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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肉至親

2011-12-29 00:00:00孫建成
上海故事 2011年1期


  1
  
  郁瓊花17歲離開上海27歲回到上海。十年間她結了一次婚,有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幾乎走過了人生的大部分。對以后的日子,她已經(jīng)沒有奢望,只想有一個自己的窩。在自己熟悉的城市安安穩(wěn)穩(wěn)度過生命余下的時光。她離開上海沒有過多的想法,回來也是隨大流說走就走。她一直認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也就沒有太多的大喜大悲。
  她頂替父親在一家文具廠當工人,帶著兒子住在老家的一個僅能放平身子的小閣樓上。兒子晚上的哭聲常常引來父母親的長吁短嘆,半夜三更的,讓郁瓊花聽了心驚肉跳。更令她于心不安的是,弟弟原來是要結婚的了,新房就在家里,而她現(xiàn)在睡的地方則是兩個老人的棲身之處,由于她和孩子的到來,弟弟的婚期無限期地延長了。
  郁瓊花急于要把自己嫁出去。這有點像她當初在生產(chǎn)隊時的情形。
  郁瓊花又一次結婚了,新婚的那個晚上,身子蜷在丈夫尤一鳴的懷里,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那一條狗那一個人。那個人和她們一起下田干過活,作為民兵隊長的他還時時背著槍在她面前晃來晃去。在那個絕望的日子,她跟在他的身后走進一間茅屋,撲面而來的熱氣使她身子發(fā)酥發(fā)軟,煙火蒜泥和人體的混合氣味刺得她喉嚨發(fā)毛。她臉上頭發(fā)上還有衣服上一滴一滴地淌下水珠,人很快像一個剛出籠的饅頭熱氣繚繞……她在那間茅屋里住了下來,一住住了幾年。
  “真像做夢一樣?!庇舡偦ㄔ谟纫圾Q懷里自言自語。
  尤一鳴問:“你說什么,誰做夢了?”
  尤一鳴在上海沒有戶口,但有一間小小的亭子問,是他那個曾經(jīng)做過尤家二房的母親死后留給他的。料理完母親的喪事,他再也沒有回他的戶口所在地新疆。許多沒有房子的人都回了上海他沒有理由不回來。
  婚后,尤一鳴還是在柳林路市場替人踏黃魚車送貨,郁瓊花在文具廠當她的工人。她的兒子則一天天大起來。從結婚的第一天起,郁瓊花就對尤一鳴說要一個他的孩子,尤一鳴說:“好,我們也要一個孩子,最好是個女孩,這樣花色品種就齊全了?!庇舡偦犃诵睦镆惑@,她一直沒有把女兒燕子的事告訴尤一鳴,因為她認為沒有這個必要。他們就努力去要一個女孩。然而幾年下來卻沒有一個結果。真是奇怪,郁瓊花有時候想,那個人怎么一上身她就有了。生燕子的時候她躺在炕上痛得死去活來,她說什么也不要第二胎,防了又防,還是沒有逃過受第二茬罪。
  最后,尤一鳴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明白了以后,他更是覺得自己是有福了,他有了一個現(xiàn)成的兒子,老天有眼,不讓他絕后呢。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了下來。尤一鳴戶口回來了,卻又出了車禍,傷好了在市場里當保安,穿著制服走來走去。文具廠好了又壞了,郁瓊花上崗下崗再上崗再下崗,弄到后來她也不當回事了,每個月把僅有的那幾張鈔票攥攥緊,日子還是過了下來。
  忙忙碌碌的間隙,郁瓊花的心頭有時會掠過一絲莫名的惆悵,空落落的。有時半夜里醒來,看著亭子間窗外窄窄的一線星空,眼前會浮現(xiàn)出一個小小的身影。小小的一絲不掛的身子,軟軟的一碰就要化了似的,她把她貼胸抱著。那張小嘴四處尋找著,很快噙住了奶頭,用力的嘬吸令她觸電似的暈?!匆娏耍匆娏诵⌒〉娜藘洪L成了大大的姑娘,一根辮子油亮亮地垂在腦后,那嫵媚的身姿那脆亮的聲音……郁瓊花眼前模糊了。她看見天亮了。
  這樣的日子,終于有一天被一個電話攪亂了。
  
