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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定國小說三篇

2011-12-29 00:00:00王定國
臺港文學(xué)選刊 2011年5期


  鱒魚
  
  還沒結(jié)束的噩夢,像一路跟隨的月亮,冷冷掛在黑林上空。下山的路段時時響起煞車和重力啟動的喘呼。他與她蹲坐在駕駛座后方,裝滿高麗菜的敞頂車臺上,面對著往后退的黑野。山壁滲出的澗水淹過小徑,在高輪貨卡輾過之后形成深陷的泥轍,并在輪下發(fā)出噗唧的傾軋聲。
  他看不見她的臉。月光被遮天的冷杉和一大片檜木林篩暗了。出發(fā)時他往她右肩環(huán)伸輕放的手,至此仍然沒有感受到指尖下有過輕微的移動。車身在陡轉(zhuǎn)處時停時沖的急震中,她的身子竟似牢牢釘在車板上,未曾在搖晃中偎靠過來。
  厚夾克暗袋里放著妻舅借來的六萬元,這是她哥哥剛從菜販?zhǔn)掷锬玫降呢浛?。在丹野農(nóng)場這仿若遺世獨立的山嶺中,他感覺得到這筆錢有如千顆高麗菜那般沉重,此刻似還聽得見她哥哥在清晨的霧里握著鐮刀割開葉蒂時的剝裂聲,一聲又一聲,直到現(xiàn)在依然清脆地響遍腦海。
  早知道就不走這條路了。他說。
  他知道她不愿答腔,路上試過幾次了,她依然靜靜如同壓在腳旁的一簍簍菜葉。偏過臉問,你冷不冷???只見她抱緊弓起的雙腿,整張臉埋入腿縫里更深了。他只能對空獨白,反正她在聽。油漆生意失敗前,有過那一段快樂的時光啊,假日開著吉普車,在五個鐘頭后爬上卡社溪上游,她娘家的山村小部落。他喜歡她家人個個拙趣的樣態(tài),他喜歡這個世界最美的山地女人。他喜歡那話腔里拉高的尾音,仿佛熱忱上揚的音符,像善良的人在唱歌,像兩千三百米海拔高點上青鳥的囀音。他把從卡社溪上游釣來的野生虹鱒抹上厚厚一層鹽,就地烤起火來。那魚身虹樣的斑彩在午后的陽光下穿透鹽層發(fā)亮,像她祖母臉上的印記。
  早知道就不走這條路了。他又說了一次,喃喃對著自己。他說的是噩夢里的那條路。生意做垮后,他在人多的路口賣拖鞋,警察開的罰單多過整個下午賣的錢。賺的錢不夠還債,也湊不足搬家后的房租,收攤后有一次去到工地瞧見新婚不久的妻子挑著紅磚軟軟顫顫地爬著高搭傾斜的腳手架時,他失聲在那慌張的仰望中叫了起來:阿春你下來啊,下來,我們不必這樣!為了多賺點錢,他四處閃躲罰單并且善用短暫的安全時段,當(dāng)街戴上三角尖的彩帽,拆散了全身關(guān)節(jié)般死命耍出逗笑的模樣,配合著怪里怪氣的叫賣聲,總算把路人和紛紛熄火的車子攏了過來。
  一個流動性晚會的戲班發(fā)現(xiàn)了他。他們需要一個丑角。他所感嘆的那條路,從這里開始。一場三千元,有必要在地上打滾時并沒有加錢。只要不是離家太遠,阿春總是擠在臺下人堆里,搶著第一個拍手,有時掌筋都拍紅了。散了場,阿春溜到后方找根柱子或別人注意不到的死角,他一卸妝出來就找得到她淘氣的鬼臉。戲班人散完后他們才偷情似的牽起手,找個點心攤子坐下來邊吃邊談。等有一天上了電視就出頭了。兩人總有一個輪著這樣說。
  戲班漸漸不能沒有他,雖然沒有走紅,卻破例給他取了藝名,并且從野臺戲升格來到了大歌廳。他名字就伏在當(dāng)紅小生的腳底下,海報上附了照片,加了個爆笑小丑的稱號。
  長得一點也不像小丑。有一張瘦瓜臉,單眼皮,眉毛稀稀的,要說好笑可能只是耳大,像遮雨的芭蕉葉扇。他出生時,做油漆工的父親請了三天假,標(biāo)下五百元的互助會擺出一場流水席,送得最遠的油飯紅蛋是四個小時車程外的恒春六嬸那一家。也許父親狂喜的便是他這副即將光宗耀祖的富貴耳。除了這副耳朵,他不知道臉上還有什么好笑的。他躲進浴室猛瞧著上場第一天的自己,里外兩人忙著擠眉弄眼,卻是扯了半天臉皮只掉出一份尷尬與落寞的神色。慢慢他發(fā)現(xiàn)大概全是因為長得不像小丑才特別好笑吧,觀眾愿意買票進場,最大的愿望也許是期待別人在撕開和他們一樣的面具后完全陷入慘境。他們喜歡看小丑搞笑,也許就是為了借此發(fā)現(xiàn)悲劇永遠只發(fā)生在別人身上。
  悲劇真的發(fā)生在他身上了。那天晚上,前后不到一分鐘,電梯從十二樓降到一樓,要命的唇印壓花似的貼上那女的多肉的胸房,偏偏她的領(lǐng)口是光敞的,胸罩棱起的乳丘一個依舊雪白,一個卻印著他臉上慌張的紅彩。
  阿春抱著高燒的嬰兒等他回家,但那一夜,他進了拘留所。
  他恢復(fù)了干凈的素臉,還是那張瘦瓜臉,單眼皮,微微顫抖的大耳朵。庭訊進行到一半,問話仍然朝著他的角色打轉(zhuǎn)。
  你一直扮小丑嗎?是的。當(dāng)了多久的小丑?三年。
  女的原本被安排站在他右手邊,這時已因前番激烈的指控而退到墻角,繼續(xù)擴大著她發(fā)怒的手勢,像個插嘴的路人。她一直沒有被禁止謾罵——不要臉、人渣、猥褻鬼的字句一再被天花板上的吊扇攪拌成焚風(fēng)一般。檢察官像個聾子,等女的發(fā)泄完,才攏起手上零散的紙件,從鏡框上緣睜出眼球。
  你是說你沖進電梯是因為兒子發(fā)高燒?報告庭上,高燒四十度半。后來呢?死了。你說什么?我兒——子死了。你太太呢?她……要離婚。
  他聽見一個憋了很久的笑聲從臺上穿著黑袍的書記官嘴里碎開了,仿佛割壞了一塊玻璃;那張臉雖沒抬起,但那笑聲使他掀出了一排大牙。女的緊跟著冷哼了兩聲,她一手抓著出庭通知單,一手橫勾住左腋以便托住她的乳房。
  報告庭上,女的說,我想起來了,他以為我昏倒了,還伸出舌頭到處舔,這不要臉的!她竟又動怒起來,手里的紙件在空中揚起,那高聳的胸圍以驚人的彈力暴跳著。
  他朝檢察官畏畏地舉起手,像撈不到公車上的吊環(huán),很快又乏力地垂了下來。
  檢察官無心聽他辯解,否則他原本可以長話短說——剛滿月的孩子發(fā)著高燒,誰家父母不會心神恍惚?總之阿春再度來電哭哭啼啼時,他在歌廳后臺已經(jīng)跨出一只腳揭開了短劇的序幕。飾演路邊街燈下賣藝的丑角,四個盤子輪番丟到空中,沒兩下就掉了兩盤碎在地上。這一碎希望還有嗎?雖然飯碗丟了,劇場經(jīng)理應(yīng)該可以作證的——連最簡單的花串魔術(shù)也僅僅拉出三寸就卡在圓筒里,誰看得出他家小兒快死了?
  當(dāng)他巴望著尋仇的黑道大哥快快出現(xiàn),一邊裝著怪模怪樣的動作開始叫賣雜細時,他聽見自己已然變調(diào)的嗓音中帶著粗沉的喘息。
  事情就發(fā)生在他匆匆丟開戲服,抓了把毛巾沖往電梯那一瞬間。為了掌握那半分一秒,他邊跑邊擦臉,梯廂里就只有那個女的,一經(jīng)來勢洶洶的慌恐照面,女的猝然暈眩般坐倒在拼花梯板上,他彎身推搖她裸露的臂膀,很快她便睜開了驚懼的臉,料不到她這一醒來,面對的是他慌張挨近的花臉,迅即哼哭了起來,貼在地上的雙腿開始踹踢,他偏了重心跪趴而下,整個臉應(yīng)聲栽入她的胸口,她的尖叫聲在門開后的空氣中拉得更長了。
  他要說的就是這樣,為什么沒有人愿意相信?小丑身上有致命的印記嗎?穿著體面的紳士骨子里又是什么?他想起那個叫郭董的??停看蝸砭褪菫榱耸刈】Х茸烂?wù)生的小屁股,興致一來還要求上臺客串一曲。啟幕時歡樂送到你眼前,落幕時孤獨留給他自己。他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人愛唱《小丑》,唱起《小丑》都像眼前這胖子,用的是聲樂家吊嗓的架式,喉管好似直接系住漏了孔的腹下丹田,唱到高亢處活像路邊小販轟出了爆米花。把一首辛酸曲唱得無情無性,偏偏臺下個個拍手叫好。是多少磨練,和多少眼淚,才能夠站在這里。胖子唱得多快樂,多少小丑眼淚化作臺下滿場的爆笑,待在后臺等著出場的他,仿佛聽見火車在很遠的地方出軌。好幾次他孤獨地對坐在墻角化妝鏡前,望著干繃的油彩拉扯著陌生的臉,心想——我怎么會在這里?
  庭訊結(jié)束時,檢察官終于正眼看著他說,回去趕快想辦法和解,不然下次再開庭就結(jié)案了。他跟在女的后面走出偵查庭,女的走得匆快,像避忌著一堆垃圾似的很快便消失在人車交錯的街廊外。他只好回頭找對方的委任律師,留下聯(lián)絡(luò)電話。當(dāng)他囁嚅著請求和解的語意時,隱隱聽見自己好像蹲在很遠的地方低泣。
  身上的六萬元,為的便是明天上午的和解。黑暗中他又摸摸暗袋,想起下午妻舅高朗的嗓音。他拍拍他肩膀,鼓勵他前去釣魚放寬心??ㄉ缦嫌卧谔萏锵蚂o靜流著穿越石巖的水花,一群釣獲大尾虹鱒的年輕人在石灘上歡呼著。那鹽巴、炭火抹不去的彩虹般的魚身,果真讓他腦海涌起持竿的回憶了。但他終究沒有走下溪谷; 阿春會是怎么想?孩子高燒第三天就走了。
  
