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畢竟是汴梁城,天色已交二更,大街上依舊燈火通明、游人如織,各酒肆茶樓里依然笑語喧嘩、弦歌聲聲。
幽暗小巷里,歪歪斜斜地走來一位醉漢。他五十歲出頭的年紀(jì),一身邋遢,渾身酒氣熏天,手里還拎著只酒瓶子,走幾步路不忘抿上一口。正行走間,身前身后突然多了幾個人,正虎視眈眈地凝望著他。
黑暗中,為首之人說話了,一開口卻分外客氣:“敢問一聲,對面可是小小酒樓的萬林師傅嗎?”萬林抹了下腦門子上的冷汗,遲疑地答:“正……是在下……”
對方輕哂一聲:“嗯,這就是了。我家主人特邀你參加明天的收徒大會,請務(wù)必賞光駕臨。”說罷疾步上前,將一個東西往萬林手里一塞。眨眼間,幾條黑影已消失無蹤。
萬林三步并作兩步趕到不遠(yuǎn)處的燈影下,舉起手里的東西細(xì)瞅,原來是一張名帖。萬林不看便罷,定睛一看登時心花怒放,驚喜得仿若中了二百兩紋銀的彩頭般跳將起來。只見帖子下面署名:天下一刀。這竟是天下一刀的親筆邀請函!
提起這位御賜名廚,京城上下沒有一個人不佩服的。別人踏進(jìn)餐飲界,一心只想成為大廚出人頭地,可他卻偏偏對烹飪技藝不屑一顧,劍走偏鋒只埋頭苦練刀功。漸漸地,一套出神入化的果蔬雕刻神技竟被他練成了。在上菜前夕,只見他一把金刀上下翻飛,手上的果蔬立刻變得堆云砌玉、燕舞鶯歌了。一道道果蔬雕刻捧上來,這哪是動筷下嘴的菜肴呀?分明是一件件栩栩如生的工藝品!令人拍案叫絕、贊嘆不已。那氣派,如此尊貴與隆重;那陣勢,如此華麗與排場,惹得京城的達(dá)官顯貴們凡設(shè)宴請客,總以能邀到天下一刀蒞臨為榮,這已成了他們相互攀比、顯擺身份地位的象征。
兩個月前,聲名顯赫的天下一刀打算在汴梁城里公開收徒。消息一出,登時在大大小小的酒坊茶樓間沸沸揚(yáng)揚(yáng)地傳開了。給天下一刀當(dāng)徒弟,不僅能學(xué)到上乘刀技,且馬上揚(yáng)名立萬兒,還愁沒有白花花的銀子賺?據(jù)傳言,他此次開課授徒不論門閥高低,也無須熟人引薦,更不論年齡大小、出身貴賤,唯才是取唯德是取。有這樣的好事,哪個不想?一時間,汴梁城內(nèi)街談巷議,好不熱鬧!
惟獨小小酒樓的萬林師傅仍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對此事毫不上心。萬林在小小酒樓掛的是頭牌,人稱老萬師傅。老萬年齡大了眼神不濟(jì),手藝漸退,又常貪戀杯中之物,好幾次險些誤事。老板早有心撤換他,怎奈這老萬是小小酒樓的開張老臣,當(dāng)年也曾風(fēng)光過,在酒樓打江山之初立下過汗馬功勞。老板總算有良心,頗念舊情,只克扣了他幾分月俸,終未將他掃地出門。但身邊幾個年輕氣盛的二牌,手藝日益精湛,早嫌老萬礙手礙腳,幾次有意擠兌他,老萬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最不甘心的當(dāng)屬萬夫人了。眼看兩個兒子漸漸大了,到了成家娶媳婦的年齡,可丈夫卻成了個酒壺不離手的醉八仙。她整天嘟嘟囔囔地叫罵個不休,嫌老萬窩囊:別人誰不是趁名聲隆盛時期,收上三五個徒弟,以后多少也是個幫襯,自己這位倒好,當(dāng)年任憑嘴皮子磨破,就是油鹽不進(jìn),死活不收徒,也不知犯了哪門子邪了!老萬呢,也真沉得住氣,任憑老婆點著鼻子尖叫罵,一句不還嘴。婦道人家,哪里知曉老萬內(nèi)心的苦楚!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當(dāng)老萬將天下一刀的邀請?zhí)眠M(jìn)門,萬夫人這才喜笑顏開:“沒想到你這個齊嘴驢也能吃上巧糧食!這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假如你能拜在天下一刀的門下,還愁以后的吃穿花費?咱兩個兒子還愁找不到媳婦嗎?你可千萬要把握住機(jī)會,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老萬連讓老婆掐了好幾次大腿,他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竟激動得一夜無眠。莫非老天真的開了眼,自己遇貴人提攜,從此時來運轉(zhuǎn)了?