  2
  
  郁瓊花走進了那幢她幾乎一無所知的大樓。接待室里,派出所民警老王面對郁瓊花惶惶惑惑的樣子,第一句話說:“郁瓊花,我們請你不是政府公務,純粹是個人行為。我們想向你了解一件事?!崩贤跄贸鲆粡埛狐S陳舊的著色照片遞給了她。照片上是17歲時的郁瓊花。郁瓊花默視了一陣,問:“誰給你的?”老王說:“燕子,她這些年來一直在找你?!庇舡偦ǖ难矍案‖F(xiàn)出那個軟軟的一絲不掛的小身體。這時候她是那樣的怕她又是那樣的想她,十幾年積蓄的親情噴發(fā)出來,她環(huán)顧四周尋找著說:“人呢,燕子呢?”
  老王釋懷地笑笑:“人還在東北呢?!闭f著拿出從分局轉(zhuǎn)來的尋人信件。
  原來,是郁瓊花和前夫生的女兒寫信來上海找母親了。郁瓊花1983年回上海的時候,兒子還在吃奶,燕子剛剛兩歲。她帶回了兒子,燕子留給了前夫,從此母女再也沒有通過消息。
  當聽到三歲的燕子被人領養(yǎng)而他的父親還收了二百元錢的時候,郁瓊花木木的僵直的臉活動起來,她哭了,抹著眼淚說:“是我對不起她……”
  “總算找到你了,不過你的情況我們并不熟悉,你自己決定是不是認她,”民警老王指著信上的電話號碼對郁瓊花說,“這是燕子的聯(lián)系電話?!?br/>  郁瓊花看著信紙,答非所問:“她應該有二十多歲了吧?!?br/>  民警老王說:“信上說了,燕子的父親死了。從血緣上來說,她只剩下你一個親人,盡管她的養(yǎng)父還在,但想想辦法還有可能把她辦到你身邊的?!?br/>  “真是這樣的呀?”郁瓊花聽不懂似的問。
  “你看我們都在幫你,”民警老王說,“辦法應該說總是會有的?!?br/>  等了一會,老王又說:“你要是現(xiàn)在就想和燕子通話,可以用這兒的電話?!?br/>  郁瓊花看看寬敞的民警接待室,看看門外腳步輕輕走來走去的男人女人,覺得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她需要好好想一想;再說,要和燕子通話也不能在這么些人的圍觀下,她一時還沒有想好對燕子說些什么,也不知道燕子會對她說些什么。她突然想起,尤一鳴還在大門外等她呢。
  “不麻煩你們了?!庇舡偦ňo緊地捏著那張寫有電話號碼的信紙,“我回家再說吧?!?br/>  出了派出所大門,尤一鳴迎了上來。郁瓊花還沒有想好怎么對他說,但看到他那副關切的神態(tài),她忍不住把事情全都說了出來。她說她應該早就把燕子的存在告訴他的。尤一鳴說我不會為這件事責怪你的,我覺得我們應該要這個孩子,沒有理由不認這個孩子。夫妻倆在路上不停地說著那個名叫燕子的女孩,他們興奮得忘了乘車,只是朝回家的方向走下去,那情形好像白白地撿了一件寶貝,也可以這樣說,他們兩個人是在比賽表白自己,一個是不想讓對方有某種壓力,一個是惟恐被人誤解做母親的心狠。
  由于這一切,他們迫不及待地要給燕子打電話。
  回到家,他們就撥電話,按照信紙上的電話號碼撥了出去。有一段長長的靜寂,可以想象電信號在數(shù)千公里的通道上迅速地奔跑,終于達到了目的地。
  “我,我是上海,勞駕找燕子聽電話?!庇舡偦ǖ钠胀ㄔ捝枰丫茫€是找到了感覺。她從電話里嗅出了千里以外刺骨的寒冷和屋子里濃烈的燠熱。她原以為要等很長時間,沒想到,很快電話里響起了個尖細的顫動的女音。
  “我是燕子,你是……”
  “我是……”郁瓊花在選擇報名字還是報關系。
  燕子搶先說:“你是親媽,我知道你是親媽?!?br/>  多么陌生的稱呼。郁瓊花與尤一鳴對視片刻,對著話筒說了些不明不白的話,或者什么也沒有說。有一段時間,她們只是通過電纜越過千山萬水聽著對方的呼吸。
  燕子的聲音突然尖銳地挑高:“親媽,你現(xiàn)在才想到來找我,你是不是打算一輩子不要我這個女兒了?!?br/>  這句話郁瓊花居然沒有聽清,她眼前是一片冰天雪地。寒意正一絲絲地通過電線傳到她的身上,那個一絲不掛的小身子快要凍成透明的冰雕了。她對著電話大聲說:“我這就給你寫信寄錢,你來上海吧?!?br/>  
  3
  
