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黃昏,許多人都看到了一個懷里抱著小背包的女孩,頭發(fā)散亂,臉色緋紅,靈活地閃躲著車輛和人群,小鹿一樣在街中奔跑,朝著一個方向。
一
臘月二十三,小年,我在舅舅家,睡到日上三竿,然后爬起來,晃晃悠悠坐兩站公交車,去到已經(jīng)漸漸熱鬧起來的小城的電影院門前。舅媽已經(jīng)把三張球桌都整理好,有閑來無事的年輕人已經(jīng)開始對壘……然后舅媽去忙別的,換了我照顧這幾張球桌的小生意,偶爾和過往的熟面孔聊聊天,氣定神閑……
是我18歲的冬天,我待在舅舅家的小城,過著和以往不同的日子,新鮮而自由,家在一百公里之外的小縣城,與我18歲的整個冬天無關。
那一年夏天,我是一個落榜的高中生,用一種決絕的姿態(tài)抗議復讀,在夏天到秋天的短暫光陰里無所事事又桀驁不馴,終究和父母發(fā)生了18年來最大的一次爭執(zhí),我倔強地對他們說,我可以自食其力,不需要你們養(yǎng)活……當時并不覺得這話幼稚到無知,只覺一種莫名悲壯,然后我在第二天早上離開了家,去到一百公里外的小城。
舅舅在小城的電影院工作,舅媽借著當時尚且繁華的影院門前的空地做點小生意,擺了桌球,賣點雜志和小食品。
他們收留了我——當時不覺得這種收留有任何不妥,只當我可以幫他們做事,不懂得分辨這收入微薄的小生意是否需要幫手,這收留中是否有父母的拜托。
那是一個無知而無畏的年紀,離家的路上,唯一在心中定格的是和父母的那場爭執(zhí),是有點酒意的父親略帶冷漠的話,為此,決絕將他們對我18年的疼愛淹沒。我停留在那個小城的冬天,沒有功課,沒有嘮叨,沒有時間的約束,因為自由而忽略小城的寒冷。
不和父母聯(lián)系,用這樣的方式證明不讀大學照樣生活,離開他們照樣生活。而他們,也不聯(lián)系我,沒有來,沒有電話——我和我的父母,就這樣忽然從朝夕相處進入到一種分離后的僵持狀態(tài),誰都不妥協(xié)。
時間就這樣進入到臘月。舅舅問我,過年回家嗎?
不?;卮鸬煤唵味鴪詻Q,然后每天一如既往地晃悠在小城漸漸走向尾聲的冬天。
二
臘月二十三的生意并不太好,顧客稀落,兩張球桌一直空著。黃昏時分,舅舅說,收攤,咱也回家過小年——平常,要到末場電影散場才會收。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些慌亂的?坐在同樣乘客稀落的公交車上,聽到小城的某個方向忽然傳來鞭炮聲。沒有任何預感地,眼前出現(xiàn)一幅畫面:落滿雪的小小院落,一屋暖色燈火,一桌豐盛飯菜,廚房里有紅蠟燭和香火,貼了灶王爺?shù)膶ψ?,爸給畫上的神仙鄭重斟上酒,鞠躬,您老人家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然后我們?nèi)サ皆鹤?,我點著爸爸手中用新竹竿挑著的長長一串紅鞭炮,掩著耳朵跑回來,噼里啪啦,白色的雪上落滿紅色的碎紙屑,屋子里,媽已把熱騰騰的水餃端上了桌……
車到了站,我茫然回過神,這是我往返了一個冬天的短暫的路,我每天穿過道路中間窄窄的綠化帶和兩旁林立的招牌,可是忽然我覺得這個城市那樣陌生,我在那一刻猶如迷失了方向的孩子,茫然而慌亂。
也有紅色的鞭炮,也有熱騰騰的餃子,也有一屋暖色燈火,站在6層的樓房窗前,看不到青磚的小院落,整個冬天小城寒冷干燥,沒有一場像樣的雪,紙屑飄落于風中,凌亂單薄。舅舅的聲音穿過樓房薄薄墻壁,聽到他說,對,丫頭在這里過年,你們放心……
