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dāng)我心情不好的時候,我的好朋友小一小二小三給出的最多的提議就是,我們?nèi)ソ纪庾咦撸棵慨?dāng)小一小二小三有誰看起來特別沮喪的時候,我就勸她,我們?nèi)ヅ赃叺泥l(xiāng)下轉(zhuǎn)轉(zhuǎn)?這樣看來,田野在我們眼里,就像萬能的治愈系。
田野有什么神奇的特異功能?我想不出來。我只是常常想起跟著牧牛的外公一次次走向田野的童年。在那里,春花秋果,野稗草有一茬沒一茬掠過腳背,高個玉米錯身拂過,蔬菜自如生長,從不因腳步聲而驚嚇停頓。田野寬容地接納踏入它的人們,無論來人是美是丑,男女老少,它都一概伸出手慵懶地包容了他,像擁抱一株麥子或一畦土豆。
我從田野里生長起來,然后回到城市里父母的身邊,上學(xué),考試,然后到更大的城市,上學(xué),工作。我的身子拔苗樣生長,我那守在田野里的外公一天天躬身老去,老到后來變成野地里的一部分。后來我再去看他時,他被田野收藏得很好,安靜向陽的韭菜地頭,野花把墓碑圍得熱熱鬧鬧。田野像以往一樣接待了我們這對祖孫,微風(fēng)和麥草輕輕撫摸我們。
我總會莫名其妙地想念田野,想念它與我的諸多瓜葛。就這樣,我把一種廣袤的公眾的物質(zhì),暗地變成了一種極其私有的想念。
這樣的田野,小一小二小三心里也有,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巧合,還是友誼達(dá)成后的必然。就好像,我會跟許多人聊物價聊書聊某個明星某個哲學(xué)家,但我斷然不敢跟他們說,我有一個田野。“田野”,這種被私人化了的物質(zhì),有時便成為區(qū)分一個人在人群里正常與否的標(biāo)準(zhǔn),又或者是鑒定真正友誼的一支試劑。所有的友誼里都有一個“田野”,共有一個隱秘世界,是親密關(guān)系的依據(jù)。
我生活的步子跑得越快,生活的面目越日新月異,我似乎就越需要抽空去看一眼田野的一成不變,才會覺得安心。這一點從邏輯上很難解釋:我們千辛萬苦地為人生謀求新天地,但最讓我們眷戀的,恰恰是生命里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一成不變。
有時我覺得“田野”是一條分界線。試想,如果有一天我走上街頭,對人說,我有一個田野。那我就站到了分界線的那一邊。而出于那個被稱為理智的東西,我會把這句話裝在最深的肚子里,能在人群里得體地對話和微笑,我的“田野”不會困擾任何人,我是一個被鐵絲勒起來的冰紋玻璃瓶,安全無缺。這條分界線的名字叫“瘋”。這世界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不缺盤旋在分界線邊緣的經(jīng)驗。而大半的瘋子又都出于羞愧,因為羞愧于生命里出現(xiàn)的不合時宜,不堪丑惡,或暴露天真。難以面對,索性一瘋了之。
人類相比田野,確實是太過短暫而又忙碌的一種生物。他們奔跑、砍伐、耕種、歡慶、密謀、離合……以各種姿態(tài)吐納著對生活的欲求。而田野,在世界上的每一片田野都驚人地相似:一場勞作帶來下一場勞作,一群勞動者替換掉另一群,植物們青了黃、黃了又青。人們一代代耗用著田野,田野不吭聲,人們把自己用老了。
田野沒有占有欲。它知道蔬菜不是它的,花朵不是它的,天空不是它的,云團和雨露也不是它的。它們經(jīng)過它,但不是它的。于是田野才可以從容地看著它們,云卷云舒,花開花謝。于是田野不經(jīng)意地就擁有了這一切。那些爭著搶著去做主人的人沒有空去享用,他們一直跑在“得到”的路上,所以只來得及馬不停蹄地失去。
于是,我開始明白為什么田野會成為我們的治愈系,因為每一次走近它,我們的心都在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享用而非占有的人生態(tài)度。
每個人心中一畝田。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