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踏入音樂廳的觀眾為了吸取精神的養(yǎng)分,感悟音響的妙境,都希望樂團的演奏家們拿出各自的看家本領,使出最好的絕招,奏出天籟神曲,讓自己忘掉塵世瑣碎,卸除私心雜念,全身心地投入音響世界。倘若能入此境,真是人生大幸!在2011年5月7日當晚的北京中山公園音樂堂,由中國愛樂樂團與旅意華人鋼琴演奏家居覲、指揮家石叔誠聯袂舉行的2011演出季“交響音樂會”,就將我們帶到了這樣的藝術氛圍之中——音樂堂座無虛席,掌聲雷動,觀眾被帶入演奏家們創(chuàng)造的音響魔境中如癡如醉。
毋庸置疑,這樣的樂團、鋼琴演奏家、指揮家之間的合作絕對是強強聯手,其演出效果的圓滿是情理中事。然而,“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能有幾人知道,他們在這短暫的美妙和奪目光環(huán)背后所付出的是何等的艱辛,他們?yōu)榱怂囆g——僅就本場音樂會的演出作品而言所付出的勞作是多么的厚重。筆者有機會早于觀眾提前一天目睹了這場音樂會的排練過程,因此了解到一些鮮為人知的幕后故事。
本場音樂會的策劃歷時兩年有余。石叔誠有一雙孿生愛女,利用自身的天然優(yōu)勢,多年前就搭配成了一個雙鋼琴演奏組合,近年來活躍于國內外音樂舞臺上。其中,謝爾蓋·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二組曲》(為雙鋼琴而作,Op.17)格外引起石叔誠注意。他以鋼琴家兼指揮家的直覺認為,這部作品很有可能是一部未完成的鋼琴協(xié)奏曲的縮譜。于是便萌生一個大膽計劃,要盡自己的力量為拉赫瑪尼諾夫還原這部未完成的鋼琴協(xié)奏曲。自2009年初開始啟動為該作品管弦樂配器的準備工作,憑借自己幾十年來積累的樂隊經驗、創(chuàng)作和指揮技能及鋼琴家優(yōu)勢,首先開始版本研究,查尋《第二組曲》相關信息,分析拉氏同時期創(chuàng)作的風格特征,并了解到,該作品創(chuàng)作于1900年恰是拉氏因1897年首演的《第一交響樂》招來劣評如潮的沉重打擊而一蹶不振之時,通過數年的沉淪低潮,直至得到心理治療師尼古拉·達利悉心治療,才逐漸重拾信心。因此,這部“拂去陰霾”的“音樂筆記”對于研究拉氏的風格形成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在為作品配器過程中,他偶閱一篇論述《第二組曲》的資料印有“拉赫瑪尼諾夫生前沒來得及為這部作品配器”的信息,這非但印證了他此前的判斷,更極大地增強了他完成這項工作的信心和責任感。
石叔誠深知僅憑一己之力是遠遠不夠的。他在樂曲的配器過程中征詢過許多業(yè)界朋友的意見,并把最終完成的管弦樂總譜提供給中國愛樂樂團藝術總監(jiān)余隆,遂得到大力支持和肯定,并商定將它安排在2010至2011年中國愛樂樂團十周年團慶的演出季中隆重推出。
如此重要的作品請誰來擔任鋼琴獨奏的首演呢?這是音樂會能否成功的又一個重要因素,經過遴選,最終他倆一致認定居覲是最佳人選。
提起居覲,相信鋼琴界和喜愛鋼琴的聽眾并不陌生:1996年5月因在羅馬尼亞國際青少年音樂比賽獲鋼琴青年組第一名而聲名鵲起;2000年12月在臺灣舉行的雷協(xié)悌斯基第一屆國際鋼琴比賽中榮獲第一名,并同時獲得雷協(xié)悌斯基作品最佳演奏獎、亞洲最佳演奏獎及公眾選票獎等三項特別獎;2002年在柴科夫斯基國際鋼琴比賽中,以精湛的演奏藝術奪得銅獎,轟動國際樂壇;2009年10月,應教皇本督十六世邀請,在梵蒂岡納爾維音樂廳為教皇及5500名聽眾舉行獨奏會,成為繼米開朗基利之后22年來惟一受邀的鋼琴家。
