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從偏遠的鄉(xiāng)村中學調到縣文化局創(chuàng)作股的時候,刁爺已經在股里盤踞二十多年了。
刁爺早就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了!之前聽過一些閑言碎語,說他是洋人里的老土,老土里的洋人;說他各種款式墨鏡上百套,時尚新款皮鞋上百雙;也有人說他黑詐狐貍烹,一溜綠蹩燈;出口成章,一嘴麻辣湯!我在心里雖有準備,但真正見到他,還是不免小小吃驚:五短身材、面色和牙齒一樣漆黑;頭戴一頂漆黑的寬沿禮帽、腳踏一雙雪白的奈克面包旅行鞋。給我的直接印象,哪里是什么創(chuàng)作股長?分明就是一個黑道老大!
“丫頭,你來了,好!我這個股長當了幾十年光桿司令,總算給我配了一個馬弁子,還是個女的!哈哈!”他的笑聲在狹窄的辦公室里轟轟作響,擁擠的空間里立刻灌滿了金屬的味道。第一次談話就是這樣開始的。他說話的時候,穩(wěn)坐太師椅,兩只手搭在椅把上,有節(jié)奏地敲打著;一雙小眼睛泛著豆青色的光亮??粗翢o忌憚地大笑,看著他黑牙縫里焦黃的煙漬,我覺得自己瞬間縮成了一個小毛團。我小心翼翼地問:“請領導給我分配具體工作?”
沒想到我的一句話竟引來他更加無端的激烈笑聲,大笑顫抖著由高到低由強漸弱,到最后戛然而止。他收緊了面孔欠身探頭冷冷地問:“你想干什么呢?我告訴你,機關,機關,讀報抽煙;看螞蟻上樹,陪領導聊天;提提茶,倒倒水,接接電話跑跑腿,明白嗎?”
說完這些話,他翻著眼仁朝后仰去,撇著嘴掃我一下,然后歪過身子把兩只腳交疊搭著,高高地翹在辦公桌上。
我就像做了錯事一樣,不敢抬頭和他對視,但我能感覺出他那目光中濃厚的不屑。見我不聲響了,他又緩和語氣干笑了一下,繼續(xù)說:“當然你也不要灰心,混個十年八年,按資排輩,你也能混個股長副股長干干,那時就可以了!蝦鱉子變蜻蜓,一步登天;迎來送往,吃喝捧場,領導講話,使勁鼓掌!進機關就是這幾個套路,誰也邁不過去,都得這么走!我給你講的是知心話,換個人,我不會告訴他!”
搬來一張搖搖晃晃的破桌子,我沮喪地在股長對面坐了下來,沒料到這么一坐就是十年。
我們股長叫刁貿輝,這個姓比較少,聽說我工作的這座縣城就他一家姓刁的。干了幾十年,混了個小股長,特沒面子!所以刁股長討厭縣委大院里的人喊他時職務連著姓。誰一喊“刁股長”,他就說,什么股?。科ü傻墓?!在機關里,股長是最小的官,大概相當于農村的村長吧。但農村的村長管著幾百號人吃喝拉撒,股長卻差不多就是光桿一個,自己發(fā)令自己辦、整天忙得像小鉆。在機關里,四十多歲奔五的年齡依然還做著股長,仕途基本到頂了!刁股長就屬于這類人!年齡大、工齡長、單位里的前世今生知道的太多;職位小資歷深,大家約定俗成,統(tǒng)統(tǒng)喊他“刁爺”了!在我們淮北大平原上,喊“爺”不是小事!能被稱為爺的,既有玩世不恭的張狂,更有寵辱不驚的世家心態(tài);既要有鐵哥鐵姐的仗義,又要有拿得起放得下的江湖氣度。“刁爺”之稱足見其人氣、霸氣、江湖氣。
每天來上班,走進縣委大院,一連串的“刁爺早!刁爺早!”煽呼得刁爺心里滋潤得很,刁爺私下里給我拉呱說:“丫,給你說實話,人活著不就是一口氣嗎?組織部給的是官爺;老百姓給的是刁爺,一字之差!官家爺、民間爺,怎么說都是爺,我也滿足了!”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刁爺在這個局干了幾十年,熬走了N任局長,刁股長終于熬成三朝元老刁爺了。刁爺說,自己是個民間爺,不怕風吹帽掉,爺不犯法,爺怕誰?還真是的,歷屆新任局長到位,都得向刁爺拜門子,不然的話,就難以干下去!有一任局長不信邪,上任第一天就來個下馬威:不管新老股長,全員聘任,憑學歷,憑演講,憑考察,能上的上,該下的下!寧用瑕人、不用庸人!剛布置完新政才兩天,幾位副局長一起跑到組織部,表示堅決要辭職!部里來考察原因:竟然是,今天股長競聘,明天就該副局竟聘了,這個局從今沒有太平日子了!大家還表示:要是新任局長在這里干,大家一起要調走。部里沒法,只好宣布新任局長外出掛職學習,局里負責工作另派他人。
事后說起這事,刁爺深表惋惜,說新人三把火,一把火還沒燒掉,就自己先熄火了!從政毛嫩,瞎胡日派,外出掛職鍛煉已是最好的安置了!
刁爺初中肄業(yè),跑碼頭,搭血淚草臺班子,在民間戲班子里摸爬滾打,腳步走遍了黃淮大平原。他在民間戲班里的分工就是編劇本。
刁爺編劇本,一不用筆,二不用紙;找來幾個演員,蹲在地上,比比劃劃,簡短的工夫就可開工了!編著演著,唱著等著,那邊臺上鑼鼓鏗鏘有力,這邊臺下雙目微閉。常見有演員跑下臺朝著后場大聲喊:刁爺刁爺,唱詞唱詞?。?br/> “龜孫子,慌你個頭啊!性急喝不了熱湯,不忙呢!”刁爺嘴里叼著個煙斗,正搖頭晃腦地念念有詞呢!場上催急了,刁爺大聲吩咐:聽我的口令!一號病倒,二號哭倒,三號捶地,四號空跑!上邊傳話問:跑幾圈?刁爺大聲回:一袋煙!說完就又搖頭晃腦繼續(xù)念唱詞去了。刁爺的唱詞多數都是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關口順嘴溜出來的。那時,劇團流行一段話:大風小風四季風,啥風也溜不過刁爺的嘴皮子功!講的就是刁爺的唱詞來得快,真的是立馬可等!刁爺劇本里的角色都是按主次分號排列的。刁爺每場戲只記號,不記演員。刁爺說,演員是流水的,角色才是固定的。常聽刁爺喊一號出場二號準備,三號四號清嗓活動腿腳!有一次李小霞被喊生氣了,扭著頭氣呼呼地說:咱們不是有名字嗎?又不是蹲牢喊號!刁爺出口就罵:小樣,你以為自己是個啥了不起的角?劇本劇本、一劇之本,沒有我這個劇娘,哪有你這個角丫!唱戲就和蹲號子差不多,入戲了就得披號子服!服從命令聽指揮是演員的天職,你還敢給我犟?
從那次演出之后,刁爺的喊號也成了保留項目,只要碰到緊急之事,大家就會異口同聲地說:一號病倒,二號哭倒,三號捶地,四號空跑!說歸說,大家從心底里還是佩服刁爺立馬定詞的應急本領,緊要關頭鎮(zhèn)定如磐的魄力,就這一手現編現演的絕活,今天的編劇還有幾人能做得到呢?
刁爺不光是縣城劇團的編劇,緊要關頭還能救場??h劇團常在村鎮(zhèn)演出,吃的是百家土飯,喝的是井拔涼水。饑渴累乏,病倒受傷常有的事。有一次在牛屎村里演出,演到高潮處,忽然演老丈人的演員肚子暴疼,拉稀不止,幾人合力把他拖了下來,實在無法繼續(xù)登臺了。錢都收過了,滿場老少爺們眼巴巴地等著,怎么辦?戲比天大,救場如救火!緊要關頭,刁爺三下五除二甩掉西服,扔了墨鏡,匆匆上臺!演對手戲的女演員李小霞一下愣住了!剎那間腦子一片空白,怎么都想不起該對的詞來。刁爺見狀破口大罵:你這個沒心沒肺的東西,吃五谷雜糧,喝娘親奶漿,咋能忘了老爺子?老爺子我尿一把屎一把將你拉扯大,我容易嗎我?罵到動情處,兩行熱淚順著烏黑的鼻翼嘩嘩流淌。李小霞大了的腦袋瓜“嗡”的一下清醒過來,慌忙走上前,拽住刁爺的雙手天衣無縫的對戲。那晚的戲演得風生水起,格外精彩!戲后,局長找刁爺說:老爺子,你還不如就到劇團當演員這角色呢!
