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也可能因為交往圈子小,我沒碰到過真正的上海人。在我的理解里,純正的上海人應該是上海原住民和他們的后代(1843年上海開埠成為對外通商口岸前,是松江府轄下的一個屬縣,人口僅有27萬——編者注)。很多人吹噓自己是上海土著,其實也是外來的,比如是從浦東過來的。
我的父輩也是從上海郊縣遷來的。我在上海徐匯區(qū)襄陽南路的一條弄堂里出生,一住就是50年。那套房子是父親來上海后跟單位借的,后來“頂”了下來。有了我們姐弟幾個,我們又結婚成家,人口越來越多,擠不下了,就又把在老房子里住了三四十年的父母趕回原來的“鄉(xiāng)下”去住——就是現在的浦東了。
我就出生在那棟老房子里,父母灌輸給我的記憶是:因為那時候國民黨來轟炸,醫(yī)院進不去,所以是醫(yī)生來家里接生——可能這是個錯誤的記憶。老房子里會有很多記憶,搬了很多次家,夢里還總會回去。上個月我的哥哥過世了,他臨走前我去看他,他說:“我要回襄陽南路?!蹦鞘呛茴B固的記憶。上海人去了外地也都會想家。
1968年我18歲,到離上海最近的崇明島去插隊下鄉(xiāng)。前兩年我回到崇明農場,感覺非常奇怪:過去的農場還在,標語、房子全部都留著,租給六七個外地人,他們在那里種地。我們原來的連隊有100多人,當年非常熱鬧。我們種棉花、種水稻,體會到最辛苦的就是農民。那時候女孩和男的干一樣的活兒,一點不比男的差,男的喊累死了累死了,女的照樣繼續(xù)做。
我在農場種地種了三年,然后就負責放露天電影,拿機器、扛著片子走、掛銀幕。當時放來放去就那么幾個片子:西哈努克的紀錄片、《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英雄兒女》……《列寧在1918》當時翻來覆去地放,里面有一段芭蕾舞,聽說有人會到屏幕前面蹲下來看——知識青年哪有那么傻,肯定是傳說嘛。當時還有一部《對蝦》,是介紹養(yǎng)蝦的農業(yè)紀錄片,因為女解說員口氣柔和,也吸引了很多人去看,很轟動。
在農場插隊滿三年,就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回上海了,我活動能力差,所以在農場呆了八年,終于忍無可忍,找領導長談了一次,回城了。
1976年回來后,因為有過放電影的經歷,先到了一個市政研究所,工作就是拍拍路、橋、溝,自己很不喜歡。那時候能用到相機就很不容易。如果周六拿相機出去工作,周日就可以留著相機自己用,我很激動。我拿著相機回到農場,去給還留在那兒的人拍照留念。但是平時就不行了,相機拿在手里,多想私用??!
為了能長期拿著相機,我開始申請換工作。那時候換工作還要等調令,很復雜,我都快忘記調工作的事情的時候,上面說我可以去新單位了。我到了寶山區(qū)文化館,后來又去了普陀區(qū)文化館,一直到退休。但是我當時拿到了相機,也不知道要拍什么。
二
真正懂攝影,是1989年、1990年的事。那時候我有一次頓悟,拍照片的感覺又回到了1976年,我工作后回農場給留下的朋友拍、朋友給我拍的那個狀態(tài),那是我拍得最起勁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拍照片就是要和那時候一樣,把它當成一個很私人的事。很多為朋友留念的照片,后來就成了攝影作品。
最開始拍留念照的時候,是受我父親的一張照片的啟發(fā)。照片里他坐在椅子上,陽光透過百葉窗射進來,那個人和我很像又不是我,那種感覺很奇怪。所以我希望我拍的照片也能模糊時代感。人的生活其實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一類型的人總是過一類型的生活。
80年代后期,“北河盟”很火,他們的成員比我小九歲、十歲,但在攝影上比我懂得早,他們很早就一起辦攝影展。我和他們關系很近,所以有時被外人混為一談。(北河盟是80年代上海出現過的一個民間攝影團體,在觀念上摒棄當時“沙龍攝影”的唯美與“宣傳攝影”的矯飾,提倡攝影突破陳舊的語言手法。成員有王耀東、顧錚等?!幷咦ⅲ?br/> 90年代初,陳海汶有空來我家叫門,約我一起去拍片。在外面拍片我總有一種偷竊感,覺得蠻可怕,所以總是陳海汶走在前面,他把我的膽子帶出來。他技術比我好,又沖在前面,所以總是拍到好的畫面、拍到他的成名作,我就總是沒拍好。
