨著進城務(wù)工的山民越走越多，村子里的房舍也越來越破。特別是搭建在村東頭的林大奎家的那幾間木屋，更是破敗得不成樣子。哼，這能怪得了誰？天作孽，猶可違，人作惡，絕不可活！
　　
　　瞅著瞅著，宋凱忽地眼前一亮——一個中年男子躲躲閃閃地溜出叢林，摸到了山妮家的院墻前。山里人家，院墻大多是用木柵欄做的。風吹雨淋，多年不換，用力一扯就能扯出一道缺口。那個男子動作很麻利，如同山貓般一縮身，便鉆進了院子。
　　雖說站得遠，看不清面貌，但個頭和身板，都像極了林大奎！
　　好你個王八蛋，你終于露頭了。小時候我抓不住你，這回我看你還往哪兒跑？宋凱頓覺氣血上涌，撒腿便沖下了山坳。短短三五分鐘，宋凱已闖進了山妮的家?？晌杖瓌傄议T，緊閉的門板卻“嘭”地洞開，一個人倒栽出來，一頭撞向他的胸口！
　　宋凱側(cè)身一閃，揮拳要打，拳頭卻僵在了半空。因為從門里栽出來的，是山妮的娘。
　　山妮娘踉踉蹌蹌地站住，嘶聲大罵：“黑狗子，你個畜生，你不得好死！”
　　黑狗子？難道剛才摸進門的男子是不務(wù)正業(yè)、游手好閑的黑狗子？不等宋凱琢磨明白，山妮娘已忙不迭地抓住了他的手，哭喊哀求：“求求你，求求你快去救救我女兒，救救山妮——”
　　宋凱箭步?jīng)_了進去。屋內(nèi)的火炕上，那個男子正壓在山妮身上，狂躁地撕扯著山妮的衣服。山妮依然是那么的干瘦，拼死掙扎踢打：“滾開，別碰我！”
　　“你他娘的給老子放老實點！”男子操著公鴨嗓子發(fā)著狠，揚手抽向山妮的臉：“死丫頭，老子要不給你點顏色瞧瞧，你還真不知道老子是開染坊的！”
　　“啪——”
　　臉上開染坊的，不是山妮，而是黑狗子。宋凱伸出大手抓住黑狗子的后脖頸猛地往后一扯。黑狗子罵咧咧地一回頭，宋凱的重拳便不偏不斜地砸中了他的鼻梁。黑狗子被打得鼻口躥血，頭暈?zāi)垦?，“你，你他娘的是誰？竟敢打老子？”宋凱懶得廢話，照準黑狗子的肚子抬腿就是一腳。黑狗子雙手抱腹，哭爹喊娘地蜷做一團。宋凱順手抓來一根繩子，三下五除二，熟練地捆住了黑狗子的手腳。
　　“你他娘的是誰？你也不打聽打聽，我黑狗子可不是吃素的——”
　　“我打聽過了。狗不吃素，吃屎！”宋凱將黑狗子扔出門外，接著說道：“走吧。我?guī)闳ツ阍撊サ牡胤健?br/>　　“小凱哥，謝……謝謝你。”邁步要走，山妮已從背后扯住了他。宋凱沒有回頭，冷臉回道：“松手?！?br/>　　話音未落，就聽身后“撲通”聲響，山妮給他跪下了，流淚滿面地說：“小凱哥，這么多年，你就不能聽我多說一句話？就一句也不行嗎？我知道你恨我爹，我也恨他啊。他害了長山叔，害了你，也害了我這個家，害得我和娘總受人欺負。不，我更恨我自己！要不是我得了這種不死不活的病，爹也不會去打熊。小凱哥，你相信我，只要爹回來，我就讓他去給長山叔上墳，賠罪——”
　　賠罪？沒那么簡單！
　　“那是我和他之間的事，與你無關(guān)！”宋凱硬邦邦地扔下句話，押著黑狗子走出了柵欄院。身后，山妮娘也跪下了，摟住閨女哭成一團……
　　
　　4. 贖罪
　　
　　在家陪了娘幾天，該回城了。走到山口，瞅了眼林家圍，娘嘆口氣，拉住了宋凱。
　　宋凱心里清楚，娘想說什么：山妮命苦，一生下來就渾身是病，肝不好，膽不好，時常頭痛惡心，嘔吐不停。而熊膽又是平肝解毒、抑痙鎮(zhèn)痛的良藥，她爹林大奎這才偷偷進山，去獵殺棕熊。唉，一槍惹禍，害慘了兩個家，真是造孽??！
　　“娘，是不是山妮總來求你？”宋凱問。娘猶豫了一下，說：“在家這兩天，你進過倉房吧？”
　　“進過。倉房里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垛垛取暖用的木柴。貨架上，還堆放著一張張糅過的皮子，一袋袋當年的山貨：有木耳，猴頭菌，還有幾棵野山參?！?br/>　　“小凱，娘不瞞你。自打你爹出事后，山妮和她娘常給咱家送這送那，娘不收，她們?nèi)酉戮妥摺Ｇ靶┤兆?，山妮拖來一車木柴，一句話也不說就往倉房里碼。我怎么攔也攔不住。對了，還送錢，多的時候上千塊，少的時候幾十塊……”
　　“娘，你收沒收？”宋凱急切地打斷了娘。自古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他林大奎欠下的是人命，不是錢！