  親媽來電話的時候,燕子正在小賣部里。她在幫劉東干活。
  自從劉東替她寫了那封請上海公安尋找親媽的信以后,他們的關系一天天熱絡起來?,F(xiàn)在燕子幾乎每天大部分的時間泡在小賣部里。她幫劉東打掃店堂,看管柜臺,給每個來打桌球的人記時間統(tǒng)計輸贏,劉東的父親則每個月給她一份工資。燕子心滿意足了。像她這樣初中畢業(yè)以后在家閑著的女孩幾乎遍地都是,她沒有理由不滿意的。養(yǎng)父也覺得不錯,燕子非但不讓他操心,還能往家里掙錢,他這個孩子沒有白養(yǎng)。
  如果沒有人來玩桌球,小賣店還是很冷清的。這時候,劉東讓燕子陪他打打球。球也打膩了,兩個人就站著說話,倚著綠呢鋪就的桌球臺就像身處綠茵草地,有一種悠然怡人的情趣。他們有許多話好說,要歸總他們到底談論什么卻又很困難,總之時間就這么不知不覺地過去。
  如果不是劉東對燕子說,應該去找她的親媽,燕子幾乎忘了世上還有這么一個和她血緣最親的人。親媽是一個很模糊很遙遠的夢,她很難把她納入現(xiàn)實生活的軌道。她有養(yǎng)父,現(xiàn)在又有了劉東,她應該知足了。有了這些想法的燕子,當某一個夜晚只有她和劉東兩人的時候,劉東摟著她的腰把她緩緩壓向綠呢臺面,她就決定把自己給了他。他們在綠呢臺麗上有了第一次,那種感覺說不上美妙,但兩個人的心里卻比較踏實了,就像一個在河里漂浮的人踩到了水底。
  在等待親媽回音的日子里。燕子一遍遍地和劉東說這件事。
  劉東說:“你這么想找親媽,我們就自己去找,在上海一邊打工一邊找人,也不要在這兒死等了?!毖嘧勇牫鰟|是真正明白她的人,她本來不敢這么想的,經(jīng)他一說心里打定了主意。她抱著劉東親了又親,恨不得把自己和他捏在一起。
  蜷在劉東懷里的時候,燕子聽見劉東說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
  “燕子,”劉東說,“找到了你媽,你準備怎么樣?”
  燕子還真的沒有好好想過這個問題。
  “我想嘛,”燕子說,“我要讓親媽陪我們在上海玩?zhèn)€遍,把好吃的東西都吃過,然后為我們找一個輕輕松松的工作,我們再也不回來了?!?br/>  “我們指的是誰?”劉東小心翼翼地問。
  “我爸呀,”燕子忽然明白了,“噢,還有你,你這個多心眼的小男人?!?br/>  劉東說,“恐怕到時候就由不得你了。”
  燕子說,“看你,事情還沒有一撇呢,就爭成這個樣子,好吧,你實在不放心,我們這幾天去把結婚證扯了?!?br/>  劉東說:“你把我看成什么人?!?br/>  
  4
  
