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早就聽說過那個地方,但是,我卻一直也沒有去。桃花源的名氣太大了。有那么幾年時間里,我差不多經常聽到那個名字。在所有的宣傳描述中,那都是一個很了不起的群落,很有些烏托邦的意思。事實上,我有很多次參觀那個地方的機會。然而,仿佛是在等待什么,或者內心里盼望的某個時機沒到,就一直沒能成行。有兩次,單位里甚至把我的車票都買好了,我卻有事中途退出了。當然,主要還是缺乏主觀動力。甚至我想過,也許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那樣的地方。因為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大了,有很多值得去看的地方,但有些地方是我們生命中永遠都不可能到達的。即便是很近的地方,我們有時都不會涉足。比如我在省城里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可周邊的一些小城鎮(zhèn),大多沒去過。有一段時間,我甚至忘記了這世界上還有個叫桃花源的地方,直到后來遇到了左小青。
左小青是我的女朋友,或者說是曾經的女朋友。當然,糾正后的說法更準確。我們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時間(這中間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然后她就從我的生活里徹底地消失了。她離開了省城,回到了桃花源。她離開的原因似乎和我的關系并不大。我知道自己在她生活中的份量。在她的生命過程里,我肯定不是一個重要角色。她離開時,倒是和我說了原因,她說她厭倦了省城里的那種生活。我能理解她。她在那個公司里工作,壓力太大了。但是,我也一直覺得,她回到桃花源,并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她完全可以省城里繼續(xù)生活,換一種工作,也許就能改變。當然,那是她自己的選擇,既然我不能幫她,就不能說什么。
事后回憶起來,我也就僅僅知道她是桃花源人而已。我們在一起時,幾乎就沒有談過桃花源。桃花源與我們當時生活的省城距離太遠,并沒有什么直接或間接的關系。我在感覺上,她對桃花源其實也并沒有很深的感情。一個對家鄉(xiāng)有很深感情的人,是不可能絕口不提的。也有一種可能就是,和她一直在外讀書有關。她說她從初中開始就在外讀書了,一直讀到了大學。像她這樣的,據說是比較少的。她說她從上初中開始,就是在她的叔叔家。而她的叔叔從很年輕的時候開始,就離開桃花源了。在言談中,我能感覺她對她叔叔的感情,是超過對她父母的。她的叔叔出來后,很少再回故鄉(xiāng)去??墒牵笮∏嗖灰粯?。左小青的父母還生活在那里。她和她父母之間的關系是扯不斷的。
報社的老總讓我到桃花源去看看。他說得很平淡,裝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但我清楚他的意思。他希望我搞出一篇像樣點的東西出來。我是他當初親自同意聘過去的,結果幾年來幾乎一無所為。事實上我寫的稿子,經常在新聞部通不過。后來他不得不對新聞部主任說:他是寫大題材的,一般的小新聞就不要讓他寫了。他在內心里一直很看重我這個“詩人”身份。他總相信我有一天能寫出真正的好東西。他是個有雄心的人,也是個很大度的人。在省城的十多家平面媒體當中,《陵州早報》是個后起之秀。但它從創(chuàng)辦到壯大只用了短短五年多的時間,就基本把別的報紙都壓下去了。發(fā)行量連續(xù)兩年,居于第一,超過了一百萬份。這在報紙競爭已經到了白熱化的今天,幾乎是個奇跡。他就是個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在業(yè)界,他幾乎成了一個英雄。當然,他受到的攻擊也最多。攻擊他的,當然主要是各個媒體的對手。另一方面,他在報社里實行的各種改革,也是暗里受到許多非議的。包括對我的使用,對他也是有壓力的。攻擊我的人,主要是報社里的一些中層干部,他們總覺得我會是他們的潛在威脅。其實我對權力一點也不感興趣。他們那樣看我,其實是對我個人品行的一種污辱。當然,我不在乎他們。但我在乎趙總。
長途車里,讓人昏昏欲睡。正是春深季節(jié),陽光燦爛,大地回暖,氣溫迅速提升,整個人的身子倦乏得不行。一開始車子出發(fā)時,車里還有人講話,也就是半小時以后,基本上就沒了聲音,大家全都在座位上東倒西歪的。全車里只有駕駛員一個人,還睜著眼睛,手握方向盤看著前方。但是,我知道他也是非常困倦的。車里的人形形色色,我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的。但是,他們應該都是到桃花源的,至少是那個方向的。我相信他們當中有相信一部分人,就是桃花源的。雖然他們彼此看上去并不熟悉,甚至有些人之間還存在著某種敵意??墒俏抑溃以谒麄冎虚g,才算是真正的陌生人。當然,我對他們并不重要。他們對我,也同樣如此。在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桃花源具體在什么方位。我也不需要特別知道。我的方向是由那張薄薄的紙票決定的。我所能做的,就是持票登車,然后車子到哪停下,我就在哪下車。坐在車子,我才真正疑惑起來:到桃花源我能做什么?當然,趙總是個開明的報人,而且他是明白寫作的道理的。他不點題,讓我自己去發(fā)現。但是,我能獲得重大的收獲么?事實上,生活中我們根本沒有什么文章可做。我們所能做的,都是浮光掠影的東西。我進一步地想,或者,趙總已經對我的懶散也有些厭倦了。他的容忍到了某個臨界點。據說報社里又要進行一次考核聘用,如果我這次不能交出一份滿意的稿件,他可能正好把我裁掉。他這樣做,也是無可厚非。他對我已經很好了。我吃不透他的意思。但不管如果,我會理解他的。他是個業(yè)界的英雄,而不是一個慈善家。