  
  卡車開始穿繞山巖鑿出的黑色狹道,縱谷下是靜靜的陳有蘭溪,大約不久就看得見在山谷中發(fā)亮的溪水了。他猶豫了很久,終于鼓起勇氣脫下夾克蓋上阿春死靜的背影,然后在挨到卡車引擎聲稍稍低緩時,對著一直后退的風(fēng)說:沒事了。
  律師事務(wù)所在法院左側(cè)巷口。律師帶著他走進里面的通道,回頭低聲說,你這樣就對了,要不然關(guān)幾個月總要的,還留下壞名聲。
  房間很小,卻有一張長條的桌面,那女的和一個胖婦在中間坐著。他沒有走近,只在長桌的轉(zhuǎn)沿處坐下。律師介紹婦人是對方的姑媽。兩人聞聲不動,她們正對面的視角是墻上一幅靜默的水果畫。
  他掏出和解金放在桌上,看了律師一眼。律師拿出打好的和解書朝她們說,這一份你們昨天看過了,如果沒其他問題,現(xiàn)在就簽字吧。
  姑媽終于轉(zhuǎn)過臉來說:年輕人,要記住這個教訓(xùn)!
  我真的沒有做。他說。
  還說沒有!那女的眼神甩開了對面的靜物。沒有做齷齪事,為什么來和解!
  律師出去接電話,在門口回頭說:各退一步就好嘛,大家冷靜一點。
  少了一個人,雙方停下來,氣氛僵了,房間像刑拷的密室。他突然又無端涌起曾在后臺對鏡而照時,同樣令人感到悲哀、寂寞的心情——我怎么會在這里?
  他希望趕快簽了字,離開這個鬼地方。請你相信我。他說 。
  姑媽又說話了。道歉是應(yīng)該的,你總是要表現(xiàn)誠意才對。他往前推推那筆錢,心想這不是誠意又是什么。但他只聽見自己干涸的嘴洞里正在擠壓著微弱的聲音—— 一切都是誤會,我用人格保證。
  女的發(fā)出驚人的笑聲。你的人格多少錢?你說是因為做小丑才弄成那張臉,這我知道呀,但恐怕你是假借這種角色來攻擊女人,混水摸魚對不對?你那么愛拿這個當(dāng)理由,好啊,別說我不給機會,你現(xiàn)在就當(dāng)場演小丑,你弄個動作讓我笑得出來,我就簽字,要不然下午開第二次庭,你就完了。
  他想起他最拿手的逗笑本事是把耳朵摘下,放在手中把玩。手里拿的其實是烘過的面皮耳,真正的耳扇可以折起一截藏在耳后,這個看家絕活曾經(jīng)讓阿春從床窩里滾到床下。但最保險的笑果是站著假裝發(fā)功運氣,下巴尖在顫動中側(cè)斜,額角則反向扭壓,全身力氣提至鼻心,終至整張臉變成斜月的樣態(tài)。這項本領(lǐng)出自童年時代父親慘死的那場車禍,曾經(jīng)整容的面顏留下了這招可以逗人的軟功。
  他把錢放入暗袋,慢慢站了起來。女的以為他即將開始耍逗,兩手抱起胸,身背往后一靠,半威脅著說:你可別讓我笑不出來。
  他慢慢走了出去。
  
  囁嚅
  
  退休后的日子,范康總是破曉前出門,從自家庭院剪下幾朵初綻的花蕾,帶著一瓶礦泉水便直往山區(qū),循著陡升的山徑切開晨霧后,穿過邊坡的雜木和一片荔枝林,就這樣又來到和范康太太相會的地方。
  整座山頭是平的,天空看起來是壓得很低的一大片,就像無邊無際的茫白紗帳,等著把他連人帶車卷裹起來。范康每次都要在這種猝然來到的死寂中躡著腳步,畢竟在這人海中只剩他是惟一的余生,幸好她不貪睡,只要自己一出現(xiàn),她便又幽幽然醒轉(zhuǎn)過來,像個娃娃倏地睜開眼,用沉靜的黑瞳和他說話,仿佛已經(jīng)等待多年。
  她的旁邊有棵孤樹,背后靠山,前方可以俯瞰名為車籠埔的霧中鄉(xiāng)城。這個地理經(jīng)過審慎指點。在那個恍惚的下午,相士驚喜得叫了起來,他終于確認出安厝的所在,墳頭正好幸運地對準(zhǔn)了福蔭子孫的吉方。沒有子嗣的范康湊著臉瞧,眼睛瞇著烈日下的地獄,完全想象不出從這方寸之間可以看到哪里是天堂。下葬那一天,隨行的沒幾位,三五個她生前要好的布廠姐妹捂著手絹站在墓穴下方送別,新翻的土壤啪啪落著嘈熱的九月雨,像一群趕路的馬蹄肆意踩踏,在誦經(jīng)聲里倉促留下了一坑坑淚眼般的水洼。范康看著鏟落的泥土紛紛覆沒紅棺,哭的感覺還是一點都沒有,幸虧急雨之后遠處突然傳來凄凄切切的蟬聲。
  驟然的分離明顯凝聚了孤獨的力量,那三個月里他孤獨地吃飯,孤獨地睡覺,孤獨地頹坐在陽光下的公園椅上,用看不完的報紙蓋住孤獨的鼾聲,直到突然感覺呼吸快要停止,以為自己就快死了,這才想起應(yīng)該探望她。然而一看才發(fā)現(xiàn)墳上的草茨全已枯萎,土塊從中龜裂,豪雨后的泥沙則塞滿了疏水的溝渠。
  我知道,你用這種方式來恨我。在那突然傷痛起來的十二月的最后一天,他寫下了這句話。
  第二天他帶著小鏟,把枯死的草穴挖開,鋪上從庭院里掘來的一袋黑土,然后把方整的四塊臺北草貼在上面。這個實驗從此啟開了遙遠的對話。一次又一次,他幾乎聞見了葉芽從土里勃發(fā)出來的氣息,聽見死亡充滿生命,仿佛借著慢慢拔高的草尖傳遞著奇異的聲音。她根本沒有走,他想。幾個月下來,墳上東一塊西一塊的新草慢慢聚攏,從坑洞挖出的焦土則被他帶回庭院中,和潮黑的沃土一起攪拌,猶如分離的兩個世界彼此把門打開,不分晝夜地進行寂寞的互訪。
  如今墳丘上的綿綿軟被已經(jīng)將她覆蓋,放眼野嶺荒冢也只有她這獨居的家宅這樣一片綠意盎然。能為她做的也就這些了。他把水斟入銀杯,把剪來的花擱在墳前,兩個例行動作就緒后,專程帶來的滿腹告白便開始陡然翻涌,雖然沒有一次表達成功。四周那么靜,靜得讓他直覺里外兩人還沒說話就已經(jīng)處于對峙中。他知道她在聽,像只醒來的蟋蟀翻出腳爪,然后沿著土穴慢慢爬上了洞口。他甚至相信她曾經(jīng)動過水杯,用著細長而顫栗的黑色觸角舔飲,甚至用著同樣的顫栗從他腳心鉆入,一心一意要探究他的靈魂。
  他的靈魂沒有愛過她。
  
  他們住在一條無尾巷里,形成路沖的空地便是他們的宅院。范康太太喜歡這塊空地,她希望這里以后是個書香世家,有個花園,有一對乖巧上進的兒女,有滿屋子的書冊彌漫著花香。
  她的又小又偉大的心愿,顯然埋藏在相貌上無法觀察的地方。范康一家人依約來到媒人安排的咖啡廳時,明明女方三個已在里面苦候多時,他們卻以為只是一撮進城探親的迷路過客,以至于仍然不約而同朝著玻璃窗外尋找媒人的蹤影。
  范康老父聽媒人介紹完女方家世,立即把新買的皮鞋踩在兒子的腳板上。他訝異地看看父親。在這之前的無數(shù)次被押著相親的場合,總是只有他自己閑閑散散擺著不經(jīng)意的樣態(tài),倒是其余的兩方一見如故,仿佛一照面已經(jīng)相中了親家。因著這樣的劇變,范康擔(dān)心父親失禮,反而好奇地打起精神看著對方。范康太太那天中午穿的是親手裁剪的紫色洋裝,還特別在脖子上規(guī)規(guī)矩矩系著一條仿佛身上裁剩的絲帶,盡管外面是出奇火熱的艷陽天。她寬闊的肩胛超出椅背,平整的前胸剛好印著一梗蘭花。為了挺起矮短的上身,她認真翹著下巴朝他微笑,那仿如天生的眼袋在范康的注視中突然皺成一團。范康從他父親的鞋子底下把自己的腳板抽了出來,因為在這個驚奇的剎那間,他似乎看到了希望。
  他看到了她的嘴唇。他看到許多年前那如真如幻的縮影竟能長在一張平庸的臉上,上瓣輕綻著優(yōu)雅的弧彎,下瓣則似苞蕊微吐,泛著絲絲潮亮。它像獨立的個體,完全不理會上面趴睡著的鼻翼,也毫不埋怨主人為什么甘心留著那兩只狹細的眼睛。像一朵蓓蕾,他心里說。但他還沒喝完咖啡,老父已經(jīng)癱靠著椅背,兩片干扁的屁股往前滑出而直接讓脊椎骨坐在椅墊上。范康的姐姐則干脆打起電話聊天,她甚至在聽到某支跌停板的股票時大聲叫了起來。
  如果算得沒錯,相親總共八次,在環(huán)肥燕瘦之中只有她最丑。洞房之夜就在這個窄巷里,透天洋房只住他們兩個人,老父和兩個兄姐則連夜回去老家。對于浪蕩子范康能夠在四十歲前安分地結(jié)婚這件事,他們從原先的強烈反對中勉強找到了幸福的根源,“丑女較守婦道。”他父親說。
  范康脫得只剩汗衫底褲時,新娘子還緊緊系著浴衣坐在床沿。她的下巴垂抵胸前,紅暈暈的羞赧從兩頰燒向耳翼。在這之前他們只看過一場電影,另一次的約會則在臺中公園夜深的潭中,他劃著槳,仔細聆聽著那張動人的嘴唇從幽暗船尾吐露過來的語聲。這次他卻可以清清楚楚看著它了,即使新娘子還沒把浴衣解開,范康早已恍惚了一陣又一陣,似乎洞房之夜已在內(nèi)心的悸動中完成。
  