毫無防備,想家的感覺在一瞬間呼嘯而來,我從不曾在家以外的地方過年,我不想在家以外的地方過年。過年啊,它和尋常的光陰如此不同,它讓想念迅速穿透和粉碎我之前所有自以為是的倔強和固執(zhí)。
我,想回家過年。
但,舅舅是和父母說好了吧?他們是沒有要求我回去吧?舅媽已經(jīng)買好了我新年的衣服,張羅著四個人的年會比以往更加熱鬧……于是,我說不出口——面對舅舅一家的熱烈,我說不出口。面對父母一如既往的沉默,我不想說出口。我甚至終于開始怨了,怨他們的倔強和冷漠,怨他們,不來帶我走。
是過年,他們不知道嗎?我,不想待在外面。
我委屈了,我怨了??墒俏驮箲粎s阻止不了我對回家的渴念。我再也無法氣定神閑,隨著年的一天天臨近,我的慌亂迫切而明顯,已經(jīng)無法收拾。
卻依然無法說出口,我恨我最后那點小虛榮,可是我摘不下來。
三
臘月二十八,中午,舅舅和舅媽去同事家串門,八歲的表弟也跑了出去,我在空無一人的家里如被追逐的慌亂小鹿四下游走。后來,我停下腳步,然后用最快時間簡單收拾了衣服,打開舅舅放在抽屜內(nèi)的錢拿了一張大面額紙幣,飛奔下樓,攔了出租車直奔客運站——如此幸運,我趕上了回家的末班車,上世紀90年代中期,客運行業(yè)遠遠沒有現(xiàn)在這樣發(fā)達,回家的車次,每天只有兩班。
是那種老式的中巴車,冷硬的座位,沒有空調(diào),封閉不嚴的車窗透過冷風。沒有高速路,破舊的中巴車載著少少的乘客晃蕩在狹窄的公路上,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不覺冷,不覺孤單,緊緊抱著小小的背包,沒有放棄自尊的難堪,沒有繳械投降的潰敗,心跳劇烈是為離家越來越近的激動,手心握著一層細密汗水。
一百公里,中巴車搖晃了三個半小時。終于在熟悉的小縣城的舊車站停下來,跳下車,我開始朝著回家的方向奔跑——離開半年的小縣城,我閉著眼睛也能準確感知家的方向。
那個黃昏,許多人都看到了一個懷里抱著小背包的女孩,頭發(fā)散亂,臉色緋紅,靈活地閃躲著車輛和人群,小鹿一樣在街中奔跑,朝著一個方向。直到跑到轉(zhuǎn)向家門的小路口??h城南端小小的三岔路口,我奔跑的腳步驟然停止,我在暮色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媽媽。她站在深冬的蒼涼暮色中,穿著顏色暗淡的衣,風吹起她的發(fā),絲絲縷縷遮擋著她的視線,她不去管,只是站在那里努力張望,微微傾斜著身體——我的只有45歲、在我眼中依然年輕美麗曾經(jīng)愛穿彩衣的媽媽,在我離開家的冬天,驟然憔悴蒼老灰暗下去,如年邁婦人。
那時候,舅舅還沒有回家,媽還不知道我已經(jīng)從舅舅家逃跑的消息,她站在那里,不是有備,不是偶然。她在得知了我不回家過年的消息后,依然從小年那天開始,不甘心地從每一天的午后一直站到夜晚。她說,萬一我忽然回來,不想我回家的這段路沒有人等待。
而直到新年的夜晚,我也才知道了那個冬天,在舅舅家的小城,還有一個人,隔幾天會站在我每天往返乘坐的9路公交車靠向右邊的窗前。是我軍人出身生性倔強的爸爸,每個周末都會坐三個半小時的中巴車,去到我在的小城,站在那輛公交車窗口,只為能夠看看我,在公交車駛過他身邊的短短的半分鐘……而我能夠慶幸的,是在那一年的春節(jié)前,我趕回到了他們身邊。
?。保笟q開始,每一年,我都會按時踏上回家過年的路。我再也沒有讓那個日漸蒼老的身影在那個回家的路口無望地等待過。
再也沒有。
編輯 / 寧 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