到處都是植物和莊稼,河流和民房。我不知道這輛車要開多久才能到達,感覺上是遙遙無期。中途有好幾次,車子停下來,讓旅客們去方便。只有一次,我和同座的旅客說了一句話。那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長得很瘦,戴著眼鏡。近視鏡片很厚,所以我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眼睛。奇怪的是我們坐在一起時并沒有交流,只是中途下車去了休息站的洗手間時,面對便池,他突然問了一句:“你去桃花源?”我“嗯”了一聲。他就奇怪地盯了我一眼?!澳闶翘一ㄔ慈??”他卻正好尿完,抖了抖他的老二,然后很響地“哧啦”一聲,拉上拉鏈,揚長而去。真是一個缺乏教養(yǎng)的人,當時我這樣想。
坐在車上,我想到了左小青。她現在會是什么樣子呢?她還好嗎?我們會以怎么樣的一種方式見面呢?我是繼續(xù)把她當成曾經的女友,還是僅僅作為朋友?也許,任何妄想都是不適宜的?;蛘?,我對她全然沒有感覺了,這也是有可能的。她也一樣。人的感情變起來是很快的。這樣一想,困意就完全把我湮沒了。當我再次驚醒過來的時候,車是到了一個小站,別人告訴我,桃花源到了。
人都陸續(xù)地走散了,旅行包躺在我的腳下。我點上了一支煙,默默地抽著。我要歇一口氣,再考慮去處。這時候天色已經晚了,七點多了,不過還沒太黑。西邊的天空,還很明亮。但我知道這樣的明亮,是很短暫的。現在,我來到了桃花源,也看到了桃花源。這是個很大的村落。但是,它卻又不是個村子?;蛘哒f,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村莊。它現在到處是工廠,樓房,工地。舉目四望,已經看不到有什么農田了。如果說有什么綠色,那就是不遠處的幾座小山了。暮色里,那幾座小山上郁郁蔥蔥的,其中一座較高的山上,還有一座塔。那會是什么樣的塔呢?我想也許過兩天會去看看。
到處都是機器的轟鳴聲。
也許,對這個村莊來說,它是沒有夜晚的,我想。據說這里最大的產業(yè)是鋼鐵。整個村莊差不多就是一個大型的鋼鐵企業(yè)。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里本身并沒有礦山,不出產鐵礦石。礦石都是從外面引進,然后在這里加工成各種鋼材,銷往全國各地。當然,也出口。這里沒有農民。所有的人,都是工人。他們是集體的一分子。這可能是全世界集體化程度最高的農莊了。這里的人,仍然信奉著集體化。他們用集體化,創(chuàng)造了奇跡。他們用集體化,證明自己過去是對的,現在是對的,將來也是對的。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我的面前,“師傅要到哪?”司機從車里探出頭來問?!斑@里有條件好點的賓館嗎?”我問?!拔覀冞@里有兩家四星的呢。也有三星的,也有招待所,看你的意思了?!蔽要q豫了一下,問:“那就找個方便的,條件好些的三星吧?!?br/>
“那就去華星吧?!彼f。
我不清楚,也就沒意見。
2
那個晚上我睡得不錯。一方面是一路上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累了。另一方面賓館的條件比我想像的要好。畢竟,這只是一個村莊的賓館,能有這樣的條件下當然是超出我的想像。有中間空調,也有沐浴設備比較新潮的衛(wèi)生間,床單看上去是全新的,雪白干凈。餐廳的飯菜也不錯,至少我感覺是新鮮的?;氐椒块g,在洗了一個熱水澡之后,就上床了。我喜歡旅行,喜歡一個人住在一個很大的房間。我在很小的時候,得過孤獨癥。我現在很害怕狹小的空間。電視是一臺很大的液晶,我隨手打開它,發(fā)現里面正在播放中央臺的新聞。我看了一會,然后不知不覺地就睡了,直到半夜里上衛(wèi)生間,才發(fā)現電視還開著,一片藍色,同時發(fā)出沙沙地聲音。早晨一直到七點多,才醒。那一覺睡得真是夠的,有十來個小時。似乎是做了夢的,亂七八糟的,但是,醒來后又全然記不得了。洗漱好了,到了餐廳,發(fā)現差不多只有我一個人。一個服務生告訴我稀飯已經涼了,問我要不要加熱,我謝絕了。我不想給人添麻煩,對付著吃就行了。她看了看我,就什么也沒再說。就在我吃飯的當中,有兩三個男人進來了,他們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我。
“你從哪來?”其中的一個問我。
我看了看他,沒理他。他一下子就蔫了,灰頭土臉地走。另外兩個年輕的看了看我,沒有表示什么。其中的一個,眼里甚至是有了一種柔情。忽然間我就覺得也許我這樣的生硬是不對的,——那個男人可能并無惡意。這里的人,到底還是鄉(xiāng)下人,他們問候人的方式和城市里的人是不一樣的?!澳銈兪钱數氐??”我問。
“嗯。”那個看上去比較和氣的青年說,“你才來的?”