　　“你別急。娘沒收，又都送了回去。”娘搖搖頭，道出了一個秘密——那些錢，是林大奎郵回家的。山妮說，每隔一段時間，林大奎就郵點錢回來。一收到錢，山妮便按著地址去找?？墒牵鶑臎]在一個地方呆長過。
　　真是只狡猾的狐貍！宋凱暗想?？赡锝酉聛碚f的話，卻讓他聽得心頭一顫：聽林場醫(yī)院的大夫說，山妮患的是絕癥，如果用藥不及時，恐怕連一年都維持不了。林大奎寄錢，是給山妮看病的?？缮侥菀环侄疾豢匣ǎ土藖?。還有山妮的娘，那么大的歲數(shù)還天天跟著人跑山。不管掙多掙少，也都攢著，說要為男人贖罪——一家，三口，十年，都在為一槍贖罪！
　　“娘，冤有頭債有主，我跟山妮說過，這事與她無關(guān)?！闭f完，宋凱穿過林家圍走向車站。當經(jīng)過山妮家的門前時，宋凱看到破舊的木門上，多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鎖頭。也許，山妮又拖著重病的身子去找爹了。
　　宋凱猜的沒錯。沒過多久，在濱城，宋凱又和臉色蠟黃的山妮走了個對頭碰。這天早晨，昏天暗地的沙塵暴氣勢洶洶地撲來。宋凱剛走出警隊，就瞅見山妮戳在大風中，揚著手遲遲疑疑地打招呼：“小凱哥……”
　　宋凱站住了。山妮支支吾吾：“小凱哥，你要遇見我爹，你真會……那么做嗎？”
　　那么做，就是以牙還牙，將林大奎打成“血篩子”！宋凱面無表情地盯著山妮，沒回答。此前，他多次咨詢過律師，得到的答復(fù)是，李大奎的行為屬于過失傷害致死，即便非法持有槍支和非法狩獵罪名同時成立，也不會被判處死刑。
　　“有句話，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鄙侥菥o皺著眉頭尋思一會兒，像是下定了決心，說：“我不瞞你，前天我爹又給家里寄了錢。寄錢的地址寫的是濱城?！?br/>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宋凱問。山妮的嘴角掠過一絲苦笑，眼淚緊跟著涌滿了眼眶：“我想求你，你要抓住我爹，讓我再看他一眼，好嗎？求求你?！?br/>　　從小到大，宋凱很少流淚。那年老爹離開時，他都沒有掉一顆淚珠。當然，他也不愿看人流淚。于是，他轉(zhuǎn)過身，剛想說“你別求我。你還是求老天別讓我撞上他吧”，手機突然“嗡嗡”作響……
　　任務(wù)緊急，馬上歸隊！
　　
　　5. 狙擊
　　
　　宋凱接到的，確是一樁非常棘手的緊急任務(wù)——濱城城東發(fā)生劫持人質(zhì)事件，處置小組要求狙擊手迅速就位，解救人質(zhì)。
　　這個任務(wù)，當仁不讓地落在了宋凱身上。從進入武警特勤大隊的那天起，宋凱就展現(xiàn)出了超乎常人的能力——為了監(jiān)視目標，不管身下是冰雪還是硌人的亂石，他都能紋絲不動地臥上一整天；在時速60公里的車上，他能分毫不差地命中放置在500米開外的蘋果。除此外，無論是武器拆裝、偽裝遮蓋還是野外戰(zhàn)術(shù)演練，他的成績都棒得令人咋舌。記得第一次握槍，宋凱便打了個滿堂彩：五發(fā)子彈，幾乎是從同一個彈孔里穿過去的！戰(zhàn)友們紛紛豎起大拇指，嘖嘖稱奇：“小宋，了不起。十字線不會是長在你的眼里吧？”
　　眼里？不，是心里。宋凱淡淡一笑，沒有作答。身為狙擊手，在開槍之前，瞄準鏡里的十字線套住的便是目標。每次演練，宋凱盯緊的那道十字線，就會變成積翠山山口的那棵松樹上的十字，變成殺父仇人林大奎！
　　“出發(fā)！”布置完任務(wù)，總指揮下達了命令。宋凱拎起狙擊槍，率先鉆進了開往案發(fā)現(xiàn)場的警車。當按照部署抵達城東，并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預(yù)定射擊點潛伏下來后，宋凱借助瞄準鏡，以最快的速度鎖定了目標——在一幢民舍內(nèi)，一個身高馬大的男子正手握尖刀，挾持人質(zhì)龜縮在墻角，情緒亢奮地狂叫不休。由于距離足有500米，宋凱根本聽不到男子在叫嚷什么。但，就在十字線晃過人質(zhì)的臉孔，即將落向持刀男子眉心的那一刻，宋凱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竟不覺微微一抖！
　　人質(zhì)，居然是無比鮮活的林大奎！
