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茵,初二。
小時候我是眾人矚目的焦點,我喜歡唱歌,跳舞,講故事。媽媽對我要求很嚴格,送我去芭蕾舞蹈班和鋼琴班,小小的我很開心,喜歡在回家的路上對媽媽一五一十地講今天班上又有哪個同學被老師訓了,說她不認真,老師又表揚我了,等等。媽媽就會給我買一個甜甜圈作為獎勵,我喜歡它濃郁的香氣,甜甜軟軟的,就像我在棉花糖上跳舞,令人心動。
所以,無論在和哪位叔叔伯伯阿姨出去吃飯的時候,我總會被要求唱首歌或者跳個舞,我總是拿起麥克風脆生生地唱S.H.E的《中國話》,唱孫燕姿的《遇見》,大人們會一邊夸我唱得好聽,一邊笑我人小鬼大。
我喜歡看書,家里書架上有比我還高的書,所以我總是有很多很多故事,一起坐車回家的路上,你可以看到一個小女孩滔滔不絕地把她從《少年文藝》上看到的文章有聲有色地講出來,旁邊圍著好幾個小孩子,笑得開懷。
我的小學,可以說是風光無限。
但是現(xiàn)在,我討厭去上舞蹈課和鋼琴課,我討厭那里壓抑的氣氛,老師們不茍言笑的臉,同學們攀比的眼神;我不喜歡在人前唱歌,大人們會在我唱歌的時候一樣地吃飯喝酒,聊天說話,只是在我結束收音的時候才轉過來看我,鼓掌或說些虛偽的鼓勵的笑話,我把現(xiàn)在的“表演”稱之為“獻唱”,有些無奈的氣憤;我也不喜歡和別的同學講故事說話,因為她們不是只知道學習就是另類得讓我敬而遠之,沒有人喜歡我的故事,我變成了一個在學校里成績中上,內向少言的乖乖女。其實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喜歡乖乖的,但我不敢叛逆。
我每天按時上學放學,有幾個“交心”的好朋友,努力完成老師和媽媽的作業(yè),乖乖地練琴跳舞,乖乖地吃飯走路,乖乖地做他們眼中的好孩子。
直到有一天,老師通知每個人準備個節(jié)目,今年的元旦晚會要全校一起開,有些盛大的意味,要求每個班級至少出兩個節(jié)目。老師說的時候我沒有仔細聽,那天我換座坐到靠窗邊的位置,我微微扭頭就能看到外面昏黃的路燈和燈下飄搖的雪花,她們在舞蹈,為自己而舞。
同桌推了我一下,“林茵,老師叫你?!彼÷曁嵝?,我方才回神,有些茫然地看著她,看到她有些著急地用眼神示意老師那個講臺的方向,我猛然驚醒,站了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成為全班注視的焦點。
“林茵啊,我知道你唱歌跳舞都不錯,你準備個節(jié)目吧,到時候彩排一下?!崩蠋熜Σ[瞇地看著我,我有些晃神,像小時候媽媽的臉,“茵茵,今天跳得不錯,晚上想吃什么呀?”同桌狠狠拽了我一下,我回神,點點頭,“好的老師?!?br/> 回家后和媽媽說,她沒說什么,只是不輕不重地來了一句:“學業(yè)為重。”
是的,到了初中后,我所有的生活都圍繞學習轉,沒有時間看我心愛的小說,沒有時間浪費在路上和媽媽談笑,我現(xiàn)在有自己的小車子,每天匆匆忙忙地上學放學,兩點一線,到了周末去上藝術班,但是次數也在減少,一是我不想去,二是媽媽覺得學習更重要。
我沒有準備什么,選了《遇見》和《致艾德琳的詩》,反正老師也沒說要求,我只是想糊弄一下。
三天后彩排現(xiàn)場,我的歌和鋼琴曲獲得了老師們的一致好評,但是有一個問題就是鋼琴在琴房,校方不打算搬動,所以,我只需要演唱《遇見》就可以。
我無所謂,在她們如臨大敵地告訴我現(xiàn)場的位置后就準備離開。這時候,我聽見了一個聲音,一個干凈、低沉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有一個詞叫做磁性,就是指這種聲音吧。我回頭,看見了一個男生,蠻高的,在麥克風前盡情演唱,離得有些遠,看不清他的臉,他唱的是林俊杰的《凍結》,很好聽。我不由瞇起眼睛,仔細聽起來。他唱得很好,應該受過專業(yè)的訓練,但是我只聽到了他歌聲里的感情,深厚濃郁,像一杯濃茶,滴滴滋味沁入心底。