“昨天?!蔽艺f,“昨天晚上到的。”
“來有事?”
他問得這樣細,可是我已經不愿意再交流了。我不覺得和他這樣的交流有什么實際意義。我的個性,其實非常不適合記者這個角色?!皼]事,”我說,“我只是來看看。”那個原來我認為和氣的青年,聽了我這樣的回答,臉上立即現出了許多的不快,用眼神在我的身上仿佛是狠挖了一下,然后走了。我不計較。我從容地吃完,然后回自己的房間,但在經過服務臺的時候,那個值班的小姐卻叫住了我,她說等一會喬部長來找我?!澳膫€喬部長?”我感覺有些奇怪?!拔覀兇謇锏男麄鞑康膯滩块L。”她說。當然,桃花源是不同于一般農村的,也不同于一般的大型企業(yè)。這里除了許多生產經營部門外,宣傳部、組織部、精神文明工作指導委員會、計劃生育辦公室,等等,應有盡有。但是,我來了,他們宣傳部怎么知道的呢?盡管按照常理,我來采訪是會和他們宣傳部聯系的,但是我還是想自己先看一看,然后根據情況再說。顯然,他們的消息很靈通。看來,桃花源的人和別處就是不一樣。
喬部長很年輕,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西裝革履,戴著一副金絲邊的近視眼鏡。面孔很白凈,一雙眼睛看人很沉著,說話也是慢條斯理的。在他的身后,還跟著兩個年輕的男女的,男的叫小王,女的叫小金。喬部長首先對自己的晚到,表示了歉意。他說他昨天出去開會了,然后又接待了一個采訪團??傊夷苈牭贸鰜?,他是很忙的。我當時能理解他的忙碌,他這樣來接待我,倒讓我有些不安。我對他說,我是久慕桃花源的大名了,領導派我來,只是讓我看一看,并沒有指定要完成什么任務。既然不帶著某種目的來,我也就沒有主動和他們聯系。但是,他顯然不認可我這樣的說法,他說,到了桃花源,就是他們的客人。他們要負責安排好一切,吃好住好,采訪好。他說,他們要盡一切可能,來提供采訪的方便。他說,小王和小金以后的任務,就是陪著我?!榜R老師有什么需要的,你們一定要安排好?!彼f。那兩個人惟惟。我則慌忙地表示,我其實什么也不需要。如果我有需要,一定會向他們提出來的??墒?,他根本不容我推辭。
小王和小金熱情無比,把我生生塞進了一輛奧迪里,然后帶著我參觀桃花源。當然,完全沒有農村的感覺,就像某個現代化城市的一角。到處是寬敞平坦的大路,還有街道。街道上有各種商店和宣傳廣告。車子不緊不慢地開著,帶我看了桃花源集團的辦公大樓,33層高;看了劇場,也是氣魄巨大,一點也不比城里的遜色;參觀了體育館,能容納數萬人。也參觀了工廠,其中一個是生物制藥廠,完全是國外進口的一流的生產線,里面一塵不染。里面的工人全穿著白大褂,消毒面罩。那些工人全都在緊張地忙碌著,頭也不抬。我看不清他們的面目。他們機械而麻木地工作。機械化的大生產,就是消失“人”。人的個性,必須服從機械化的生產流程。小王干事告訴我,光這個廠,一年就可以達到一個億。我沒問是產值,還是利潤。即使是產值,對一個村辦企業(yè)而言,也是很可觀的。小金在一邊補充說,他們這個集團,光上市公司就有十幾家。
桃花源很大,整個占地有好幾千畝。原來村子沒有這樣大,最近些年,由于迅速發(fā)展,周邊的一些零散的村民小組也合并了過來。小金說,真正是屬于桃花源的人并不多。許多工人都是外面來的。本地人享有這里的一切福利。因為有著很好的福利,所以,桃花源集團的領導就鼓勵村里的青年男女,在本村發(fā)展,即使是考上大學的,也希望回來工作。尤其是年輕女性,原則上不鼓勵外嫁。我笑著問小金,是不是她也這樣,她笑笑,沒作答。“你認識左小青嗎?”我問她。她則一臉的茫然。“她就是你們桃花源的。三年前回來了?!毙〗饐栃⊥?,小王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樣子。畢竟,這是個很大的集團,人口眾多,不認識也是正常的,我想。
那個下午我沒再出去。我寫一篇桃花源蓬勃的工業(yè)發(fā)展?一篇經濟騰飛文章?我相信趙總不會允許我寫這樣的文章。當然,我也不會寫這樣的文章。這樣的文章對桃花源來說,實在是太多了。我過去就見得太多了,同樣的腔調,不同的只是數字?;▓F錦簇。很多文章都是喬部長他們自己寫的。他們存在的理由,就是大力宣傳桃花源。宣傳歷來是一項很重要的工作,對桃花源來說也不例外。小金聽說我不再參觀了,就答應把她所能收集到的一些資料,送來給我看。所有的資料都是近兩三年的。各種報紙雜志都有,還有桃花源集團自己編撰的書。我并不需要,但是她卻說好給我做參考。我知道她真實的意思是讓我做范本。小金是個并不多話的姑娘。也許她不是個姑娘。她剪著短發(fā),圓臉,一雙眼睛不大,單眼皮,看上去很甜,很單純。相比之下,那個小王則顯得有些冷漠,更有心計。表面上對我非常的熱情,照顧,但內心里卻充滿了一種戒備。他應該算是喬部長的心腹了。