  從哈爾濱來的火車進了上海站,郁瓊花的心驟然慌得要爆炸似的。她靠在站臺的柱子上,堅持不讓自己倒下去。車上開始下客,她舉著寫有“燕子”字樣的紙牌,看著從身邊流過的人群。人頭攢動中有一個姑娘跳躍著朝這邊跑來。不一會兒,一個長長瘦瘦的人兒站在了她的面前。郁瓊花第一眼的感覺是不要搞錯了,她怎么會有這么大的瘦瘦的女兒;她從上至下看著燕子的眼睛、鼻子、嘴唇,郁家人熟悉的特征逐漸清晰起來。她模模糊糊聽著燕子嚅動嘴唇喃喃的叫了一聲:“親媽——”郁瓊花覺得應該上前抱住燕子,她努力了一下卻沒有能做出來。她拉起燕子的手,一遍一遍說:“是我不對,是我不對,燕子你不要恨我,不要恨我……”
  燕子拉著親媽的手,轉(zhuǎn)過臉去對劉東說:“快過來,別扭扭捏捏的,叫親媽呀。”
  郁瓊花這才發(fā)現(xiàn)燕子的身后還立著一個小伙子,默默的怯怯的,一雙眼睛亮亮的。劉東上前輕輕叫了一聲親媽,又回到燕子的身后。郁瓊花沒有想到,來的是兩個人而不是燕子一人,燕子也似乎更多的在關心劉東。
  場面有點冷落,沿著長長的站臺向出口處走去,三個人一時無話可說。
  他們走進石庫門的房間,踏上漆黑一片的陡直破敗的樓梯。樓梯在三人碾壓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老房子腐朽霉爛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從門縫前漏下來的昏暗光線下,親媽的屁股在眼前左右搖擺,這一切燕子看來是那樣的陌生和令人沮喪。她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呀……
  一個瘦小的男子站在亭子間的門口迎接他們。
  親媽說:“燕子,這是你爸?!?br/>  這一瞬間,燕子突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養(yǎng)父。當她告訴他準備來上??从H媽,爸一連幾天沒有說話,爸為她打點行裝,默默地送她上路,臨分手了爸說:“燕子,別惦記爸,爸一個人能活下去……”燕子對尤一鳴狠狠地看了一眼,低低地叫了一聲叔……房間里立著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燕子想這一定是她的那個弟弟了。
  五個大人立著,房間里沒有了活動的空間。在這東碰西磕的空間里他們吃了第一頓團圓飯。晚飯后,尤一鳴去上班,他特意換了晚間的班;弟弟在角落里的一個尺方的小柜上做作業(yè),他在職業(yè)學校學制圖,雖然不知道畢業(yè)以后能不能有一份專業(yè)對口的工作,書總是要讀完的。
  燕子不安地扭動身子,一泡尿憋了很長時間,快要憋不住。
  郁瓊花看出來了,對弟弟說,“你出去一下?!闭f完看著劉東,“你是不是也想方便一下,讓弟弟陪你去?!?br/>  郁瓊花掩上門,從床底下拿出高腳痰盂。燕子還是第一次用這個東西,前前后后移動了一會,才坐準地方,冰涼的搪瓷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叮叮當當?shù)穆渌暿顾械诫y堪。親媽坐在一旁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那毫不掩飾的眼神使燕子找到了一種在家的感覺。她用過后的痰盂,親媽拿下樓去涮洗。一人獨處,燕子細細地環(huán)顧房間四周,除了床和小方桌,唯一看上去有些神秘的是那個朱漆斑駁的五斗柜。她目光茫然地盯著那個有著鎖頭的抽屜看了一陣。
  郁瓊花端著痰盂下樓上樓,仿佛在償還許多年來所欠下的一筆債務。聞著燕子的尿臊氣味,做母親的感覺漸漸找到了,她突然想哭一場,或者一個人在外面走上一會。她在樓梯上一步步地走得很慢,想把一切梳理清晰,結果卻是一團亂麻?;氐椒块g,放下痰盂,面對悵然木愣的燕子,她問:“燕子,陪你來的這個人,和你什么關系?”
  和劉東的真實關系燕子連爸也沒有告訴。她略微遲疑,說:“我從來沒有出過遠門,一個人害怕,讓他陪我的。”
  郁瓊花從燕子的眼神看出了問題,但既然她這么說了,她也這么認了。她說:“你也看到了,這兒就這么一間房間。等一會讓小弟陪他到里弄招待所去吧,很便宜的?!?br/>  燕子覺得親媽這話說得好像早了一點。她想說你要劉東出去住,她也一起去。可是她忍了下來,她不想剛見面就和親媽弄僵。
  這個晚上,燕子和親媽睡在一張床上,弟弟還是睡他的地鋪。關燈以后,月亮從對面房屋閃出的一條窄窄的縫隙間露出一會兒,照著這骨肉至親的三個人。郁瓊花覺得這仿佛是上蒼冥冥中的安排,讓她有今天這一天,她的前半生沒有稱心如意的事情,剩下的只有這兩個孩子了。
  郁瓊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開始還聽到燕子在邊上嗯嗯幾句,漸漸的只剩下自己的聲音了。她側(cè)過臉去,看見月光下頭發(fā)披散在枕邊的燕子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燕子的睡相呈現(xiàn)一種兇狠的姿態(tài),咬緊了牙,像要吃人似的。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在燕子的身上慢慢地滑過,感受那份真實。盡管看上去瘦長,燕子的身上還是有肉的,瓷實得充滿了彈性,腰窩和臀部則柔軟得讓人心醉,已經(jīng)不再是印象中那個捧在手里像要漏掉的嬰兒了。
  這就是我的親生女兒呀。郁瓊花在心底里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5
  
