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20世紀20年代后，上海進入了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黃金年代，對工業(yè)化極為熱衷的資產(chǎn)階級從最初的買辦階級脫胎而來，奠定了上海作為一個工業(yè)化現(xiàn)代都市的基礎(chǔ)。他們是工業(yè)化最熱衷的創(chuàng)造者，也是最狂熱的消費者，他們喜歡一切時興的東西，追求摩登的生活。因此而影響了城市的面貌。比如建筑，口味，消費習(xí)慣，教育方式和城市流行風(fēng)潮。同時，隨工業(yè)化誕生資產(chǎn)階級的同時誕生的產(chǎn)業(yè)工人階級，也是一個追求現(xiàn)代性的階級。他們脫胎于青年農(nóng)民，但有了完全不同的《摩登時代》式的生活方式和苦惱，成為上海城市現(xiàn)代性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上海的知識分子們，則漸漸在這華洋混雜的都市中，形成了一種對世界主義衷心認同的世界觀。他們在南京路上的中美圖書公司買書，那些西語書店影響著上海的知識界和文藝界，他們在法國公園的附近演莎士比亞戲劇，或者用英語唱京戲，他們思想上完成了全球化的胸懷，是因為新式學(xué)校，新課程設(shè)置對中國教育方式的徹底改變，是因為外語和翻譯在上海知識界有著崇高的地位，這種風(fēng)氣，和知識界對洋涇浜英語的厭惡，導(dǎo)致這門發(fā)源在上海洋涇浜的語言，最終成為上海的下等語言。
　　1941年的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前，年輕的美國記者豪塞（Ernest O. Hauser）來到上海，為美國的四家雜志和報紙寫上海報道，直至戰(zhàn)爭爆發(fā)，才離開東方回國。之后，他出版了《上海，買賣之城》（Shanghai City For Sale），寫了從上海開埠到租界被日本軍隊所占領(lǐng)的過程。這是我所讀到過的文字最為出色的上海著作。他所用的大量含義豐富矛盾的詞，層次豐富地傳達了這個美國人對上海愛恨交織的情感，和這個城市復(fù)雜的性格。
　　在書中他特別描寫了南京路。經(jīng)過永安公司后，他描寫了沿途中國食物的氣味，中國人發(fā)出的聲浪，中國人緩慢的方步，上海小姐的苗條和時髦，藥店里的干田雞奇怪的形狀和人參與小孩身體的相似，金店里用銀子鑄成的寶塔，還有弄堂口代人寫信的小攤，以及對無所不在的黃包車以及黃包車夫的驚嘆。當(dāng)然，他也寫到了苦力發(fā)出的聲音，用了一個“唱”字來形容苦力在搬運時發(fā)出的“吭呦”聲，與其他外國人在工部局近九十年的記錄里不斷表達的對號子聲的厭煩所用的詞一樣。我試圖尋找一個更合乎中國苦力號子中的“苦吟”的詞，竟然難以找到一個完全對應(yīng)的英文詞。但他顯然是理解號子的上海性和中國色彩，所以他將它算進上海的亞洲特色里。然后，他斷言：“上海無疑是一座中國城市。這些街上的嘈雜，景物和氣味完全是亞洲式的。在8.66平方公里的公共租界里，一百萬中國人過著亞洲式的生活?！边@是豪塞深為自豪的判斷，推翻了當(dāng)時大多數(shù)將租界成為歐洲飛地的判斷。
　　60年以后，在上海出版了一本由一群年輕的上海史專家編寫的大型圖片冊，介紹上海歷史沿革。在書中，上海的土生近代史專家李天綱將南京路稱為“世界主義的大馬路”。這些上海史專家都太年輕，沒有親身考察過1937年前的南京路，但他們有照片和歷史記載為證；還有作為上海土生的知識分子，自幼在家庭聚會和私人的舊照相本以及老人閑談里承接的城市民間記憶，給他們的方向感。他們提到在那條南京路上，中美圖書公司里的歐美新書以及那些書對上海文化的影響，四大百貨公司出售的最新世界各地百貨和那些貨物對上海人世界觀的影響，他們提到白俄的小西餐館，猶太人雜貨店，西伯利亞皮草行，芭蕾舞學(xué)校，以及中國人自己開設(shè)的西式照相店，他們將這種班駁雜陳統(tǒng)一在上海的世界主義情懷之中。他們心目中的世界主義是一種從舊帝國的禁錮截然相反的狀態(tài)，他們繼承了那時每星期都要去中美圖書公司逛一逛的文化人對現(xiàn)代性的敏感和熱衷。
