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9號,搭上由深圳至溫州的長途巴士。近日里深圳的天氣不是很好,雨絲像街頭的長舌婦樣進行著長時間的戰(zhàn)斗,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天氣預報里說近期閩粵等地會有冰雹現(xiàn)象,而臺風奠拉克又影響著南方的諸個地區(qū)。所以說,我走到哪兒,都只會是一片陰雨。
每年臺風的時候,我總會幻想著一場海嘯。然而,這種悲劇一直離我很遠,若不是特意到海邊去觀望深圳的臺風,以前所看到的災難也不過是風吹倒了大樹,吹倒了廣告牌。
突然想起蒼南。很多年前的夏季,記憶里的溫州就像個患了傷風的孩子,驚擾著居住在這里的人們。那座濱海城市很容易沾染臺風這種病體,而蒼南就是這種病體的癥狀。那個時候,班里的同學都會開玩笑地說要跑去蒼南看臺風。
一直都是這樣,他們不知道什么是不幸,甚至幻想著自己有一天能夠淪為悲情角色,見證某些災難。這種行為是可笑的,深諳這個道理的我有資格嘲笑這種行為。可是,這又何嘗不是因為我沒有資格像他們一樣幻想呢7那個時候,租來的小屋漏雨,媽媽拿出臉盆、茶壺甚至碗去接著雨水。那些讓人不安身的夜里我直慶幸自己不在蒼南。
據(jù)說,總是被臺風侵襲過的地方,有些人,注定要那么卑微地活著。
一些人,注定要在那么卑微的角落仰望著自己心中的英雄。“真想看看臺風啊。”亞米說這話的時候總是撅著個嘴,好像前一天夜里的刮風下雨不是臺風過境所帶來的一樣。很多年的夏季,我都會在這么一句感慨下匆匆回頭去觀望那個坐在身邊的女孩??粗垌钐幦绾愕哪欠萜届o,我總以為那是英雄的桂冠。
亞米是個英雄,她的內(nèi)心可以與臺風相斗。一直為臺風所恐慌的我這樣認為。
蓬松的羊角辮,短短的睫毛。我一直記得亞米的側(cè)臉,像是不曾忘記曾經(jīng)那個窗臺上長著蒲公英的小屋。亞米于我而言,是那段貧瘠記憶里最美的橋段。
“鄧飛,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們一起去看臺風,好不好?”亞米眨巴著一雙大眼睛望著我。恍惚間,我以為那是山盟海誓的承諾,就好像一個英雄對她卑微的奴仆說,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們一起去面對敵人。
天色昏暗,巴士穿過一個個隧道,像是闖過一個個關卡。昏黃的燈光透過玻璃窗在車內(nèi)不斷地撲閃著,乘客的面孔在那些光芒中明明滅滅。前排臥鋪上的女孩將臉貼著玻璃,雙眼似乎在觀望著隧道的燈盞。緊接著,女孩閉上眼,雙手合十,似是許愿。短短的睫毛輕微地煽動著,突然問我想起亞米說過,穿過隧道的時候,可以看見流星雨。
那么亞米,如果我現(xiàn)在許愿,是否就可以和你一起去完成那個承諾?
[2]
沉沉睡下。最近幾年為生活在各個城市間奔波,似乎早已讓我習慣長途巴士里骯臟的枕頭和棉被。就那么沉沉睡下,不用擔心什么扒手。生活中的我如流浪漢,一貧如洗。車內(nèi)的冷氣打得很足,整個人窩在發(fā)黃的棉被之中,突然看見前面的女孩從包里拿出條毯子蓋在身上,端坐著看著窗外。她,很特別。
做了個夢,夢里的我很疲憊,雙手機械地運作,調(diào)著一杯杯酒。穿著白色公主裙的小亞米站在我面前眨巴著眼睛對我說,鄧飛,我們一起去看臺風。
驚醒,胃開始痛著。習慣性地笑笑,習慣性地自嘲,調(diào)酒師的胃卻百孔千瘡,這似乎是個笑話。
亞米,給我點胃藥和水。我拍了拍前排女孩的肩膀沉聲說道。女孩回過頭望著我吃驚地張了張嘴巴,從包里拿出了一些藥品和礦泉水遞給我,我接過,朝著她微微一笑。我知道,她還記得我,還記得我叫鄧飛,如同我一直記著她,記著她和我一樣有著胃病。
你還是沒變,總是忘了要隨身攜帶胃藥。亞米望著我咯咯地笑著,用手理了理凌亂的長發(fā)??粗鴣喢?,突然間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怔了怔,低低地嘆了口氣,自顧自將藥吞入。兩人又陷入無語。我曾以為,再次看見亞米,我會欣喜若狂。
和亞米,一直很有緣分。從小學,再到初中,一直都是作為同桌相伴著。這樣的巧合連我自己聽著都覺得很假。有一段時間,一起搜集蝸牛,結(jié)果看著龐大的蝸牛團體惡心了很久:一起將收集了許久的彈珠埋在學校最大的樹下,希望來年樹上結(jié)出更多的彈珠,結(jié)果在第二天看見樹底下空無一物的大坑時郁悶了很久;一起嘗試著古人的倒背如流,結(jié)果在初步的倒讀如流下總結(jié)出倒背如流只是古人沒事找事:一起為考好的高中而努力,廢寢忘食,結(jié)果機緣巧合下又雙雙得了胃病。