除此之外,居覲還是一位名副其實的“救火隊員”,她與石叔誠的合作和友誼就源于19年前的一次“救火行動”。1992年,當時的中央樂團要舉辦“貝多芬鋼琴音樂節(jié)”活動,原定演奏貝多芬《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皇帝”》的外國鋼琴家因病不能演出,中央樂團為救燃眉之急,找到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主任楊峻教授,希望楊教授推薦一位學生替代。楊教授立即想到了年僅16歲的居覲。居覲也不負恩師重托,僅用5天就將從未碰過的“貝五”彈得得心應手,又用5天完成與樂團的合練,而這次演出的指揮正是石叔誠;幾年之后,當中國交響樂團總監(jiān)陳佐湟遇到同樣“火情”時,又找楊峻求救,居覲再次被舉薦并在短短幾天內順利登臺并大獲成功。由此可見,居覲的“救火能力”非同凡響,駕馭大型鋼琴作品技術爐火純青,她的能力和造詣不僅征服了觀眾,而且也贏得了業(yè)界權威的充分信任。
因為演出季的繁忙,中國愛樂樂團用于本場音樂會的排練僅有兩天時間。雖說由《第二鋼琴組曲》改編的鋼琴協(xié)奏曲是音樂會的重點,但還不能構成一場完整的音樂會演出。因而,石叔誠將它擴充成拉赫瑪尼諾夫交響樂作品專場,另加入最能代表拉氏風格的《練聲曲》(管弦樂版)和其最后一部作品《交響舞曲》。因為這兩部作品也要排練,尤其是后一部拉氏的“天鵝之作”是一部三樂章大型交響樂作品,演奏難度同樣巨大,需要占用很多時間排練,因而留給鋼琴協(xié)奏的時間僅有兩次合排,外加一次整體走臺的機會。
5月3日居覲還在意大利北部重鎮(zhèn)皮內勞羅市政音樂廳,舉辦跨越時空的“古鋼琴作品音樂會”,音樂會使用6臺從18世紀末到20世紀初生產的斯坦威鋼琴,還原從拉莫、斯卡拉蒂、巴赫到肖邦、李斯特、德彪西不同時代的遙遠音響。5月4日踏上回國征途。5月5日近中午抵達北京,來不及倒時差,下午就與樂隊進行第一次排練。所有樂隊隊員都是第一次拿到樂譜,對整個作品都不熟悉。這次排練我未在場,但我有幸看到了5月6日下午在北展排練廳的第二次排練。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完全不敢相信,如此重要的音樂會首演,這么困難的作品,排練時間竟是如此之短!我的心一直懸著。
排練開始之際,居覲把她用的總譜給我,自己則完全背譜演奏,無論從哪里進,在哪里停,她都嚴絲合縫,絕無差錯,可見她在背后已經做了多么精心的準備。在排練中,她一直注意各個聲部進出與她的織體搭配,能瞬間判斷出對錯,這令我非常吃驚。中間休息時,我問她訣竅在哪?她說:她早已將雙鋼琴的主奏和協(xié)奏兩份樂譜都演奏過無數遍,整個作品的總譜已然爛熟于心。面對如此敬業(yè)而又嚴謹的鋼琴家,怎不讓人欽佩!
排練結束,我又看見一幕難忘的情景——居覲幾乎能叫出每個演奏員的名字,并與他們一一道別,談起彼此經歷過的往事是那么親切,每人臉上都洋溢著久別重逢的喜悅。事后居覲對我說,與中國愛樂樂團合作有一種“回娘家”的親切感覺。對于我表達的排練時間太少的擔心,樂團外聯主任張詩正女士說:“你們放心!明天正式演出,效果會更好!我們的團員都是演出型的藝術家,上臺以后格外投入和認真,通常還有超水平的發(fā)揮!”