　　與從美國來的豪塞不同，他們由衷地看到了上海的環(huán)球性。而這種對環(huán)球性的指認，與他們對上海被禁錮和被迫在幾十年里與內(nèi)陸趨同的現(xiàn)代史耿耿于懷的心情，有深刻的聯(lián)系。因此，這種世界主義，更像是從上海生活產(chǎn)生出來的地域性感情，是有地方特色的世界主義。
　　對上海身份的不同看法，如同人們對一個歐亞混血兒的看法。歐洲人看他，一眼看出更多的亞洲人的細節(jié)。而亞洲人看他，活生生就是一個歐洲人。各自都是不錯的，只是因為混血帶來的模糊性，讓人有可能如此地為他的身份爭論不休。也正如歐亞混血兒通常會遇到的身份危機那樣，上海的內(nèi)心也充滿了對于歸宿的沖突與不甘。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到底屬于哪一個世界，應(yīng)該屬于誰，感情上又傾向于屬于誰。這個含混的身份意識在近代中國屈辱的背景上簡直觸目驚心，就像是原罪。
　　這是一個總是在尋找歸宿的城市，看似飄蕩失根，其實最是近代中國向世界開放過程的化石。在這個意義上，它又是一個最中國的城市。
　　如今的上海，是一個繁忙的大都市，為成千上萬尋找夢想的人，想要忘記創(chuàng)傷與失敗，重新開始人生的人，和不肯對自己有限的運氣屈從的人提供著夢想，對從安徽鄉(xiāng)下只讀了三年小學(xué)的女孩，到從英國大學(xué)畢業(yè)的中產(chǎn)階級子弟，統(tǒng)統(tǒng)接納入懷。但它并不保障你的成功，也不保證你在這里找到的所謂成功，即是你最初的夢想而不是其他的什么東西。人們來到這里，深深地感受到它的闊大與動蕩，它沒有東方的含蓄和緩慢以及優(yōu)雅，也沒有西方的秩序和精致以及公正，它是混亂而充滿生機的，它是開放而心胸狹窄的，它是野心勃勃而虛榮的，它是一個有趣的地方化的世界主義樣板城市。
　　在這里，我們能看到光陰流轉(zhuǎn)，上海滄海桑田，它展現(xiàn)出來的世界性，被歲月和命運鍛造出的自己獨特的面貌：地方性的世界主義。
　　其實，也許世界主義這個詞，從來就是應(yīng)該以“地方性”來限定的。在這個世界上，也許可以說，從來就沒有一個純粹的“世界主義”，它以普世的面貌出現(xiàn)，但長得卻充滿了地方色彩。
　　上海的實際生活，其實從來都像一個完全不聽話的小孩那樣，對自己的既定角色充滿了叛逆，他頑強地表現(xiàn)出了自我，因此也完成了自己作為一個現(xiàn)代的世界主義都市的成長。
　　活躍在四十年代上海的攝影師山姆·塔塔（Sam Tata）記錄和刻畫了上海當(dāng)時的這種成長。
　　山姆·塔塔的相貌像意大利人，或者是印度人。他的簡歷里沒提到他的祖籍，所以只能猜測。但卻提到他出生在上海，成為攝影師。他拍攝了許多印度獨立運動和中國解放運動的照片，直到1956年才離開亞洲，定居在加拿大。大概，他能算是最后一批離開上海的外國人了。
　　我喜歡琢磨山姆·塔塔拍攝上海的照片。他對東方殖民地的獨立很有興趣，他看東方的角度不修飾，不獵奇，不感傷，不沙文主義，而且冷靜清醒，又有慈悲心腸，比大部分西方攝影師多了平等與寬容。他不強迫鏡頭里的景象匯入某種評價體系，他理解它們各自獨立，彼此沖突的價值。他真體貼。
　　這一切難得的個性，與他出生在上海，生長在一團世界主義的氣氛中有關(guān)系嗎？
　　看他拍攝的1949年的外灘，能看到許多中國人初來乍到的變化。
　　解放軍戰(zhàn)士騎在高頭大馬上，走過馬路中央。他年輕嚴肅的臉上，有種馴良而迷茫的樣子，一點也不耀武揚威，也不精神百倍。這樣的表情，也出現(xiàn)在國民黨士兵年輕的臉上；如果忽略他們身上不同的軍服，他們就是兩個有些茫然地走在高房子前的中國青年。房子太高，氣勢太盛，他們不得不走得莊重，而且正義，可心里卻不怎么自在。這是占領(lǐng)者埋藏于內(nèi)心的感受嗎？
