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幫朋友搬家。
任務分配下來,我的主要工作是幫忙清理那兩屋子的書。
搬過家的人一定知道,其實最重也最麻煩的根本不是什么家具家電,恰恰是那些由一張張薄薄的紙累積起來的書。衣柜冰箱彩電往那規(guī)劃好的位置上一擱就完事了,可書不行。高矮胖瘦不一也就算了,還得分門別類擺放。特別是一些陳年舊書,棄留兩難,如同雞肋。
“我說,這高考試題解析的書留一套最近的就夠了吧,其他的幫你扔掉啊。”
“唉!千萬別!這套資料挺好的,留著!”
“可你這是1998年的啊,上個世紀的資料還有用嗎?”
“可以留著分析出題的走向嘛!”
“那2005年到2009年的你有兩套,扔一套吧?”
“不!另一套送人!”
“嘿,這個好眼熟!想起來了,這是我教初中的時候用的那一套語文閱讀資料,當時你說給你表弟也買一套,這就是那套吧?……好干凈啊?!?br/> “他根本就沒有看。”
“都十年前的了,扔了吧,現在你家沒準讀初中了?!?br/> “留著!給我兒子用!”
“什么!可是你兒子不是還沒讀小學嗎?”
整整一天,才完成了任務的一半。就是這樣,每一本書都要過問,每一本書都要衡量。翻到學生時代的日記,忍不住要念上幾篇??吹酱髮W時代的照片,又免不了要感懷幾句。最后是書把人層層包圍,灰頭土臉的主人坐在中央,莫名地煩惱著。
很多人可能都是這樣吧,家里的書柜越做越大,藏書也越積越多,買的時候信誓旦旦要幾天內看完,可買回來之后便束之高閣的總是占大多數。難怪說書非借不能讀也。
我仔細研究了一下我那朋友的藏書,其中大概有三分之一是從未讀過的,有三分之一是沒有收藏價值完全可以扔掉的,還有三分之一,是讀過,但重讀的可能性很小的。但是它們都氣宇軒昂地矗立在那里,一排排像高傲的士兵。我漸漸懂得了她不愿扔書的原因,那些書上都有著簽名和日期,那些紙張和油墨,已經融入了記憶,成了過往歲月的一部分。她其實是在借清書,來整理自己的回憶。
這樣的話,我便成了兇殘的劊子手,或是冰冷的手術刀。我總是在建議扔,可她卻在拼命挽留。這是一次與自己的過去揮手告別的餞行,這是~場將部分記憶的鏈接拔除斬斷的博弈。我,其實只不過是~個扮演反面角色的載體??雌饋硎菤埲塘它c,但,大多數人無法親自扮演自己的“終結者”,這也是人內心的一種軟弱性。
就這樣,成百上千個回合過后,戰(zhàn)場上終于還是留下了一堆遺?。捍蠹s一紙箱決定拋棄的書。這相對于兩屋子的書來講,只不過是撓了一下癢癢。
不過也有意外的收獲。在這兩屋子書中,有一些沾滿灰塵,整體都發(fā)黃了的舊書,大概一百多本,全是原版的德文、英文或法文的書籍,小說、劇本、雜志、散文、科普讀物、人物傳記……這并不是我朋友的藏書,而是她表哥的老師的。這位大學教授主要研究德語,后來移民加拿大,有些書不打算帶走,就把自己的書送給了自己的得意門生。而這位表哥后來也去了加拿大,書就又轉交給了學英語的表妹,也就是我的這位朋友。
打開一看,我驚呆了。書中到處都有讀者查找資料后作的注解,每~本書的扉頁上,都用鉛筆寫上了滿滿的讀后感,標明了自己閱讀的時間。有的書寫不下,他就用信紙寫上好幾頁的故事梗概和評論,以及有沒有翻譯價值,然后訂在書的內頁上。這~百多本書,都是在1988—1990年左右讀完的,有的書他甚至每一年都讀一遍,還都寫上短評,最后說“實在是本好書,忍不住再讀一遍”。他的評論文章,讓我這個學中國文學的都覺得汗顏,用詞的精準與純熟,思想的深度,完全不亞于一個專業(yè)的書評人。
這實在是一個讓人又驚嘆又慚愧的發(fā)現。尤其是看著兩間屋子里其他的那些嶄新的“藏書”,相形之下,心底里遭到重重的一擊。在學生們面前,我總覺得自己還算是讀過一些書的,還時不時地給大家推薦這推薦那??捎钟卸嗌贂?,我是真正讀透過的呢?當然,書海之浩瀚,絕不可能讓我們一一汲取,但相比這位教授的讀書功力,我們哪里還敢自詡為“讀書人”呢?我們浪費了多少的時光,我們竟浮躁到了一個不自知的高度,飄飄然,那么輕,又那么可笑。
老教授的存書,我們決定還是要好好利用起來。英文的她都留著,法文的我?guī)ё撸亲疃嗟牡挛臅?,我們裝了一箱子送給一個德語專業(yè)的朋友,我也另挑了十幾本,送給我一個在德國讀書的學生。
這些書籍將天各一方,再匯聚到一起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了,但我相信,那二十幾年前用鉛筆寫下的每一個字,哪怕離散,哪怕斑駁,也會擁有永恒而巨大的力量,使每一個用心看到它們的人終身受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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