一曲終了,我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在場的老師和同學們也都鼓起掌來,我聽見我的班主任笑著說:“沒看出來,我們班級里人才不少??!”他笑著走過來,我發(fā)現(xiàn),他是楊晨,我班穩(wěn)坐第一把交椅的天才。
我很吃驚,一直以為他是一個學習怪物,把學習當做樂趣,卻不知他在唱歌方面有這么好的天賦,突然之間,我以為自己早已干涸苦澀的心,竟然有了一些嫉妒,他怎么可以這么完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第一天認識他,這個笑容朗朗,干凈清澈的男生。
到了表演的那一天,我們班就我們倆出節(jié)目,所以坐在表演者一列,雖然沒和他說過話,但畢竟是同班同學,心理上總是有些親近的感覺。我的節(jié)目在第一個,他的節(jié)目在最后一個,這么安排是因為開場一定要精彩,壓軸一定要震撼,我是聽老師們這樣說的。我無所謂,這種集體活動我不喜歡參加,本來想自己唱完就找借口請假離開的,但是有些想再聽一遍他的歌聲,所以在開場前一直在糾結要不要半路跑路。
前面主持人說完開場后,就輪到我上場了,在我站起來的同時,我聽到他小聲說了一句:“加油!”我笑了笑,站到臺上,拿著麥克風,心里竟然有一點緊張,不可能啊,我從小到大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從來沒有緊張過。深呼吸,閉上眼睛,聽著熟悉的旋律響起,我開始了第一個音符,“聽見,冬天,的離開……”唱出來后就不覺得緊張了,因為自己發(fā)揮得不錯,熟悉的無需用腦的歌詞緩緩流出,我腦子里清醒的意識竟然是“楊晨會覺得我唱得不錯嗎”。
一曲終了,臺下掌聲如雷,我甜甜地笑著,找到了小時候眾星捧月的感覺,微微鞠了一躬,說了聲謝謝,裙子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轉身下臺。
回到座位,看到他笑意盎然的臉,我的心里又開始緊張,像一面小鼓在“咚咚咚”地敲。他小聲說:“你唱得真好聽,而且,鋼琴彈得也好?!备杏X他的聲音不是在耳邊,而是在心里,尋找一絲縫隙,“嗖”地鉆進去,消失不見,但是心里甜甜的,像喝了蜜。我淺笑不語。高興是高興,但是不知道說什么。
我已經忘記了自己想要請假離開的計劃,滿腦子都是他剛才的話,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這可是我們班級的第一啊,老師家長口中學習的榜樣、模范、楷模,他竟然說我唱得好聽,鋼琴彈得不錯,我不知道自己傻笑了多久,但是臉頰卻一直是淡淡地熱,只好用有些冰的手放在臉上,降溫。
終于快到他上場,我小心地轉過頭,說了一聲:“加油?!彼χf謝謝,突然發(fā)現(xiàn)他很喜歡笑,他的笑一樣干凈,而且溫暖。
感覺到他離開,我沒有閉上眼睛,平時我都喜歡關掉自己其他的知覺系統(tǒng),只留下聽力來欣賞曲目,但是今天,我不想。我看到他陽光帥氣地走到臺中央,用那種讓我著迷的聲音說他為大家演唱的曲目是《凍結》,我看到他臉上的笑容,如同陽光,驅走了身邊的寒冷。
結束后,主持人說了一堆我們現(xiàn)在提倡素質教育,看到今天表演的同學,我們看到了祖國明天的希望等等沒有營養(yǎng)的話,可我竟然有些不想他停下,因為,過了今天,我就不能和他坐在一起,就要回到過去不相交的兩條直線上。
“林茵,”我聽見他小聲叫我,我轉過頭,看見他亮晶晶的眼睛,只一眼,我又低下了頭,不敢再看,“什么時候有時間再彈琴給我聽好不好?”
