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1997年年底京城的嚴冬,一個叫阿來的一臉沉靜的藏族青年,端坐朝陽區(qū)東土城路25號作協10樓的會議室,聽一群學者詩人宣判《塵埃落定》一本奇書的命運。他面如重棗,色如佛陀,眉間一顆醒目吉祥痣,表情亦僧亦俗,棕深色的衣袍,鞋子上蒙著塵土,仿佛已經走過很遠的路,無數等身長頭千山萬水跋涉到此。
塵埃落定。嘉絨草原初霽的雪地和啁啾啼叫的畫眉,一下就把在座漢人們的心擒住。誰也不知道這個格薩爾王的后代、年輕的游吟詩人是從哪里來的,他吟唱的一段近代藏民邊貿史也仿佛熟悉又陌生。精致、綿長的漢語紀事,不僅有甲骨和雕版的硬度,更有絲綢和羊皮卷的柔軟,還加上了酥油青稞酒的香醇。人們都被這部說唱史詩迷住了。
誰能想到,這卻是一次半民間性質的青春聚會,到會的擁躉,幾乎都是初出茅廬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人們更無法想像,彼時,在1997年底開這個會時,《塵埃落定》的書還壓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印刷廠沒出來,人們看到的,還僅是《小說選刊·長篇增刊》上選摘的20萬字書稿。
當然,就連阿來自己也沒想到,不出幾年,這部陌生藏族青年的陌生作品,就成為文學史上負有盛名的經典。
那次會,應該是可以載入當代文學史的一次聚會。今天,在哪里還可以找到不花錢、完全出于熱愛而給一個陌生作者和陌生的書開個研討會的事情嗎?沒有了。而在那個時代,都說是商品經濟大潮銅臭滾滾的時代,竟然還有那樣一群年輕人,有信仰,有決心,尊重和崇拜文學,將寫作當成神明,每每看到一部好書、讀到一篇好文,就由衷喜悅奔走相告。他們將讀書當成這一群人心有戚戚站在時代高地的接頭暗號。
《塵埃落定》這部從1994年完成之后就在各出版社之間艱難游歷的書,直到1997年才由《當代》編輯周昌義、洪清波將“疲憊的書稿”帶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高賢均看后稱贊是部好小說,決定出版。出版社將訂數定在很冒險的一萬冊。
當此際,中間出現一個人,對阿來這部經典的問世和后來的舉世聞名起了巨大的助推作用。他就是當時《小說選刊》的編輯關正文。當時他常為他們的《長篇小說增刊》到各出版社抓書稿,高賢均向他力薦《塵埃落定》,他看過后決定先選20萬字發(fā)??锍鰜砗?,又是這個關正文張羅要開個《塵埃落定》研討會,并且決定不要老面孔,不要老生常談,刊物送到新派評論家手中,還送了一句話:有談的再來,沒談的不必勉強來。效果是奇異的,研討會本定在40個人左右,結果來了60多人,很多人是知道了《塵埃落定》這部書來研討會旁聽的。很快報紙上陸續(xù)出現關于評價《塵埃落定》的文字…… 這下該出版社坐下來商量對策了?!保ㄒ娯熅幠_印的回憶錄:《阿來和〈塵埃落定〉》2003年12月29日央視國際網)
腳印女士大概還不知道,刊有《塵埃落定》的雜志還是由關正文自己開著車子挨家挨戶送的,那情景相當感人!那次會,除了人文社的幾個年輕編輯外,記得李敬澤、戴錦華、崔艾真、徐小斌等都去了,都發(fā)了言。我那篇發(fā)言文章題目叫《小說,作為一門敘事的藝術——讀〈塵埃落定〉》,首先高度表揚阿來作為一個藏族作家,比漢族作家還要純熟的漢語思維和表達;然后分析他的整個知識結構,就是《史記》以降的漢民族文學文化傳統(tǒng),以及歐美從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到米蘭·昆德拉的政治性解構主義風格的影響。最后提到,以傻子為主角的故事,稍有一點文學史常識的人讀起來都不陌生,比方說辛格的《傻瓜吉姆佩爾》,比方說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比方說歷史書記官的舌頭兩次被割比之于司馬遷受閹刑……
“阿來的寫作可以說是繼承了先鋒派的敘述手法,同時又避免把自己對語言的純熟敏銳把握當成雜耍技巧炫耀,而是采取更為平實貼近的態(tài)度,把所有的機鋒、所有的才情,都在看似樸拙實則精道的敘事中加以掩藏。他運用他從前寫詩的經驗,將小說中的對話和描述處理成詩一般的有韻律的形式,但是比詩更自由,在隱喻的處理上更加明朗和豪放,段落結局處一些對歷史的叩問和反詰時時呈現有華彩的調式,其對歷史顛覆和反諷的面目在抒情式挽歌的豪華盛宴里總是欲蓋彌彰。期間并無任何嘩眾取寵噱頭或添加某種媚俗的商業(yè)發(fā)酵劑,而是將小說真正當成一門語言的敘事藝術來做。從這一點上說,阿來也為今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一個方向,為那些業(yè)已瓦解的宏大敘事的恢復提供了一點信心,也同時辟出了一道可能險勝的蹊徑。”
我之所以要大段摘引1997年12月寫下的對阿來的評價,目的無非是為了借阿來大師出點小名,也順便佩服一下那個年代我們村兒里的年輕人!人在年輕的時候,都是那么純凈、純粹,心無旁騖,連喜歡也是由衷而純潔的。如今,已過不惑之年的我們,再也無法激情燃燒地閱讀某部書、然后抱有虔誠之心第一時間寫出有硬度的評論,一如年屆知天命之年的阿來,再也不會寫出飽含青春氣息的、抒情華美的《塵埃落定》,而是寫出有如摩挲轉經筒、參禪入道般的《空山》、寫出大眾歡樂文化辭典《格薩爾王》。
那次會議之后跟阿來也沒有什么來往。無意中在一篇冉云飛與阿來的談話錄里見阿來說過這樣的話:“在不少評價《塵埃落定》的評語中,我個人比較看中女作家徐坤所認為的我所作的努力,是在探討一種取勝的險道。當然這種取勝并不完全是像競技體育那種奪冠后的勝利感?!?br/> 這是發(fā)表在1999年05期《西南民族學院學報》上的文章,見了他這樣的談話,讓我不禁有了點小得意,也讓我跟阿來心有戚戚焉。此時的《塵埃落定》還沒獲茅盾文學獎呢,所以阿來還可以提及一下晚輩女作家的文章。等到獲獎以后,評的人多了,俺就擠不上咧,哪還能入阿來的法眼哦!
有關我的這篇書評,還有個后續(xù)的小故事:后來在劉慶邦的文章里又見提及。慶邦2005年發(fā)表在《山花》雜志《有關徐坤的幾個片段》里說:“她有一篇評介《塵埃落定》的文章,我是偶爾讀到的??葱炖の恼吕锪髀冻龅哪枪勺痈吲d勁,仿佛《塵埃落定》不是阿來寫的,而是她徐坤寫的。近年來,我很少看長篇小說,一是長篇小說太多了,看不過來;二是有點時間我還想著炮制自己的小說呢。出于對徐坤的信任,我把《塵埃落定》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