那個時候總有很多的失意,很多的沮喪,站在天臺上的我們等不到流星雨。亞米說,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得到天上的流星雨的,但是我們可以把夜里天橋上的車來車往,隧道里一閃而過的燈盞當作是流星雨。我們依舊有許愿的權(quán)利,依舊有幸福的權(quán)利。
我的家庭無法為我的幸福支付金錢,所以我無法去上爸爸嘴里沒有用處的高中。緣分這種東西說斷就斷,我知道我和亞米再也做不了同桌,甚至連同學也不能做,這就是生活。卑微如我,為了生活要學會面對很多。當調(diào)酒師,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月薪一千八,很不錯了?;蛟S這就是我和亞米的差距,就好像很多年前的夜里睡在破房子的我被屋子里的積水所震驚著,亞米卻可以在大房子里安睡感覺不到風吹雨打?,F(xiàn)在的亞米,讀著高中,做著大學夢。英雄與奴仆本身就不應有太多語言,這是我的自卑使然。
[3]
再度睡下,再度醒來。汽車停滯不前,望不到盡頭的堵車?!奥爠e的司機說這車是從昨天夜里開始堵到現(xiàn)在。”“不會到晚上也到不了溫州吧?”“會不會是前面塌方了?”車里的人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你一言我一語地發(fā)著牢騷。也是,按照搭坐長途汽車的經(jīng)驗所得,一般情況下都會遇到些許車禍以及堵車的。
亞米直望著窗外。天下著毛毛細雨,卻沒有讓人覺察出絲毫溫柔的氣質(zhì),只覺得是一種多余的騷擾,既不怡情,也不應景。“鄧飛,我們出去站會兒吧?!眮?b id="Iz5kTyBzLNBaROjy69Ok8Ed1Gkg=">米沒有回頭看我,僅是拎著包向車門走去,讓我以為剛才的話語是自己的幻聽??墒?,即使這樣,我也沒有絲毫遲疑,跟著亞米走出車門。
“從昨天夜里堵到現(xiàn)在?!边@句話不假,明明是在深山野嶺的路上,卻陸續(xù)有提著開水瓶到處販賣方便面的人來來去去?!傲鶋K錢一碗?!碧嶂鵁崴康拇髬饳C械地說著,立馬有兩三個人抱怨著大嬸黑人,說實話這位大嬸算是很質(zhì)樸了,按現(xiàn)在這種情況,即使是二十塊一碗方便面也不算過分,畢竟從附近的村莊到這兒,有很長的路要走。賺錢真的很不容易的。
我低低地笑著,點上一支煙,紅雙喜,有著很喜氣的寓意。亞米撐開一把雨傘,舉至我頭頂。我抬頭看了看,鮮艷的彩虹顏色濃烈得讓我忘了雨天應有的陰霾。低下頭的時候,我扔了才吸了幾口的香煙,看著煙頭的火光被地上的積水熄滅,毫無思想。
我記得以前我說,如果可以我們一起去看臺風??墒桥_風去得那么快,離我們總是那么遠,這次,我們只能看見臺風的尾巴了吧。風把亞米的頭發(fā)吹起,我看著亞米的側(cè)臉,再也回憶不起蒲公英的模樣。眼前的亞米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衣服,撣落了些煙灰。我看著它們懶散地墜落著,突然間不知所措。
“龍卷風?!弊彀筒皇芸刂频卣f出三個字,意識到時連自己都有點訝異。畢竟是那么幼稚的回憶,而我和亞米都早已長大?!霸瓉砟阋灿浀冒?。”亞米開心地笑著。
“龍卷風是臺風的尾巴哦?!蔽覍χ镏烊轮磁_風的亞米這樣說。那小時候還只是三年級,丁點常識也不懂。幸運的是,那個時候的亞米也一點常識也沒有。龍卷風是臺風的尾巴,既然看不見轟轟烈烈的臺風的降臨,不如自己去想象那臺風的尾巴。每個有風的日子一遍遍地畫著龍卷風的形狀,一遍遍地互相比較著誰的龍卷風更好看,要多白癡就有多白癡。只是因為,龍卷風像一條尾巴。在無聊的時候畫著一個個龍卷風的形狀,在紙上,在玻璃上,在水泥墻上,這種幼稚已成習慣。
風吹著,亞米的白色裙子被雨水微微打濕。我們聊了很多,亞米說著她的夢想,她的生活,我說著些聽來的笑話以及調(diào)酒的細節(jié),我們偶爾唱些歌,念些詩。彼此不覺有任何尷尬,直至汽車發(fā)動引擎,司機吆喝一聲,大家紛紛上車。
[4]
沒有所謂的塌方,只不過是臺風所引發(fā)的大水,漫上了高速公路。
經(jīng)過蒼南的時候,看見的是大片大片的赤水,幾個人撐著幾艘小木船在這片水色中漂蕩,一群孩子戴著游泳圈嬉戲著。那不是什么河,不是什么江,不是什么海,那是農(nóng)田,被大水淹沒?!翱茨莾骸眮喢字钢巴?。我順著方向看去,一個女人推著自行車,身邊是一個抱著嬰兒的男子,他們的臉上似乎有著隱隱的笑容。他們的背后是被淹了半層的樓房。這,就是我們曾經(jīng)所想象著的苦大仇深的蒼南。
就好像那些在破舊房屋里度過的臺風夜,雖是驚心,可是熬過去便又是風平浪靜,過幾天又會有陽光燦爛。那么多的夏天,至少我和亞米所看到的,是同樣的陽光燦爛??傆幸惶?,奴仆將變?yōu)轵T士,變?yōu)橛⑿?。英雄對英雄說,看,臺風過去了。 (指導老師: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