第二天天未大亮,天下一刀下榻的聚賢山莊門前,已黑壓壓擠滿了蜂擁而至的人群,仍有不少人從四面八方匯集而來。整個聚賢山莊,早已張燈結(jié)彩、花團(tuán)錦簇,裝扮得煥然一新了。朝陽初露時分,在上百次的鼓掌歡呼聲中,天下一刀終于大踏步走了出來,鬧哄哄的場面霎時安靜了。這天下一刀雖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卻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度。只見他緩步踱到高臺中央的太師椅上穩(wěn)穩(wěn)坐定,馬上有小廝上前躬身請示,然后大聲宣布報名開始。立刻,圍觀的人群“嗡”地一聲向前擁去。天下一刀微微蹙了下眉。他擺了擺手,朝一名小廝耳語了幾句,那小廝快步跑到臺前朝人群里喊:“萬師傅來了沒有?請萬師傅上臺!”
“來了!”隨著一聲應(yīng)答,人群中閃出一位五十出頭的中年漢子,分開眾人朝臺上擠過來。他,正是小小酒樓的老萬師傅。萬林來到臺上,正拿不準(zhǔn)該如何跟天下一刀見禮,卻見天下一刀忽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到他面前,兩人四目一碰,老萬心中不免“咯噔”一下,對方冷酷的眼神令他不寒而栗。
天下一刀凜然問:“你,認(rèn)得我是誰嗎?”
老萬連連搖頭:“不……不認(rèn)識?!?br/> 天下一刀冷笑一聲:“要不要提醒你一下?二十年前,在小小酒樓,曾有個小徒弟跟你學(xué)片肉……”
只覺腦子里“嗡”的一下,老萬立時就傻了:“你……難道你是……”他的記憶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時的萬林正當(dāng)壯年,心高氣盛,廚藝也著實了得,在小小酒樓拿第一把刀。一天,來了個十多歲的小伙計跟他當(dāng)學(xué)徒,第一天進(jìn)廚房,老萬讓他把肉“片”一下,“片肉”就是把大塊的生肉切成薄薄的肉片,小學(xué)徒不知道片肉的規(guī)格要求,怯怯地問:“師傅,……咋切呢?”老萬當(dāng)時不知為何火氣那么大:“你連切片都不會,還有膽子跑來飯店當(dāng)學(xué)徒?”說著話,把那塊肉塞進(jìn)他手里,又抓住他持刀的右手,狠狠地“片”了過去。小學(xué)徒一時措手不及,只感到手掌一陣刺痛,那塊肉竟然沁出血水來。瞬時間,小學(xué)徒臉色大變,疼得齜牙咧嘴的,眼里滾出了淚花。原來老萬這一刀竟片在了他手上,劃了個挺大的血口子,疼得小學(xué)徒拎著廚刀朝他瞪眼睛。老萬也慌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卻見那小學(xué)徒把廚刀往地上一摔,就跑出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頭。
雖然隔了二十年,那小學(xué)徒惱恨的臉龐似乎仍歷歷在目。老萬揉了揉昏花的老眼,看見天下一刀朝自己鄭重地點頭,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妙!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如今人家出人頭地了,對當(dāng)年的一刀能善罷甘休嗎?老萬羞慚得恨不能尋條地縫鉆進(jìn)去。
只見天下一刀緩步走向臺前,揚(yáng)著右手上的那道疤痕,對大伙說:“當(dāng)年我把廚刀一摔跑了出來,一路淌了多少難過的眼淚呵。自己一心一意求上進(jìn),卻為何遭受這般侮辱呢?后來進(jìn)廚房很久,我都不敢摸師傅們的刀具,拜您所賜的這道疤,一直在隱隱作痛啊。二十年來,每當(dāng)我撫摸到手上這道疤,當(dāng)年的屈辱就會浮現(xiàn)在眼前,我就會不顧一切地沖進(jìn)廚房,發(fā)泄似的練起刀功來。這一刀之恨成了我難以釋懷的心結(jié),我要雪恥!這一天終于被我等到了!你們說,我該怎么辦?”
