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阿姨生就一副笑模樣，翹翹的嘴角，細長的眼睛。退休前，樂阿姨的日子很順當，加上她心地善良，生性樂觀，看上去顯得年輕，跟女兒莉莉走在一起，常常被當作姐妹倆。
　　莉莉二十四歲了，一點談戀愛的動靜也沒有。樂阿姨的外甥女桃桃和侄女清清，年紀跟莉莉差不多，去年都嫁了。一個嫁給工商局的副科長，一個嫁給國營大企業(yè)的經(jīng)理。她們結婚的時候，排場大是大得。房子、車子，不要娘家人操一點心。樂阿姨便時常對著莉莉嘮叨，千叮萬囑，叫她一定要找個“績優(yōu)股”。
　　有一天，樂阿姨終于忍不住，向莉莉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你二十五歲還沒有男朋友，我就發(fā)動親眷朋友介紹，你給我去相親！”
　　莉莉笑嘻嘻地說：“好的好的，革命先烈爬雪山過草地，死都不怕，我還怕相親嗎？”
　　樂阿姨擰了她一下：“嚴肅點！”
　　莉莉眼珠一轉(zhuǎn)：“不過，要是我自己找到了呢？”
　　樂阿姨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那最好啦！”
　　笑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喂，績優(yōu)股噢！上海人噢！你看過那個《新結婚時代》，假使尋個老家是外地鄉(xiāng)下的，你有得苦！整個村莊里的人，都會拿儂屋里當駐滬辦事處！看毛病啦、來白相啦，都要住過來個！”
　　“曉得——”莉莉拉著長音，一邊笑，一邊把老媽推出房。
　　一個月以后，莉莉真的把男朋友小馮領進了家門。樂阿姨端詳著毛腳女婿，嘴角越發(fā)往上彎，兩只眼睛笑成了月牙。心里說，哎呀，小伙子長得眉清目秀，賣相比《蝸居》里的宋思明還要好。對了，宋思明是中年人，阿拉女婿是小青年，當然比他好看。
　　樂阿姨心里是一百個滿意。她招呼小馮在客廳坐下，泡好茶端上，又囑老公削蘋果。廚房里燉著雞湯，蒸著大閘蟹；餐桌上一盤盤冷盆熱炒琳瑯滿目。最會看臉色的小狗露露，也興奮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轉(zhuǎn)起了圈。
　　小馮話不多，一副憨憨厚厚的樣子。樂阿姨更加喜歡，操著洋涇浜普通話，不停地問這問那。
　　“小馮，在哪里工作??？”
　　“在銀行?！?br/>　　“銀行好?。±显缱?，銀行的工作，叫銀飯碗哦！”
　　原來，女兒事先打過招呼，說，男朋友家是部隊的，一直住在上海，不會講上海話。樂阿姨想，這沒關系，只要不是外地人就好。
　　過了半年，樂阿姨對女兒說，要見見親家，商量一下小兩口結婚的事。女兒見瞞不住，只得招了：小馮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老家在山東農(nóng)村。
　　好似當頭打了一個悶雷，綻了一半的笑容在樂阿姨臉上凝固：“啥末事？！儂再講一遍？”
　　莉莉低著頭，她曉得，現(xiàn)在講什么，都是火上澆油。
　　樂阿姨的臉陰了半日，說：“好吧，外地就外地，只要你喜歡，我也不管了。那個小馮，有房子嗎？有車子嗎？”
　　……
　　見莉莉不響，樂阿姨火氣上來了。看莉莉這副樣子，擺明了小馮一樣也沒有。一窮二白的小赤佬！就憑一張小白臉，想討我的寶貝女兒做老婆??？剛要張嘴罵，樂阿姨瞥見莉莉臉色煞白，眼眶發(fā)紅。她心里頭“別”一跳：要死！小姑娘動了真心。我假使反對得太厲害，要弄僵脫個。
　　再一想，外甥女桃桃、侄女清清，人家怎么尋到好女婿。為啥莉莉格個戇姑娘，就介勿爭氣呢？叫我在兄弟姊妹面前，怎么抬得起頭？
　　樂阿姨越想越挖塞，她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聽莉莉解釋，也不再跟她講道理。這種道理，與其說是道理，不如說是經(jīng)驗，是自己用半輩子換來的教訓。她知道，苦口婆心的勸告，熱戀中的姑娘是聽不進的。當年，自己也是這樣的。一定要等到上了當、吃了虧，才曉得長輩的經(jīng)驗之談，真真正正是有道理的。
　　第二天，樂阿姨拿了幾件換洗衣服去了阿姐家。她要散散心，晾一晾這不懂事的女兒。至于老公，讓他吃幾天方便面好了。
　　這天晚上，女兒來請她回家，樂阿姨不理。過了十來天，她才慢慢吞吞回到家。還好，家里沒有她想象的那么亂，就是小狗露露臟了一點，茶幾上多了一疊賬單，自來水煤氣費電費電話費、信用卡賬單……正一份一份看著，座機的電話鈴響了。
　　“喂，請問樂青霞在嗎？”