或者,我可以什么都不寫,我想。我可以另外找一個選題。甚至,我可以從此不在新聞部干了。我可以請求趙總讓我去文化娛樂版當一個普通的編輯。說真心話,我對報社,已經相當厭倦了?;蛘哒f,我是對那種種的所謂新聞厭倦了。萬不得已,我也可以選擇離開。離開了,說不定事實上對趙總是種解脫。離開后我可以專門在家寫作,當一個窮困潦倒的詩人。好在我沒有負擔。退一萬步進,我也可以有其它的謀生方法,比如說,我可以自己開個音像店或是別的什么店。甚至,我可以到我弟弟或是大學時的同學開的公司里,找份事做??傊?,我想我保持自己的自由是相當重要的。當然,所以這些,不可是一些胡想罷了。說到底,我還是要必須考慮到趙總對我的感受。我想我可以努力的,做得稱職些。
讓我意想不到的是這個下午,我接到了一個電話,是左小青。她的聲音有些啞,開始時我都沒能聽得出來。我怎么會想到她會這么快就知道我來呢?而我都以為我在這里已經不會遇上她了。因為那個小王和小金都說并不知道她這樣的一個人的存在?!澳阍趺粗牢襾淼??我還正在打聽你呢?!蔽艺f?!拔耶斎荒苤滥銇恚彼陔娫捓镄α诵?,“你好嗎?”我說:“還好。你呢?”“就這樣?!彼f。
“你在哪?我去看看你?!蔽艺f。我真的想見到她。分開來有一段時間沒見了,真的是想看看她現在的樣子。我想知道她的近況,比如說,嫁人了沒有,或者變老了沒有。以及,是否對現在的生活感到滿意。她對現狀是否滿意,可能是我最最關心的,因為我當時實在不理解她為什么要從那個的一個大城市,回到桃花源。我是一個對城市文明有所批判,同時卻又很是依賴的人。她是一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怎么會和我有所不同么?現代教育實際就是現代的城市文明教育。我不能相信她在觀念上,會和我有根本的不同。
“回頭晚上我去看你吧。”她說,“我現在走不開,有事?!惴奖忝矗俊蔽倚α?,說:“我有什么不方便的?只要你方便,我一定是方便的。”說完了,我才意識到自己這樣的話其實是有些曖昧的。其實我的本意沒有曖昧。但是,我現在感覺到曖昧了。我怕她也有同樣的感覺。然而,她是聽出來了。她是一個內心很細致的女人。她在電話那邊淺淺地笑了一下,笑得有些深意?!澳悻F在做什么工作?”我問她?!皼]什么工作,”她說,“見面再說吧?!?br/> 整個下午我差不多都在屋里,隨身帶了一本《歐洲大教堂》,根本就讀不進去。本來這就是用來對付無聊的時光的。可是,我無聊得一頁也不想去翻它。當然,事實上我翻了,越翻卻發(fā)覺自己的越發(fā)無聊。打開電視,才發(fā)現基本上沒什么可以看的。除了上級的幾個新聞臺之外,桃花源自己也有幾個頻道,有新聞,也有娛樂,還有單純的信息臺。新聞臺里反復播出的,是最近二十年來桃花源的巨變。我半靠在床上,慢慢地就合上了眼睛……
3
左小青仿佛還是三年前的樣子,只是有些黑了?!昂诹藛??她有些不相信地問我。這一問倒讓我也疑惑了。也許她并沒黑,只是我的心理感覺作怪罷了。我以為她是黑了。但是,她怎么會黑呢?她回來又不是當農民。錯覺是一定存在的,因為我發(fā)現她的眼睛比過去更黑了,也更亮了。而且,她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口整齊雪白的牙齒。我當時愛上她,就是看中了她的一口漂亮整潔的牙齒。她是我見過的女性中,牙齒長得最好看的,潔白漂亮,一顆顆真的就像貝粒一樣。
“你見過鄭董事長了?”她問我。
“沒有。”我說。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見他。因為我聽說他已經退休了。我沒有必要去驚擾一位已經退休的老人。我后來才知道,是凡到桃花源的人,以見到鄭董事長為最高榮譽。一般來說,只有上面的大人物來了,他才會出場。通常情況下,他是不露面的。如果他接見了你,只能說明你的地位夠高。他就是一種規(guī)格。