臺下頓時沸騰起來。這個喊:“今天不能輕饒了他,讓他叩頭謝罪!”那個嚷:“也回敬他一刀,讓他嘗嘗什么滋味!”更有人輪番起哄:“老萬,老萬,你真混蛋!老萬,老萬,你今兒要玩完!”唬得老萬不敢抬頭,滿臉的汗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天下一刀突然話鋒一轉(zhuǎn):“不瞞大家說,兩個月前我曾派人暗訪過他,昨天又特意派人送去了一張名帖??山裉烀鎸γ嬲驹谶@兒,我突然想大哭一場!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早已原諒了他。事情過去了二十年,多大的冤仇也煙消云散了。這次找他來,只不過想了結(jié)積郁心中多年的那個心結(jié)。我想當(dāng)面對他說,謝謝你!當(dāng)年挨那一刀,倒讓我早早地確立了人生的目標(biāo),從而把屈辱化作了動力??梢哉f,沒有你就沒有我天下一刀的今天!”
老萬猛地抬起頭,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不安地絞扭著雙手,連連拱手作揖。他聽到天下一刀大聲宣布:“剛才有人建議把今天的收徒大會變成雪恥大會。不!我要把收徒大會變成拜師大會!萬師傅對我曾有過一刀之恩,我愿意終生把他奉為師傅!請師傅上坐,待徒兒行大禮參拜!”
一刀之恨陡然變成了一刀之恩,老萬早已羞慚得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了,他的兩只手像個撥浪鼓似的搖個不停。
突然,天下一刀的雙眼死死地盯在了老萬的手上。他一把抓住老萬的左手——在左手背上也有一道赫然在目的傷疤。天下一刀不解地問:“告訴我,你的手怎么了?”
老萬手足無措了:“這……還是不說了吧?!碧煜乱坏洞叽俚溃骸罢f,一定要說。大伙想聽?!崩先f臉紅過耳,吭哧起來:“那時候我的脾氣確實不好,不小心把你的手劃破以后,我真是越想越后悔!為了改掉自己的暴脾氣,就在左手背上也劃了一刀,好讓它時刻提醒我要和善待人。并暗暗立誓:永不收徒,我自認(rèn)沒資格做人家?guī)煾?!慢慢地,我的脾氣改好了,卻再也見不著你了。小小酒樓的人可以作證,這道疤,我足足瞅了二十年,也悔悟了二十年哪!”
天下一刀聽得呆住了!回過神來,他一把將老萬拉到太師椅上,納頭便拜。叩拜完畢站起身,他已是淚流滿面:“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一個人,嚴(yán)懲自己的過失達(dá)二十年之久,試問天下有幾人能做到呢?萬師傅這懺悔的一刀,才是當(dāng)之無愧的天下一刀?。 ?br/> ?。ㄘ?zé)編/鄧亦敏插圖/黃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