　　“我就是?！?br/>　　“這里是杭州市電信局。你在杭州市慶春路56號403室開通了一門電話，已經(jīng)欠費三個月，總計290元?！?br/>　　樂阿姨一聽急了：“我從來沒有在杭州申請過電話，我一個上海人，跑到那里去申請電話干什么？”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你能確定嗎？你的身份證丟過嗎？”
　　“沒有沒有，身份證一直在我身邊?！?br/>　　“你的身份證有沒有被人復印過？”
　　“噢，這倒有的?！?br/>　　“這就對了，一定是有人盜用了你的身份信息開的戶。樂女士，你的情況我們了解了。要注銷掛在你名義下的電話費，還需要你親自到杭州市公安局報案。”
　　“??？要我去杭州？電話又不是我申請的，我不去?！?br/>　　“那么這樣，樂女士，你也可以通過電話向杭州市公安局報案。杭州市公安局的電話是0571-872×××14，要不要為你轉(zhuǎn)接？”
　　樂阿姨想，我打過去，要付長途電話費，他們轉(zhuǎn)接，最好了。就說：“好的。”
　　等了大約半分鐘，一陣叮叮咚咚的音樂聲過后，一個男人的聲音響了起來：“這里是杭州市公安局。是樂女士嗎？我是張警官。電信局轉(zhuǎn)過來說，你要報警？”
　　樂阿姨急急地把事情經(jīng)過講了一遍。那邊停了一會，說：“是的，電信局的記錄顯示，你在慶春路56號403室申請的電話欠費290元，馬上要被停機，你的名字將進入信用不良的黑名單?！?br/>　　信用不良？黑名單？樂阿姨的腦袋“嗡”地大了一圈。她定了定神，說：“我沒有申請過，請你們好好查查?！?br/>　　張警官說：“請你到我們這里來報案，我們幫你撤銷。”
　　樂阿姨又急了：“到杭州？我通過電話報案可以嗎？”
　　“……嗯，可以。不過，需要你的身份證號碼。我們要查一下?！?br/>　　樂阿姨報了身份證號碼，又等了一會，話筒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樂女士，您好，我是劉警官。我們查詢的結果表明，您的身份信息已經(jīng)被一個國際犯罪集團冒用，用于洗錢。他們不但假冒您的身份申請電話，還利用您的賬戶洗黑錢。如果不采取措施，將來你要被追究刑事責任?！?br/>　　“??？！”樂阿姨眼前金星直冒。她喃喃自語道：“這怎么辦？”
　　這時，張警官說話了：“樂女士，不要著急，不要害怕。只要你按我們說的去做，我們保證你平安無事。”
　　“好的好的！”樂阿姨連聲答應。
　　“根據(jù)我們剛剛掌握的情報，你家里的電話也不安全了。把手機號碼告訴我們，我們打過來。為了防止國際犯罪集團阻斷我們對你的保護，現(xiàn)在起，直到確認你的賬戶安全為止，不要掛斷手機，要一直保持我們之間的通訊暢通?！?br/>　　“嗯，好的。”樂阿姨報了手機號碼。
　　手機很快響了，樂阿姨掛上電話，趕緊接聽手機，是劉警官。
　　“樂女士，我是劉警官。我們監(jiān)測到，那個國際犯罪集團，正在利用您的銀行賬戶洗錢，您存在里面的錢很危險。”
　　“??？那怎么辦？”
　　“這樣，我們免費提供一個安全賬戶，您只要把錢存到這個安全賬戶里，密碼由您設定。等我們徹底破獲了這個犯罪集團，我們會向法庭作證，證明您是清白的。您的財產(chǎn)也能得到保護。”
　　“哦，好的好的！”
　　“您盡快到銀行去，根據(jù)我們的提示采取安全措施。我們的遙控衛(wèi)星會同步觀察您和您周圍的情況。我們的警員會在離您不遠的地方，暗中保護您。”
　　天上下著蒙蒙細雨，天色灰蒙蒙的。樂阿姨右手撐著傘，左手拿手機，耳朵里塞著耳機，左肩背著包，包里放著家中所有的存折和銀行卡。她的心情也像此刻的天氣，灰蒙蒙、霧茫茫的。同時，她又有一點興奮，覺得自己能參與破獲國際犯罪集團，也是一種難得的經(jīng)歷。
　　走進銀行，拿了號，坐到等候席。樂阿姨偷偷打量一下四周，沒看見什么特別的人?！叭思沂前抵斜Ｗo，當然不會這么便當就被我看出來?！睒钒⒁虒ψ约赫f。
　　
　　輪到她，樂阿姨來到窗口前，不由得一怔。里面這個英俊小伙，正是她否決掉的小馮，莉莉的男朋友。
　　小馮也認出了樂阿姨。他也一怔，不過，很快又恢復了笑容：“阿姨好！請問辦理什么業(yè)務？”
　　樂阿姨想換個窗口，看看等候席上那么多人，還是算了。
　　她把存折和一張寫著賬號的紙條遞進去，說：“把這些存折上的錢，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到這個賬號?！?br/>　　小馮翻看一下存折，再看看樂阿姨，沉吟了一會，說：“阿姨，您這些存折上的錢，有的馬上就要到期了，現(xiàn)在拿出來，只能按活期算利息，太可惜了?！?br/>　　樂阿姨不耐煩地說：“不管利息了，你給我轉(zhuǎn)就是了?！?