雖然鄭董事長已經退休了,可是他仍然是這里的實際掌權人。他只是不具體問桃花源集團的瑣碎事務了。然而,所有的大事決策權,仍然是他點頭才能算數。桃花源的幾十年發(fā)展,他有著不可磨滅的功勞。這是一個有著傳奇色彩的老人。幾十年的政治運動,他居然安然無恙地過來了(雖然其中也受到過沖擊,但最終還是平安渡過來了),并且把桃花源建設成了一個現代化的大集體農莊。在當今一個不講權威,不講集體化的世界性的潮流中,他們這樣無異是非常突出的。很多記者,傳記作家,都寫過這位鄭董事長。在人們的心目中(至少是在當地),他已經是個半神的人物。人們無比地崇拜他。這樣的感覺,我過去也經歷過類似的,比這個程度還要嚴重。這不奇怪。甚至,我們已經是習以為常了。
左小青告訴我,現在的桃花源實際當家人并不是鄭董事長的長子。按照過去的習慣,他退休時是應該把這個位置傳給長子的。但是,鄭董在心里卻更愿意把位置傳給自己的二兒子。但是,這違反“體例”。而大兒子也一心想得到那樣的位置。結果,老人家事實上也傳位了。但是,長子只干了兩年多一點,就被廢黜了。大家一致的看法是,他的能力不行。最關鍵的是,是他在掌權以后,基本不在把老人看在眼里了。廢黜他,是當時的“村務委員會”投票的結果。九個村務委員,八票贊成罷免他。
老人的二兒子干得時間相對長一些。然而,就在兩年前,他自己主動辭了這一職務。他對外說明是自己的身體不太好,心理負擔也重??偲饋碚f,桃花源對他的評價是比較正面的,認為他工作很努力。他兢兢業(yè)業(yè),如履薄冰。有知情人說,他的身體不佳是真的,心臟和血管都有問題。但更主要的,是他心累。本質上,他對權力的興趣不大。雖然很多人迷戀于權力,但是,像他這樣的人也是有的。他不能從權力中獲得快樂。相反,在權力中,他感覺自己容易受到制約。他寧愿當一個閑人。
于是,有一段時間,桃花源表面上有了一種權力的真空。說是真空,但實際上秩序并沒有混亂。一切都還是比較正常地運作。至少,表面上是如此。老人可以把位置傳給老三。但是老三基本是個窩囊廢,平時連說話都說不清楚的人。大家向老人建議,村里的擔子還是讓老大來挑。老人卻又不同意。也就是在這樣的為難處境中,老人的四兒子愿意回來。他很早的時候就出去了,當過兵,經過商。然后在南方的一個城市里,某個省的機關里,當處長。這樣的人選,桃花源人當然是同意的。他們相信這樣的一位領導,是可以把桃花源建設得更加美好富裕的。而鄭總(當時還叫鄭處長)當時并不愿意來,據說是老人非逼他回來。于是,父命難違,他就一個人回來了。而孩子和妻子還留在那個大城市。也有相當一部分人,開始時并不看好他,不相信他會從此在桃花源干下去。可是,事實證明他立住了,在這里一干就是好些年過去了。他已經把自己的地位,比較牢固地確立了。
這又是一個很傳奇的人物,我想。
“你現在……好嗎?”我問她。
她并不看我,眼神閃爍。她說,桃花源是個富裕的地方。而且,是個越來越富裕的地方。這里的人家,家家都有小汽車,家家是樓房。樓房都是集團里統一規(guī)劃興建的。小汽車也都是集團統一購買的,同樣的牌子,同樣的型號。電視機、洗衣機、電冰箱……一切家用電器,都是集體采購。“如果誰家壞了呢?”我好奇地問。“那就要打報告,向集團管理委員會申請?!彼f?!盀槭裁床豢梢宰约喝ベI呢?”我很是好奇?!斑@是制度?!彼f。
“制度很規(guī)范?!彼f,“我們這里有許多的制度。很多制度,是老董事長在前面制定的。這些年來,不斷地完善?!?br/> 我笑了起來。
“你笑什么?”她仿佛是有些不悅。
“沒有,”我說,“沒笑什么?!钡?,我的確是笑了。顯然,我不太適應這樣的方式。她說,這里的人的財富,都是歸集體保管的。每家都是好幾百萬的財富。如果需要使用,可以向集體申請?!暗牵话闳思叶疾粫褂媚切╁X。因為生活里根本用不到?!彼f,“我們這里有醫(yī)院,條件很好,就算是哪位村民得了重病,住院也是全部報銷的?!?br/> “這就是共產主義了?!蔽艺f。
她笑笑,說:“差不多吧。誰也不知道未來的共產主義是什么樣子?!?br/> 我再次笑了。
是啊,誰知道呢?誰也不知道。但照我個人判斷,它不會是共產主義。共產主義不會如此簡單?;蛘?,最多只能說它具有共產主義的初期雛形?事實上,我對共產主義一無所知。人類真的有一天到達了共產主義社會,人性又會是怎樣的呢?人性和共產主義自然會有統一的地方,是否又有相悖,甚至激烈沖突的地方呢?