“啥意思,我這個股長不夠格了?”
“不是,你看你演的活靈活現的,上去就演,都那么好,不演不就是資源浪費了嗎?”局長是真心說幾句恭維話。
“你這一說,我還得當局長呢!我當局長可能比這還像,給我當嗎?”刁爺話音剛落,局長立刻貓臉變馬臉,悻悻地轉身走開!
刁爺的那張嘴,實在不饒人!至今坊間流傳的那些段子,都是刁爺的原創(chuàng)。
1983年區(qū)劃調整,又叫撤區(qū)并鄉(xiāng)。有一天,上面來人叫大家談談調整的好處,我和刁爺作為邊緣人士,都被請去談感想。本來說幾句配合的話,表表態(tài)就算完成任務了,不料刁爺最后一個發(fā)言語驚四座:這次調整動作不小,花錢不少,結果咋樣呢?我的感覺是,撤區(qū)并鄉(xiāng)換牌子,伸頭一看,大院里還是那幾個熊孩子!換湯不換藥,換人不換思想,依我看不指望能有什么大變化!
真如刁爺所說,沒幾年工夫,小鄉(xiāng)又并成大鄉(xiāng)了!房子拆了幾處,又蓋了幾處。但再開座談會卻沒有刁爺的份了。
在機關里,刁爺說話不中聽,那是出了名的。大小官員若是得罪了他,他的嘴就是一把小喇叭,保準不出三天,那官員的瑕疵就會在機關里風起云涌,鬧得幾乎天下無人不知!
撤區(qū)并鄉(xiāng)不久,我們縣的隸屬也有了調整。我們原先是屬于地區(qū)管的農業(yè)大縣,調整后,我們被分到了淮河邊的工業(yè)城市分管,剛到新的分管屬地,上下不順。比如一開會,市里領導就想不到縣里的同志路途遠、不方便等諸多原因,時而中午召集,時而傍晚招集;并且開完就散會,市里的同志拿腿騎上車走人,縣里的同志必須車馬勞頓,辛苦多了!那時刁爺就很不耐煩了!當時幾個市局領導都是女同志,刁爺一開會就大發(fā)厥詞:女人當家,墻倒屋塌!年終總結,領導一一上場,按職務排座次。大家都在拍巴掌歡迎領導上臺就座,刁爺卻說:拍啥呀,上來一個花旦,上來一個還是花旦!花旦花旦,樣子好看,只能養(yǎng)眼不管真干!不知這話什么時候,什么人給傳到市里去了,結果我們縣一連幾年都沒評上先進。局領導急呀,召集大家研究對策。刁爺積極領命,想去公關??墒欠止芫珠L卻說,還是找個年輕的去吧!刁爺覺得很傷自尊,會場上就跳腳叫了起來:我不行!不就是黑一點嗎?不就是眼小嗎?眼小聚光,臉黑健康!這叫個性。你看看中央電視臺的主持人李詠、阿秋、高搏,還有小眼老畢!純爺們的美丑是沒有固定標準的,女人喜歡啥樣的,只有女人知道,男人知道個鳥?
后來的事情真被刁爺說中,年輕的人事股長去了幾次,錢也沒少花,一點用沒起,年底又評了個倒數第一。
年終總結會到了,市里分管領導也來參加了我們整個系統(tǒng)的表彰大會。會在市里大劇院召開,場面隆重,各單位發(fā)言、頒獎,等等公式化的流程進行完畢,市領導客氣了一下:今天,我們開了一個勝利的大會,團結的大會,鼓勁的大會,欣欣向榮的大會;大會馬上就要結束了,下面請問縣區(qū)的同志還有沒有什么話要補充?
誰都知道,這是一句對縣區(qū)表示尊重的客套話,并不是真的讓縣區(qū)的同志說話。本來以為到此為止了,天知道還真有“二”的!說時遲、那時快,刁爺騰騰騰地飛身跳上了主席臺!“走過南、闖過北、帽子鞋子眼鏡一大堆,鐵道口上闖過道,火車廂里尿過尿,天下人誰不認識刁貿輝!”曾經一度在圈子里流傳的有關刁爺的段子,一瞬間在人群里竊竊地傳播著。此時的刁爺身著大紅羽絨西服,頭戴白色橢圓無沿禮帽,尖頭皮鞋擦得烏光賊亮。刁爺在主席臺上站定片刻,抹下帽子,朝臺下揮揮手:“大家好!我很高興參加市里的這個大會,這里也說說我們縣里人的感受:市管縣、不合算;吃的都是八五面、招工數字卡一半;一天到晚盡停電、下派干部到處竄;麥豆不分的管農業(yè)、拎包倒茶的當縣干!工資戶口都不轉,招待所里住幾年,白天眾星捧月有人陪,夜晚酒醉裙裾覓新歡;不問干得好不好,撈它幾年拔腿跑!”
刁爺到底演過戲,那噴口不亞于現在的若波兒。又加上他那一口地道的淮北鄉(xiāng)土話,輕重緩急,起承轉合,抑揚頓挫,真正是:“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br/> 曲終人散,參會的各自走開。我們的分管縣長頭都沒回,上了烏黑的奧的,揚長而去!只有我和李小霞默默地跟在刁爺的后面,朝著汽車站急急地走。
看著刁爺凝重的臉色和目光,我小聲地說:“爺,你惹禍了?”
“不就是說了幾句群眾都在說的話嗎?爺怕誰?走,帶你們去吃燒餅夾里脊!他們說假話快活,我窩在心里窩囊不快活!現在我說出來了,我快活他們不快活,我們?yōu)樯冻蠲伎嗄?,拿別人的過失懲罰自己呢?”
這天晚上,我們沒走,跟在刁爺后邊在汽車站邊上的大酒店唱歌跳舞瘋了一晚上,刁爺瘋起來真是不要命!熱舞、太空步、提臀、送胯、探戈兒、恰??;一曲《我的太陽》,高音區(qū)穿云破霧;低聲部悶雷轟轟鳴響。最后都是刁爺自己買的單。
刁爺喜動不喜靜,平日最怕開會。刁爺說,誰要想犯瘋病,那就去聽那些空洞無物的官員報告吧!看看機關里的“老太太裹腳”是怎樣又臭又長的!所以每次機關開會聽報告,領導在上面講,刁爺在下面講。刁爺百無聊賴時喜歡拿煙盒捏紙蛋子,有一次竟捏了一百多個,散會時,刁爺剛一起身,嘩啦撒了一地,滾得坐椅周圍一片花白。部長給局長發(fā)話:管不了他,以后不再讓他參加會議了!
不開會可以,但許多具體的業(yè)務還是離不開刁爺。刁爺在圈子里混了這多年,不是白混的,人頭熟,經驗多,碰上棘手的事情,只有刁爺親自出馬斡旋,才能搞定。刁爺的訣竅是:臉皮薄,吃塊饃;臉皮厚,吃塊肉!會哭的孩子多吃奶,刁爺的經驗就是放之大院而皆準的真理!