  天剛亮,新婚的范康太太早已蹲在院子里除草松土,握著一把新買的鏟子挖出了幸福人生的第一天。她從沒想過會嫁給一個小學(xué)老師。少女以后的這許多年來,她曾經(jīng)不斷地修正過各種愿望,一直到談成這門婚事之前,她所剩無多的微薄愿望只不過就是當(dāng)個出色的裁縫,然后全心奉養(yǎng)守寡的母親。她張著略為浮腫的嘴唇,兩手支著鏟子,朝陽臺上的范康叫道:“早啊,起來了呀。”
  他們沒有蜜月旅行,不到三天就有一股比單身歲月更濃厚的寂寞感開始對著范康侵襲。而在這之后的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靜謐的小家庭固定在十二點關(guān)燈,十二點上床,十二點準(zhǔn)時闔眼。睡覺前電視隨時開著,想看的人可以朝那個機器探探臉。平常大多是范康太太的聲音:“阿康你看,兩個女的打起來了耶。” 大部分時間他忙著批改作業(yè),準(zhǔn)備周考試題,在睡覺前的一個小時喝完回沖的大杯鐵觀音,然后匆匆刷牙,帶著只有半夜才遲遲出現(xiàn)的一點點幸福感溜進書房,打開上鎖的日記,運氣來時還能完成幾行經(jīng)常被退回的現(xiàn)代詩。
  范康太太有她自己的工作,鄰里街坊拿來修改的衣褲占滿了墻柜,但只有洋裝訂做這種用得上巧手才藝的任務(wù)才能使她樂在其中。她喜滋滋地畫出布幅大樣,然后精準(zhǔn)地從旁裁開,銳利的刀鋒嘶一聲劃過無數(shù)個寂寞的夜晚時,心里慢慢體會婚姻原來就是這樣,只是為了維持一個無風(fēng)無雨的家??蛷d里、房間內(nèi),看得到的地方收拾得一塵不沾,通道和門檻處都掛著她親手布置的花簾,連垃圾桶也穿著殘料拼湊的套裝。她也讓屋旁的荒地開滿了花,在她正式發(fā)病之前,連續(xù)三年都有艷艷的爆竹花從樓上陽臺掛滿了整個春天。
  范康下課回來,瘦長的身影一到巷頭,她已經(jīng)扯掉圍兜站在植滿月橘的籬邊等候,每天的時差沒有超過五分鐘。她總是微笑著接過皮包,然后站在旁邊目送一個安靜的背影飄進客廳。為了追求有內(nèi)涵的對話,她只好把讀書會的功課擺在縫紉機旁,每個星期二的晚上參加茶道,也曾經(jīng)花了七千塊買下半斤的大紅袍。而書上既然強調(diào)著氣質(zhì)的重要,她只好把山茶花系在發(fā)上,甚至在買菜的路上撐著一把美濃傘。
  趁著范康還沒回家,她喜歡跪在書房地板上不停地擦拭,用指甲摳進木頭的夾縫,把范康掉落的毛發(fā)和塵沙一一拔除。書房位于最頂樓,反而不像樓下那般冷清,兩面大窗分開朝著南北方,各自半掩著她親自繡上花鳥的遮陽簾。窗下則是瓶瓶罐罐的小巧手工花器,上面插養(yǎng)奇曲的枝椏,每天開著一朵兩朵的季節(jié)花。她用私房錢鼓勵他自費出版的“范康詩選”放在書柜的最上排,在那旁邊的空位上還躺著范康的生肖—— 一只她用棉絮撐開鮮紅色毛絨做成的小紅豬。偶爾她也隨手打開揉棄的紙頁,如同死前最后一年她也打開了他的日記本。
  地上的廢紙團越來越多之后,屋里的氣氛也越來越沉悶了,于是范康太太悄悄停下庭院中的修修剪剪,趕在灰蒙蒙的清晨五點出去慢跑。她嚴禁自己在路上喝水,直把全身折騰得快要喘不過氣來才回家,然后像一團火球似的躺回他身邊,悶在被單里嘶啞地吐氣,直到蜷曲的肉體慢慢冷卻下來。她的腰圍三十三,若能恢復(fù)少女的纖細,那就為他而跑吧,她想,一百萬公里其實也不算長。
  她還知道家里缺了什么,幸福家庭不能沒有嬰兒的哭聲。她只好在試探中采取主動,十二點過后的假寐中伸出左大腿掛上他的肚子,甚至借由孤單寂寞的翻身節(jié)奏,很精準(zhǔn)地把五根惶恐的手指貼在他的鼠蹊旁。她知道范康只有在迷糊中才會偶爾亢奮起來。她并且聽從醫(yī)師的指示,把半夜得來的精液盡心呵護著,如同掬著沙漠中終于尋獲的水。她把兩腿高舉,迎接遲來的幸福從天降臨,同時聽著勇猛的精蟲還有她的卵子在女性的圣杯中圓滿交融。因著這樣的感應(yīng),她不得不挺舉更大的力量,讓兩個腳掌結(jié)實地頂住了天花板。她的脖頸幾乎在倒立中折斷,因而即使有著一點點悲傷的眼淚也只能偷偷流在顫抖中。
  范康頑固的精蟲一直沒有在她的生命中著床。根據(jù)醫(yī)生的說法,只剩人工授精這種最直接的技術(shù)可以幫她開花結(jié)果。一個鳥語花香的早晨,她終于盼到他愿意把蓄養(yǎng)多日的養(yǎng)分射入一個玻璃瓶中。她把仍散發(fā)微溫的瓶子深深埋入衣袋,仿如緊抱一錠逃難的黃金,也好像被托付著一封向千里外求救的信。她以時速八十公里的摩托車速沖破晨霧。拂曉中的寂靜街道只見她的頭發(fā)往上飛,圓短的臉蛋則在后退的風(fēng)中扭曲。為了保持瓶子里的鮮度能在十分鐘內(nèi)安抵醫(yī)院的窗口,她甚至愿意祈求上蒼將她化做一根羽毛卷入暴風(fēng)。她什么都愿意做,只是一直不能明白的是他的日記:“終于在黑暗的世界找到你,今天下午,電話中。”
  終于,那是什么意思?而黑暗的世界代表誰?一路上內(nèi)心翻騰著這句話,在幾近失速的沖馳中,眼淚不斷流出又風(fēng)干,在十二月的風(fēng)中特別感到冰涼。
  
  每天下午他會來到公園的樹下坐著,園里沒有鴿子,但麻雀早已認得他。慢慢撒完一整包的米糧后,鳥群才回到樹梢,而時間正好準(zhǔn)確來到補習(xí)班第一堂課的五點鐘。辭去教職后每周三次的數(shù)學(xué)輔導(dǎo)讓他可以平淡維生,三餐吃得很簡單,白饅頭配酸辣湯,稀飯配一些鹵菜豆干,除非黃昏市場最后收攤的魚販又把一堆癱瘓的吳郭魚便宜賣給他。種種簡單又繁瑣的生計分割著每一天,廚房里有她用過的鍋具,墻上柜頭有她巧飾的手藝,自從寂寞的肉體離去后,似乎留下不安的靈魂每天朝他鞭打。
  他在自己的日記本里發(fā)現(xiàn)了她的淚漬,潮過的墨暈很像擦糊了的黑眼睛?!敖K于在黑暗的世界找到你……”整行文字被她的淚水占據(jù),黑得比黑暗更黑,像一渦難以救援的深淵。推想她發(fā)現(xiàn)日記正值間歇的發(fā)病中吧,那期間她經(jīng)常輕輕軟軟地倒臥在庭院中,有時坐在縫紉機旁也會突然唉出一碎聲,冒出冷汗的臉龐猝然在扭曲中轉(zhuǎn)白。內(nèi)科醫(yī)生檢驗出一個權(quán)威的名稱:冠心癥。急診室里范康看著強烈燈光下的她的臉問:“有沒有危險?”
   “隨時會發(fā)作,生活起居很重要,家人也要多配合?!?醫(yī)生說。
  但他還是忍不住,還是打通了那個電話。
  一串陌生號碼,半生遙遠時空,竟在班上的一個學(xué)童身上驟然接軌。一度他懷疑那是命運的捉弄,也一度不懷疑那是上天帶來的補償。上天派來一個愛打瞌睡、神情渙散的轉(zhuǎn)學(xué)生郭新凱,不時把憂傷的臉孔垂在孤單的角落。范康決定補作一趟家訪,為了約定時間,他填了一張家訪通知單夾在學(xué)生聯(lián)絡(luò)簿里。連續(xù)兩周那份通知一直沒有回籠,而小考成績依然遍是紅字。月考過后他又填了第二張,親自交給那孩子:“回家記得拿給爸爸媽媽,明天帶來?!?br/>   “到底交給哪一個?” 孩子偏著臉,把口水吐在地上。
  他把他罰站到教室墻角,直到天黑那不馴的態(tài)度才吐露出父母離異的訊息?!澳蔷桶淹ㄖ獑谓唤o你媽媽,趕快回去,以后不準(zhǔn)有這樣的態(tài)度?!彼逯樥f。 范康又等了三天,孩子正常來上課,正常跟著陌生同學(xué)回家,但那份通知單就是無影無蹤。就在那一天的午休時間,他慣常的睡意顯然被一股冥冥中來到的驅(qū)策魔力所控制,不由自主地翻出了抽屜底下的學(xué)生資料袋,終于在那孩子的家長通訊欄中看見了她的名字。
  仿佛也看見了她的臉。他趕回教室,借故走近課桌,前后三次踅回,發(fā)直的眼睛把孩子的臉放大,終于確信她已來到他自我放逐的地方。然而他在匆匆撥通的電話中,卻遲緩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靜靜肅肅貼著話筒,連呼吸都不敢讓她聽到。對方喂了幾次并沒有掛斷,那喂了又喂的聲音親昵而陌生。
  此后的范康太太,她依照打樣裁開的布帛聲已經(jīng)不再輕盈,幽怨的刀鋒劃過之處,除了寧靜支離破碎,連平常少見的飛絮也掉滿了桌椅。最后的半年,他更常應(yīng)聲躍下樓梯,看見她捂著劇痛的胸口跌靠沙發(fā),臉上泛出死白的汗光。他讓她平躺,迅快地喂送藥丸,仁慈地提供幾根指頭讓她緊緊握住,直到白色的臉龐慢慢恢復(fù)顏彩。劇痛歇止后,她的嘴角漸漸露出一絲慘笑,病痛換來的幸福感顯然含有恐懼的力量,她蒙著淚眼問道:“阿康,你看我會死嗎?”
  
