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天空,我沒想到會這么慘白,大片大片霧狀的云欲蓋彌彰,一切都顯得好虛弱,亦或本來就已經(jīng)承受不住風雨,像枯黃的葉,只有好好呵護,要不然會破碎到縫補不起來。
外面居然飄起了雨,這樣的天氣我們都很討厭,因為無法推著爺爺出去散步了。最近這兩年,他的身體特別不好,幾乎不能行走,手總是一天到晚不停地顫抖,家里因此買了一輛輪椅。我很愛很愛我的爺爺,小時候奶奶重男輕女,但是爺爺總是給我足夠的疼愛。從小學開始,我們幾個小孩子都去奶奶家吃飯,那可是非凡的熱鬧,雖然總是會有摩擦,鬧騰得很厲害,卻很可愛,吃飯的時候蹦蹦跳跳地圍著桌子轉(zhuǎn),爺爺總是笑得好開心,而奶奶卻狠狠地批評我們,所以每次我們都對著奶奶做鬼臉。
爺爺經(jīng)歷過抗日戰(zhàn)爭和“文化大革命”,他的臉上滿是歲月的溝壑。爺爺很好,是真的很好,每天他總會問我們餓不餓,而且還是那種濃厚的土鄉(xiāng)音,我們就都調(diào)皮地學著他的語氣說:餓!然后爺爺總會買來很多好吃的。院里的人都知道,我們家小孩最幸福,天天吃別家小孩一個星期或很長時間才可以吃到的好東西。
爺爺喜歡吃冰糖,很大塊的那種,要用東西使勁地敲才可以敲成碎塊。爺爺總是將它們費力地弄碎以后放在一個透明的玻璃罐里,就像冬天結(jié)的冰一樣,不是絕對的純白,含有雜質(zhì),而且只有一種單純的味道,甜得發(fā)膩,偶爾還會冒出頹敗腐壞的特殊氣味,反正我們很不喜歡,甚至覺得反感。但是每次放學回來,爺爺還都當寶貝似的遞給我們吃,其實小孩子們早就商量好——猜拳,誰輸了就替所有的人吃。第一次倒霉的是哥哥,還真和以往不同,他爽快地接了過去,爺爺笑了,很慈祥。然后哥哥轉(zhuǎn)身進了里屋,我們都好奇地跟過去,目睹他用力地打開窗戶,毫不客氣地把硬硬的冰糖扔了出去。后來,這種法子就被延續(xù)了下來,我們總是樂意地接過來,再悄悄地扔出窗去。這些糖成了我們的游戲道具,總是比誰扔得遠或者砸得準,連剛開始勉強吃下去糖的我也開始加入他們,玩瘋的時候,對爺爺?shù)睦⒕胃芯褪幦粺o存了。我沒有計算過,那些被爺爺特地省下來讓給我們吃的糖,到底在屋外的水泥地上融化了多少。
后來,我們都上了初中,我是最后一個離開奶奶家回自己家吃飯的。剛開始,大家還聚在一起敘敘舊,時間一長,感情淡了,氣氛淡了,就連我們小孩子間的話也少了,一切都有似曾相識卻很陌生的感覺,我們不再為了喜歡動畫片里的一個角色爭得面紅耳赤。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爺爺老了,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問我們餓不餓,也不再把難吃的冰糖塞給我們,就連爺爺自己也不再去碰那個冰糖罐子。我們也無法扔冰糖玩了,不會再在窗戶下面擠成一團哈哈大笑。
現(xiàn)在的爺爺,會把我們的名字叫錯,會想不起來我是他的孫女,你們是他的孫子。我真的好害怕,害怕會失去他。以前,爺爺總是領著我們好幾個孩子去轉(zhuǎn)外環(huán)路,而現(xiàn)在他要拄著拐杖才勉勉強強可以邁開蹣跚的腳步,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坐在輪椅上,家人依次推著去逛逛,更重要的是我們都不再陪他,就連一個星期甚至一個月都不回奶奶家一次。我從不愿意承認爺爺老得很快。我小學五年級時,哥哥得了癌癥,很難治愈的那種,當時爺爺常問起他,大家都說是去外面上學了。一年后哥哥化療回來,頭發(fā)變得好少,就和爺爺說是故意弄成這樣的。直到現(xiàn)在,爺爺也不知道哥哥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脆弱到經(jīng)不起任何一場小病。
我喜歡涂綠色眼影,穿綠色裙子,戴綠色項鏈,總而言之,我喜歡綠色,因為我喜歡那種有生命力的東西,怎么也打不倒的東西。我的第一條項鏈就是爺爺給買的。那時我還小,不懂事,看見同學們有什么就要什么,所以事先預謀好,趁爺爺午睡起來,陪他一起上街,耍小心眼把爺爺帶到了商場。他是從來不會走那兒的,因為那邊的石子路很不好走。我一蹦一跳地向前走,張望著路邊攤子上的小飾品,爺爺小心翼翼地跟隨著我的腳步。突然后面響起急促的鳴笛聲,我聰明地靠邊站,而爺爺則笨重得來不及躲閃,被車子撞了一下。我嚇壞了,臉色發(fā)黃,心不停地抽搐。多虧一個大人及時扶住了爺爺,我哭著跑過去,用小手緊緊地抓著爺爺?shù)拇笫郑杏X好溫暖,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而爺爺卻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我內(nèi)疚極了,一聲不吭,眼角還有殘留的淚水,只能用余光掃著那個剛剛看中的綠色塑料項鏈。深深的罪惡感讓我不敢開口,反倒是爺爺猜透了我的心思,問我是不是想要。我抬起頭看看爺爺,微微點點頭,爺爺說:“去挑個你喜歡的?!蔽耶敃r就笑了,趕緊拿起那條綠色項鏈戴在脖子上。項鏈制作得很粗劣,參差不齊的塑料邊角竟把我的鎖骨處劃出幾道血絲,但我還是喜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爺爺當時付了5角錢,那條項鏈在我長大后收拾房間的時候扔到了垃圾桶里,沒有一點留戀。沒想到今天這件事又浮現(xiàn)出來,原來所謂的忘記只不過是沉淀下來而已。
我已經(jīng)有兩個月沒去奶奶家了。有很多次從那里經(jīng)過,始終沒進去,只是向家里探了探頭,屋里總是不開燈,漆黑的一片,顯得一片死寂,冷冷清清。
我不知道爺爺現(xiàn)在是否能記得我的名字,是否能想起每次過年我送給他那些很可愛很可愛的小玩意。好想,再嘗嘗爺爺親手遞給我們的冰糖,即使有一種討厭的味道;好想,再戴一次那條塑料項鏈,雖然很便宜很劣質(zhì);好想,回到五年級以前,跟著爺爺,和完全健康的哥哥一起去玩……
只是,每個人都回不到那個原點,我們背對著彼此,越走越遠,能讓自己的心停留的地方只有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