我們這個單位在大院子里屬于窮單位,投入多,收益慢,一辦事就得伸手要錢。地方財政基本屬于吃飯財政,想擠出錢來投資社會公益事業(yè),那是非常困難的。所以局領導想匯報工作,在縣里都排不上隊。負責人不想見、不愿見!別的局匯報都是產值,只有我們局一匯報就是要錢。要錢難、難要錢,連縣長都半開玩笑地生氣說,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年年窮,年年窘,這個軟攤子,沒有硬指標,就是撐撐門面足矣!會干的,多報喜,少報憂,躲在邊緣過自己的小日子,雖不富裕,但還是吃不愁,喝不愁,蠻清閑的。鬧心的是:省里年年在硬件建設上搞評比。今年搞個喇叭花,明年來個芙蓉花。上邊提法一條線,下邊忙壞一大片。提口號的輕松無比,落實的比吃屎還難!況且一比就是一竿子到底。沒法子,只好想點子拜門子,朝有錢的單位和企業(yè)伸手。那幾年比較流行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玉米節(jié)、高粱節(jié)、辣椒節(jié)、花生節(jié)、桃李柿子節(jié)、雞豬牛馬節(jié)等等,飲食文化、廁所文化、石文化、玉文化,還有失傳多年的癲癇文化……諸多的由頭邀請諸多的明星大腕,或唱或跳或說或鬧,利用名人效益向社會募捐。碰上了好時機,刁爺的民間混事能力終于遇到了釋放的空間。
縣里決定要舉辦茼蒿節(jié)了。這幾年茼蒿價錢看漲,縣里想推出一條龍生產系統(tǒng),擴大生產面積,將來把簡單的粗放經營變?yōu)榧s經營;把種茼蒿研發(fā)成辦茼蒿罐頭廠,茼蒿干菜廠,茼蒿鄉(xiāng)村游基地,建萬畝茼蒿園,辦萬家茼蒿連鎖分廠等等??h里招商和省里不一樣,各大局都要一起上。我們局由刁爺運作,具體以什么方式、請什么人全是刁爺定。刁爺請來的名人是二線歌星,連著唱了兩晚上,最后一頓接待晚宴,把縣里能出錢的全都請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刁爺領著歌星滿桌敬酒。歌星淺嘗輒止,而刁爺必須大盅滿上,那滿腦袋的汗粒兒,足見刁爺的熱情和真誠。各單位頭頭都是酒精沙場蹲點的高手,頻頻舉杯,興趣盎然。刁爺字正腔圓,毫不退縮。堅持到最后,刁爺亮出自己的拿手好戲:獨門蘭花拳!
“一線天啊,小蘭花!”刁爺的大拇指凌空豎立,傲視蒼穹。
“二道河啊,小鼓架!”刁爺挺直的大拇指和食指就像拉開的盒子炮。威風凜凜快如閃電。
“三清山啊,小白鞋!”三指并攏,正反甩動,迅雷不及掩耳,猶如利劍出鞘。
“四季歌啊,老蛤蟆!”、“五壯士啊,石猴子!”、“六號門啊,李小霞!”。
在刁爺的拳令中出現的幾個人物都是我們地方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大名人,最后面的李小霞則是刁爺力推的劇團年輕女主角。既推新人,又不薄舊人,這方面,刁爺的拳文化拿捏得十分得體。
平日在一起喝酒,大家都了解,每到刁爺出最后招數的時候,就說明他的酒力已經處于極限狀態(tài)。但有求于人家,酒場怎能孬種?為公事,能喝三兩喝半斤,上級下級都放心;能喝半斤喝三兩,從此別想再上場!這是刁爺掛在嘴邊的經典語錄。
刁爺的獨門老拳在淮北大平原整個文化圈子里,都是有口皆碑的!不賴不孬;不躲不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酒桌上,刁爺喊拳的時候,底氣非常充足,大多站立行令,一手掐腰、一手劃拳,小眼放電,掌似旋風。醉拳、仙拳、霸王拳、最拿手的就是不依不饒風姿綽約蘭花拳!不迷糊,不含糊,不倒下就得堅持!這是刁爺的酒風。每每喝到七八成,他的酒場總結就會信口而出:是男人,就得對自己狠點!
那晚上,刁爺揮老拳大戰(zhàn)縣城十三財團,酒場巨鱷,牛眼泡子小酒盅從中指間一溜順齊,經腕子直直地擺到肘彎子;五指中間縫縫有盅,盅盅相連,掌心密密排滿,這就是前面說的驚心動魄“蘭花指”,一圈下來,二十幾杯。沒有酒量,誰敢?喝到最后刁爺兩眼迷離,發(fā)蒙發(fā)飄坐不住了,沉重的身子無聲地滑落到大桌子底下,各單位的頭頭此時已經醉眼朦朧,語鈍舌粗,連著說喝熊么,不喝了不喝了,撤退!沒料想刁爺在桌子下面大聲猛喝道:我看誰走!我在這里稍作休息,我不孬熊、看誰敢孬熊!下一個該誰?打馬過招!
刁爺就這樣從桌下伸出手掌,干瘦靈活的指頭扒在桌子邊上,游刃有余地該出擊時出擊,該退縮時退縮,仿佛每一個指頭都是一個矯健勇武的戰(zhàn)士,伸卷自如,進退靈活。盛開時似蓮花嬌柔朵朵;合攏時如鐵柵欄根根緊鎖。點點點一老大昂首、好好好二長短配合、三三三三劍指南天、六來順、八匹馬、五子登科九道梁、十全十美脫衣裳!哈哈!此時的刁爺完全一副穩(wěn)臥地下中軍大帳的指揮官模樣。那場景,讓人一下聯想到千嬌百媚的體育項目花樣游泳,身子潛在水下,指頭在水面上盡情地舞蹈。刁爺的五指盲拳令人眼花繚亂,步步為營進退有序,絲毫不亂章法地又大戰(zhàn)了五個回合,終于把各家單位掌握財權的頭頭們都引領到了桌子底下共同趴著,從大呼小叫手舞足蹈,直到最后一言不發(fā)默默無語!
那場酣戰(zhàn),為單位掙來了200萬,就是靠這200萬,我們縣的文化大樓在年底終于豎了起來。動工奠基的時候,有人提議,讓刁爺剪彩!刁爺立刻大罵:混球!腦子不好,我就是一個屌毛恢恢的小股長,憑什么剪彩?不想好了!該誰誰誰,下面的事與爺沒多少關系了!剪彩那天,刁爺在家蒙頭大睡,門都沒出,倒是部門領導跑前跑后出盡了風頭。年底又是升遷提拔,又是獎勵晉級。單位里的人對刁爺說,你看你看,那一次背你回家吐得翻江倒海打針吊水受多大的罪,都是給人家趕網了!刁爺說,說的什么鳥語呢?他當他的官,我抽我的煙!有人想吐還輪不上呢!刁爺說的是真話,文化大樓落成的時候,館長就是給他買了一條渡江牌的香煙。每當空閑,刁爺愛朝館里跑,館里好煙好茶總是不敢怠慢的。那時,刁爺就會瞇起一雙得意的小眼,昂著油畫一般的黑臉,手背在身后,仔細地瞧著那些圖書、架子鼓,還有那些下跳棋、玩泥塑木馬練書法繪畫的孩子,做出一副很老鼻的樣子。偶爾興起,還會跟孩子們殺上兩盤,贏了哈哈大笑,輸了藏棋子耍賴,惹得孩子們趴在肩膀上拽他的耳朵嚷嚷不休。
刁爺機敏能混事,多在出差時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一次,劇團的鑼鼓壞了,要到上海去修理。那年月走動需要介紹信,到了上海才發(fā)現介紹信被我忘在單位了。沒有介紹信,就沒有辦法住旅社。我和李小霞木呆呆地站在街頭守著一堆破損的鑼鼓家伙,看著刁爺在一個個旅店門口費破唇舌,直到天色全部黑了下來,還是沒有頭緒。
上海街頭的夜勁很冷,李小霞凍得直哆嗦,介紹信是我丟下的,深深的自責淹沒了我,差點當街哭一場!“不急,總會有辦法的!”刁爺說著話,忽然拎起那面大破鑼,不要命地當街“哐、哐、哐”大敲起來!
本來夜深人靜,昏黃的燈光下一個黑老頭領倆年輕女子哐哐敲鑼。那鑼是破鑼,聲音刺耳扎心,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似的。不久,就有巡夜的警察開著車過來了!
一連串的詢問,筆錄,看完了大家的工作證之后,警察同志先批評了我們深夜敲鑼影響轄區(qū)治安,擾亂市民休息,之后又開車把我們送到一家招待所安安穩(wěn)穩(wěn)地住了一夜。不要說介紹信了,連費用都沒收。
剛到局里除了聽刁爺吩咐,幾乎沒事,一天天打發(fā)日子,免不了心生空虛,就悄悄地寫了個單本劇,盲目地投給了省刊《劇本》,做夢都沒想到竟然發(fā)表了。
那幾天刁爺脾氣大發(fā),整日黑著臉,我緊張極了,不清楚刁爺為啥生氣。僵持了幾天,我終于憋不住問刁爺我到底犯了什么錯。
刁爺沒有正面回答我的話,只是深不可測地詭秘一笑。我心里愈加發(fā)毛。就這樣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個多月,省城《劇本》刊物給我寄來了稿費。一個單本劇,稿費八十元,辦公室收發(fā)員把稿費單交給我的時候囑咐我說,要給分管領導匯報一下!我不以為然,來幾年了,就寫一個東西,不值得招搖。
誰知周末開會時,我就遭遇了最為嚴厲的打擊:周末是局里的學習日。平常都是嘻嘻哈哈讀一篇文件就結束了,可是這個周末,全局人統(tǒng)統(tǒng)招呼齊,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宣布。
“局有局規(guī),行有行規(guī)。我們今天就要來講講我們的規(guī)矩!”分管領導的話是循序漸進的:“最近我們局的個別同志不安心工作,精力用在私人小園地上,這都不說了,還私下里掙外快!難道組織沒給你發(fā)工資嗎?你拿著國家發(fā)給你的工資,還干著自己的私活,這像什么話?”分管領導說到這里,激動起來!