我默然點頭,這算不算一種約定?心里笑開了花,這至少算一個秘密,我們倆的秘密。
學校的元旦晚會結束后,我變得熱愛學習了,爸爸媽媽雖然不知道我轉變的原因,但是很高興看到這樣的結果,每天晚上會變著花樣給我做我喜歡吃的菜,而且,每天晚上我都會彈一個小時琴,媽媽很高興地夸我懂事,說我會勞逸結合,不浪費時間,真是好孩子。
我坦然接受爸爸媽媽的獎勵,心里開心地憧憬和楊晨并駕齊驅的未來,我要為他彈《凍結》,我彈他唱,應該是怎樣一種美麗。
那時候正好老師提倡同學間互幫互助,讓我們有問題一起討論,多問問楊晨。他站在講臺上給我們講學習方法、經驗總結,最后說自己很愿意幫助大家,希望同學有問題多問,大家一起交流。老師滿意地坐在下面看著她的得意門生、一班之長,說大家多向楊晨學習,德才兼?zhèn)?,學藝雙修。
在學校里,我總會不知不覺地關注他的一舉一動,他上課聽講的姿態(tài)、做題時微皺的眉、下課和同學聊天時大笑的眼睛,有時候他偶爾帶笑看過來,我就會立刻低眉斂目作出認真看書的樣子,也不知道他看沒看到。
有一天,老師突然提出要調座位,我無所謂地看著手里的數學書,在糾結這條輔助線要如何畫才能證明這兩個三角形相似。
聽到老師說:“林茵,坐到第三排這里來?!蔽矣行┯脑沟乜戳送酪谎?,她一樣不舍地和我擺擺手,我抱起自己的書本文具,走到我的新家,同桌是個男生,學習一般,長相一般,但是很有風度,也很老實,上課不聽課就看自己喜歡的小說,不會打擾我。
讓我覺得心跳的是楊晨坐在我后面,正后方,如果上課我坐直貼著后面的椅背,可以感覺到他沉穩(wěn)的呼吸聲,一下一下,讓我不自覺地調整自己的呼吸頻率,和他一致。
距離上拉近了,但是我仍然不敢和他說話,正視他的眼睛。老師總會要求一三五排同學回頭和二四六排同學一起討論,四人一組,我的同桌和他的同桌都是不熱衷學習的人,也不聽課,不知道老師在說什么。我回過身去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一味低頭看著自己的書,聽到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著,說這個問題我覺得應該如何如何,我就在一旁不停點頭。班級第一的答案要是還不正確,老師這個問題就出得有問題了。
久而久之,我習慣了回頭大家一起討論,只要老師一說要討論,我就自覺地回頭。慢慢的,我也開始說上一些自己的想法,我會看著他的眼睛,說我覺得這篇文章作者想要說的是他的思念,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對童年的懷念,對父母的想念。他會很認真地聽我講,不時點頭或是嗯嗯地鼓勵我說下去,偶爾插幾句話,讓我的思路更加完整。老師提問的時候他就會讓我站起來回答,得到老師贊揚后他會很開心地夸我厲害,其實我心里清楚,大部分功勞在他。
這樣過了很久,我和他之間的關系變得很好,我開始拿著一道道數學題去問他,開始和周圍的同學說笑,老師很開心我的進步和變化,說我的成績上升很快,離不開勤學多問,而且表揚楊晨樂于助人,影響力強。
我沒覺得什么,只知道每天和他爭論一道幾何題能有幾種做法,每天看他鎖眉沉思的樣子,我在旁邊用筆支撐著下巴,假裝看題,其實關注的是他,這樣的生活很愜意,很好。我從數學剛剛七十分上升到了現(xiàn)在的九十左右,我的語文成績一直很好,這樣,我成了班級第二。老師和爸爸媽媽笑開了花,說我懂事認真、穩(wěn)重踏實,他們一直沒有懷疑過我和楊晨,因為我一直很乖,而他一直和所有人關系很好。
那次晚會,同學們都覺得我們唱得很好,在平時開班會的時候,會有活躍的人起哄讓我們唱歌調節(jié)氣氛,老師也同意,班級氣氛活躍也是她所樂見的。我唱了一首周慧的《約定》,他唱了一首光良的《約定》,在我們對視的短短幾秒鐘里,我相信我們讀懂了對方。
但是,總有好事者的存在,私下里開始流傳我和楊晨早戀。
老師為這事找過我們,我們堅決否認,老師語重心長地以過來人的口吻教育我們,你們是班級的佼佼者,以后前途不可限量,不能因為早戀的原因影響學習,會后悔一輩子的……我很反感,就算我們早戀,但是我們都在進步,為什么不可以!