  一年后的現(xiàn)在他還是愿意對天發(fā)誓,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會死。他只是逐漸待到天黑才回家。放學(xué)后他把孩子留下來念書,自己對面坐著批改答錯的評估試題,并且從頭寫出完整的算式,還在需要提醒的地方附注一些觀念原理。靜得心慌的教室里,一抬頭就能看著孩子的臉,皙白透紅的臉蛋幾乎承襲了母親柔麗的體膚,連黑亮的眼睛竟也閃動著那般酷似的長睫毛,如何不讓他再次掉入多年以前的深淵?
  她出現(xiàn)在大學(xué)迎新晚會上,頭上戴著同學(xué)起哄頒給她的玫瑰花冠。范康學(xué)長那時剛好走進活動中心的甬道,在那充滿歷史性的幽暗轉(zhuǎn)角,看見她如公主般迎面走來,從此展開了漫長的等待。
  沒有你,就沒有任何人。他把這個句子抄錄在每本書的扉頁。在任何看得到的寢室角落貼著他偷偷拍攝到的倩影。他送她玫瑰而刻意留下其中的一朵,不分晝夜放在桌前凝注,然后真實記下花瓣萎落的時刻,連同“但愿玫瑰從此永駐你我心中”這樣的瘋狂老調(diào)一起寄給她。他也曾徘徊在女舍門口直至夜深,直到里面的室友跑出來告訴他天鵝不在家。他把退回來的信紙折成八疊,藏在圖書館前第三棵被蟻群啃噬過的樹洞里,請她的室友傳話給她,然后每天黃昏跑去巡察,最后發(fā)現(xiàn)露濕的紙團早被陽光曬干,紙質(zhì)在變形后從中凸起,仿如一枚蟬尸的薄翼。
  他心目中的公主終于答應(yīng)出來約會,已經(jīng)是第二年寒假前的冬夜。他特地吹了頭發(fā),連稀疏的鬢毛也裹了發(fā)油黏在耳際,同時系上了平生第一條領(lǐng)帶,感受甜蜜的窒息感將他重重包圍。十多年后的回憶中,他已經(jīng)想不起那個仿如重生的夜晚,他傾吐過多少心聲,而從她勻潤的嘴唇吐露而出的盈盈笑意中是否帶著戲謔與同情?一個眾所周知的外校男生那時依然開著保時捷停在女舍外,坐在打開的車窗內(nèi)抽煙,把音響擴散到遠處的司令臺。半年的短暫交往中,他曾經(jīng)戳破情敵的輪胎,也不忌諱抱著對方的胳臂請求撤退,甚至把一堆郁悶的眼淚拋灑在情敵面前。她寄來的畢業(yè)賀卡上,雖然寫了幾行祝福,卻也忍不住把他的勇氣歸類為一種懦夫的行為。然后他踏入軍旅,在馬祖南竿的坑道當(dāng)一名補給官,窩在四壁潮濕的矮房里等了兩年的船班,沒有收到她的任何一封信。退伍的時候坑道房堆滿了垃圾,墻角堆滿機槍一般的干僵的毛襪,一個傳令兵奉命在他扛出行李之后噴灑了兩桶消毒水。
  十多年后她離婚,而孩子坐在他面前。
  功課漸漸跟上進度后,他讓他準(zhǔn)時放學(xué),兩人一起停在路邊樹底下,等著路隊通過后才岔往小路走出圍墻。數(shù)不清幾次他們在黃昏時慢慢走著,他的手搭在他肩上,如同下班的慈父攜子回家,一直走到高高的樓房在望,他才縮手后退,仿佛又一次向他的母親告別。
  直到這天,同樣一大一小站在樹下的時候,正在行進的學(xué)童隊伍里突然浮出一張婦人的臉。范康太太那天黃昏邁著躁亂的步伐,臉上因著長期的蒼白而泛散怪異的紅光。他來不及閃躲,怔怔和她相望,兩個人說不出一句話來。
  她把喝剩的果汁倒在地板,把各種顏色的藥丸撒落在梯階上。范康蹲在地上悄悄地擦拭,聽見背后一個哀愁的聲音說:“你知道嗎?我快要死了?!?br/>  她兩手分開捏住布角,把一大面綢絲朝空中抖放,聲音如長幔爆開:“連我在家里也聽得到學(xué)校的傳聞,可見你和那個女的來往有多久?!彼巡计コ榛?,鋪上裁燙平臺,拾起白色的粉塊點出記號,又輕輕嘆了一聲。
  “我只是一個盡責(zé)的老師?!?br/>  “說不定連小孩也是你的……”她沒說完,布塊猝然在刷一聲中裂開了。
  他擱下抹布轉(zhuǎn)身上樓,停在轉(zhuǎn)角。“沒這種事,等你病好了,我會說清楚?!?br/>  “阿康你相不相信,我真的快要死了?!彼蝗黄嗦曅α似饋恚D(zhuǎn)過來怪異靦腆的神情。“我只是還沒趕好這一件,你知道嗎?很漂亮的壽衣呢。”
  不敢相信這一天真的那么快就來臨。午夜她在突然蜷曲的呻吟中醒來。他跑去開亮房間大燈。跑去拿藥。拿水。阿康阿康。她指指自己的喉嚨。指指心臟。喉嚨卡住嗎?你是被藥丸卡住嗎?他弧起空掌拍背,拍出哭聲低低碎開。她接著捂緊了胸口,那地雷般的劇痛仿佛遠距離直沖,轟然撞入胸腔。他叫了救護車,突然那張臉露出了仿佛勝利的慘笑,“我就知道……有這一天,不是嗎?阿康你看,我連死都不敢騙你?!?br/>  但是你也……不能騙我。說得并不清楚,似乎在衰弱的氣息中擠出來的斷句吧。范康搖搖頭,窗外暗得終于看到孤星?!鞍⒖的憧纯次??!彼龘卧诖差^,身軀仿佛縮短,嗓音越來越遠。“聽我把話說完……很對不起,沒有替你生個孩子。如果你真的有那個孩子,我不是替你高興嗎?”
  “真的沒有。”
  “啊,叫我怎么相信。你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她的話聲折斷,兩眼飄出褪色的灰茫。那劇痛再度來襲了。阿康我真的要走了啦。她迷惘地瞧瞧房間四周,繼續(xù)念著幾聲漸漸聽不清的詞語,因著恐懼引來的怒意,被單外的兩只小腿開始狠狠地踹踢著,并且焦急得哭了起來?!澳阌心敲创蟮暮⒆游也欧判陌。艺娴哪敲纯蓱z嗎?連原諒你的機會都沒有……”
  她開始顫抖,歪垂的臉孔翻出了白眼。范康蹲上前,摸到的頰面已經(jīng)冰冷,嚇得叫了起來,只好胡亂地朝她點著頭,同時陷入自己的悲哀中。
  ?。∷l(fā)出了短促的氣音,想要坐起來,想要撐開眼,想要說說話。范康注意聽著,聽著聽著聽不出下文。剛剛是欣然諒解的聲音嗎?是歡喜贊嘆的聲音嗎?他急了,他要聽的聲音再也聽不見了,終于只能無助地垂下整張臉,埋在她的手中大聲哭泣,直到救護車的鳴聲響起,凌晨一點載走了她的遺體。
  
  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的,等她痊愈就把真相清楚交代的承諾,如今早已落空。你去年剛種的花苗長高了,這一朵就是那棵梔子花。附近鄰居最近還談起你的手藝,現(xiàn)在他們改衣服都要跑很遠的路,又不滿意。只能約略說著這樣的訊息……
  一直說不出口的是,那個孩子曾經(jīng)來過家里。
  為了答謝他協(xié)助考取了一所名校,孩子帶來的紙盒上系著金色緞帶和卡片,寫著寥簡的“櫻·致意”,很是輕盈、含蓄的字跡。又一個月后的晚上,她終于打破沉默,來電中用著奇淡的語氣開口:“我是新凱的媽媽——”他還沒回過神來,已經(jīng)聽見遠處有個哽咽的聲音一下子戳穿了錯亂的時空。
  那通電話在哽咽中結(jié)束后,好幾個下午他看見她低頭走過公園,有時則把小小的影子鋪在草地上,寬松的裙擺顯然無處可放,像個等待認領(lǐng)的失物緊緊捏在手里,看起來不安而孤單。數(shù)不清幾次他走過成排的樟樹后,就不得不掩在側(cè)門內(nèi)的石墻邊,想著自己究竟應(yīng)該出現(xiàn)或者趕快離開。一個剛從墓園回來的下雨的早晨,突然發(fā)現(xiàn)她甚至坐在那張他最熟悉的鐵椅上,獨自撐著傘,像跋涉過一萬里路而終于抵達,全世界的門鈴在雨中一聲齊響,仿佛等著他開門。
  在等待中逃避,在逃避中等待。一個連手指頭都不曾碰觸過的女人,如今再度讓他成為不折不扣的懦夫,草茨底下的她是永遠不愿相信的吧?何況她根本還沒離開,只要他稍稍涌起外出的念頭,裁布的聲音便又幽然響起,而類似她系了茶花在頭發(fā)上的種種可笑舉止也一一浮現(xiàn)到眼前來。屋子里其實依然充滿生命,一想到她是用死亡在維持這些生命,如同許多年前他自己也同樣經(jīng)歷過的,便又情不自禁地悲傷起來了,以至不斷地哭泣,在飄忽的裁布聲中大聲哭泣。
  
  孤芳
  
  還記得那天。彎路上遠遠望見派出所門口的百年梨樹時,心思無比凌亂,不得不提前喊停。雨后的陡坡上那計程車刺耳的輪煞聲,三個月后還聽得見,甚至也看得到自己站在原地徘徊的怪模樣。山徑在下午四點過后起風(fēng),腳邊的芒花叢倏地竄出飛往崖谷的野雀。她回看了四周,確定沒有熟識的村鄰,這才稍稍緩適地咽了下口水,依著沿路的山櫻花緩步前進。
  只有在夜闌中的臺北才勉強穿上的高跟鞋,宛如啄木鳥的長喙擊破了山谷的謐靜,此外她還穿了件淺駝色的長裙,上半身是隨著曲線緊貼的深黑棉質(zhì)短衫,鑲著亮銀的絲巾繞在頸項,像她黑亮的長發(fā)一樣垂到胸前。派出所值班的員警嚇著了,他的唇齒隨著大眼怔張,以為幽然出現(xiàn)的是從她背后的梨樹走下來的幽靈吧?她想。旁角一個端坐電腦桌后面的便服職員也移出頭臉呆望,平房的前廳頓時暗了幾許,外面盡是一片雨后的山陰,她修長的身影貼著柜臺前緣,仿佛吞噬了最后一絲微弱的光。
  
