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我離開家十年后,第一次回到這里。長途汽車沿著碧藍的西江,一路奔馳。烈日灼燒著青山上的黑瓦和田里油亮的玉米葉子,把光反射到我面前的車窗上,光線被車上的十足冷氣驟然隔斷了溫度。從視覺到感覺上的戛然而止,讓我懷疑一切是否真實。
西江發(fā)源于一座著名(我卻不記得名字)的山,依地勢南下,到西江縣境內(nèi)輕盈一轉(zhuǎn),東南而逝,于是西江縣有一半都被環(huán)抱在水色中。在公路沒有修到湘黔邊境之前,河道上隨處是行駛緩慢的貨船。而如今的西江早已尋不見那些安靜的身影,連碼頭都拆作了游客集散中心。
“游客朋友們,現(xiàn)在從您左邊的車窗看下去,橋下就是世界人文遺產(chǎn)西江古城了……”
游客們紛紛起身擠到一側(cè)去爭那一塊小小的窗口。我也迫不及待地往下看,那座熙熙攘攘的小城果然就是久別的西江縣了。在我小時候,人們一致認為,西江縣是活的。青山是它的骨骼,河水是它的血脈。而現(xiàn)在……遺產(chǎn)?
對啊,西江縣已經(jīng)不是西江縣了。它是旅游紀念品的附庸。討價還價聲填滿了青石板的巷,置于眼前的景,讓我有了隔岸遠眺的幻覺。走了許久,終于有一個著粗布衣裳正在紡線的老人家似是舊識。她盯了我半晌,看著我的眼睛露出了欣喜的光。
“您是不是……”我正待詢伺,只見她和悅地指了指身后一塊紙牌子:
合照兩元。
我落荒而逃,來到西江邊。我感激地撫著河水,幸好它還不會出聲跟我談談市場經(jīng)濟進貨渠道。
(二)
我都已經(jīng)不記得,我和東寶是什么年齡,在哪兒見的第一面了。仿佛我從娘胎里一出來,他就自然在,而我也順其自然地認識了他。算年紀,我該叫東寶一聲哥哥,而論輩分,由于我那個拐彎抹角的表姨,不顧我的感受嫁給了東寶那個旁門左道的表哥的緣故,我還要叫他一聲叔叔。
每到仲夏,我和東寶就被西江對岸奇梁山上脆而響的鳥叫和紅艷艷的桑葚撩撥得心猿意馬。過河的路有兩條,一條是木頭打好的橋,一條是石頭堆成的路,人稱“跳巖”。我就愛跳石頭墩子,一想到自己面對滔滔江水毫不畏懼的樣子就渾身激動。而東寶卻不敢,拉都拉不動。
我生氣說,你不走就算了,我自己去走去。東寶還是搖頭,說你絆下去怎么辦。我更加氣他沒膽子,甩下一句“我絆不絆跟你有什么相干”扭頭就走。我三兩步過了河,回頭一看,東寶瘦高的身影支在河中央的石柱上,搖搖欲墜,楚楚可憐。他身后是個擔甜酒的幫老倌,正催他快走。東寶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艱難而遲緩地邁著步子,眼睛一會兒看著腳下,一會兒看著我,生怕我走開。家鄉(xiāng)的神話里,河里的水草,是投水死的女孩子的頭發(fā),只纏男人的腳,為的是拉他們下去做伴。
好不容易等上了東寶,我連罵他都來不及,就往奇梁洞跑。奇梁山上除了果子和動物,最奇特的莫過于一個洞口高過百米,深不知其數(shù),寒氣逼人的奇梁洞。小孩們膽大的能打著火把往里走二百來米就被成群的蝙蝠嚇得一哄而散:膽小的只敢在洞口喊兩句,聽聽回音而已。
曾經(jīng)有人進了洞就再也沒出來,有說是被蝙蝠吃了腦髓的,有說是迷路餓死的,還有說是被聚在洞里的冤魂招去的。
據(jù)說這個洞在古時是苗王的軍隊所在,后來被漢人軍隊放火燒了,洞里幾千人馬都成了冤魂,但還在駐守著這修羅場。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洞旁的花和果子都長得格外妖艷欲滴。
由于我的伙伴是東寶,我向奇梁洞的探險從來就沒超出過二十米。
還有一件奇事。有一天,我和東寶又到了奇梁洞。洞旁邊忽然多了一座小木屋子,門上釘著四枚大鐵釘,牢牢地鎖住房門。屋子的閣樓上有個窗口,一個似曾相識的老太太趴在窗口的欄桿上,向我招手。東寶嚇得魂不附體,拼命哆嗦。我調(diào)皮,遠遠地撿起一塊石頭朝她扔去,正砸在她腦門上。
老太太不怒,只笑呵呵地說,我一定要抓住小東寶。
妖妖妖怪啊!!