“我不會結婚的,”在談到個人問題的時候,她說,“為什么要結婚呢?我一點興趣也沒有。我不覺得我現在需要婚姻?!?br/> “你現在做什么?”我問她。
“在一個學校里,教書。”
在我們談話的這個晚上,桃花源下了一場大雨。這場大雨,讓她遲遲不能離開。我們不得不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咖啡。雨下得真的很大,我很少見過有那樣的暴雨。夜,是漆黑的。同時,還有伴有閃電。熾白的閃電劃過,我能看到不遠處的那些小山,以及山上的高塔。
“那是什么塔?”我問。
“什么塔?”她顯得有點錯愕。
“就是山上的那座塔?!?br/> “山上哪有什么塔?”
“你到窗前來,我指給你看。”我很是吃驚,她居然不知道山上有塔。從我那天看的感覺,那不會是個新塔,應該是有些年了,她怎么會不知道呢?這太奇怪了。我們站在窗前,面對著外面暴雨傾盆的黑夜,等待著另一道閃電的出現。可是,那道閃電卻遲遲不來。我聞到了她的發(fā)香。我們就抱在了一起。當我們抱在一起的時候,閃電再次地閃過。等我們有所反應的時候,外面的世界卻又重歸黑暗……但是,我相信我一定會有機會讓她看到那個塔的。真的,對此我深信不疑。
4
那幾天里對我而言,更像是一種休息。我聽說報社里正在進行中層干部調整,而我在外采訪,似乎正好被有效地阻擋在外。趙總讓我出來,也許正是不想讓我進行那樣的紛爭。他也知道我不會參加紛爭的。但是他怕別人認為我可能加入紛爭?!翱赡堋?,是個很有趣的詞。一個“可能”,可能就能引起許多的麻煩。我害怕麻煩。
小王和小金每天都來看我,讓我產生了許多的羞愧。我覺得他們不應該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也對他們解釋了,可能我這次來,什么也不寫??伤麄冋f,不寫也沒關系。既然來了,就是他們桃花源的客人,他們有責任也有義務把我服務好。他們必須要讓我感受到一個全新的桃花源,一個美好的桃花源,一個無可比擬的桃花源。他們說,如果我在這里想要見什么人,他們也可以安排。我說我誰也不想見,領導們的工作都很忙,我不能打擾他們。我說這樣的話,并不虛偽。因為我想,如果我要寫什么,我就做點分析文章好了,如果說桃花源這樣的特殊的體制。他們的發(fā)展,得益于他們的體制。這樣的體制,當然還可以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但我這樣的回答,顯然觸怒了小王。他感覺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既然我來到了桃花源,怎么可以不見一下他們的領袖呢?