  燕子睜開眼睛,眼前閃著迷蒙的光亮,周圍的景象一派陌生。愣了片刻,她才想起自己是在親媽的家里。她坐起來四處尋找親媽的身影,房間里一個人也沒有。她正想著該做些什么,劉東推門走了進來。
  “沒想到這地方真冷。”劉東說,“蓋的被子潮乎乎的,半天也焐不熱?!?br/>  劉東坐到床邊,眼睛布滿血絲,看上去沒有睡好。“他們?nèi)四?”他問燕子。
  燕子搖搖頭:“我也不知道,大概上班去了。”
  “昨晚親媽對你說了什么?”劉東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向燕子的被窩。
  “親媽說了許多話,”燕子說,“我實在太困了,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她感覺劉東的手在她的腹部向縱深探摸,那種熟悉的探摸。她撥開那只手,下床坐到了墻角的痰盂上,她已經(jīng)學會使用這個東西了,雪白碩大的臀部和叮叮咚咚的聲音新鮮而又誘惑,當燕子要穿上衣服的時候,劉東把她拉回了床上。
  燕子突然用力抱住劉東。她貼在他的耳旁說:“我怕,怕得厲害?!?br/>  “別怕,有我在呢?!眲|抱緊了她。
  在他們向快活的巔峰挺進的中間,有過一個短暫的停頓。燕子說:“我怕的是我的肚子,我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來月水了,我怕……”
  郁瓊花拿著兩副大餅油條走上樓梯。亭子間的門關著,郁瓊花在口袋里掏鑰匙的時候,聽到從里面?zhèn)鱽淼闹ㄖ▎〉穆曧?,薄薄的布滿裂隙的門板是什么也隔不住的。她站在門外愣了一陣,把手里的點心往地上一擱,又下了樓。在去幫工人家的路上,她覺得血緣這個東西真是奇怪,連命運也可以遺傳,她對自己說,新的一個輪回又開始了,現(xiàn)在他們?nèi)ス终l呢了?誰也不能怪,就像她的過去一樣,只能怪自己。
  