  她自行說明來意,午前接到派出所的電話,所以她趕來了。聞聲從內(nèi)室走來的另一個員警手上拎著紙件,平頭下的額際稍稍蹙了一下,她忽然直覺電話中那一副訓(xùn)示的語氣,應(yīng)該就是來自這張年輕神采中刻意繃持著威嚴的方臉。他隨手在壁上摁了開關(guān),“有什么事嗎?”
  在那突然亮開的神秘氛圍中,她平平靜靜說道:“我的母親黃正經(jīng)——”
  還沒說完,聽者似已流露出懊悔的神情,整個派出所好像因著一個不該發(fā)生的事實而靜默了,她甚至在凝結(jié)的奇靜中聽見惋惜的感嘆聲。電話中說她的母親和一個種菜的榮民發(fā)生扭打,雖然不至于出人命,但是,“你是她惟一的親人嗎?過來一趟吧,要不然我把她送總局當(dāng)流鶯處理了。我雖然剛到任,但資料會講話,還是直說吧,對方辦完事不付錢,只給她兩個高麗菜,當(dāng)然就打起來了?!?br/>  現(xiàn)在她來了,踏上了曾經(jīng)發(fā)誓永不回頭的返鄉(xiāng)之路。
  “我是這里的所長?!惫皇情_燈的那位,他細細瞧著遞來的名片,審慎地回看旁邊兩個同仁,看似想找地方說話,但所里不過就是看得見的三堵白墻?!笆沁@樣的,周小姐,我先讓那個老榮民回去了,至于你母親,唉,當(dāng)然也不是做了什么大壞事,怎么說呢,回去以后勸勸她吧,免得這種小地方,大家傳來傳去?!?br/>  她讓黑亮的眼睛稍稍瞇了起來。她習(xí)慣用這種貼心的笑意和對方表達共鳴,然而為了守住分寸,尤其電話中那訓(xùn)斥的語聲還在耳畔,因此她緊抿著的唇角終于只是冷冷地吐露著:“母親是清清白白的人,她大概只是直性子,容易得罪人?!?br/>  所長想著下文,但他兩眼停在她寶藍色花瓣滾了銀邊的耳飾上,一邊搓拈著手中的名片??吹贸鏊陨詣訐u了,也許正想著理由準(zhǔn)備放人,因此她改口說:“所長很年輕呦,看起來不像本地人?!陛p輕撩起肩旁的發(fā)絲往外潑撒,“哪天有空,來我們家嘗嘗我媽媽拿手的炒米粉喔?!?br/>  母親煮菜一點也不拿手。她們家也很少炒米粉,記憶里中元普度第一次沒有爸爸的晚餐,吃的便是米粉混合韭菜蝦米炒得黑黑糊糊的一盤雜食,那味道終生難忘,不是多撒了鹽就是母親來不及擦掉的淚,咽不到幾口母女兩個對著碗盤哭成一團,昏黃的燈暈下仿如兩只剛被踩過的蟲蛹。
  年輕的所長靦腆地笑了。她和他閑聊了一陣,終于看見低著頭的母親,跟在一個員警后面走了出來。她優(yōu)雅地欠身道著謝意,挽起母親的手,兩個人緊緊依隨步出石階。老梨樹正在開花,她不自禁地仰臉望了一下,回首間那所長竟還佇在階前的雨檐下望著她的背影,以至在那可能被遙望的視線范圍內(nèi),她不得不小心翼翼貼著母親緩緩走著。走到四下無人,確定山彎樹叢已經(jīng)將那升著旗幟的老房子全然掩沒,這才把手抽開,朝右岔了出去。
   “你免氣啦,你聽阿母講,本來就是無證無據(jù),也無任何人看到,只不過是那個夭壽老芋仔糟蹋人,笑我守寡無伴,我當(dāng)然找伊理論。”母親看著地面說話,圓短的身子在下坡路面一跺一落交錯著;她的頭發(fā)凌亂,額上留著一片瘀傷,凝干的殘血貼在眉梢上。
  她呢?她直想脫掉高跟鞋。腳底下仿佛只是兩片鴨蹼,勉強撐著她修長抖晃的樣態(tài),隨時擔(dān)心往后滑蹉,也隨時提防著向前傾倒。這是自己的寫照嗎?她想。在這之前,母女倆不也如同這一副可憐的狼狽樣,使她被迫打斷了人生美好的幻想?發(fā)誓不再回來,自然也是有意避開隔壁的圳尾村,那原本安靜的村莊只因有個和她論及婚嫁的學(xué)長而刮起一陣強臺風(fēng),暴風(fēng)過后一切掃得干干凈凈。兩人在臺北相愛,兩家在鄉(xiāng)間互不往來,最后的結(jié)果如同煙消云散,讓她不能不相信愛情只在人少的地方凝聚,而在人多的地方分離。
  你是她惟一的親人嗎?電話中那警察的口氣好冷,聽起來還帶著恥笑的語意。但對方問得沒錯,母女兩個來到世上不只巧合,還彼此都是惟一呢。想到這里,那一再隱抑的恨意終于延燒上來。一部滿載高冷蔬菜的大貨卡響著喇叭沖下來,將她們母女從中裁開,分成山路的兩端各走一旁。這時她在滿是柴油味的煙瘴中叫開了:“你還是掠去關(guān)較好啦,就免凄慘辯解,辯解一世人?!?br/>  垂著頭的那張臉微微轉(zhuǎn)看她一眼,終又無言地返回坑坑洞洞的地面。她們下到幾間飲食小店聚集的客運站前,那棵眼熟的老榕下已有幾人坐在長椅上等車。她們家就在客運站岔進去的小路盡頭,占著林地圈起來的土角屋里。但這時她停了下來,她不進去了,客運如果來得快,還趕得上臺中最后一班返北的飛機?!澳闳肴ダ??!彼f。
  母親倚近來輕扯她的裙裾,額上爬亂汗?jié)n,泛黑的瘀傷凝塊漸漸有著蚯蚓般鮮淡的血水流了下來。她取了面紙遞過去,不愿看她一眼,兀自別過臉默默望著遠山?!案粢魂圆抛吆媚??你這幾年攏無轉(zhuǎn)來困過,為啥咪一轉(zhuǎn)來真像打火,阿母有話欲講,你轉(zhuǎn)來,轉(zhuǎn)來我講給你聽——”
   “你安分守己,好好做人較要緊,其他我無愛聽!”
   “你的倔強攏無變,阿蕊啊?!?br/>   “我已經(jīng)改名叫思涵,阿蕊是歹命蕊,早就死了啦?!?br/>   “你哪也改名,是改啥咪涵?你聽我講啦,那個所長真有好漢緣,年歲嘛我揣測三十外,看起來實在適配,較重要是吃公家頭路,我看伊對你印象嘛真好,咱走出百步外,伊還是佇在樹仔腳緊緊看,你有發(fā)現(xiàn)莫?”
  “伊是已經(jīng)踏門入戶來送訂么?抑是媒人婆已經(jīng)講到聘金禮餅幾牛車?你默默念到底是念啥咪?”她沒好氣地回堵,還沒罷口已見客運車緩緩從山彎處現(xiàn)身了。她把皮包調(diào)上肘彎,攏攏被風(fēng)撩散的頭發(fā)。母親緊隨不放,趨前擋住她的視線,“隔一暝啦,你給阿母拜托一下啦,你是準(zhǔn)備恨我一世人是莫——”這樣地哀求著。
  最后還是上車了,然而當(dāng)她彎著身子憑窗落座時,樹底下的母親突然萎縮得像個早衰的孩童站在那里,她的臉孔埋在仿佛折斷了的腰椎下低低啜泣著,一直到客運車一邊滑行一邊發(fā)出怒吼,才從低泣中慌張地勾起臉朝車窗叫著:“你連給我彌補的機會攏無愛么?”但那急迫的呼喊隨著車行迅速在空中碎開了。
  三個月后的現(xiàn)在,迷離燈海中的臺北,那個有著“好漢緣”的所長總算還是見了面。面對著平頭下這張亮銅色的臉,乍見的剎那間,恍然錯覺是圳尾那個人從許多年前的離棄中悄悄回來了。然而現(xiàn)實一拉回眼前,才發(fā)現(xiàn)只是一雙陌生眼睛偶爾在話題兜轉(zhuǎn)不開時歉歉然朝她呆望著。
  “我一下子有四天假咧,好久沒回來了。”他說。她擔(dān)心對方又要重提淡水家鄉(xiāng)那一大串多么美好的海釣記憶——幸好只是突然掏出名片,喜滋滋地說:“這是上回你給我的,還保留著呢。對了,你在投顧公司上班,投顧跟投信有關(guān)系嗎?”
  正在看著窗外燈海中突然冒出來的京華城,分神中她倒背如流:“投資顧問是幫散戶賺錢,投信基金是拿散戶的錢去亂花?!?br/>  “啊,為什么?”
  她看了看表,“有些惡劣的投信基金會拿著散戶委托的血汗錢到處做人情,甚至和上市公司勾結(jié),一個倒股票,一個倒鈔票?!?br/>  “那我懂了?!?br/>  其實他一點都不懂。她在投顧上班只是接接電話,受理一些有關(guān)入會的咨詢事務(wù),再不就是負責(zé)通知演講場次,預(yù)告邀請了哪些股市名嘴。她的職稱只是行政助理,大型演講的會場邊,她靜靜守在柜臺望著聽課的人海,墻壁四周都是她親手張貼的醒世警語:快狠準(zhǔn)飆錢計劃、三個月三倍獲利、智取法人絕招、打敗指數(shù)今朝看我!在那些令人發(fā)狂的海報當(dāng)中,有一句話讓她在上班的第五天感到天旋地轉(zhuǎn)——你的人生就要這樣過完嗎?
  二十七歲從沒聽過“臺積電”,那時人人把“友達的面板要發(fā)展到第幾代”一直掛在嘴上,私下以為大約又是香奈兒之類的香水或面霜即將帶來革命性的實驗吧?而在那之前,她也只是坐在一家建筑師事務(wù)所地下室的制圖桌旁,緊緊抓住顫抖的比例尺,對著縮小的樓梯踏板、窗框、水溝蓋、錯綜復(fù)雜的電線、滴水線,以及迷宮一般的明管暗管。在大學(xué)兼課的建筑師常常背著手踱來她身旁:怎么樣,細部施工圖很累人吧?要是好好把大學(xué)念完那多好啊。用著惋惜加上一點不解的語氣喃喃著。后來她被調(diào)上一樓門廳負責(zé)接待訪客,眼前所見同樣就是那種空寂的場域,整日對著一面冷墻,木質(zhì)長柜盤著汪汪幾朵季節(jié)花,她姣好的臉蛋有時寂寞地映入陶盤里仿佛變成了水月,有時白盈盈的半邊臉頰也會投照在入口處貼著亮面不銹鋼的墻柱上,對著車來人往終日熙攘的聲光。
  