事實上我早已經見過他們的領袖了。桃花源的有線電視里,幾乎天天出現他的身影。那是一個身材敦厚的中年男人,說話的聲音洪亮。他說話時,喜歡做很有力的手勢。他有一種不容置疑的作風。他內心很強悍。他必須是強悍的。在桃花源,到處可以看到他父親的畫像或者宣傳標語。人們用各種方式,表達對那位老人的敬仰。所以的音像資料、書籍,都在宣傳老董事長對桃花源做出的豐功偉績。而現在老人的四子,正是老人路線的堅定的執(zhí)行者和捍衛(wèi)者。他在大力地宣揚他的父親。宣傳他的父親,其實正是宣揚他自己。
我這樣的態(tài)度很快就讓喬部長知道了。喬部長再次親切地來看望了我,問我有什么需要。他的笑容后面隱藏了許多的不安。顯然,他不明白我為什么要持這樣的態(tài)度。我想告訴他我這樣的態(tài)度其實是很正常的。顯然他們太習慣于記者們到了桃花源必見他們的領袖了,慢慢地成了一種習慣。不見,倒是不正常了。甚至,他們把這樣的態(tài)度當成了一種挑釁,一種無禮的行為。
“您必須要見見我們的總經理。”喬部長說。他的語氣很冷,我感覺那里面甚至透著一種威脅?!凹热粊砹?,見一下有什么關系呢?我們鄭總是一個很有魅力的人,一個真正的大企業(yè)家。他有很好的談吐,人很能干,你應該見識一下。很多人平時想見他,都是困難的。他太忙了。他根本就沒有時間。但他聽說你來了,愿意找時間和你聊聊。他是個有許多想法的人。他的想法特別多。你應該聽一聽。”
在他這樣說的時候,小王和小金全都定定地盯著我看,仿佛如果我回絕了,他們就要一起撲上來。我不怕小金,但我害怕小王。我驚訝地發(fā)現小王和喬部長很像,就像是一對孿生兄弟。我并不是說他們長相相同,而是說他們的神情和講話的語調。他們就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他們表面上是那樣的和氣,可是一旦受到某種挑戰(zhàn),立即就很迅速地作為某種反應。表面上,他們仍然是禮貌的,但笑容的背后卻有一種掩不住的寒意。
他們不想讓我離開,我也沒有想過馬上要離開。我突然中意識到,其實我還愛著左小青。我需要她。她應該跟我回去。我強烈地感覺這里其實并不適合她。她當初回來只是因為她的父母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如今她的一個弟弟已經把她的父母接過去一起生活了。她又成了單身一個人。但是,對我的建議,她表現得卻并不積極。這倒是很出我意料之外的。然而,不管如何,我是打算主意要說服她,帶她走。這樣的想法,我是越來越強烈,也越來越堅定了。
另一件讓我想不到的事,是我以為既然他們要安排我會見鄭總,那么也許很快就能見到??墒牵聦嵣蠀s變成了漫長地等待。喬部長對我說,已經安排了,但是,要有個過程。他們需要申批。一切,都是按照程度來的。我問能不能撤銷這樣的程序,或者干脆我放棄了。他們正色說:那怎么可以?一旦走上了程序,那就是不可更改的。
不好的事情似乎是一件接著一件。三天后我才發(fā)現我出門的時候忘了帶手機的充電器。我要打電話,就只能用賓館里的電話了。而賓館里的電話效果很糟糕,時斷時續(xù),好像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海外長途或者是在山村里通話的那種感覺。信號很弱的聲音里夾雜著強烈的電流聲、各種噪音和人的說話聲。我甚至懷疑我的電話有人監(jiān)聽。當然,這純粹是一種胡想。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這一點,我也拿不出半點的證據。更主要的,沒有人有任何必要來監(jiān)聽我。我的神經太緊張了。為什么會如此的緊張?這是沒有根據的。也許,這和我的個人生活與工作有關。
趙總在電話里對我表現出來的沮喪,有點不以為然?!澳愫煤玫卦谀抢铩纯矗槐亍敝鴮憽裁?。想好了再寫……也可以研究……研究那里的政治……生活,研究……體制……”我看不到他在電話里的表情,所以,理解得也很模糊。既然他也這樣說,我就努力地在這里耗著吧。除了那本《歐洲大教堂》,我發(fā)現在我的旅行箱里還有一本奈保爾的小說,《自由王國》。它是什么時候被塞進箱子里,我居然一點印象也沒有。不過也不奇怪。我的那只旅行箱里面甚至有一年多前出差時放進去的卡片或者牙刷之類的。有意思的是這本書我居然一頁也沒讀過。也許,我可以用它來打發(fā)無聊的時光。
我想見左小青。我說我要去看她,她卻很堅決地反對。她說,只能她主動來看我。主動權掌握在她的手里。我只有消極地等待。
有時,我也離開賓館,走在大街上。看上去,大街上的道路四通八達,但是我卻不會走得很遠。大街上幾乎看不到什么閑人,連老人和小孩都很少。大概老人們都愿意守在家里,而孩子們都在上學。因此,我走在大街上就顯得格外的可疑。有個晚上,我甚至被請進了聯防派出所的辦公室。直到第二天清晨,我才被小金領出來。
小金有些消瘦,她說她睡得不夠好。我問她是不是神經衰落,她說她只是月經出現了問題,紊亂了。她說她遺傳了她的母親,月經總是不正常。特別是工作忙碌起來的時候,愈發(fā)地不正常。她說她最近就是忙,忙著整個集團的一個大會。大會全名叫“桃花源建設先進思想教育保障大會”。名稱聽上去很長,多少也有點匪夷所思。可以,它卻包含了許多東西,比如經濟、治安、道德、健康,以及不要隨地吐痰,不亂扔垃圾,等等。最主要的,還有:秩序、服從、改革、集體意志、革命、先進性。這些名詞,我聽上去都很熟悉。我仿佛又進入另一個時空里。我很恍惚。她說,是凡這種會議,都是發(fā)動全體村民的。我想,這不奇怪,小事開大會,大事開小會,重要的會議不開會。報社里最重要的事情,一定是趙總做主的。一方面,我們要說,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很多具體的事情,更是需要群眾去干的。但是,另一方面,我們的領導深知,民主的事情交到群眾的手里,一定會變得一團糟。至少,他們覺得會是這樣的。在這個問題上,他們實在不能相信群眾。
在桃花源,重要的事情,當然是由鄭總一個人說了算。當然,他的意見必須是得到老人家的首肯的。老人家基本是放手的。只要不是原則問題,他是不管的。老人家現在最大的責任,就是把自己的身體養(yǎng)好,保持健康長壽。桃花源的人不敢想像老人家走了怎么辦。雖然人都是要死的,但是,這里的人卻希望他長命百歲。
“你不要急,我聽說上面的人,正準備安排老人家出面來接見你,提高規(guī)格了。”小金說。她也說不清這是為什么。集團里總是有很多秘密,一般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我是外人,我更不知道。
“最近是不是有個女的來找過你?”她問。
“你怎么知道的?”