  6
  
  得知燕子回家的消息,民警老王上門來探望,還帶來了派出所同事集體捐助給母女倆的五百元錢。鄰居們也上門來看郁瓊花失而復得的女兒……
  熱鬧過后,便是老百姓平常的日子。尤一鳴晚出早歸,郁瓊花每天到癱瘓病人家里做鐘點工,弟弟去上學,燕子則和劉東一起早出晚歸,在大都市里浪蕩。晚飯是一家人團聚的時候。一家人擠在小桌子前吃著簡便單調(diào)的飯菜。說著簡短得近似吝嗇的話語。晚飯后,郁瓊花督促弟弟快去做功課。這時候劉東和燕子該出去了,他們在小小的亭子間里顯得多余和尷尬。
  燕子送劉東回里弄招待所,他們在馬路上一站常常是一二個小時。他們說的很少,要說的話整個白天都已經(jīng)說了,夜晚的路燈下,似乎適宜默想遙思。他們開始想念千里以外那片人煙稀少的山林,想念養(yǎng)父和隨心所欲的生活,想念那張蒙著綠呢的臺球桌。原先的那些對大城市的熱望漸漸暗淡了,城市生活讓人感到厭倦。最為令人擔憂的是,他們隨身所帶的錢快要用完了,打工又一時找不到地方;而燕子的身孕又不得不讓他們作出最后的抉擇。
  “還是我一個人先回去,”劉東說,“回去弄了錢給你寄來?!?br/>  “不,”燕子斷然地說,“你不能走,我一個人留在上海害怕?!?br/>  “要不,”劉東猶猶豫豫地說,“我們干脆拉倒吧,這樣親媽他們也許會幫你想想辦法?!?br/>  “這話是你說的?”燕子指著劉東的鼻子,“你他媽的還是個男人,我肚子里都留下了你的種子,你想讓他一出世就沒親爹。你別再說了,我去找親媽論理,誰叫她把我生出來的。”
  當著親媽的面,燕子這些理直氣壯的話都縮了回去,她不知怎么向親媽開口。她不能像弟弟那樣,三天兩頭向親媽要錢。弟弟說:姆媽,學校里要交飯錢了。弟弟說:鞋子破了,我要買一雙旅游鞋。弟弟說:同學開派對,給我五十塊錢買禮品……燕子看著親媽二話不說地打開五斗櫥那個掛著鑰匙的抽屜,數(shù)著里面有限的幾張鈔票,抽出一張或二張,遞給弟弟。還問他是不是夠了。這種時候,燕子心里就特別的不平衡,仿佛這些好處都是弟弟從她手里搶走的。如果沒有他,也許就她跟親媽回了上海,也許她現(xiàn)在就是馬路上招搖過市的女孩中的一分子。這么一想燕子內(nèi)心便會掠過莫名的怨恨,這怨恨似乎無處不在,看誰誰就不順眼。燕子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怎么啦,”郁瓊花問,“燕子,你不舒服啊?”
  燕子搖搖頭,她怎么能對親媽說我恨你們呢。
  再看見弟弟向親媽要錢,燕子鼓起勇氣說:“親媽,我身邊的錢快要用完了……”
  郁瓊花問:“你吃在我這兒住在我這兒,還要什么開銷?”
  燕子說:“王叔給我們的那五百塊錢,能不能先用了?”
  郁瓊花說:“那筆錢我給你存著呢,你不還要回去嗎?車票和路上的花費都少不了,我們家的情景你也看到了,到時候到哪里去弄這一大筆錢?!?br/>  這是郁瓊花頭一次當面和燕子說“回去”這個字眼。說完以后,母女便陷入了沉默,整個晚上她們再沒說過一句話。
  
  7
  
  燕子不得不回家了,回她東北的老家。
  這天早上,劉東又一次鉆進燕子的熱被窩,或者說是燕子把他拉進去的。燕子握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腹上,猶猶豫豫說出了“回家”這兩個字。劉東馬上說:“還是回去好,這地方讓人待夠了,讓我留下我還不愿意呢。”燕子扭頭瞥了他一眼,她想說當初你可不是這樣說的,想到她也曾經(jīng)有過的豪言壯語,說劉東也是在說自己,她不說。作出這樣的決定以后,這兩個年青人心里反而感到輕松了踏實了。
  “回去就把咱倆的事情辦了,”劉東說,“先住我爹的房,開春再把新房蓋起來,蓋那種有雕花房檐的帶走廊的俄國式房子。”
  “我爸和我們住在一起,”燕子說,“單獨給他一間房?!?br/>  “那還用你說嗎,”劉東的手不停地在燕子的身上游走,小心翼翼不像以往那么忙亂,他說,“還要圍一個很大的園子,種各種各樣的菜?!?br/>  “你有那么多錢嗎?”
  “以前攢下得的,以后還可以掙,按我的手藝,天天贏幾盤桌球也進不少錢哩?!?br/>  “哪像這么個鬼地方,又冷又擠又嘈雜?!毖嘧痈胶椭f。她被劉東撫摸得興奮起來,貼著他的耳邊說,“你快點吧,一會親媽要回來了?!?br/>  火車票買好以后,他們對親媽說了回家的事。
  郁瓊花說,“回去也好,我這兒條件太差,要是在有錢人家,你們盡管住下去……回去以后,什么時候想我,再來就是了,誰叫我生下了你。”
  郁瓊花內(nèi)心里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燕子來家的這些日子里,她常常問自己:燕子是你的親生女兒呀,你應該對她親熱一點才是??墒悄阍趺纯傆X得像隔了一層什么的,想親熱也親熱不起來。背地里,尤一鳴也是這樣對她說的。現(xiàn)在事情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了,郁瓊花又有一種茫然的失落。她對自己說,還是這樣好,反正今后的日子長著呢。
  郁瓊花把民警老王拿來的五百元錢給了燕子,又把這個月做鐘點工掙的三百元錢統(tǒng)統(tǒng)給了她。她在心里為自己解脫:我就這點能力,這樣做對得起她了。抽屜里還有尤一鳴剛剛拿到的工資,八百元,她要留著日常開銷和兒子學校里雜七雜八的費用。
  親媽的反應對燕子不啻是一種打擊。她想她會對她的走作出熱情的表示,就是做做樣子也好,比如表面上挽留一下……早知道這樣,你們當初干脆不要認我,不要讓我來上海。她有一種被人耍了的感覺。想到興沖沖意切切的來,又這么一無所獲地回去,燕子心里總覺得郁悶得慌,真想找個地方狠狠發(fā)泄一下。親媽幫她打點行裝,燕子站在一邊環(huán)顧亭子間里的一切。如果當初是我跟親媽回上海,而不是弟弟,這里所有的都是我的,于情于理于法也是我的……燕子想,這是不公平的,我不會就這么善罷甘休的。
  