  海報上的警語讓她失眠,半夜偷偷想起南投鄉(xiāng)下的母親,還有屋后那片被土石流埋覆多年的沙丘礫土。人生就這樣過完嗎?那個血淋淋的啟示使她突然醒了過來,她不愿永遠守著柜臺發(fā)呆,眼睛仿佛在幽暗中像星星一樣慢慢亮開了??梢园讶松?dāng)成一張紙嗎?她想,并且開始試著在紙上畫出遠景,像個寂寞的巫師給自己進行卜測,然后隨時檢驗自己的預(yù)感。希望有一天,也許真的有一天,她再也不必回頭看,前面只有未來,一切可以重新再來。
  現(xiàn)在,坐在對面的、像個放長假的阿兵哥持續(xù)亢奮著的這個人,除了繼續(xù)做他的鄉(xiāng)下警察,他懂得多少?那天在派出所的第一次見面,她很輕易又實現(xiàn)一個預(yù)感了,這他怎么知道?為什么拼了命也要咬緊牙根買雙黑色迪奧高跟鞋?為什么已經(jīng)到了秋涼何況山林海拔將近一千,也要逼著自己穿起那件薄短的黑色緊身衣,搭配駝色長裙以便讓自己看起來好像十分高貴的樣子——那起風(fēng)的薄暮難道一點都不冷嗎?是的,預(yù)感。這般美麗高貴的女子不可能背后有個當(dāng)流鶯的母親吧?這就對了。證據(jù)只對法律生效,而鄉(xiāng)間人要的不是這個,甚至擔(dān)心證據(jù)太早曝光,他們在茶余飯后說得全家和樂融融,不外也是希望把別人的悲劇轉(zhuǎn)換成自家的幸福。他們掩著嘴罵,聲浪傳遍鄉(xiāng)里,像極了風(fēng)吹過的稻穗。
  只有她知道,母親走上這條路,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了。她還記得小時睡覺的通鋪,那還算寬敞的空間不像一間房,隔壁一邊是灶口和飯桌,隔壁的另一邊則是新供著阿爸靈位的廳堂。起初還能經(jīng)常聞到榻榻米散發(fā)的藺草香,阿爸死后那好聞的香味好像就跟著一起消失了;或是因為房子慢慢老舊了,碰到大小地震就有龜裂的土塊從舊的墻縫掉下來,因此那好聞的藺草香就從愈來愈多的空洞中飛了出去,如同也有愈來愈多的東西從外面紛紛跑進來,像風(fēng)中飄來的雨箭、尋光而來的飛蛾,以及在樹林中吱吱唧唧隨時準(zhǔn)備抓人的鬼魂……
  但最神秘的是她從洞孔瞧出去,忽然發(fā)現(xiàn)回家的母親不走正門了,她偏偏從不知名的小徑踅到屋后,而那里只是滿地散置的枯枝和幾叢擋路的燈籠花。她把手上拎著的東西一起垂在背后,花裙下兩條光裸的短腿挑著枯枝的間縫起落著。原來藏在后面的是一條魚。慢慢從灶口繞進來的母親蹲在水盆邊,揚聲把她喚出來,興奮地說:“阿蕊你看,你有看過這樣大只,又擱是活跳跳的溪鰻莫?”
  阿母你哪有這大只的溪鰻?母親沒聽見她的疑惑,仿佛一顆心已經(jīng)掉落在鰻魚的游竄中悸動起伏。“是真正溪鰻咧,野生現(xiàn)釣的哦!阿母煩惱你一身軀黑干瘦,秤起來無三兩肉,不趕緊補身拔骨,恐怕以后就嫁無人啰?!?br/>  突然暴起雷雨的夏日,再大的急雨有時也阻擋不了母親臨時赴約似的催趕。她切斷絲瓜藤,用流出來的透明汁液洗臉,撫著單薄的面皮來回搓摩,好像一下子要把斑灰的膚色完全擦亮。接著母親開始搽粉,持著手掌大的圓鏡去蹲在有光的角落猛拍,從旁迸出的白色粉粒旋浮在光束中紛紛聚散,像四處覓食的雞群在黃土中揚起塵埃。“阿母你是欲去哪里?”遇著那樣的匆快鏡頭,她跟前跟后不停追問著,然而母親總是不應(yīng),整好換穿的洋裝后,額面已然濡出汗光,把剛剛涂上的粉脂映得油油亮亮。
  九歲那年孤單的暑假總算快要過完,那時她并不知道,真正的孤單其實正要開始。就像她在后面墻縫中所瞄見的,斗大的雨粒打在地上冒出了白煙,屋后那排燈籠花掩去了母親疾步而出的身影,只剩紅色的傘面歪斜地浮在花瓣上,然后慢慢地、慢慢地飄遠了。
  咖啡香持續(xù)漫蕩,飄揚的樂音中,對面的平頭隨著節(jié)拍微微起落著。一個幸福的警官。她想。對方正陶醉在戀愛的氛圍里,從他發(fā)亮的瞳孔看得出來。但她希望這樣的陶醉不要太久,回家還有個電話要打。她要告訴母親的是她做到了,兩個人很談得來,很愉快。有多愉快嗎——我只能說我已經(jīng)聽你的了,不管你以為我多么恨你,反正我和他見了面……她看第三次表。這回終于幸運地被他發(fā)現(xiàn)了,但他眼睛一亮,說的卻是掛在另一只手上的環(huán)飾。霧面寬邊的尼泊爾銀環(huán),一直謹慎地貼在腕口,忠心耿耿掩護著主人的傷痕。然而這只手環(huán)卻使他興奮地揮手叫了一杯酒,并且還沒喝就醉了。“怎么會有這樣耐看的手環(huán)啊,剛好搭配你的氣質(zhì)……g7NgzrNa2+jJA/9mI5desw==
  被贊美的部位只好讓它安分地擱在桌沿,但太陽穴隨即刺栗了一下。
  “對了,談?wù)勀阕约郝铮亢孟裾矶际俏以谥v話。”
  “我沒什么,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彼p輕笑起來,突然想到,也撩一下頭發(fā)吧。
  “不!”吁嘆聲吐自他的肺腑,他認真的神情使得兩只眼睛像驚蟄的幼蛙蹦了出來?!安粫?,你一定過得多彩多姿。對了,我可以直接叫你思……思涵嗎?”
  她只好又開始預(yù)感了。今晚很難早早結(jié)束,對方還會提到明天的行程,不是看場電影、逛逛烏來早開的櫻花,至少也會提議去他們淡水吃吃海鮮吧。聽到他來臺北的消息,已經(jīng)主動把要緊的事情耽擱了一天,因此她準(zhǔn)備站起來了。“可以啊,你就叫我思涵,朋友都這樣叫我?!?br/>  思涵其實沒有朋友,她心里說,一個都沒有。思涵過得很辛苦,除非客人不怕曝光,否則不可能出門賞花。何況她自己也不愿意,也不想體會一個人窩在電影院吃著爆米花是什么樣的心情。她只想躲起來,像貓躡行于黑暗的墻邊等待,等待寂寞的獵物終于到來。
  她要拜訪一個人,一個即將安定她靈魂的老男人,雜志上說他六十歲,民營銀行的董事長。要不是和鄉(xiāng)下所長撞期,行程原本訂在昨天。她已經(jīng)等待了三個月,但真正開始行動則在幾天前。
  幾天前的股東會。場面冷極了,為了避開股東嚴厲的炮轟,他們刻意把地點挪到臺北縣偏郊近海的小學(xué)禮堂,還請來幾個獰面警衛(wèi)守在門口。股利掛零,去年打消呆賬后虧了二十億,而新的半年報剛出爐,雖然消費金融賺了錢,但抵掉不動產(chǎn)的超貸逾放還是變成赤字。這么慘的銀行,股東會當(dāng)然不好過,她所等待的這個人,正需要像她這樣的溫柔女子,無怨無悔地獻出愛心。她想。
  席位坐不到三百人,她環(huán)視了背后的陌生面孔便開始等待。胡董事長終于出現(xiàn)在藍色帷幕中時,臺下沒有任何掌聲。他胸前別著蝴蝶蘭與滿天星,像個喜慶中的主角不小心撞進了喪家,全場仿佛凝聚著一股悲憤與哀愁,因此他只好清清喉嚨,略去開場白,直接開始報告悲傷的業(yè)績。
  她只有一張他們銀行的股票,但這就夠了,投資上市股票就有這個好處,人人都有資格參加股東會,有的來鬧場談條件,有的只是來領(lǐng)一份紀念品。但沒有人知道她要什么。她坐在第一排,靠走道,因為這個角落燈光夠亮,可以照見烏亮的披肩長發(fā)和剪裁得凹凸有致的純白襯衫,這讓一點來頭都沒有的她這樣一個女子顯得好像充滿真知灼見的樣子。
  后面的炮火果然開始猛烈攻擊了,有人挑明胡董過去幾年勾結(jié)建筑業(yè)所以埋下禍根,有人要求他立刻下臺以便重組新的董事會。一個歐巴桑在眾人的鼓勵下痛哭,她說股價慘跌使她失去了丈夫。周思涵靜靜等待,冗長的等待中足夠讓她回想自己曾經(jīng)失去了什么,而今后可以從哪里要回來。平常只有當(dāng)她不小心再度陷入茫然的思路時,她的臉龐才會深垂下來,覆沒在顫抖的黑發(fā)下,像個誤過船班的異鄉(xiāng)女孩。但這回她不是來感傷的,也不是來批判的,她在一本財經(jīng)雜志上很認真地讀完胡董事長的專訪,他正在過著銀行家的悠適生活,而真正促使她立即買了那張爛股票的,則是因為他的老婆孩子都遠在美國加州。
  一直等到后面的炮火逐漸零落,臺上塌著臉聽訓(xùn)的胡董果然已經(jīng)像個被罰站的糟老頭——這一刻終于來臨了,她站起身,高舉右手,仿如跳入惡海中升起她的一片帆?!拔医兄芩己?,雖然我不是大股東,但是我對這家銀行還是充滿信心,我相信大家和我一樣都是愛深責(zé)切。”她回眸看看傷心的歐巴桑,聽到嗯了一聲的報償。“房地產(chǎn)的爛賬其實每家銀行都有,只是多少的差別,不過那也是前幾年崩盤的結(jié)果,幸虧現(xiàn)在景氣好多了??刹豢梢赃@樣,讓胡董事長有機會談?wù)劽髂甑恼雇?,請他直接告訴我們,要如何把以前賠掉的賺回來。我想這才是我們那么遠跑來開會的目的,不曉得這樣好不好?”
  
   憑借著女性特有的敏感與慈悲,她果然聽到了歐巴桑的掌聲。掌聲像風(fēng)中快活的葉片,一片又一片迎風(fēng)啪響了起來。
  胡董事長仿若重獲新生的喜悅與激動,周思涵在第二天充分感受到了。她借著整理新開的賬戶,坐在銀行柜臺外的沙發(fā)上翻了一個半小時的報紙,等到外面那部熟悉的黑色凱迪拉克緩緩駛近才迎面而出,非常湊巧地擋住他的去路?!鞍。麻L。”
  她幾乎看見胡董事長的氣管底下靠近肺葉之處,也在相同的瞬間激動地鼓起了肺泡。他停在還沒走完的銀狐色大理石梯階上,不顧旁人的注視叫了起來:“啊你是,你是周——”
  “思涵,周思涵?!彼χ?,特別笑出了聲音,這笑聲在歲末的冷風(fēng)中輕蕩,像一串散落的鈴珠沿著臺階滾到路上。
  “哎呀,難怪這么眼熟,就是昨天嘛,昨天。對了,你怎么會在這里?”
  “董事長,別忘了我是你們的忠實客戶呢!”
  “是啊,是啊,差點忘了……那就上來坐坐,來,跟我來?!?br/>  “不行的,董事長有事忙呀!”她知道這一著是險棋,因此稍稍側(cè)身讓路,朝著銀行門的方向走。
  胡董邊走邊召喚,她跟在后邊三步兩跳,像個得寵的小孩。一樓是柜臺大廳,二樓是稽核放款部門,三樓是新開張的票券金融……胡董帶著她逐層介紹,所到之處男女行員莫不投注驚羨的眼光。四樓是掌管各分行的電腦中心和全臺會議廳。你看我這董事長整天閑著嗎?當(dāng)然不是啦董事長,外界都誤會你了。哈,每個都像你這么明理那多好……
  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戀人,一老一少沒超過二十四小時就打敗了時光隧道。當(dāng)她氣喘吁吁跟上五樓董事長室的門口時,她卻堅持不進去了。她深信該停步的時候就別再前進,連進去喝杯咖啡都不行,她只是來遞名片的,順便給對方溫習(xí)一下昨日的印象,也讓自己預(yù)留出下次直接闖進來的空間。
  當(dāng)然,她不想成為隨便的人。計劃中她的扮相代表時髦、智慧和敏銳,就像許許多多每天走在臺北街頭的美麗女人一樣。兩天后對方自己打了電話進來,迫不及待獨自在留言中表白,聊著聊著說不出什么梗概,但就是意猶未盡地繼續(xù)聊著聊著。那種看不到人卻能直接滲透對方內(nèi)心的勝利感并沒有使她迷惑,她還是按捺著,時間拉長有利于對方胡亂想象甚至發(fā)狂。她要的是這種感覺:掌控權(quán)看似主導(dǎo)在對方,但球卻捏在她手上。
  現(xiàn)在,她終于擺好了發(fā)球動作,直接搭上電梯來到五樓。房間夠深夠大,一大片窗玻璃在右手邊隔開馬路,可以直接看見午后陰灰的臺北。胡董事長發(fā)直的眼神充滿了默許,因此她把黑呢短大衣脫了,只剩開著低胸的淺藍色緞面洋裝,映著鼠灰地毯上似有若無的小小紫星。在這充滿想象的空間里,她不疾不徐取出一份紙件,帶著期求解惑的神情:“董事長,你一定要幫我出主意,海外基金種類那么多,到底哪一家好呀?”
   “來,我看看。”他接過去瀏覽了一遍,“哇,這么認真,你還做筆記啊!我告訴你,問海外基金你是找對人了,像我這么內(nèi)行的沒有幾個。第一點,績效暴起暴落的千萬別碰。第二,注意你的投資是采用哪種外幣,很多人賺了績效都是空歡喜一場,因為匯差的損失補不回來?!?br/>   “董事長,那歐元怎么樣?”
  “升過頭啦,還是別小看美國這個老大哥,不要以為世貿(mào)大樓被炸掉,美國就爬不起來,要知道啊,擋得住恐怖襲擊那才真正恐怖?!?br/>  “哇,董事長,你一說就是重點,我還要做什么筆記呢?”
  她嗔著自己的愚行,一面想著見面開場這也夠了,趕緊把文件放回皮包里。沒想到對方講完重點后就沒有重點了,突然開始談起世貿(mào)大樓被炸之前的幾個小時,他和一群加州僑商是如何僥幸走過那個重創(chuàng)之地。“人的生命是那么脆弱渺小啊?!彼_始以感傷的語氣訴說著。
  她多么希望對方真的趕快走過那個傷心地,以便趕快回到眼前這個急需他的存在的空間來。她根本買不起什么鬼基金,至于人是多么渺小,誰知道?她和十來個模特兒一樣,原本還可以和不同行業(yè)的人平起平坐,哪管對方是什么電子大亨、企業(yè)家第二代、知名建商或是呼風(fēng)喚雨的某某黨派。經(jīng)紀人安排飯局,有錢的大爺提供獎賞。那么她呢?剛開始只知道自己可以提供微笑,避免在喝湯時發(fā)出聲音,以及偶爾必須捧起餐巾輕輕揩一下嘴唇并且不讓口紅走樣。她辭掉投顧的工作,告別了周春蕊的夢魘——周思涵這個名字取自撫順街一個發(fā)現(xiàn)她五行嚴重缺水的相士。她終于剪了短發(fā),像個俊俏的男生,在最后的結(jié)訓(xùn)日勉強學(xué)會兩腳走一直線并且不讓頭頂?shù)奶O果掉下來。她和她們充滿信心,天天期盼鎂光燈下的伸展臺。但經(jīng)紀人安慰她們應(yīng)該先陪大老板吃吃飯,酒足飯飽什么都好談。后來飯也吃了,卻沒聽到飯桌上討論什么表演,倒是飯后一大半姐妹紛紛被客人帶走,一次又一次,她和幾個固定面孔坐在原地,像桌上的一盤盤剩菜冷冷地發(fā)呆。
  客人沒帶走的,回去罰站,對著一面穿衣鏡,反復(fù)檢討自己的今生今世還有多少美姿或勾人的情態(tài)。經(jīng)紀公司不但不支薪,大半的培訓(xùn)費還暫時賒在一張本票上,當(dāng)最后只剩她一人孤伶伶站在鏡室中央時,她所聽到的羞辱還包括肚子里咕嚕咕嚕的饑叫聲。那一刻她才終于明白,陪大人物吃飯再也不能只是羞怯微笑,也不應(yīng)該在碰到驗貨般的眼睛時便趕緊閃開。她開始直接在圓桌上尋找朝她點亮的眼神,靜靜等待,一旦發(fā)現(xiàn)專注的眼神在她身上停留三秒半,她便馬上除去冷艷的面紗,全力施展出從未有過的情欲去凝注對方,并在心里渴望吶喊:選我吧,選我吧!
  她被一個做微軟游戲機的下游廠商帶到敦化北路的飯店,有生以來第一次摟著陌生人。房門在身后自動上鎖,仿佛世界從此關(guān)閉,而地獄在她眼前瞬間打開了。豪華套房位處高樓層的角間,長條地毯從門口延伸到底才是窗下的沙發(fā),雙人床則掩在另一邊的走道口。每想起這畫面還是禁不住全身發(fā)麻??腿嗣摰粜m就盤腿坐上轉(zhuǎn)彎處的床沿,渾身流露漲紅的酒氣?!拔?,姑娘,你還不能坐沙發(fā)。先把衣服脫掉,從門口那邊走過來?!?br/>  她慌亂地站起來,聽不懂對方說了什么。客人指著房門重述了一次,嘖聲說:“你不走一圈,我怎么相信你是不是模特兒?”
  她緩緩回到門口正待轉(zhuǎn)身,突然又被后面的聲音喝止:“你在干什么,衣服一件一件脫嘛,這里就只有我。”
  是第一個客人。是奉耶穌基督圣名所賜的榮光才被選上。她打開背后的拉鏈,感覺仿若曝陷在一萬人面前,一套夏日薄絲的衫裙讓她折騰得出汗了。
  “衣服先放地上,別害羞,身材好就不用怕。對啊,你這樣看起來多美,繼續(xù)吧。”客人說。他還是盤腿坐在那里,兩手撐住床罩,像個已經(jīng)購票進場的觀眾,等著欣賞一個叫周思涵的女子將她過去的堅持全部撕開。先生,可不可以這樣就好?她怯生生望著對方,囁嚅只有自己聽得見,想表達的是如果要驗明模特兒身材,這樣已經(jīng)夠了,她全身只剩一件底褲和半透明的胸罩,在這之前她不曾讓一個男人這樣遠遠瞧著光裸的肉身,即使當(dāng)初為了同鄉(xiāng)學(xué)長而拿掉兩個月身孕的那段時光。
  先生,可不可以——當(dāng)她終于解開全身的羞恥,惶然間已經(jīng)忘光臺步的走式。一只手橫貼胸前,剩一只手只能稍稍掩住下身,這難堪的樣態(tài)使她寸步難行,何況前面不像一條路,看起來只像一片海,她所不知道的世界原來那么空幻,那么迷茫。然而后來她還是走了過去,像她小時候從墻縫瞄出去的那把紅艷的傘面,一樣悄悄地飄了過去,飄走了,也慢慢飄遠了。
  周思涵走完腦海里的那一趟時,爬上紐約世貿(mào)的胡董事長還沒下來,這時一行人繼續(xù)來到全世界最偉大的證券中心——“把人類分出貧富的地方”,他說。周思涵偶爾光顧一下他禿額上的老人斑,偶爾不得不頷首贊賞著對方漫長的行程。雜志上雖然說他六十歲,但他系著一條葵花領(lǐng)帶,說起話來聲如洪鐘,連三角眼都震得發(fā)亮。當(dāng)他終于走完那個重創(chuàng)之地,一點感傷的余緒都沒有時,他甚至走向旁邊柜子取來一疊照片?!澳憧矗晾硕嗪?,這么壯觀的紐約地標(biāo)?!彼f。
  