一聽這話,我和東寶駭?shù)眠B滾帶爬,鬼喊鬼叫下了山。
夜里,老太太似笑非笑的叫聲回蕩在西江上,回蕩在我的夢境里。也許是受驚過度,此后我的頭每到晚上都會有些隱隱作痛。
(三)
導游在車前聒噪不止?!捌媪憾醇健⒑?、峽谷、險灘、絕壁、飛瀑、叢林、田園、村落于一洞,以奇、秀、幽、峻,四大特色著稱,有奇梁歸來不看洞之說……”我在陌生的故鄉(xiāng)中,尚未從不知所措中驚醒,就隨著浩浩蕩蕩的人馬,驅(qū)車前往奇梁洞了。
身邊的景色不斷退去,記憶也像退去了潮水的裸露河灘,愈加歷歷。從前在小小的縣城里,總有困獸般的煩躁。我的少女時代的憂郁,是對整個宇宙的傲慢,對命運輪回的傲慢。我只知道要往前沖,沖破一切。殊不知我走了很長的路,卻越來越想念起點,也越來越難回到起點。
交了六十塊錢,門口的保安放行讓我們進了洞里。原來童年向往的險境,竟是這般模樣。充斥著彩燈,寶麗來快照,游客的腳印,甚至還有賣可樂和泡面的小攤。
導游小姐在和游客們打情罵俏,說潭水這么深,不要靠太近了,你們可要小心被女妖抓去了呀。我忽然想起,洞口那座小木屋怎么不見了呢?這么多年,那個奇怪的女人還在不在世?小時候跟父母問起她,換來的總是一頓好打。她到底為什么認識東寶,又為什么被關(guān)起來,始終是我的心結(jié)。
“那位女士,前面景區(qū)折返還需要大概一個小時,您是選擇在原地等我們回來還是跟我們一起去呢?”導游小姐笑靨如花。
“那我等著?!辈还芮懊嬗惺裁?,都和我曾經(jīng)的夢無關(guān)了。
一行人嘰嘰喳喳走遠了,我就起身往洞口走。沒了人聲,燈光似乎都暗了許多??諝獾臏囟葷u漸升高,洞也越來越寬敞。十多分鐘后,一道刺目的陽光直沖瞳孔,恍惚中竟看見了一個人影。
小小的東寶,穿著舊時藍卡其布襯衣,站在面前。
(四)
我和東寶常常坐在河岸上釣小魚。那時候天已經(jīng)是紅色的了,水也是紅色的,靜謐地流動。那時大家剛剛知道世界上還有種東西叫火車,各家熱議的話題也是,誰家的姑娘因做擂茶的手藝好,在縣里當了老板娘,賺了一幢屋子,還能用電來洗衣做飯。
東寶問,你也想當老板娘嗎?
我說擂茶鋪子算什么,我不去。我要去北京。
那北京擂茶鋪子的老板娘你做不做々
那就做了。
東寶很是失望的樣子,又問我,我給你打銀鐲子,銀鏈子,銀戒指好不好?
我瞥了他一眼,說我到了北京,有的是金鐲子金鏈子。
他好像我真的已經(jīng)拒絕了他的銀鏈子一樣,沮喪地不說話了。
后來我沒有做成老板娘,卻真的到了北京。要到北京就要先到長沙,要到長沙就要先到華沅縣,要到華沅縣就要坐上電影放映隊的小車。
據(jù)我媽媽說,我走的那天,東寶等在路邊,懷里抱著滿滿一大兜子糯米飯,等了我好幾個鐘頭,卻還是沒等到。我卻記得,那天我坐在塵土飛揚的小車上,眼睜睜看著低著頭的東寶往回走,卻叫不出聲來。東寶在黃土中慢慢縮成了一個小點,我伸出手,在空中握住了那個小小的點——手挪開時,東寶已經(jīng)不見了。耳邊隱約聽見什么聲音,卻被滾滾飛塵的呼嘯聲掩蓋了。
后來聽到東寶的消息是在我到了北京之后。那時我結(jié)交了一堆城里的朋友,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被遺棄,所以媽媽說東寶病了也沒空去顧及。我握著胡同口的電話,說他有什么小病都要在床上呻吟半天,姆媽你莫管他,長途太貴了,掛了吧。
再后來,聽說東寶是在河里吃了水,發(fā)高燒,好好的人就沒了。
(五)
“東寶?”
那小男孩茫然地看著我。我又叫一聲,腿一軟,跪在他面前。長久的分別在此刻表現(xiàn)為時間上的緊迫和情緒上的歇斯底里,“東寶,東寶,東寶……”
東寶又哭又鬧,引來了山上砍柴的人。鼻涕眼淚糊了一臉的我被人當成瘋子拖回了西江縣。東寶的爸爸被帶了過來,大家讓他來決定怎么處置我。
“我想跟她講幾句?!睎|寶爸爸環(huán)視四周,大伙默默地走出了屋子。
“你是玲子吧。”東寶爸爸幫我解開綁在身上的繩子。
“叔叔你……你還認識我?”我們倆年紀看起來差不多,我卻叫他叔叔。
“哪有不認識的。玲子,你從哪來?”
“我……”
“我不想害你,但是也不能讓你留在這里?!?br/> “叔叔我就想看著東寶……”
東寶爸爸點點頭。后來我就住進了奇梁洞旁的小屋。
我有時拿出大把的時間回憶和思考;有時看著年幼的我和東寶在洞口摘桑葚,追松鼠,咯咯地笑。
自己處身在時間的洪流中,對一切都渾然不覺,而一旦在岸上旁觀,就有了另一種蒼涼的滋味。當時被年輕氣盛障了眼的深情,如今已經(jīng)在我面前昭然了。
隔著窗上的木欄桿,我看見東寶拉著小玲子的手,眼里是怕,又是勇敢?!芭?一顆石子兒砸在我腦門上。
一年又一年,木屋安靜地立著,散發(fā)著木頭特有的甜甜霉味和歲月的潮味。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遠遠的土路上,一輛敞篷小皮卡在飛奔,車上載著一個表情堅定的女孩子,她正漫不經(jīng)心地向遠方伸出手。我撲倒在窗前,用嘶啞的聲音呼號著——
“抓住他!抓住他!”
小玲子隨著山路起伏漸遠,她聽不見我嗎?
“抓住他呀!抓住他啊!”
宇宙在我的四周崩塌,就像世界被抽掉了大地一般,一切都在飛速下陷。
我還是聽不到我最后的請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