  8
  
  火車是傍晚時分的班次,尤一鳴要上夜班,弟弟還在學校上學,不能上車站送燕子。下午三點郁瓊花和燕子他們就出了門。
  到了門口,燕子對親媽說,“我還要上樓去方便一下?!?br/>  郁瓊花和劉東提著行李站在門口。
  燕子回到亭子間里,關上門,拉上窗簾,坐在痰盂上,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生活方式,習慣了這種叮叮當當驚天動地的聲音。聲音沒有了,她還呆呆地坐著。幾近封閉的空間里,暗黝黝的,彌漫著陌生的怪味,像春天動物的巢穴的氣味,而她猶如一只不知所措的幼獸,瞪大眼看著面前這個說不清楚的世界。和燕子眼睛平行的地方是五斗櫥最上面那只抽屜,她出神地盯著那把掛在鎖孔上的鑰匙。她站起身來,穿好衣服,然后拉開抽屜。
  很快,燕子的動作變得急促而狂亂。她先將尤一鳴的工資八百元放進自己的口袋里;接著翻開戶口本,從第一頁開始,一頁頁地撕下來,撕成碎片;隨后又把抽屜里的一切攪亂,能撕的東西一一撕碎。在抽屜里,燕子又一次看到了在她身上保存了許多年的那張親媽的舊照片,她拿起照片猶豫了一下,把它放進自己口袋里。
  這時候,燕子聽見親媽在樓下喊她,要她快一點。她鎖上抽屜,想了想,又把鑰匙拔了下來,順手扔到了床底下……
  火車站里,進站時有過片刻的混亂,然后是短暫的平靜,乘車的人和送行的人站在月臺上,等待最后分手時刻的來到。面對沉默無言的燕子,郁瓊花覺得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又覺得還欠她點什么。眼前的情景和她許多年前下鄉(xiāng)時多么的相像,雪原、森林,那個已經(jīng)不在世上的人,血泊中滑溜溜的小身子,遙遠的一切統(tǒng)統(tǒng)化作徹骨透心的迷茫,流過她的全身……
  廣播里開始催促乘客上車,郁瓊花想起什么,急急地從手指上脫下那只細細的金戒指,伸到燕子面前。燕子吃了一驚,恐懼地往后退一步,郁瓊花拉過她的手,把金戒指給燕子戴上。
  “你們什么時候辦事情,寫信來,我來看你?!庇舡偦ㄕf。
  “不,不?!毖嘧油蝗粨湎蛴舡偦ǖ膽牙?,哭喊著:“親媽……”
  母女倆緊緊地擁抱,號啕大哭,一副催人淚下的景象,月臺上的人為母女親情黯然動容。只有燕子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么傷心?;丶乙院?,看到被洗劫后的抽屜,親媽再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的動情了。
  從此,她也許連親媽也沒有了。
  
  (責編 方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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