大家一片沉默。
我偷看刁爺的時候,刁爺也正朝我看著;不光是刁爺,忽然間,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我!
第一次挨了如此之重的批評,而且當著全局的面。大丟顏面,太傷自尊!我的眼睛哭得紅腫,就像兩只熟透了的水蜜桃。會后一把手找我談話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到位而不越位,這是機關工作的要領!以后你慢慢會懂得!”我懂個鳥嗎!這么幾句話,我悟了幾十年,終于沒能搞明白!以致于日后的我,堅定無悔地放棄公務員身份,義無返顧地投奔他行!
從那天會議后,我的簽到考勤嚴格多了;過去簽過到就可跑出去溜一圈,現在不行了,分管領導要查崗!一次不在就上黑名單。接連又被批評幾次,我?guī)缀醣粡氐邹Z倒了。我請了一月病假,其間刁爺來看我。見了刁爺,就像見了親人,我忍不住嗚嗚大哭說,怎么辦?我再也無法待下去了!
“哪有那么嚴重呢?你是自己嚇自己!”刁爺語調輕松,黑牙齒烤糊了似的愈發(fā)熠熠閃光,仿佛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你要是真病就請假,你要是沒病就上班,不要躲避,躲是躲不掉的!”
“單位眼盯著我,我還怎么上班?”
“好辦得很,你那稿費是多少?”
“八十!”
“兩包煙就搞定了,不信你試試!”
第二天,我照刁爺說的做了,并且再三檢討,年輕不懂事,還請領導多包涵。分管領導笑納后什么也沒說,只是不再為難我了,我的天空又開始晴朗起來。
沒幾天,刁爺找到我,神情嚴肅地教訓我:入行要遵守行規(guī)!刁爺說,自己到這個局,就是打著編劇的名頭來的。局里有三個劇團,已經散了兩個,還剩眼下這一個梆劇團,就一個編劇就夠了,大道通天,各走一邊!井水不犯河水,你寫你的小說,股好你的文學,我日派我的劇本,股好我的戲劇。誰也不敢咋了咱爺們!驢嘴不要伸進馬槽里,規(guī)矩不能破!刁爺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極其嚴肅,讓我再一次感受到了金屬的力量。
其實我對那些咿咿呀呀的句子沒有多少激情。偶爾為之純屬閑極生事。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無事生非了,用刁爺的話說,“大道通天,各走一邊”其實刁爺沒錯,驢嘴為什么要伸到馬槽里呢?忙里偷閑,我遵循刁爺的囑咐,放心地去做我的“股文學”了。每當有中篇和長篇出來,我自動匯報分管領導和刁爺,并把稿費上報清楚,最后會餐,皆大歡喜。
刁爺的孩子都大了,早就成家立業(yè)各自過。刁爺家人口構成簡單,就老伴倆。刁爺喊老伴從來都喊“糟糠”。剛剛調來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家阿姨就姓招呢!久了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糟糠”阿姨曾經是梆劇團演員,唱青衣的。在淮北大平原上草臺班子里也曾經紅極一時。跟刁爺結婚生子以后,逐漸淡出舞臺,回歸家庭。即使到了眼下的年齡,依稀還可看出當年乖巧伶俐小青衣的余韻。每當刁爺喊她“糟糠”時,我和李小霞都憤憤不平。李小霞說,爺,你看阿姨長得多排場!你還喊人家“糟糠”?
就是她長得排場,我才叫她“糟糠”呢!這個“糟糠”是愛惜呀,不是埋汰!刁爺解釋之后露出得意的詭笑。
其實刁爺和阿姨的婚后生活并非一帆風順。中間有過沖突,差點鬧出人命來!一次是刁爺去北京出差,惹出一個甩不掉的尾巴。
那是一年冬天,刁爺到北京協調我們縣參加舞蹈大賽評比事宜。晚上十一點坐上到北京的火車,在臥鋪車廂里,服務員領來了凍得蜷作一團的母子倆。刁爺坐下鋪,就讓了一個位子給她們,自己坐著打發(fā)時間。誰知那孩子老是哭,哭得中鋪上鋪的一男一女大發(fā)脾氣。深更半夜,那孩子又哭起來,刁爺覺得小孩不是餓,就是病了,伸手從兜里掏出自帶的方便面,讓女人掰給孩子吃。誰知道那孩子剛吃完又哇哇大哭,上鋪的男人不客氣了:誰家的孩子?有人養(yǎng),沒人管是不是?最好給我出去!不要讓我再煩!女人聽了馬上捂住孩子的嘴,不料孩子哭得更厲害了!中鋪的女人也說話了:鄉(xiāng)巴老土!怎配到臥鋪里來?說完爬到男人的上鋪去了。
不只是哭累了,還是被嚇唬住了,那孩子真的不哭了??蘼暃]有了,但上鋪窸窸窣窣的聲音有節(jié)奏地響起來,并且愈響愈大。接著不光是響聲,還有喘息聲、嬉笑聲。不用說都明白:那一對男女在放浪呢!
此時的刁爺無法休息,心中好生氣惱:你們太過分,竟在這里做鴛鴦男女,不給顏色看就白做爺了!
天亮時車到北京站,大家都慌慌忙忙地急著下車,只有刁爺在座位上懶洋洋地不動。一會兒就聽到上鋪的男人大叫:我的皮鞋呢?喂,我的皮鞋不見了!
北京冬天的凌晨,呵氣成霜,大蝦一般弓著腰的男人,穿著西服光著腳,那樣子不倫不類,那裝扮充滿懸念地吸引了周圍無數極其驚詫的目光。
事后刁爺談到這件事,總是后悔不已。他說,把鞋子兩次扔出去很失策,一塊扔了窮人拾去還可以穿幾年呢!
火車之夜飛扔皮鞋的事作為刁爺的荒誕經典,在坊間傳說了許久。就在人們幾乎淡忘了此事的時候,突然有一天,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領著一個病歪歪的孩子找到了縣委大院我們局。那天正好刁爺不在,帶劇團到鄰縣匯演去了。那個女人就坐在刁爺的辦公桌子邊。她喝著我遞過去的茶水,兩眼可憐巴巴的望著坐在對面的分管局長。
你是刁股長的啥人?分管局長好像是在查戶口。他是孩子他大!什么大?是親大,還是認的干大?親大!
“啊?”女人這句話著實把分管局長嚇住了!不知出于什么主意,他突然決定讓我把“糟糠”阿姨喊來。并說:立刻、馬上!
我不敢不喊,但又害怕喊出麻煩;李小霞又不在,也跟刁爺匯演去了。我抓耳撓腮無計可施,沒人可商議,只好硬著頭皮跑到刁爺家。
“糟糠”阿姨聽了我語無倫次的敘說之后,馬上跑到局里。
你是在什么地方碰上刁爺的?火車上!多少年了?有些年了。這孩子也是你的?是!他可見過?見過。那女人說話的表情很安靜。一點都不心虛慌亂。
你今天找他有什么事嗎?俺家鄉(xiāng)發(fā)大水,淹完了,孩子的病又犯了,來求他幫想辦法呢!
“那你可算找對了,他就是錢多!”“糟糠”阿姨話沒說完,就鐵青著臉,摔門而出,一路哭著跑出大院。
縣委大院是個什么地方?那就是一個信息中心!不管是大道消息還是小道消息,一傳三,三傳五,頃刻間就像長了翅膀,飛滿大街小巷?!澳莻€刁爺不光是口黃,骨子里也浪!瞧吧,私生子找上門來了!”“聽說那個兒子長得活像刁爺!”“活該倒霉!兩個在火車臥鋪上耍了一次,怎么就中彩了呢?”還有人幸災樂禍地嘆道:這才叫“一炮中的,后患無窮??!”一天之中,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在街頭巷尾蜚短流長。
匯演結束后,刁爺興沖沖地捧個大獎回來,本想牛鼻哄哄地邀功請賞,沒想到家里發(fā)生的糗事當頭一棒!