5月7日晚音樂會開始第一個作品是拉赫瑪尼諾夫的《練聲曲》的管弦樂隊版本。當晚的演奏可謂完美,尤其是弦樂的音響控制自如優(yōu)美,旋律委婉舒緩,猶如輕輕拂動水面的秋風、溫和略帶愁思,具有濃郁的俄羅斯色彩,充分展現了拉氏作品旋律性的特征。
第二個作品就是本場音樂會首演的石叔誠編配的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組曲》(鋼琴協(xié)奏曲版本),樂曲由四首小品組成:
第一首 引子,C大調,快板。樂曲由樂隊全奏進入,輝煌、宏大,鋼琴與樂隊強勢抗衡,雖音響上處于劣勢,但居覲為突出重圍采用了極具爆發(fā)力的強力觸鍵,雄勁,充滿魄力,把聆聽者帶到一個血液沸騰的境界。樂隊演奏家有點過于激動,力度控制不夠,使得音響過載,稍欠從容是為遺憾。
第二首 圓舞曲 ,G大調,急板。樂隊奏響點狀起始和弦,鋼琴似一匹脫韁的野馬飛馳而出,低音循環(huán),高音點狀升騰,整體音響透明且富有顆粒性。圓號轉折引入,鋼琴與樂隊交織平緩陳述一條具有典型俄羅斯風味的圓舞曲旋律,急緩對比、松弛有度,整體配合漸入佳境。
第三首 浪漫曲 ,降A大調,行板。這是作品中惟一一個以鋼琴率先進入的樂章,鋼琴家很好地控制了力度,分解和弦音型化引入,恬靜、平和地鋪墊出底色;大管、長笛、單簧管、雙簧管相繼線性化呈現舒緩而優(yōu)美的主題,共同勾勒出一幅夕陽西下、艷麗多姿的自然景象。樂隊襯托出的鋼琴聲部猶如在晚霞的邊緣鑲上了一圈燦爛明亮的金光,讓人陶醉、留連難忘。
第四首 塔蘭泰拉舞曲,c小調,急板回旋曲。經過前一樂章的積蓄,作曲家在樂曲開始部分就在和聲小調中使出了的壯麗、威嚴、長氣息的旋律,樂隊與鋼琴主次頻繁互換,交相輝映,氣勢恢宏。音響塑造出一個異常堅強,不為壓力所困,已經重拾信心的拉赫瑪尼諾夫的自畫像,這是一位藝術家的自白。至此,一個完全成熟的,已有大師風范的拉赫瑪尼諾夫站起來了。
音樂的表述是這樣的傳奇,直擊心靈!觀眾為演奏家的精彩演繹報以持續(xù)的掌聲……返場數次。居覲為平復觀眾激動的心情,先是加演了一首肖邦的抒情《夜曲》(Op.16),借以獻給他的恩師楊峻先生,祭奠老師天國之靈。琴聲淡淡柔柔,沒有多少裝飾,也不炫耀技巧,但弱而不虛,慢而不斷,內含深情,動人心弦?!皬楇m在指聲在意,聽不以耳而以心”,確實給人以一種至高的審美享受。
一曲柴科夫斯基的《四季》之八月,音色與情境如魔術般地陡然為之一變,急促、飛旋、明快、爽利,難以置信這竟是出自剛才還柔情似水、夢雨依依的同一人。居覲指下的音色畫面竟是如此豐富多彩,嚴謹又不失浪漫,反差對比達到頂點,盡顯大師風范。
下半場演奏的《交響舞曲》,完成于1940年10月。從標題看,此曲原意是為芭蕾而寫的舞曲,但事實上曲中內涵的豐富、緊密結合的音響效果,足可稱之為拉氏的“第四交響曲”,是他用音樂述說的人生結語。石叔誠選擇它來壓軸,意在表達對作曲家的敬意。然而,將此作放在本場音樂會中,在不自覺間會有一種“風格鑒定”作用——同是拉氏作品,一個是石叔誠編配的管弦樂版本,一個是拉氏的“天鵝之作”,它們在音響風格的統(tǒng)一性、氣質特征的一致性、基因傳承的連貫性以及音色布局、交接、化合、分離等方面是否能達到“亂真”程度?石先生給自己布下了一個考題,提交了一份答卷。且不說答案如何,僅就這等勇氣和處事態(tài)度就讓我們佩服有加。
其實,未臻完善也是一種特點。倘若石叔誠還有余力再次修訂完善,相信定會給我們帶來新的驚喜。正如居覲的演奏是經過千錘百煉才日臻爐火純青境界一樣,任何音樂杰作也必須經過精心煉聚方能放出奪目光環(huán)。有鑒于此,我對石叔誠先生充滿期待。
肖武雄 首都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 榮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