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哥回了家一次,放下禮物,給父母磕了個頭就匆匆忙忙走了。
幾乎每年都是這樣,他有忙不完的生意,在外面掙了錢,但卻總是得不到父母的歡心,我記得有一次,他在外面喝了酒,告訴我,小妹,你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和我交往嗎?因?yàn)橐粋€孝敬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
我一直把他的這句話當(dāng)成他偶然的良心發(fā)現(xiàn)。
他一直不學(xué)好,中學(xué)時輟學(xué),打架,當(dāng)胡同混混,硬著頭皮挑戰(zhàn)整條街上的老大,結(jié)果被人追到家里來,父親好言相慰,又拿出一筆錢賠給了別人,這才算了結(jié)。
那次之后,他更加張狂起來,像一只難以馴服的貓,開始四處流浪,說是做生意,找資源。
生意還真的漸漸做起來,從倒賣服裝開始,然后做得越來越大,后來有一天,他神神秘秘地告訴我,他要和別人合伙開發(fā)房地產(chǎn)。
我嚇了一跳,知道他是這般不穩(wěn)重的人,房地產(chǎn)是他能涉足的事業(yè)?果不其然,兩個月之后,他的雄心偃旗息鼓,然后就是和別人合伙開飯店,經(jīng)營得好時,也吃喝得滿面紅光,興沖沖地買了各種補(bǔ)品回家,放在桌上,爸媽埋怨亂花錢,他大大咧咧地說,您兒子有錢,就多享受唄。
他張狂卻孝敬,像一顆春天的種子,根往泥土里扎,葉子卻猛沖向天空。
有很多人喜歡他,其中就包括未來的嫂子,那樣溫婉的女孩,在他的身邊如小鳥一樣。她的到來,讓爸媽終于有了笑容,她不多話,卻是僅僅一個笑容,就讓媽媽的臉上樂開了花。
可哥不這么想,我聽到他說,男人應(yīng)該先立業(yè)后成家,早早結(jié)婚生子有什么意義,守著一輩子的死工資到老,更沒意義。
爸媽告訴我一個重要的決定,要把現(xiàn)在居住的老屋賣掉。
我嚇了一跳,賣掉住哪里?
爸嘆了口氣,說,你哥遇到困難了,我也是聽他一個朋友說的,投資的商業(yè)城資金鏈斷了,開不了業(yè),銀行看勢不好就想收回貸款,他現(xiàn)在是到處借錢,還差幾十萬,事情到這一步了,咱不幫他,沒人幫了。
我無意見。只是我見他上次過來時,還笑嘻嘻的,手里提著兩瓶酒,隨手扔在桌上,說,朋友送的,給爸嘗嘗。絲毫沒有困難的模樣。
只是爸的話,我不能不信。
后來的后來,我不知道爸媽怎么把錢給了哥,只覺得他又風(fēng)光了起來,在朋友面前財(cái)大氣粗,因?yàn)樯虡I(yè)城開始盈利。他又開始回家很短暫的時間,然后在外面奔波,在爸媽面前又開始嬉皮笑臉地說,您兒子有錢,慢慢花。
可是私下里,他卻很嚴(yán)肅地告訴我,小妹,你陪在爸媽身邊,他們兩個身體都不好,你要多留個心,不要讓爸吃太過油膩的東西,有些事請個鐘點(diǎn)工,不能讓媽在那里忙前忙后,這個錢哥可以出。
我有些微感動,因?yàn)槲以?jīng)親眼看到他將一個小混混趕得無路可逃,世事的反差真能在一個人身上成為兩種極致嗎?
他好像梁山上那些又暴躁又孝敬的好漢。
只是好漢也有發(fā)脾氣的時候。那天他偶然回家,看到父親正在費(fèi)力地將那些碎煤一點(diǎn)點(diǎn)和成泥,然后用手工煤球機(jī)做出一個個煤球。春天已有些暖,父親臉上滲出細(xì)細(xì)的汗珠。
而他,不知道哪里發(fā)了神經(jīng),奪過煤球機(jī)扔在了一邊,嚷嚷著,說不讓你們干你們還干,閃著腰了怎么辦?怎么只看小不看大,說過多少次了……
只不過這一次,他的孝敬卻是以不歡而散告終,爸氣呼呼地站在陽臺上罵他,罵得他一點(diǎn)脾氣也沒有,最后一摔門就走了,還丟下一句,再也不管你們了!
可該管還得管,他四處給爸媽找新房子。我才知道,原來,那筆錢爸媽通過他的朋友轉(zhuǎn)給了他,怕他不要,而他還天真地以為,父母賣了房子,真的是想要再換一個好一點(diǎn)的居住環(huán)境。
哥迷上賭博的那兩個月,我整天就聽到爸媽的嘆息聲。他很少回家,給他打電話,也是聽到一片嘩嘩啦啦的麻將聲。
那晚渴醒,起來接水,意外地發(fā)現(xiàn)爸坐在客廳里靜靜地發(fā)呆。他老了,再不似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工程師,眼神也有些混沌,看到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嘆了口氣。
我不知道天下有多少父母會日夜為孩子擔(dān)心,那一刻,我有些哽咽,我說,爸,回去睡吧,我回頭找找哥。
找到他時,他正在豪賭??吹轿遥€很有興致地和別人介紹,這是我小妹,學(xué)習(xí)好,聰明漂亮。
我拉起他就走。他惱,甩手掙開,我再拉,然后對他說,你知道爸都多少天沒有睡一個好覺了?你知道昨天出什么事了嗎?