　　千真萬確，就是他。別說十年沒見，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輩子，宋凱也認得他那張臉，還有他的嘴巴——上嘴唇豁了個玉米粒大小的洞，門牙也脫落了兩顆。那是宋凱用彈弓打的。
　　
　　“2號，2號，我是1號。6點方向無法瞄準目標，請馬上通報你所在位置的情況?！边@時，藏在衣領(lǐng)里的微型對講機里，傳來了總指揮的詢問。
　　6點方向無法瞄準，這本在情理之中。漫天的沙塵暴，呼嘯的大風，滿街飛揚的紙屑樹葉，甚至一粒微不足道的塵灰，都能影響到射擊的精準度。況且在500米外架起狙擊槍，倘若差上半個常數(shù)，也就是十分之一毫米，子彈就會出現(xiàn)至少5厘米的偏差！
　　5厘米代表什么，宋凱非常清楚一持刀男子和林大奎的身高差不多，他又躲在林大奎的身后，僅僅露出半顆腦袋。從林大奎的眉心到挾持他的男子的眉心，絕不超過5厘米。眼下，天氣狀況太過惡劣，能見度極低，如果出現(xiàn)失誤，也情有可原。再說，林大奎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是個負罪在逃的殺人兇手！
　　“報告1號，2號已鎖定目標，已鎖定目標?！彼蝿P低聲回答?；卮鹜戤叄钊苏駣^的情況出現(xiàn)了：持刀男子押著林大奎湊到窗前，扯著嗓子和警察談條件。暴露在十字線中的，恰是重疊在一起的兩顆腦袋。
　　天賜良機，一石二鳥。這絕對稱得上是個最佳選擇！念及此，宋凱稍稍調(diào)整了下十字線，穩(wěn)穩(wěn)地套住了林大奎的眉心。
　　“很好?！睂χv機里，再次響起了總指揮的喊話：“2號，你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人民警察，我相信你一定能排除困難完成任務(wù)，成功解救人質(zhì)?，F(xiàn)在我命令你：擇機射擊，擇機射擊……”
　　總指揮的命令甫下，宋凱便看到那個持刀男子發(fā)瘋了。應(yīng)該是警方在得到他宋凱肯定的回答后，拒絕了持刀男子的要求。男子惱羞成怒，喪心病狂，揮起鋒利的刀刃割向林大奎的脖子！
　　刻不容緩，宋凱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
　　
　　6. 解脫
　　
　　當晚，濱城電視臺播出了一條警視新聞：兇悍歹徒被神槍手擊斃，人質(zhì)毫發(fā)無傷?，F(xiàn)場采訪的記者介紹說：因不滿老板克扣工資，持刀男子歹念頓生，將老板一家四口砍傷后倉皇逃跑，后被人追進了這間屋子。當時，屋內(nèi)有多名來自外地的務(wù)工者，其中包括三名兒童。事態(tài)突發(fā)，是林大奎挺身而出，保護孩子沖出了魔窟。結(jié)果，他被歹徒刺傷后背，并挾持為人質(zhì)。面對記者的話筒，蒼老得不成樣子的林大奎吞吞吐吐地說：“我，我也有孩子。我想，我該解脫了……”
　　說完，林大奎拖著疲憊的雙腿向警察走去。在圍觀者詫異的目光注視下，林大奎又轉(zhuǎn)過身，對著鏡頭老淚縱橫：“山妮，爹想明白了，帶著罪，跑到哪兒都不得安生。爹，再也不跑了。宋凱，你要是也在看電視，我想說，我這就去還我欠下的債。政府怎么判我都接受，絕無怨言?！?br/>　　你解脫了，我也該解脫了。從電視上看到林大奎沖警察伸出了雙手，戴上了锃亮的手銬，宋凱也如釋重負地長舒口氣，那塊壓在他心間整整十年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此時，他終于徹悟，他最后的選擇是對的——開槍的剎那，他瞄準鏡中的十字線只是一晃，就像當年用彈弓射樹干上的十字一樣，又穩(wěn)又快地套牢了持刀男子稍稍偏出的眉心。能在瞬間改變主意，他不是想起了山妮的請求，也不是想起了娘的訴說，而是總指揮的那句話震顫了他的心：你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人民警察，我相信你一定能排除困難完成任務(wù)，成功解救人質(zhì)！
　　這困難，當然也包括私恨。一旦放下私恨，狙擊手的心里便只有目標。想到這兒，宋凱出了門，直奔警隊對面的小旅店。他要告訴山妮：去看看你爹吧，他也想你……
　?。ㄘ熅?朱近插圖/謝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