我也讓他們到我單位用過放大機,用完了他們都說太破、說我沒調好,怎么放出來照片里的人一只腳是實的、一只腳是虛的。
后來大家各忙各的,顧錚到國外去讀書,陳海汶去經商,一個勁拍的就剩下我了。
《上海人》那本畫冊里拍的都是我的熟人。90年代初,“裝修熱”還沒有興起,很多人家的戶主都是家中的父母那代人,用的還是父母結婚時的家具,室內的場景和二三十年前幾乎完全一樣。上海人一直比較崇洋,所以舊式的家具陳設也都比較精致,政治氣氛都比較淡,生活氣息比較濃。我進入那些朋友家,感覺還是以前所謂的“資產階級腐朽生活”的樣子。
那時候禮拜天我到朋友家里去拍照片,有的父母就說:“家里這么亂,不要拍不要拍!”所以我放棄了很多,前后只拍了二三十家?,F在覺得,如果當時努力點,完全可以多拍一些。有一個叫胡楊的人,一年就拍了500戶,前幾年出了本《上海人家》,我很佩服。那本書很好賣,很多人想看。
上海變化很大很大,但也總有不變的。我家那棟老房子在的街區(qū)還是老樣子,周圍都已經拆光了。人都是自私的,希望老房子都別拆,可以把記憶都保留下來;可是碰到自己家是那樣的老房子,就會盼著早拆遷。
上海老里弄的房子,最早有些是當年洋行給小職員住的,本來是一戶人,底樓、二樓和三樓功能不同,后來就各層住一家或者幾家。我爸爸曾在稅務局工作,房東借給他房子的時候,里面就已經住了好幾戶人家。
我查過我們家原來的房東是個很著名的大人物——馬敘倫,他是同盟會員,后來當過教育部部長,很厲害。但是附近沒有人知道他。我爸爸也只知道老房東是個民主人士,但不知道是一個這么大的人物。我家對面的老房子住過30年代的一個小明星,叫周什么,附近住的人都知道她,還說她后來嫁給了上海市長。我后來也去查過,反正上海市長吳國楨的夫人不姓周,可能這又是個傳說。
我在家里的舊沙發(fā)上拍過一張自拍像,早知道老房東是那么大的人物,那個沙發(fā)我就把它留下來了。
70年代我家寫字臺下面有一張黑白照片,拍的場景很像上海的樓梯口,很打動我。照片旁邊是一幅毛主席像。當時我根本不知道那張黑白照片是柯泰茲拍的,也不知道拍的是蒙德里安的畫室。90年代顧錚出了一本介紹世界攝影家的書,我的照片后面就是柯泰茲的那張,我就想怎么會這么巧。
三
現在我也拍彩色照片,可能再過20年才會拿出來用。過去拍風光的多,對準自己生活的人總是很少。人的記憶就像電視頻道,一個頻道開了,另一個頻道就關了。所以我喜歡拍與我有關的東西,喜歡看了能讓我想起什么事情的照片。照片能延長人的一些時間。
前兩年外白渡橋大修,成群的人去拍,他們喜歡去關注各種變化。我對變化沒興趣。有人說我拍的蘇州河的照片記錄了變遷,其實我拍的時候,是因為看到的都是過去記憶中的、原封不動的東西?,F在我什么都拍,上海的、身邊的,也許正好畫面里帶進了背景,但是我自己不會去注意。照片拍出來,別人猜不出是什么時候拍的,我很得意。
過去我用膠片LOMO相機,從1989年到現在我一直用樂凱膠卷,一年能拍500多卷,現在這種膠卷在上海已經買不到了?,F在我用數碼LOMO來拍,雖然從膠片過渡到數碼,我的拍攝感受還是一樣。不過以前的暗房、放大機全沒有用了,好像修煉多年的武功給廢掉了。
現在電腦我只學會了刪除,每天拍每天刪,我也舍不得再用膠片。用了數碼我也多出大量時間,感覺空了很多。
我家養(yǎng)了兩條狗,一條吉娃娃,一條可卡。因為我們沒有孩子,就把它們當孩子看。夫人最早說“小狗我來帶”,后來還是由我全包了。出門拍片我兩條狗都帶著,因為牽著狗拍照片不會讓人覺得莫名其妙。有段時間幫朋友養(yǎng)過一條狗,牽三條狗出門我就很難為情了。我還是覺得照相術發(fā)明的時候,攝影師把自己蒙起來的感覺比較好。
我拿個LOMO相機,夫人說我“一點腔調也沒有”(意即“一點兒范兒也沒有”),其實是因為我害怕被人看到我在偷拍他們。
以前我總認為攝影家的交際能力、社交能力都應該很強,應該很有膽量,后來看了很多攝影家的介紹,才知道很多攝影家,包括馬克·呂布,都說自己很靦腆。
以前我的拍攝路線就是上下班的那條路,現在退休了,家門口通了地鐵,我可以搭地鐵去比較遠的地方拍。我喜歡騎自行車去,因為隨時可以停下來?,F在地鐵站可以出租自行車?我從來不知道怎么租。市中心的地鐵站邊上沒有設吧?