　　穿黑袍的天主教神父獨自走在人行道上，他是個衰老的外國人，可他也有些困惑不安，他僵直地斜著肩膀，仿佛還沒從聽到壞消息的那一刻中恢復(fù)過來。他這樣子，與在法國總會最后一次聚會的照片里出現(xiàn)的神父大相徑庭。那里有兩個神父，夾著紙煙在說話。有東方殖民地傳教士地道的自信。也許是因為，他覺得這地方已經(jīng)不再熟悉了。山姆·塔塔在照片說明里提到，這個神父沒有申請到共產(chǎn)黨政府的離境許可，深感挫折。是的，外國人離境，正變得越來越困難。他們再也不能為所欲為，再不能來到外灘就像來到自己的家。
　　
　　與外灘有干系的人，好像在外灘不怎么自在。
　　自在的，倒是那些本來與外灘毫不相干的人。
　　家庭婦女坐在外灘洋行門前擺下的小竹凳上，專心做著針線；她的孩子就坐在近旁的嬰兒車里，胖乎乎的；安靜的中國小男孩，獨自在大廈的陰影里玩耍；他們的神情真是自在，就把這洋行門前寬大的通道當(dāng)成自家天井，又通風(fēng)，又敞亮，一點沒覺得非分。
　　穿月白布褂的人正靠在洋行墻角處乘涼，享受大廈之間的穿堂風(fēng)。他是外灘這個好去處最早的發(fā)現(xiàn)者。漸漸的，住在外灘附近的中國人都到大廈腳下乘風(fēng)涼，成了外灘一景。外國人都走了，洋行也都陸續(xù)關(guān)了門，往日威風(fēng)凜凜接近不得的大樓，現(xiàn)在不過提供了酷熱夏天里的穿堂風(fēng)。說起來，外灘大樓的穿堂風(fēng)，真是有名的好風(fēng)，最悶熱的下午，樹葉紋絲不動的時候，全上海只有這里還能感受到?jīng)鲲L(fēng)。到了七十年代，夏天外灘的乘涼大軍幾乎占據(jù)了所有大樓墻角的人行道，蔚為壯觀。
　　更有赤膊的難民，枕著自己的行李卷，在沙遜大廈緊閉的大銅門前酣睡；小乞丐們坐在匯豐銀行的臺階上笑鬧成一團，臺階上，放著用舊洋鐵罐改的小桶，那是他們的吃飯家伙；華懋飯店前的臺階上則擠滿了中國婦孺，摩肩接踵地看南京路上慶祝上海解放的游行。他們既不激動，也不感傷，就這么望著，隨波逐流。
　　他們的身影改變了外灘的氣質(zhì)。一種中國城市散漫而家常的氣氛，因為他們出現(xiàn)在人去樓空的洋行外面而滋生出來，“腐蝕”了從前一座世界主義都市的面貌。他們與外灘的大樓充滿溫和但是令人沮喪的對比，卻沒有對抗。我相信這更接近事情的真相。
　　看山姆·塔塔的照片，常能感受到他對殖民地變化的興趣和理解力，也為上海曾養(yǎng)育了這樣視野廣闊的人而快慰。他完全可以像英國人尼爾·巴伯那樣?xùn)|方主義，像猶太人勞拉那樣站在自己立場上當(dāng)仁不讓，但到底他是地道上海人，等到最后一刻才肯背井離鄉(xiāng)。也許正因為他是地道上海人，才能理解和體貼，能繞過所有的政治符號，保全獨立的，通情達理的立場。
　　在照片里，好像是不經(jīng)意而為，總能看到一個中國人遠遠地直視他的鏡頭，那道冷冷的目光，一直可以透過鏡頭，落到看照片的人的視線里。那道與其說是包含著報復(fù)，不如說是審判的目光，總是讓人想起從前租界的惶恐和悲觀主義者們的預(yù)言。因為有了這道目光，山姆·塔塔記錄下來的外灘的情形，就不再是從前外國人鏡頭里的外灘那樣天人合一，而是一個水落石出的外灘。外國人的外灘如潮水退去，露出它的上海面孔。
　　在我的感受中，上海成為一個富有特點的世界主義東方都市，是它的天賦使命，他必將會呈現(xiàn)出與眾不同的面貌，而且因為自己的面貌而使人長久對它保持興趣，喜愛，或者憎惡，卻不可能遺忘。
　　有趣的是，在山姆·塔塔離開的幾十年時間里，我青年時代就認識的朋友雍和，與我同年的攝影師陸元敏，還有一代又一代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中端著照相機，懷揣著記錄和辨認自己城市的夢想的年輕上海人，用他們的照相機和他們的心，記錄著山姆·塔塔之后的上海面孔。
　　
　　作者簡介
　　陳丹燕，作家，1958年生于北京，八歲起移居上海。著有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風(fēng)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及《永不拓寬的街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