每次公事回來,刁爺的習慣從不先回家,而是先回局里匯報。這一次沒等他說話,分管局長就煞有介事地將他喊進了局長室問話。
剛聽完局長憂心重重的細語,刁爺就急不可待地問人在哪里?分管局長說,沒辦法,就安排在縣招待所了!刁爺聽說在招待所,一句話不說,站起來就朝招待所大步走去。
招待所里,那女人見到了刁爺時哭得一塌糊涂。據服務員說,女人哭,孩子也哭,把鼻涕眼淚抹了刁爺一身。還真有親人久別重逢的味道。
正當人們百無聊賴地等待鬧大事時,誰也不會想到過了幾天,那女人不聲不響地走了,什么也沒發(fā)生。只有服務員說,臨走那天,刁爺塞了一把票子給那孩子。女人尋夫、兒子尋父、無人舉報也無人舉證,是真是假無法考究了。
刁爺回家的時候,“糟糠”阿姨就不聲不響地出走了。沒幾天,還聽有人說,“糟糠”阿姨投河了,喝藥了!出此人命關天的大事,刁爺依舊正常上班,大家多有不解!分管局長說,等著吧,會有好戲看!往常都是他捉弄我們,現在就看他怎么求我?我知道這話后,就悄悄找到刁爺研究對策,要他防著出大事該怎么應對!刁爺默默地說,不用找!誰喂的雀子誰了解,飛一圈子還得飛回來!我說,局長那兒!刁爺說,他也算個玩意兒?我從沒拿眼睛夾過他!
果真如刁爺所料,沒撐幾天,“糟糠”阿姨腫眼囊鼻地回家來了。沒見任何動靜,一切又歸于正常。只是逢年過節(jié),就看到“糟糠”阿姨去寄款。一次我閑來多嘴,問起當時那件事,阿姨說,那是一家可憐母子,丈夫病死,大水淹倒房子,走投無路了來找老刁,現在我們就是行善幫人,人做事天看著!
人做事,天看著。這只不過是好心人的自我安慰??墒鞘聦嵣蠀s是,自那次那母子來過之后,又接連不斷地來過好幾起認父認夫的鬧劇。每一次都把刁爺搞得啼笑皆非。局里的同志也習以為常了,若是碰上下面來辦理演出證件,或者審批經營書店、歌廳、玩猴、玩把戲、吹喇叭賣藝的,大家就忍不住伸頭私下里議論:該不會又是認爹的來了吧!
好在“糟糠”阿姨真是個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事的女人,一次次拿錢買平安,息事寧人,卻從來沒有一次耍脾氣鬧事。演員怕編劇,“糟糠”怕刁爺!分管局長失望地解釋。
有了幾次認父認夫事件之后,刁爺在機關里的名聲著實打了折扣,私下里的緋聞多起來,仿佛此刁爺再也不是彼刁爺了!那時的刁爺很有幾分落寞。不像往常一進大院就嗷嗷叫,引得眾人注目,現在大家的目光也有了一些異樣。
有一天李小霞給我說,以前咱們太不了解刁爺了,現在大街小巷都知道他是老流氓,咱們可要離他遠點!
我說,咱們不能人云亦云!你也知道的,刁爺不是那種人!
我們知道什么?李小霞探過小圓臉,鬼精靈地說,人家都講他是嫖娼高手!
我才不信呢!你以為刁爺是老土?他是有名的老土里的洋人!按照現在發(fā)達的科技手法,連商店門口馬路邊上車站廣場、掛的都是套子,嫖娼高手還能留下那么多的野種來認爹?你丫長個腦子好不好?
沒那事,刁爺怎么不解釋?按他的性格,吃過誰的悶虧?
世界上的事并不是都能解釋清楚的!
這可都是你說的,因為刁爺是你的頂頭上司,你為他說話可以理解!
你不要不憑良心!是我的頂頭上司,難道不是你的頂頭上司嗎?沒有刁爺哪有你的一號角?
我倆斗雞一般的爭來爭去沒結果,只好偃旗息鼓各自為營了。
雖然我沒有把李小霞的話當真,但是心里還是有了計較。以后局里出差,刁爺再提出和我同去的時候,我總是以各種原因推辭了。我還年輕,又是個女性,不能不考慮刁爺的社會影響。刁爺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心里變化,于是,一有創(chuàng)作方面的會議,他就直接提出讓我自己去,他說他老了,總有退出的一天,要讓年輕人盡快上馬!這是破天荒刁爺第一次承認自己老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極其溫和,沒有絲毫的詭異。
以后局里的業(yè)務會議,都是我自己去參加了。每次其他縣區(qū)的同志都會問:刁爺他為什么沒來???仿佛沒有刁爺,文口的會議就沒了生機。我回家后偶爾學給刁爺聽,刁爺總是笑罵:這些鳥人,把我看成了泥鰍、黃鱔,我一不去,他們就集體陽痿!說完得意地哈哈大笑,只不過那笑聲里金屬的味道愈來愈少了。
刁爺雖然參加會議少了,但刁爺依然是創(chuàng)作股長,依然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們縣的創(chuàng)作還得他管,我的工作大小事還得他問。以前我和李小霞就是刁爺的跟屁蟲,有刁爺出現的地方,大多都會有我和李小霞。也有人說我倆是刁爺的哼哈二將。出了一些事情,我倆為了保護自己的冰清玉潔,主動地遠離刁爺,不和他扎堆、不和他同行。但碰上麻煩事,離了刁爺還真是不行!
那些年,我們縣城過春節(jié)最大的文藝活動就是放煙花。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局里忙得人人都像腳踩風火輪,連撒尿的機會都得一路小跑。因為局里窮,每年的煙花都是賒賬,等放完之后再慢慢的想辦法還錢。誰知那一年情況比較特別,先是大張旗鼓的到外地去買,外地不賒賬,就到處借錢買;不料買來之后,當時的縣委領導調走了。又來了新領導,新領導決定過春節(jié)不放煙花了!
領導更換的快,決定也更換的快。一個通知,我們局可就慌了手腳!借錢買的那些煙花堆滿了整整三間保管室,連透氣的空都沒有。若是一不小心誰丟了個煙頭,整個縣委大院就相當于放了一枚導彈!這個風險誰都承擔不起。局里開會研究一整天,沒研究出個道道,最后只好決定,全局職工按人頭攤派,分任務賣煙花!決定寫在海報上,一貼出來,輿論嘩然!日子已經到了臘月二十大幾了,說著說著就過春節(jié)了,這時候再去賣煙花,已經沒有市場了。急馬三槍的,上哪里去賣呢?
局里的決定,就得按著辦。完不成任務的,扣工資!端誰的碗,服誰的管!不賣也得賣!賣不掉自己想辦法處理。
分任務的那一天,保管室門口鬧哄哄的極其壯觀。拉三輪車的、騎自行車的、扛紙箱的,一撥一撥又一撥。鄰居單位以為我們發(fā)的是春節(jié)福利。
分煙花的時候,我和李小霞下鄉(xiāng)去了。局里并不因為我倆不在就少分或者不分。等我們倆回來后才發(fā)現,留給我們的都是大號的巨型花筒。一件就值幾百塊!我倆嚇得目瞪口呆!這么多的煙花,叫我們怎么去賣呀!
二天過去,我們的任務仍然躺在保管室里絲毫未動。年三十上午,局長急了,把我們喊去說:不是玩笑??!真不能處理,就得扣工資。一點也不含糊!
九點鐘的時候,刁爺來了,他看著我們倆哭喪著臉的模樣,說,賣不掉就拿回家放唄!愁個啥呢?
這個關頭,你還說這樣的話?我們一月工資才多少?能放得起這么多的煙花嗎?白喊你這些年爺了!我壯著膽子表示了自己的嚴重不滿。不知為什么,突然間覺得這時已經和刁爺很生分了。
刁爺的煙花已經處理完了。怎么說他也是老江湖,酒友多、熟人多,一聲吆喝,狐朋狗友都自覺來拿!