　　小馮探詢地看著她：“阿姨，能不能告訴我為什么要轉(zhuǎn)嗎？”
　　樂阿姨剛想說什么，耳機里響起劉警官的聲音：“樂女士，不要向任何人走漏秘密，否則，我們就不能保護您的賬戶安全了?！?br/>　　樂阿姨搖搖手，指指那些存折和那張紙。
　　小馮慢吞吞地打開一個個存折，慢條斯理地操作起來。
　　樂阿姨焦急地注視著他。忽然，小馮從窗口塞過來一張紙條。樂阿姨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阿姨，您好！最近經(jīng)常有犯罪團伙冒充公安局，騙取市民的信任，讓市民把存款轉(zhuǎn)到他們指定的安全賬戶。這些賬戶是騙子自己開設的，已經(jīng)有人上當受騙。轉(zhuǎn)錢的事，建議您和叔叔、莉莉商量一下?！?br/>　　樂阿姨看罷，覺得小馮說得有道理。正想打電話給老公，一看，手機還通著話。這時，那頭的劉警官又說話了：“樂女士！請抓緊時間！我們的金融警察正竭盡全力保護著您的賬戶，再不操作，就要來不及了！”
　　樂阿姨渾身一顫，指指小馮，示意他抓緊辦理。
　　小馮埋頭操作了一會，使勁按著鍵盤：“哎呀！糟了！這臺電腦出問題了?！彼汛嬲劢y(tǒng)統(tǒng)還給樂阿姨，說：“抱歉抱歉！請您到旁邊的窗口辦理?！?br/>　　樂阿姨跑到隔壁窗口，想不到，等候席上的人都叫起來：“哎，這位女士！排隊！”
　　樂阿姨正急得六神無主，耳機里傳來劉警官溫柔的聲音：“樂女士，別急。您到自動取款機那兒，我們指導您辦理?！?br/>　　“好的好的！”
　　“請您把硬卡塞進機器。按箭頭的方向?！?br/>　　“語言，請選擇英文。中文界面已經(jīng)不安全了，只有英文界面還安全?！?br/>　　“可我不懂英文?！?br/>　　“26個字母認識嗎？”
　　“認識?！?br/>　　“好，請您在空格里輸入密碼。輸好密碼，請按T-r-a-n-s-f-e-r-s右邊的按鈕?！?br/>　　“好了。”
　　“然后，請您輸入安全賬戶號碼?！?br/>　　樂阿姨左手持手機，右手按數(shù)字，逐一輸好了安全賬戶。
　　ATM機響了一句英文，樂阿姨緊張地說：“劉警官，你聽得見嗎？它說什么？”
　　劉警官說：“沒事，它要您再輸入一遍。”說著，她柔聲細氣地又報了一遍賬號。
　　又是英文。
　　劉警官說：“您接著按右邊，倒數(shù)第二個按鈕。按鈕左邊的英文字母是C-o-n-f-i-r-m。”
　　“好了?！?br/>　　“接下來，輸入您這張卡里的金額數(shù)字。”
　　“哎呀，我忘記一共有多少了?！?br/>　　“大概有多少，您記得嗎？”
　　“記得，有十九萬八千一百多?！?br/>　　“沒關系，您就輸入十九萬八千。時間太緊迫了，我們要以盡可能少的損失換取盡可能多的安全。”
　　“對！對!”樂阿姨連連點頭。
　　“輸好了！十九萬八千！”
　　“好！然后，再按C-o-n-f-i-r-m右邊的按鈕?！?br/>　　樂阿姨伸出去的手停了下來，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ATM機的屏幕界面，安全賬戶，數(shù)額，轉(zhuǎn)入的名字。啊呀！怎么沒有我的名字，是一個英文名字？
　　“喂！劉警官，這個安全賬戶的名字怎么不是我的？是一個英文名字？”
　　“哦?！眲⒕佥p輕地笑了一聲：“這是您的英文名字，剛才我忘記告訴您了。等我們抓獲了國際洗錢集團，我們會給您開一個證明。證明這個賬戶里的錢都是您的?！?br/>　　“噢，是這樣……”樂阿姨這才放心，用力按向C-o-n-f-i-r-m右邊的按鈕?？墒?，ATM機什么反應也沒有。