  “是啊,好漂亮的大樓?!彼星案潎@,照片里的背景是陌生的萬里晴空。但外面漸漸暗了,她暗示地拎起皮包帶子。胡董趕緊看看表:“你不要走,一定要請你吃個飯,還沒有機會謝謝你啊?!?br/>  計劃中還沒有這一頓飯,她知道這又是不該前進的時刻,然而剛從那段不舒服的回憶中跋涉過來,竟覺得真是累了。因此當(dāng)她穿上短大衣時,突然聽見自己蹦出了一個非常無助的單音:“好?!?br/>  
  他們約好星期日,別墅就在陽明山。有一個游泳池,可惜現(xiàn)在太冷了。他說。他們坐在計程車后座,周思涵正待開口問地址,胡董已經(jīng)把司機要來接她的時間地點交代得清清楚楚。因著進展如此順暢的緣故,她默許一只躁熱的大手慢慢爬上她的膝蓋。真是愉快的夜晚啊,手的主人繼續(xù)陶醉著,他將她的大衣下擺收攏起來蓋住了短裙下的大腿,當(dāng)然這樣的溫馨舉措也同時蓋住了他自己的手。希望這一個可以維持很久。她心里說。
  回到家還不太晚,電話里已有三個留言,卻同一個聲音。警察。警察。警察。她的太陽穴一碰上他很自然就要刺栗一下。你的手機都沒開。我去找你好不好?那么冷的天不如我們?nèi)コ月槔卞仭詈笞兂梢还尚箽獾穆曄⒗淅涞貑柕溃耗阍趺戳耍?br/>  我怎么了?周思涵真想告訴他,這么冷的天,她只想有個瓦斯?fàn)t,一套看電視時可以半躺的沙發(fā)。她的房間隔成兩半,一半用來做噩夢,剩下的一半只能用來穿衣和脫衣。然而在這之前她住在天母的高級公寓里,擁有一本隨時保持一百多萬的存折,和一份屬于她個人的名單,上面記載著客人因著美妙印象而主動留下的資料。她脫離了經(jīng)紀公司的剝削與掌控,自己在每個名字旁邊附注對方的職業(yè)、身份、話題興趣以及出手的多寡,打上三角記號的是拒絕往來的虐待狂,而名字上面畫著星記的,則表示對方即便上了床也能維持相當(dāng)?shù)慕甜B(yǎng)。有時當(dāng)她難得有好心情,也會在小氣鬼旁邊寫幾個發(fā)泄的斥責(zé)文字,不然就是畫張鬼臉自娛。
  她不接電話,只聽留言來自何方,癖性差的理都不理,癖性差但手筆特重的,才依當(dāng)時的心情決定要不要搏命演出。比如還在臺北政壇的那位,以前來電必然挑在要命的冬天,其他三季音訊全無,除非剛好刮了臺風(fēng),而風(fēng)剛好夠強,足以讓他整個人一直強烈哆嗦甚至快要飛起來。他住在五星飯店后方的巷子里,每天清晨和太太手牽手散步在分隔島的樹林下,風(fēng)平浪靜的夜晚偶爾跟著朋友去小酒館買醉,惟獨突然起風(fēng)的大日子,仿佛他的生命終于找到源頭,他會把她帶到萬里鄉(xiāng)一棟老房子的屋頂上,對著無星無月的天空脫光所有的衣物,然后開始亢奮吶喊。
  叫我的名字!她叫他的名字。繼續(xù)叫我的名字!她繼續(xù)叫他的名字。但她心里說,如果不得志,應(yīng)該是黨主席叫你的名字才有用吧?他將她推上黑漆漆的女兒墻,掰開大腿全力挺進,然后開始哭泣,用著激昂的聲調(diào)再三唾罵著他們的黨。在黑暗中咻咻聳竄的強風(fēng)不斷襲擊兩人的肉體,他在強烈哆嗦中只顧哭著笑著,但那尖厲的叫聲只有被迫緊貼在胸膛下的她才勉強聽得見,其余的也許都卷上了夜空。她強忍撕裂般的痛楚,為的是以一抵三的超額代價,至于對方為的是什么,她管不著,也無從發(fā)問。當(dāng)他把身上的不幸全部哭完,便突然靜默下來了,臉上常見的皺痕似乎已被舒爽的亮光撫平,在抽著煙的余韻中微微笑著。她想,也許他回去之后,同樣還是流露著和太太散步時慣有的寂寞感吧,偶爾也會衣冠楚楚出現(xiàn)在電視上痛陳對手即將帶來的不幸,然后等待下一次的狂風(fēng)來襲。
  如果可以哭得很快樂,那不是幸福嗎?她想。她還去過一個小農(nóng)場,對方是個每天關(guān)在電腦室研發(fā)快閃記憶體的中年人,那次是他難得休假,兩個人在木屋里努力了很久,在她以為對方幾乎將要放棄的時候,卻突然從床褥中爬起來叫道:“你聽,下雨了!”
  哦,下雨了。她茫茫然應(yīng)著,看見他訝異地望向天花板,仿佛神祇從天降臨,正式帶來他期盼多年的旨意。雨真的下起來了,他抓起浴袍沖門跳了出去,粗大的雨點連番打響窗玻璃和斜屋頂,也打在他頭上,緊接著雨陣密布延伸連綿一片,變成了殺聲不絕的千軍萬馬不斷奔騰。小小的農(nóng)場剎時陷入了雨幕,他赤條條走過來又走過去,仰起臉并且張開嘴巴,仿佛終于告別了千百年來的辛酸苦旱。很奇怪的是,在看似自我凌虐的放逐中,他竟然因著暴雨的洗禮而慢慢勃起了,那不再萎靡的男性使他仿如操控著一頭駿馬般,來來回回奔馳起來。
  那種瞬間解脫的快樂她體會不到,也不想體驗快樂到底是什么。汗流浹背的男人明明沖刺得喘不上氣,也要趴在耳畔噓寒問暖:你有爽莫?你有歡喜莫?有爽你就緊講!緊講有爽!有時她只好虛喊兩聲應(yīng)應(yīng)急,甚而配襯幾句不容置疑的尖叫聲。時常因為這樣,使她想起像她這個年紀就離世的父親,下葬那天她被后面一只大手壓下,強迫她把頭磕在草地上,道士每念一串吉祥話,她便喊一聲有。即便那時荒郊野外到處一片哭不盡的悲哀,也不明白有是帶來什么,沒有又失去了多少,反正父親死了,再也不從工廠下班回來了。如同后來她陪著床上的男人喊,放蕩的叫聲里面聞不出自己的情欲是幾許;有是帶來多少快樂,沒有又能增加多少悲哀?反正男人都一樣,上了床摸奶像拈花,穿上褲子個個變成混蛋,再也不問快樂不快樂,一旦從她身上獲得解放,用一點金錢的報償就能禁錮她。
  后來連被禁錮的機會都破滅了。經(jīng)紀人找上天母的公寓,把看得到的地方打得稀爛,把她逼到墻角拍照,把存折印章全部帶走。他把撕碎的客戶名單撒在她身上,同時撂下一堆狠話讓她懼怕,懼怕而又無法聲張。她沒有爬起來,一直到天亮還躺在地板上。她的胸部還是很美,一條皮帶的鞭痕從她右乳滑下直抵纖細的腹肌,仍然無損于嫩紅的乳頭像一粒初生幼蕾那般微顫著。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傷痕,她的皙白依舊,照片拍不到的是隱隱出現(xiàn)的顫抖,但也憑著惟一覆蓋在她身上如絲一般的這種冷顫,使她還能稍稍抵擋那個漫長的冬夜。
  兩天后她被發(fā)現(xiàn)一個人反鎖在麥當(dāng)勞的廁所里,身上穿著白色運動服,一只手垂放腰間,乍看并不清楚鮮血從何處急流而出,染紅了那可怕的一整片。她在后來的日記里追憶著這一天,已經(jīng)無法想象當(dāng)時為什么毫無害怕,只牽掛尸體要發(fā)現(xiàn)得早,萬萬不可腐爛長蟲,她擔(dān)心死后全身會因此出現(xiàn)千百個洞,像兒時通鋪上那面殘破的土墻,任何東西都可以飛進飛出,包括她的童年和母親的靈魂。
  天母的公寓客廳凌亂不堪,原本打算一年后買下來安頓母親的房子,依然呈現(xiàn)著那一夜暴風(fēng)雨后殘破的景象。她只能把衣物裝滿大皮箱,其余沒有任何一件有能力帶走。新租小套房選在僻靜中免不了荒涼的延平北路盡頭,一個再也無路可走的地方。
  新的電話再也接不到舊的訊息,客人的音訊斷得干干凈凈。有陣子她忍不住想把舊線移過來,卻又害怕經(jīng)紀人隨時會從她的噩夢中跟監(jiān)而至。在這最后的狹隘空間里,反而只剩安全看得見,也摸得著,前后四天她躺在床上昏睡,醒時蹲在地上摳著磚縫里的塵沙,再不就是望著寂寞的電話。她強迫自己在腦海里翻找依稀記憶的客人號碼,有些模糊,卻又似乎熟悉,一次又一次從錯線中折返,然后仿佛被丟棄在一個已從地圖上切割掉的失土中。那種就差微細的一念靈機而無法重返人間的悲哀與失落,溢滿了整個房間。
  她重新回到投顧。新的職務(wù)是每天早上跑到號子里和歐巴桑聊天,就著入會必勝的傳單內(nèi)容充分解說散戶的陷阱和出路。下午的時間則待在公司填報資料,死背五十家交易熱門的電子股,然后惡補幾份報紙雜志上的產(chǎn)業(yè)動態(tài)。
  在那個幸運的日子里,她翻到第五十頁,終于遇見了胡達雄。沒有陷入長考,馬上預(yù)感下一個會是他,一個仿佛百年之前就該認識的老男人。沒有理由不是他。她想。無路可走的時候就不該繼續(xù)漂泊,就像帶著傳單開發(fā)業(yè)務(wù)一樣,她終于決定要審慎地物色一個人來開發(fā),如同找塊地重新翻土耕耘,然后一直忙到收成。她愿意交換條件,半年或一年,她的肉體可以貼上對方的標(biāo)簽,在被禁錮的日子里只呼喚他的名字。甚至如果有需要,有見不得人的癖好,有壓抑不能伸展,有辛酸不能解放,不論風(fēng)中或雨里,她都能夠隨他歡喜,和他融為一體,并且奉主耶穌基督的圣名祈求與立誓,她會像一片秋天的葉子,聽命棲身的喬木,隨時準(zhǔn)備離開,永不糾纏。
  