自己不放,那就跟我走吧!此時的刁爺叼著煙斗,甩著袖子,漫不經心地發(fā)話了。
跟你走又怎么辦?我倆一臉愁容,不相信會有奇跡發(fā)生。
年三十下午才能放假,最后的半天時間,大街上還有不少人走動。我和李小霞拉著裝得滿滿當當煙花的架子車,在縣委南大門口擺起攤位。陸陸續(xù)續(xù)有提前下班的人從攤位前經過。
刁爺干嗎呢?刁爺體驗生活啊?
哈!主角都來了,要演什么戲啊?
我和李小霞先是站在車邊上,后來就只好蹲在車后頭,漸漸不敢抬頭了。
刁爺著急了,你們倒是喊??!不喊人家怎么知道賣煙花呢?
打死我也喊不出來!李小霞說。我剛想張口,卻突然發(fā)現宣傳部長走過來了。天哪!我立刻又蹲下去了。
眼看下班的人愈來愈多,走到我們攤位邊的人也逐漸多了。刁爺突然來了情況,只見他抹下橢圓禮帽,清了清嗓門,大聲喊了起來:南來的北往的,哈爾濱、香港的,我的炮是響的!買不買都是人養(yǎng)的!
刁爺的順口溜一發(fā)表,人們全都圍了過來看新鮮。咋回事?有人問。
劉當家買煙花,李當家賣煙花;買煙花、賣煙花,愁煞小奴家!今天放、明天收,放還是不放鬼見愁!這倆女孩子不會吆喝,只有我這張黑臉老皮厚,老少爺們幫個忙,就算過年給個壓歲錢!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家的閨女把煙花賣,賣完煙花領工資,我給大家提前把年拜!刁爺說著講著,到最后玩魔術似的,也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副說唱用的竹板,呱嗒呱嗒地又唱又扭!刁爺的瘋跳瘋唱引得過路人集體駐足,不大的場地上,響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叫好喝彩之聲,片刻之間,就圍的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刁爺就是刁爺,溜子一出口,d62ea79d977cdbcb32936ebb489e2892熟人們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不得不紛紛掏腰包拿貨。很快架子車里的貨就見底了。
下班了,貨也不多了,我們決定剩下的就留給刁爺孫子過年玩了。刁爺說,你們拿回家吧!就算自己給自己發(fā)福利了。我倆要請刁爺吃飯!刁爺說,爺啥時候要你們花錢請過客?只要你們心里不罵爺是大流氓,爺就千恩萬謝了!刁爺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流露出一絲隱隱的感傷,那一絲余光就像一根尖尖的細刺,深深地扎著我。想起我們這一段時間對刁爺的疏遠,自責禁不住在曾經自私麻木的心底緩緩升起。
春節(jié)活動一結束,所有的文化活動仿佛都進入了休眠期。有了片刻的休整,局里決定給大家進行一次體檢。體檢是例行公事!每年大家也不當真,嘻嘻哈哈的說笑打鬧著就去了。刁爺就像往年一樣,最后一個壓陣。誰知道就是他真的檢出了麻煩。
那時侯,刁爺正和體檢醫(yī)生沒大沒小的說著俏皮話,經不住醫(yī)生翻三復四的折騰,刁爺就說,怎么回事,有癌癥嗎?醫(yī)生沒有說話;不要怕,我膽子大!醫(yī)生還是沒有說話;自己都啞巴了,還給別人看病?醫(yī)生依然沒有說話。刁爺發(fā)毛了:你什么意思?沒病也被你嚇病了!醫(yī)生輕輕地搖了搖頭,把單位領導喊了過去。
刁爺真的查出了問題。刁爺的問題還不小!
以前我們都知道刁爺的頭癬厲害。每到夏季連陰天,總見他抱著腦袋拼命地抓,痛苦萬分的狀態(tài)讓人不忍目睹。平時一抹帽子,就可看見一片鹽堿地似的白霜花,那些頭皮屑,只要輕輕一撥拉,就四下里飛舞。這也許就是他為什么備有無數頂時髦帽子的緣故吧。但有頭癬的人多了,誰也不會想到小小的頭癬竟會引來致命的大病。
檢查結果:刁爺得的是皮膚癌。
刁爺的體檢單子是送給局長的。這使刁爺非常不滿意!刁爺說,我堂堂一個大活人,自己就是自己的法人代表!我難道就沒有承擔自己的能力嗎?為什么要小題大做?局長難道是我的監(jiān)護人嗎?
眼看刁爺要和局長吵鬧耍貧,我馬上沖過去拉住刁爺說:人家沒有壞意,不就是讓局長先知道,單位好準備錢嗎!
癌有什么可怕?我自己不倒,天王老子也別想把我打倒!此時的刁爺依然嘴硬如鐵。刁爺一生氣,臉孔特難看,黑的更黑,黃的更黃,那膚色的病態(tài)更加顯得深重了。
上南京去復檢,是我和李小霞陪著去的。在南京的大街上,我和李小霞小心翼翼地試圖攙扶刁爺,不料刁爺敏捷如松鼠猿猴一般地甩手掙脫我倆,然后哈哈大笑說:你倆不要信邪,我啥病沒有,就算我又給你們掙了一趟去南京玩玩的機會!要不然,誰給你們二丫報賬?
爺,啥時候了,你還開這樣的玩笑?李小霞帶著哭腔埋怨。
你們以為我會死嗎?不會的,我都說了,這只不過是一場誤會!你們分析過“癌”這個字嗎?品字上面加個疾病頭,什么意思?就是人品有了疾??!人品有了疾病的人,還坐在山頭上,那不就危險了嗎?這幾個夜晚,我把我的人品細細捋了幾遍,反復透射,我的人品雖不能說是高風亮節(jié),但勉強還算是有正有邪吧!沒有啥大毛病,不到生這個病的時候,你們看著吧!最后的結果一定是:啥事沒有,照樣喝酒!
南京復檢回來了,我和李小霞偷偷哭了一晚上,害怕刁爺的病,難忘刁爺的好。南京之行,刁爺領我們登中山陵、游玄武湖、看總統(tǒng)府,在莫愁湖邊,我們爺三依在一起拍照留影,那時刁爺光鮮依舊,風采依舊,哈哈的笑聲中,浸潤了金屬的味道。我心里暗想:這該不會是我們和刁爺最后的絕版照吧?
從南京回來后,局長指示,大小會議再也不要麻煩刁爺了,讓他進入全天候的休息。這一著,比那張體檢通知單還讓刁爺難受。因為這一決定,就等于判了刁爺的死刑。
不讓刁爺上班了,但是刁爺的股長沒有免,有事我還堅持繼續(xù)找他匯報請示。股里的工作說閑就閑,說忙就忙。那些說大書的、唱瞎腔的、玩猴的、雜耍的,或換證、或寫介紹信的,經常來找刁爺,一見刁爺不在,扭頭就走。我的業(yè)務暫且不熟,少不了經常去請示刁爺。接連請示匯報幾次,我覺得刁爺有些心不在焉。原來淡出局務的刁爺在落寞之中又開辟了自己嶄新的領地!
小縣城一夜間成立了癌友協會。這個協會沒人主管,文聯不管、民政不管、衛(wèi)生局、疾控中心也不管,屬于自生自治。刁爺高票當選癌協主席!
成立癌協的小海報貼在縣委大院門口那天,圍滿了許多看稀奇的機關工作人員。一個大大的“癌”字,用了五六種顏色,龍飛鳳舞,火辣激情,炫目地挑逗著大家的視覺感受。最下邊還有幾句打油詩:
假如你要生了癌,請到我們協會來。兄弟姐妹在一起,手拉手兒創(chuàng)未來!
他們還創(chuàng)未來???這是誰出的主意呀?呵呵,調高八尺,不簡單呢!
他們還有這樣的想法?活幾天都不知道了!路過的人諷言諷語,一點都不顧忌癌友們的感受。
我們局長上班時走過大門口也看到了,回到辦公室就說,才休息幾天?老刁就急了,現在就出洋蛾子,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分管局長說,閉不住的嘴、閑不住的腿、管不住的人,不弄點事頭出來不甘心。他愛怎么日派,就讓他日派好了!這樣也許多少能減輕些痛苦!
又過了些日子,刁爺的癌協真的日派大了!他們參加了華東地區(qū)六省五市聯合舉辦的小品大賽,竟然出人意料地獲了個金獎。得了一架鋼琴不說,外加上十萬元獎金。
十萬元哪!在我們那個貧窮的小縣城,幾乎就是我們局一年的辦公經費。沒得獎時,沒人拿眼夾他們這個無主管、自生自治的民間協會;可是突然得了十萬元獎金,問題就復雜了!
