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這篇文字的時候,我的二十四周歲行將結束。一百年前,我的先祖覺民公與此時的我年紀仿若。他只留下一張照片,我得以看到他眉宇間的剛毅木訥,那并不近于“仁”,而是帶著某種大悲苦與大堅韌的執(zhí)拗。這種氣象,在我所見晚近以來林姓名流諸公的影像中頗為少見。譬如同為戰(zhàn)火紛飛中的風云人物,毓蓉公(林彪)神色多似喜而嗔,天波公(林森)則莊穆得如私塾先生,而祖涵公(林伯渠)的知性與慈善之貌更為覺民公所乏。正是這種咬碎了牙關的表情,在我的心里刻下了鐵色高崖的印記——林氏有此大木,辛亥永柱長天。
從這張渾厚殘損的照片中,看不出覺民公年輕的顏色。那時的他,是福州同盟會中出了名的美男子。目下正在拍攝的電影《辛亥革命》,以胡歌飾覺民,在英俊氣上當有幾分神似。然而,覺民公的那番風骨,卻是飾演者難及的。辛亥年舊歷,春天剛剛冒出頭來不久,幾陣槍響劃破了廣州午后的寂靜。騷亂之后是公堂的怒吼。被俘的覺民公慷慨陳詞至激昂處,猛地扯開衣襟,捶胸長嘆,其悲憤、其怒目、其壯氣、其豪情,連堂上端坐著的剛剛聞風逃竄歸來的兩廣總督張鳴岐也不禁脫口而言:“惜哉。此人面貌如玉,肝腸如鐵,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敝猩较壬娫疲骸绊斕炝⒌仄婺凶?,要把乾坤扭轉來?!痹跉v史上進步與保守、光明與腐朽的截然對立的聲音中,“奇男子”名至實歸地落在覺民公的身上。
那究竟是怎樣的一場惡戰(zhàn)?玉樹臨風的錚錚鐵骨究竟面臨怎l2zt2jBIEQxZ+l+Zce9pzw==樣的血拼?是腥雨連天、黃沙蔽空,還是戰(zhàn)馬嘶鳴、輪刀劈面?我特意查閱了壬子年的《民立報》,當年七月連載的《革黨林覺民小史》據(jù)說是覺民公最早的成形傳記。在塵封已久的圖書館地下室里,我淚眼模糊地讀到這樣的話:“巷戰(zhàn)既久,飛矢洞腰,(覺民)翻然身撲于地,縱聲一呼,忍痛躍起,復殺多人,又被數(shù)創(chuàng),鮮血暴注,遍體淋漓,力竭始見擒?!焙靡粋€“力竭始見擒”。在覺民公《秉父》和《與妻》兩封遺囑書寫罷的三天后,殘血的夕陽掛在天邊,羊城東轅門外的巷戰(zhàn)里,革命黨竟是中了埋伏,短暫而激烈的幾聲槍后,起義草草以失敗收場。幾番磨槍,沙場未酣;凌云大志,折戟旗斷。歷史的偶然,往往將書生柔弱的鐵肩擔當拋入激流與漩渦之中,用近乎嘲弄的方式輕易涂寫一個人的命運。還是中山先生的話,見于《黃花崗烈士事略》中:“是役也,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為之含悲,風云因之變色……不半載而武昌大革命以成?!?br/> 百年風云激蕩,歷史又轉入了新的世紀。華夏國土曦曦安定,惟世風傾頹,知識人少有,俠義客亦稀。于此浮囂戾氣中,讀我先祖之文,想我先祖之人,小子尤甚惶悚愧姓林。覺民公族下有侄女徽因,名聲漸起而掩其叔父。今向往徽因情事的少男少女們,又有多少曉得她的詩情和堅毅,乃至她對民主的追求,竟都與素未謀面的叔父有著遙相的呼應。滾滾紅塵中,祭奠覺民公的人里,多半是出于寫盡了柔腸與相思的“意映卿卿如晤”,童安格、齊豫、許乃勝……唱不盡的是綿綿兒女雎鳩深情,而缺少的卻是家國情懷鐵肩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