　　“喂！它沒反應?。≡趺崔k？”
　　“別急，再等一會?！?br/>　　可是，這可惡的機器，竟然連界面也沒有了！
　　樂阿姨返身跑進大廳，拉著值班經(jīng)理，指著那臺機器，責問道：“我的卡，我的卡還在里面，你們的服務怎么這么差？這機器怎么回事？”
　　值班經(jīng)理指指樂阿姨的手機，示意給他聽，樂阿姨拼命搖手。
　　值班經(jīng)理把她帶到樓上的休息室，給她倒了一杯水，安慰道：“請您坐一會，我保證，您的卡是安全的?！?br/>　　樂阿姨哪里坐得住。她低聲對著話筒說：“你聽見了嗎？機器出故障了！怎么辦？”
　　劉警官真是好涵養(yǎng)。她繼續(xù)柔聲細語地說：“樂女士，沒關系，我們的金融警察很厲害的。他們會繼續(xù)保護您的賬戶。再等一會好了。”
　　大概過了十分鐘，小馮帶著一個修理工模樣的人進來，那人手里拿著一樣東西。
　　小馮笑瞇瞇地說：“阿姨，給您?！睒钒⒁套屑氁磺?，正是自己的銀行卡。她接過卡，說聲謝謝，正要往外走，被小馮拉住了：“阿姨，難得這么巧見到您，我很高興。請您再坐一會，喝杯茶再走?！?br/>　　“我現(xiàn)在沒空，下次再來！下次再來！”
　　“坐一會，就一會?！毙●T沒松手。
　　樂阿姨生氣了，心想，這小伙子怎么這樣，儂以為這樣死纏爛打地拍馬屁，我就同意女兒嫁給你了？
　　她剛要發(fā)作，門外進來一個中年警察。問：“剛才是誰報案？”
　　小馮說：“是我?！?br/>　　“什么事？”
　　小馮指指樂阿姨說：“這位女士，有可能遇到了電信詐騙，要把大筆錢款轉(zhuǎn)出去?！?br/>　　樂阿姨笑了：“警察，你來得正好。我這么做，也是聽了警察的勸告。不相信的話，你問問杭州的警察?！?br/>　　那中年警察接過電話，喂喂了好幾聲，臉上現(xiàn)出困惑的表情：“對方已經(jīng)掛掉了。”
　　樂阿姨不信，她接過電話：“喂！劉警官？喂！張警官？”果然，她只聽到手機的待機聲。
　　這回，輪到中年警察笑了：“我說，這位女士，你要好好謝謝這位小伙子。要不是他，你的一百萬，已經(jīng)被犯罪分子騙走了！這是他阻止的第十七起電信詐騙案。那些自稱的杭州市公安局、無錫市公安局、昆山市公安局，張警官劉警官李警官王警官，都是詐騙團伙的人假冒的！專門騙中老年人?！?br/>　　樂女士不信：“可是，他們報的杭州市公安局的電話，我出門前用家里的電話打過，是對的。你看，我手機上顯示的也是杭州市公安局的來電?！?br/>　　中年警察說：“現(xiàn)在有一種軟件，可以根據(jù)需要顯示來電。我們已經(jīng)接報不少類似的電信詐騙案件，也破獲了好幾起。”
　　“??？！”樂阿姨兩腿一軟，差點跌倒。幸虧一旁的小馮眼明手快，扶住了她。
　　第二天晚上，樂阿姨、她的老公、莉莉和小馮在樂阿姨家的餐廳一起吃晚飯。小狗露露獨自在客廳追起尾巴轉(zhuǎn)起了圈。送走了小馮，老公問樂阿姨：“你不是講人家一沒房子二沒車子，是一只垃圾股嗎？怎么這么快就想通啦？”樂阿姨白了老公一眼：“死老頭子，儂個眼力哪能這么差！房子車子，有仔鈔票就好買個。人品才是最要緊的！再講，小馮工作能力強，上升空間勿是一眼眼。我看，伊是一只潛力股呢！”
　　莉莉笑得肚子痛：“老媽，儂牢懂精個！像阿拉人力資源部的王經(jīng)理，講起來一套一套個！”
　　一年后，樂阿姨夫婦和親家一起，開開心心為女兒女婿操辦了婚事，招進了小馮這只“潛力股”。
　?。ㄘ熅?方紅艷插圖/陸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