那一天,刁爺正帶領癌友們在廣場上跳十字步,打腰鼓。大家伙抹著紅臉蛋兒,手拿綠綢子,腰系紅綢子,動作整齊劃一,訓練認真。哪里也不像是一群走到生命盡頭的病人。
這次獲大獎,極大地鼓舞了癌友們的士氣!他們準備利用這筆獎金,增添活動器材,加大與周邊地區(qū)的聯絡,為更多的病人提供幫助,提升癌友們戰(zhàn)勝病魔的信心。刁爺還私下里給我說,想辦一個癌友雜志。目的就是發(fā)癌友的文章,以現身說法,告訴大家生癌并不可怕,只要精神不倒,什么奇跡都有可能發(fā)生!可是刁爺的想法沒來得及實現,接踵而來的,就是一連串的麻煩。
先是民政局來查他們,說他們癌協是非法組織,因為他們沒有報批。報批備案是件很麻煩的事,沒有個三兩月的時間,不跑個十趟八趟,別談搞清楚。要是靠這些癌癥患者去跑,其結果定是:證沒辦好,人就倒了!
刁爺實在想不通,忍不住發(fā)牢騷:不就是自己給自己壯壯膽嗎?又不是搞什么經營活動?難為我們這些半條命的人干什么?
民政的說:這是規(guī)定。不管什么人,程序總是要走的!我們也不想找麻煩呀、是麻煩來找我們了!更何況你們沒報批也就算了,現在的確是有了商業(yè)活動!都是商業(yè)活動惹的禍!有了經營,你說不管能行嗎?
再大的程序也不能比人的命重要!刁爺說著說著就上火。
民政還沒糾纏完,稅務通知就來了。十萬元大獎到底是稅前還是稅后呢?刁爺不光要說清楚,還要提供真實的稅票。
縣城實驗小學是省級重點學校,校長曾是刁爺的要好同學。第一時間給刁爺打來電話,游說刁爺把得來的鋼琴捐了。是啊!你說你一群癌癥患者,能活幾天都不知道,要一臺高級鋼琴干什么?捐給學校造福孩子,不就是積德行善嗎?
工商、縣文管辦、城管、審計的都先后來了。
癌協有演出活動必須辦證;
癌協在縣城廣場排練擾亂市民正常休息;
癌協光著頭在大街小巷聚眾行走影響市容。
總之,癌協這次是犯在多家管理部門手里了!連審計的人馬都蜂擁而至了。
刁爺一輩子不管錢。不管大錢小錢、公家的錢、還是私人的錢,一律不沾手。刁爺說,自己數字概念差,拿錢就和拿紙一個樣。這次去參加演出的經費,包括一人一頂假發(fā)套,都是刁爺向朋友借的錢,沒想到獲了個大獎惹了這么多的麻煩。幸虧那些錢一分沒花,還存在協會里。所以刁爺理直氣壯地對那些審計的說:你們是軟的欺、硬的怕;見個驢屌就跪下!癌協的大老爺子們都數日子活了,兩個蛋子亮黃的,你們要有興趣,盡管睜大雙眼,挨個扒著審去吧!
表達完心頭的憤怒,刁爺揚長而去,發(fā)誓再也不問癌協的事了!
刁爺不管事了,“糟糠”阿姨卻說話了:有病不好好在家待著,偏要去倒騰個什么癌協!這下可好了,才幾個月,就賠了八九千塊!俺一年的吃喝花用都扔到河窩子里去了!
據說那筆獎金最后的歸路是:一部分給每個協友辦了一張保險卡,關鍵時刻,自行消費。一部分交給以往的場地租金、借的演出服裝經費及獎金稅收等等。費用的分割,頗費腦筋,刁爺不僅落了一身腥臊和麻煩,還前前后后地跑了無數單位解釋、爭執(zhí)不休,最后艱難擺平。
人人都說這是刁爺病中逞強的敗筆。至于還有什么未還的款項刁爺從此噤口不提,局里沒有撈到一點葷腥,領導內心大有不快,無論怎么說,刁爺拿著局里的工資,還是局里的人??!
癌協在一片強大的質疑聲中不歡而散。刁爺又一次落寞的回歸家庭。高興的只有“糟糠”阿姨。她說,你就安心在家待著,讓我好好伺候你,過幾天病人的日子好嗎?此時的刁爺沒有再說話,老實地望著眼前這個容顏已衰卻精致依舊的小女人,嘆口氣說:好也容我、歹也容我,你就不能對我發(fā)個脾氣?我莽撞了一輩子,到現在只做對了一件事!
老老實實在家蹲著,實在不是刁爺可以忍受的。眼見雨季就要來了,刁爺的頭癢得愈發(fā)厲害,每天恨不能用刀子刮!“糟糠”每見他坐臥不安,就心疼不已,四下里找單方,尋草藥,熬草藥水給刁爺洗泡。雖不能徹底根除,但還是緩解了許多。刁爺家門口的草梗藥渣堆得有一人高了,淮北的雨季也就來到了。
忽一日,刁爺來到了局里。刁爺說,自己還想到南京再復查一下!刁爺還說,自己很久沒有給局里做貢獻了,還要讓局里破費,真是雞腚眼子嗑瓜子,難張開嘴?。『迷谶@是最后一次了!
局長是個很人性化的領導,二話沒說,立刻派我和李小霞再一次陪同前去。
這時的我,已通過局長辦公會議研究決定,提拔為創(chuàng)作股副股長了。我的陪同,提升了檔次,局長說遇到特殊情況,我就可以代表局里作決定。任職宣布那天,我去告訴了刁爺。刁爺說,好啊,我肯定活不長了,這個位子很快就空著,我得抓緊時間,你也要抓住機會!咱爺倆共同努力!刁爺說這話時,語速不緊不慢,語調不高不低,沒有了往日的嬉笑怒罵,完全是一位老人的慈祥模樣了。
再次前往南京復查的路上,刁爺比較沉默,我和小霞一路打趣,希望他能開心,刁爺只是回以微笑。我說,爺,站直了,別趴下!啥事沒有,照樣喝酒!李小霞說,燒香的不一定是和尚,還可能是熊貓;我說,喝醉了,誰都不服,我只扶墻!李小霞說,避孕的結果,不成功便成人;我說,我是一只趴在玻璃上的蒼蠅,前途光明,出路沒有!
這時刁爺說話了:那只蒼蠅不是你,其實就是我!
本想說些笑話,讓刁爺高興,沒想到一不小心,竟點到刁爺的疼處??諝饬⒖棠郎耍l也不說話,確切地說,不知該說些什么?
在南京住了三天,我們焦急地等待著各項復查的答案。最后一天看結果,我沒讓刁爺上樓。我和李小霞商議,要對他隱瞞嗎?他比我們更老到,想騙他太不容易。醫(yī)生把化驗單穩(wěn)穩(wěn)地壓在桌子上,大聲喊:刁貿輝!
我挺身而出,接過化驗單。是命運捉弄人?化驗單顯示出奇跡來,所有的指標都正常,原先的異常全都消失了。我卻經歷了從黑夜到光明、從海底到天空、從嚴冬到陽春、從死亡到重生的漫漫歲月!我和李小霞同時伸出手臂,緊緊相擁在一起!我們的眼睛濕潤了。
刁爺在下面等得好著急,耐不住自己的性子,咚咚地跑上樓,恰恰發(fā)現了這一幕!
“哭啥呢?我都不怕!早走晚走都得走?!钡鬆敍]事兒似的說著輕松話,兩只手輕輕的拍打著我和李小霞的肩膀。
我急忙擦去淚水,又哭又笑地說:“刁爺,啥事沒有,照樣喝酒!”
復檢后回到了縣城,一夜間刁爺在大院里成了傳奇人物。人們見面免不了拱手慶賀,紛紛說的都是一句很含蓄的話:啥事沒有,照樣喝酒!