當年的朋友,現在還經常見面的不過幾個人。這幾年我也??磾z影展覽,年紀輕的人越來越聰明,過去我?guī)资昝靼椎牡览?,他們可能一個星期、一個月就明白了??赡苓@樣也不是太好。過去有一兩張好片子就夠被當作“攝影家”,現在不容易了。
上海的年輕人拍東西,他們也不是記錄上海,是以記錄自己為主。他們拍的東西我也很佩服?!傍B頭小組”的兩個年輕人,如果我有兒子,應該和他們是一代。他們在上海新村出生,拍《新村》的照片我開始覺得特別不上道,但是他們講究照片在書里的組合、排列、穿插,也讓人看得有滋有味??此麄兊恼掌春芏嗖庞懈杏X。他們自己設計的書確實比日本人給他們設計的好。我在展會上見過他們,但不熟,到底不是一代人。年輕人里拍得最好的是朱浩,他的《上海默片》,每張照片都是一個故事。
今年2月我退休了。退休太好了,一點心事、負擔都沒有了。以前工作的時候有些事情很煩,晚上會想、會睡不著、會夢到領導突然讓我找什么照片,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現在很多事,可以不想應付就不去應付。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老了,有時候又覺得很幸運,因為可以不用加入這個社會。
采訪手記
第一次看到陸元敏的照片是在連州攝影節(jié)。展廳里不很明亮,一幅幅老房子里的上海人,非常安靜地或坐或立,卻看得我有一種時空交錯、蕩氣回腸的感覺。影像原來可以有這般能量,對我,那次展覽是一次很深的感觸。
所以在策劃“上海·城市”專題的時候,陸元敏是我第一個想到的人。在上海見到陸元敏,他背一個深色的方形小包,戴頂很普通的帽子,衣著也看不出特別的精致或張揚。
他提到自己膽小??吹經_突、打架、著火,他一定會趕緊跑開。提到有一次在北京時接受人家采訪,他說感覺像在接受審問,訪談體的稿件也像一問一答的審訊報告。陸元敏說他不喜歡看諜戰(zhàn)片,那種隨時可能有人被揪出來、被說成是特務的氣氛,他看到就覺著很怕。
他也說起自己不愛寫東西。有時候想得很好,寫出來卻覺得文筆怎么這么差、用詞怎么這么單調,才明白別人的確寫得好、不容易。他說,眼界越高,手就越跟不上。
但,也許就是因為一直無意介入熱鬧的舞臺,他才保有了獨自觀看的樂趣。也許就是因為相機是他可以自如運用的工具,他才長久地沉迷在攝影的世界。
我請陸元敏給我看他最近常用的“相機”:小得像幾枚一塊錢硬幣摞在一起,是他在小商品市場買來的,像素很低,但他用得樂此不疲。想象一下,上海的某個角落,他手里捏著那個小玩具,米粒大的小燈微微一閃,沒有人察覺他在拍照。讓他略微有點失望的只是:“其實還是拍不到什么隱私?!?br/> 看著陸元敏和他的新玩具,我忽然想起卡爾維諾《宇宙奇趣》里的那位qfwfq:他超然于時空之外,卻狡黠地在宇宙里做下了一個個小記號。
李笑天
2010.1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