他怔了一下,回過頭對著那些詫異的朋友尷尬地笑,說,家里有點(diǎn)事,我先走一步,一會兒就回一會兒就回。
出了門,他比我走得還快,緊張得不得了,連聲問我,怎么了,怎么了?
我卻笑,告訴他昨天我看到爸沒睡覺,坐在沙發(fā)上唉聲嘆氣到很晚。他定定地看著我,站住了腳步,突然間,他就笑了起來,這笑里有欣慰,還有很多說不出來的東西。我們兩個就那樣站在街邊傻笑,像是一對春天里幸福的鼴鼠。
后來,哥就真的戒了賭,他對那些賭友說,自己再興奮,也不能讓家人擔(dān)心。
我開他玩笑,如果你們朋友圈里也評一個感動圈子的人物,一等獎非你莫屬。
他卻給我講百善孝當(dāng)先的道理。給我講那一次談合同,正值推杯換盞之時,突然媽媽打來電話,說爸身體不怎么舒服,他扔下杯子,匆匆忙忙就回家了。他的合伙人還埋怨他把對方晾在了那里,本來希望就不大的事,肯定泡了湯。
但沒想到,那次的合作相當(dāng)成功,對方總經(jīng)理說了句話,百善孝當(dāng)先。
我疑惑地看著他,在重利輕別離的商場中,這些真的有用嗎?
他笑笑,拍拍我的頭,等你大了就明白了,人越往前走,就越相信真情的力量。
終于找到了一所大房子,哥毫不猶豫地幫父母買了下來。
新房搬家時,他找了一幫朋友,開著車把父母的老家具都搬了過去。他已經(jīng)懂得父母對這些舊家具的愛惜,所以才放棄了說服父母用新家具的念頭。
我聽到爸媽商量了半夜,翻來覆去的就幾句話,怎么拿出錢來給哥,那筆錢他現(xiàn)在還不知道。這確實(shí)是一件比較尷尬的事情,一點(diǎn)點(diǎn)隱瞞起來,卻不知道如何捅破這層窗紙。依照爸的意思,是等他把錢還給那個朋友,然后那個朋友再把錢還給他們。
可是他們卻忽略了一點(diǎn),哥的那個朋友曾經(jīng)欠哥一筆錢,兩兩相抵也差不多了。所以哥一直沒有還他錢,因?yàn)楦静挥眠€。
事情就這樣走入了一個死胡同。
搬完家聚餐,哥堅(jiān)持在家里吃飯,飯店里訂了菜,讓服務(wù)員送到家里來,說剛搬新家,聚聚人氣。于是一幫男人擠了又?jǐn)D,在餐廳那里喝酒。爸媽不喝酒,菜又不用做,吃好了坐在了一邊,我則歡喜地看著自己的新臥室,想著東西應(yīng)該如何擺放。
出門時,嚇了一跳,我看到哥在哭,先是小聲,后來大聲,當(dāng)著一群朋友的面哭得稀里嘩啦,朋友中也有抹眼淚的。他一定是醉了,以往醉了之后,就哭,竟然還是惡習(xí)未改。
哭完了,他抹抹臉,一米八幾的男人,端了杯酒,小心地走到爸媽面前,跪下去,恭敬地把酒喝完。
爸有些慌,似乎不太適應(yīng)這種突如其來的、如電視劇中一樣的場面,一連說,干什么,別這樣,弄得跟梁山結(jié)義一樣。爸也形容不當(dāng),我看到哥的那一幫朋友都笑起來,但這笑是溫暖的,善意的。
原來是一個朋友不小心,酒后說出了那筆錢的真相。當(dāng)時哥正在豪飲,還在為給爸媽買了一套房子而得意,聽到這話,忽地就怔了,然后,兩行眼淚就慢慢流了出來。
哥對我說,小妹,你知道河流為什么那么有力量嗎?
我鄙夷地看著他,搖搖頭。
他像個詩人那樣說,因?yàn)樗肟禳c(diǎn)回到母親的懷抱。
我哦了一聲,繼續(xù)看我的書。他又問我,那你知道大海為什么那么平靜嗎?
我看了他一眼,合上了書本。
他繼續(xù)說,因?yàn)榇蠛S肋h(yuǎn)知道自己是河流的歸宿,能永遠(yuǎn)以最大的胸懷,最無私最豐富的資源給河流。
我白他一眼,你什么時候?qū)W寫散文詩了?
他沒有說話,我們兩個就那樣靜靜地坐著,在春天里,陽臺上,傳來爸媽的聲音,快,洗洗手吃飯了。
編輯 / 孫魯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