不怕事的人,果真就是沒有事。刁爺的水火兩重天,幾乎成了人們百思不解的咒語。神馬都是浮云!刁爺又重新上班了。一切如故。生活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
一年一次的雨季來到了。這一次來得兇猛,勢頭很大??h城邊上的澮河,整日就像脫韁的野馬,呼叫著翻滾著肆無忌憚地破堤決口,把個河沿咬得千瘡百孔。澮河防汛幾乎就是這座城市年復一年的重大事件。每年光防汛會議就得召開無數次。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精心布置,重點排兵布陣。準備足夠的沙袋、草包、繩子、石子等等抗洪物資。每到洪水來臨之際,不論男女老少、干部群眾,萬眾一心齊上陣,誓與大堤共存亡!標語口號刷滿了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一點即燃的緊張氣氛。水火無情,一不小心破了壩,那將是無法挽救的巨大損失,誰能負得了責???那時候,各機關輪流值勤,日夜看壩護堤,口號就是:嚴防死守、堤在人在!單位里除了留一人看門值班,其余的全部都到一線!劇團這時早已不再演出了,火燒眉毛的節(jié)骨眼上,誰還有心看戲???
有洪就抗,無洪也防。每年這個時候,各個單位都得丟掉一切,唯抗洪為第一要緊!我們局分的看守任務在城東五里坡,顧名思義,五里坡,就是離城五里的坡地上。這里是一片河灣,灣里有幾個村落,幾百戶人家靠打魚為生。發(fā)大水正是旺魚季節(jié),無數條跟外水來的野魚正搖頭晃腦地在坡灣里游弋交配。按照抗洪指揮部的命令:灣里人家都必須撤出,不留一人一畜??墒谴迕癫簧岬米撸灰狗啪W,可收獲肥魚千斤,那都是真金白銀,一點也不含糊。工作實在難做,那些村民白天走了,晚上又偷跑回來。這一天,根據氣象臺預報,晚上將有強降雨,本該局長去查夜值勤,但是接到抗洪指揮部通知,馬上召開各單位負責人緊急會議,部署當夜注意事項。分管局長老婆住院走不開,我們局負責的灣坡地段誰去負責值夜,一時成了問題!
就在這時,剛放下小酒杯的刁爺出來說話了!不就是值個夜巡邏嗎?啥事沒有,照樣喝酒!我在家看電話也著急,今天我們股也該表現一下!就給我們這個小股一次立功的機會吧!局長也覺得不會有啥大事,就點頭答應了。還交代若是沒事,可以到老百姓搬空了的家里歇一會兒、躲躲雨!
刁爺讓我喊上李小霞,還交代帶上劇團倉庫里的破鑼,三人拿著電筒,摸著黑朝城東五里坡出發(fā)。
灣里的漁民們果真是趁黑夜大多跑回了家,正忙著下網子攔魚。眼看著那些亂翻花的噘嘴腰子在網邊打著撲騰,漁民們的尖叫聲響成一片。就在這時,遠天里忽地傳來了隆隆的悶雷聲。刁爺說,壞了,還真是要來大雨了!快,你倆從左邊、我從右邊,大聲喊話,讓他們趕快撤回壩上去!
我和李小霞不敢怠慢,朝著有漁火的地方狂喊:快跑、快回壩上去!大雨來了!危險!刁爺的破鑼這時也派上了用場。哐、哐、哐!凄愴的鑼聲一響,漁民們知道又是縣里查夜的來了,紛紛滅了電石燈,悄悄地跑回壩子上。
就在這時,狂風暴雨翻江倒海似的倒了下來。村民們剛才攔魚的地方,剎那間一帶飄搖。一個鉤子閃電掃過來,我和李小霞腳底打滑,撲哧摔在泥糊里。閃電中看見刁爺還拎著破鑼朝攔魚的地方繼續(xù)使勁敲,哐!哐!哐!
別敲了,快走吧!李小霞大聲喊。
刁爺,快走!我也大聲喊。
我們其實知道,暴風雨中的刁爺啥也聽不到,只見他邊敲鑼邊回頭對著我們不斷擺手!就在這時,突地一個炸雷當頭巨響,通紅的閃電如蛇芯子似的在空中伸縮無常,我只覺得一懵,瞬間就失去了知覺。
醒來已經是第三天了。我和李小霞床挨著床。她比我早醒兩個小時,臉上還有些迷迷茫茫的呆滯。我連忙問:刁爺呢?刁爺呢?李小霞茫然地搖頭。我不敢再問。我害怕結果。
刁爺留住了命,但卻沒了知覺。刁爺成了植物人。
刁爺做夢也沒有想到,他竟然以這樣的方式,再一次釀就了小縣城轟動性的新聞!他的身上印滿了無數道紅色的紋路,有的像樹葉;有的像飛鳥;有的像山巒,更有的像纖纖美女的輪廓!看見的人都說是天書!
等我和李小霞好利落出院回家的時候,刁爺已經回家過了。醫(yī)生說,刁爺的情況就是這樣了,神也沒有回天之力,留條命已經是意外的奇跡了。
休整半月后,我和李小霞決定去看刁爺。我們商議大半天,不知道買什么才好?該買什么呢!現在對于刁爺來說,還有什么不是浮云呢?
刁爺的家仍然還住在文化館梆劇團的老院子里。當初局里蓋家屬宿舍的時候,因為分房問題,幾個領導大打出手,鬧得分崩離析,最后刁爺主動不要了!刁爺說自己年紀大了,爬樓困難,還是住平房接地氣的好。
刁爺的家有個小院子,籬笆墻上爬滿了紫薇花。小院子里有刁爺的躺椅、茶桌、石凳,還有一根長長的魚竿掛在老式電視天線上,小風吹過來,一晃一悠的。我和李小霞悄悄走進院子,就像一對花貓輕輕跳過竹籬笆。我們想給“糟糠”阿姨一個驚喜!
一合老式門半掩著,屋里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傳出來。我倆走到窗口伸頭一看,就傻眼了——刁爺正在里屋的大床上仰面朝天的躺著。
一架老式留聲機忽忽地自顧自轉著,我們在外邊聽到的音樂就是它傳出來的?;脻鈯y的“糟糠”阿姨身穿青藍色的云錦戲衣,裊裊娜娜地掩面清唱:三月里柳絲長桃花放魚兒戲水忙,我和你手牽手心連心來到壩上;不老的歌謠在你我心底無悔地詠唱,你的肩膀是我前世今生千年不變的依傍;咿呀——爺,歸來吧——
這是三十年前刁爺的獲獎單本話劇《夜歸人》的臺詞!李小霞輕聲地說。我捅了她一下,示意她別說話。
爺,再也不怕你訓我了,好多年沒上臺了,今兒個就為你一個人唱?!霸憧贰卑⒁梯p甩水袖,深情地看著刁爺: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咿呀——爺,聽見了沒?刁爺依舊不聲不響的臥著,“糟糠”阿姨輕移蓮步,跪倒在刁爺身旁,從長長的水袖中探出柔弱的小手,在刁爺的臉上輕輕的撫摩:你呀你,不理我是嗎?你不理我,你能聽得見對嗎?
“觀世音滿月面珠開妙像,有善才和龍女站立兩廂。菩提樹薝卜花千枝掩映,白鸚鵡與仙鳥——你呀!爺,這是你最愛聽的!”阿姨的手又在刁爺臉上來回撫摸。
“綠柳枝灑甘露三千界上,好似我散天花就紛落十方——”阿姨唱著唱著,就對刁爺作了一個甩水袖和臥魚的動作。那聲音低回婉轉清冷沉靜,她的鎖眉、哭泣、長嘆都讓人柔腸寸斷,凄美冷艷。時間仿佛一下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鄉(xiāng)村舞臺。
你還是不說話是吧!我不相信你聽不到,你這個人一輩子沒正經的!阿姨突然脫了古裝戲衣,身手依然麻利地扭唱起來:
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我就不信喚不醒你!阿姨再一次抓緊了刁爺的雙手,把臉緊緊地貼到刁爺的臉上??吹竭@里,我和李小霞流淚眼對著流淚眼,無聲地哭了。
幾個月過后,抗洪斗爭有驚無險的結束了。全縣進行抗洪總結,選舉先進英模代表。我們局意見統(tǒng)一,共推刁爺是特級英模,連材料都做好了,是我連夜趕寫,局務辦公會議通過的。就在我們著急地盼望我們的材料能夠審批通過時,卻接到了抗洪指揮部的緊急通知:報上去的材料被打了回來!總指揮的意見:立刻重新準備材料,推薦抗洪現場兩個年輕女同志。電話里我們局長大有不解,反問了一句為什么?總指揮說:這個人、一輩子屌毛恢恢的,能當英模?你們腦子里進水啦?
總指揮,就是曾在我們局干了三天另行安置的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