但是我終究敵不過流言蜚語,我不想鬧大讓父母知道,所以,在離開老師辦公室之后,我開始躲他,不再問他問題,不再看他的眼睛。我想切斷我和他的一切聯(lián)系,證明我們的清白。
慢慢的,他覺察到我的想法,有些黯然。但是也不再強求,課堂談論問題,本來我們這組討論得最熱火朝天,現(xiàn)在冷清得像是隔夜茶,晦澀,乏味。好在我們的同桌都是不錯的人,他們身處這個漩渦的邊緣,自然了解這一切,他們討論聲音的加入,讓我們不至于太尷尬。
我又變成了那個縮在殼里的蝸牛,不愿意與人交談,內向文靜又成了我的標簽。他幾次想和我說話,我都自覺不自覺地找出點事情做,低下頭,眼簾垂下,阻隔了我們之間似近而遠的距離。
我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點。我內向穩(wěn)重,認真學習;他開朗大度,幫助同學。
只是每天晚上,我都會躺在床上,聽林俊杰的歌,想起他的聲音,他的笑。
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只知道生活在繼續(xù),我的成績小有波動,但是可以保持在前五,他還是遙遙領先,班級、年級第一。
我們的生活沒有交集,除了心里小小的疼痛和酸楚的感覺,偶爾一個人的時候會酸得想流淚,像吃了山楂,從口腔一直酸到心里,一發(fā)不可收拾。
很久之后,班級里流行“真心話大冒險”,他是班長,自然是班級同學整的不二人選,被問到有沒有喜歡的女生的時候,他笑笑,避而不答,同學們不同意,追問不已,他才勉強說:“我喜歡聽《致艾德琳的詩》?!比缓蟛辉僬f話。
當時我聽見后愣在當場,心里說不清是什么味道,元旦晚會的彩排,只有我們倆知道這首鋼琴曲!我看向他,他有些無奈地笑,眼睛還是那樣璀璨,那一瞬間,我想到了一句話:“這世間若少了你,一切繁華皆為背景。”鼻子酸酸的,我低下頭閉上眼,不想流淚。
原來,一切都存在過。
但是我沒權利后悔,也不能后悔,晚上放學后,我收拾了很久的書包,就像在整理自己的心情,把所有梳理一遍,然后關上燈,鎖好門,走向車棚。
學校里路燈亮得很勻稱,昏黃的燈和明亮的燈交替,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竟然搭配成一種藝術。空蕩的校園只有我一個人的腳步聲,不僅想起芭蕾的舞步,輕輕跳走著,慢慢旋轉,閉著眼睛,感受風在圍著我轉。到了車棚,我輕快地哼著林俊杰的《翅膀》,聽見旁邊的輕笑聲。
我猛然回頭,看到路燈下的楊晨,就像我第一次見到臺上的他,仿佛一盞聚光燈打在他頭上,那樣明亮奪目,我也笑了,“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向他的眼睛。
他沒有提我對他的刻意躲避,沒有提今天的真心話,歪著頭看了我一會,笑著說:“你還欠我一首鋼琴曲。”
“嗯!”我用力點頭,“如果今年我們都能考上一中,我一定再給你彈一遍《致艾德琳的詩》!”
一種熟悉的感覺劃過心里,甜絲絲的,就像小時候的甜甜圈,我又找到了在棉花糖上踮起腳尖跳舞的感覺。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