  是的,只要安全就好。她想。
  途中她的手機叫了兩次,鄉(xiāng)下所長強調(diào)今天是他臺北假期的最后一日。如果愿意出來,他想帶她到北橫逛逛神木林。對了,那附近有個池塘養(yǎng)了一對鴛鴦,他說,或者只是吃個飯,有一家很棒的日本料理……我明天就回南投上班了。
  別墅的圍墻剛?cè)胙酆?,司機已把車開進前院的花園里。周思涵在下車的那一刻悄悄把手機關(guān)了,卻突然聽到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叫聲從看不見的地方傳來,她甚至懷疑那聲音會不會來自頭上的樹梢,聽來很像特殊的鳥鳴聲。胡董事長這時從右方樹下一片青色的果嶺走了下來,他把手里的推桿連同手套丟給司機便領(lǐng)著她走向前面的小徑,在養(yǎng)著幾條錦鯉的池邊停下來?!皝?,這里坐。嗯,你今天的氣色不錯,一定睡得很飽?!彼茸?,拍拍青灰板巖上的空位。
  她睡得不好,只是多上了一點腮紅。她又夢見母親被帶進了派出所,這回兩只手臂掛滿鐵銬,下面是腳鐐,全身交叉緊緊綁著粗厚的麻繩,她被懸吊在門口那棵梨樹下示眾出丑,而派出所的所長只顧背著他的雙手踱步,任由圍觀的群眾直接唾罵她的惡名。
  上了腮紅之后她還是認為今天黑色的衣服非常不宜,后來總算穿對了米白的皮外套,此刻正亮麗地映著從黑瓦屋頂上方投照過來的暖陽。“地方很大,房子就變小了。”胡董指指樓上陽臺爬滿了藤葉的老虎窗,“走,來看看我的書房?!?br/>  她被帶去書房、起居間、音響室,以及老婆赴美后“反而睡得很好”的大主臥。樓上的墻面掛著幾幅水彩,各式各樣的雕塑品造出了一些端景空間,站在挑高的欄桿旁可以聽見樓下傳來悠揚的樂音。在行進過程中從某個角落開始,他的手仿佛已經(jīng)因著解說者的勞累甚或由于藝術(shù)賞析本就容易導(dǎo)致的情感投射,而過早地在她肩上摩挲起來了。她在第五十頁挑上他,當(dāng)然也是憑著這一點,雜志影射他風(fēng)流多金僅及道聽途說,還不如情感豐富的一只手在這真實的瞬間予以點破,甚至即將從這個地方開始引渡她的靈魂。
  接下來不知道他打算在哪里做?她想。一定要有床的話當(dāng)然就在房間里,但走道也不無可能,剛剛還注意到起居間正好有一套橄欖色的大沙發(fā)……總之她不希望肩上的手突然拿開。在某些正確的場合她是好女孩。她盡量維持并肩的微距,不敢任意走偏半步以免那只手掉下來。不能主動,卻又害怕機會消失,如同此刻混合在她身上的柔軟與僵硬,已經(jīng)化作一顆不容許滑落的蘋果主宰著她未來的方向。
  總算又回到了主臥房,胡董事長突然寡言了。男人突然不說話,事前意味著他準(zhǔn)備脫褲子,發(fā)生在事后則表示對方正在搜尋借口準(zhǔn)備離開——因著他的緘默所帶來的希望,周思涵愉悅地跑到陽臺邊拉開窗簾,“哇,都是紅色的,全部都開花了喲!”
  陽臺外還是斷斷續(xù)續(xù)響起有人模仿鳥叫的聲音,而朝遠望去,陽明山的小徑上正在隱隱蠕動著蟻隊般的黑影。
  “這些都是三角梅,比較大的是茶花。”他已經(jīng)跟上來,從后面摟住腰。她輕輕說聲不要,但心里說好,掙扎得非常乏力,也非常不小心地在轉(zhuǎn)首間就被對方磁吸而上,封住了嘴唇。
  六十歲的胡董不胖,他輕盈地吸住她而抵達床邊,像撕掉昨天的日歷一樣從小腹掀開薄呢上衣,然后貼住她裸滑的肌膚開始飲啜,用著他的臉和他貪婪的舌尖。這時她突然忘了是否還要掙扎,因為外面那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澳鞘钦l?”她說。
  “我兒子。”語氣稀松平常。他的臉還貼在胸罩下,只能悶聲說:“一天到晚老是躲在樹下學(xué)鳥叫。”
  她嚇著了,除了這個兒子,難道在這圍墻之內(nèi)還有其他的家人?周思涵跳下床,倚近落地窗,但那聲音又停了。
  胡董還是攀了上來,他只剩一條內(nèi)褲,全身散發(fā)高溫?!澳銊e怕,他就只能整天逗逗鳥,高中拼聯(lián)考突然全部走樣,都十幾年了,他不傷人的。你看我老婆多放心,自己和其他兩個住國外,把他丟給我。”
  他介紹的仿佛只是一棵樹,這棵樹患了一點小小的蟲害。周思涵將他摸上來的左手挪開了,她看見那逗鳥的兒子終于出現(xiàn)在草坪中央,走得疾快,快接近鐵門的時候突然站住,想起什么似的又轉(zhuǎn)身疾走回來。同樣的動作不斷延續(xù)著。
  周思涵無端涌起了說不出源自何方的悵惘。她聽見背后的聲音說:“你看他走那么快,有時是想起忘了帶準(zhǔn)考證,不然就是筆。不過這樣也好,每天同樣一條路讓他走,既安全又放心,反正四面都是墻,沒有必要讓他知道外面還有世界?!?br/>  他輕輕拉她胳臂,示意回到床邊。她卻緊緊站在原地,一手橫覆胸罩上緣裸露顫栗的心房,一手握住窗577bc92844030eceea6a4bcba34cde8b簾的垂邊,突然感到莫名的氣流已經(jīng)冷到骨頭里了?!鞍パ?,你是在掉眼淚嗎?我說過沒關(guān)系,你這樣會讓我心疼的。”他的手再度繞上來,撩起她微顫的長發(fā)擱到后面,似乎還要開動未竟的旅程。
  一切都可以作假,包括自己的聲音、儀態(tài)、思想、種種嫵媚的利器,惟獨許多年來她一直無法偽裝的淚水,突然在這暮冬午后別人家的陽臺邊宣泄出來了。我的病和那個兒子一樣重,她想,但是他比較幸福,外面沒有世界多好啊。
  后面的手終于松開了背上的扣子,粉白的胸罩立即蹦落下來。她沒有勸阻,卻也不愿在這突來的恍惚中做下去。她站著的地方已經(jīng)看不到斜陽,四野逐漸蒙起一片灰,只能看著紅色茶花慢慢黯淡,看著兩只別人的手在她胸前來回撫慰,像揉面,像摘桃,也像淌汗的夏日昵在母親懷中,她的兩只小手把不住那鼓浪般的乳房,只好忽左忽右那般地搓摩著。
  也許發(fā)現(xiàn)了她還停留在莫名的悲哀中,胡董兩手繼續(xù)劃動,但他總算又吭聲了:“能找到像你心腸這么軟的就好了,有能力又有正義感;我一直幫這傻兒子尋找的對象,最好就像你這樣,一輩子能照顧他,說不定還能幫助他,可惜這種姻緣不是我同意就能撮合起來的?!?br/>   “你真的在幫他找嗎?”周思涵站得不穩(wěn),膝蓋一欠,感到從未如此暈眩。
   “這怎么會假?怎么說都是親生的骨肉?!?br/>  選我吧,選我吧!曾經(jīng)如此渴望吶喊過,那么渺小的愿望不能再讓她實現(xiàn)一次嗎?選我吧,選我吧!她突然抓住窗簾,迅速把自己的裸身藏到后面。但她知道來不及了。從剛剛一上樓就來不及了。從翻到那第五十頁的剎那間就注定來不及了。甚至,在她還沒長大的時候——
  “阿母你哪有這大只的溪鰻?”
  “是真正溪鰻咧,野生現(xiàn)釣的哦!阿母煩惱你一身軀黑干瘦,秤起來無三兩肉……”
  是命運的關(guān)系嗎?她不相信,也從來一聲都不哭,只讓眼淚悄悄流下來,流在薄暮的窗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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