她冷笑了一下,“你在桃花源還想有秘密么?”
“你知道了多少?”
“我不能告訴你?!彼軋詻Q地說。
5
我被帶進了一個工廠。
帶領我的人幫我穿上了又笨又重的鞋子,以及白色的大褂,還有口罩,防護帽。除了兩只眼睛外,再沒有一寸皮膚暴露在外面。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但是,這由不得我。同時,我被告知不可以隨便說話。如果要說話,只要說“是”或者“不是”。然后,我就被安置到了一條流水線上,開始手忙腳亂起來。開始時,我還能跟著一點節(jié)奏,可是很快就不行了。那些半成品不斷地通過輸送帶,涌擠到了我的面前……只一刻功夫,我就被深埋了。我感到窒息,呼吸不了空氣。我想喊,可是喊不出聲來。一驚之下,我就醒了,原來只是一場夢。
所幸只是一場夢。
實際情況要比夢境幸福,我不但不要去工廠里勞動,甚至被人當成貴客,走村串戶地吃飯。喬部長安排我走訪一些村民家。他說,這是領導的意思。是他的領導,還是我的領導,他沒說清楚??傊?,領導這樣做,是非常關心我的。是出于對我的一種愛護。我去訪問的人家,當然是經過精心安排的。這些家庭,看上去都是無比幸福的。老人們身體健康;青年人努力地工作,事業(yè)有成,收入很高;孩子們幸福成長。讓我驚訝的是,他們都是一樣的房子,一樣的家具和電器。房子的大小,結構,顏色,都是一樣的。當然,這是集體化的成果。房子是統一建造的,有一種統一單調之美。甚至,連家里的人口,都是一樣的。他們都站立在家門口,恭敬地歡迎我的到來。
我不想吃飯。這樣的飯局對我也是種折磨。主人們做了一桌子豐盛的飯菜,展現他們的富裕,陪著我吃。更多的,其實是看著我一個人吃。他們邊吃邊向我講述桃花源的幾十年變遷。他們訴說著他們的幸福??墒牵覅s真的不能感受到他們的幸福。我不能理解?;蛘?,我也能理解他們的幸福。但是,我并不認同那樣的幸福。我的幸福價值觀,和眼前的并不一致,甚至是有著很大的沖突。
在這些居民家的墻上,有著這樣的村規(guī)民約:
1.桃花源管理委員會的任何決策,都是正確的;
2.對于正確的決策和決定,要堅決地不打折扣地執(zhí)行和服從;
3.如果對有關決策和決定有所懷疑,要參照第一條。
多少年來,這里的居民一直是按照這樣的標準來執(zhí)行和服從的。他們過得很平靜。很多人,甚至都沒有離開過這個地方。他們不想去外面看看。因為,看了也是白看。管理者們去過很多地方,回來告訴他們,桃花源這個地方,差不多是最好的地方了。世界上還有多少比桃花源更好的地方呢?沒有。即使有比這里更好的地方,他們也不能過去。對桃花源的居民來說,他們的財富都在集體的賬上。如果他們想要遷出,如何帶走在集體賬戶上的錢財,就是一個大問題。他們的房屋、汽車,也可能會被充公。因為,這會被視為集體財產,而不是屬于他們個人。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感覺他們更像是生活在籠子里。
對他們而言,我是很有些存心不良的。因為有好幾次,我試圖引誘他們表達一下他們對現實的不滿。我的話才出口,他們立即就瞪大了眼睛。他們恨不得把那一盆盆菜,直接扣在我的腦袋上。他們不能理解,為什么要接待我這樣的人。我這樣的人,應該被他們唾棄,關起來,接受處罰。集團應該很明確地宣布,我是他們的敵人。我是一個永遠不受他們歡迎的人!可是,他們不能左右集團上層的意思。他們只能服從。
我一直以為我是可以和小金交流的。很多男人容易犯這樣的錯誤,以為自己是能夠和異性溝通的。我也一樣。至少,我認為她是不存敵意的。她和喬部長以及小王干事不同。我感覺她內心里有一些脆弱的東西。這只是我的猜測。有時,我喜歡猜測身邊的女性的心思,但總是猜錯。但猜錯并不影響我的心情。左小青就說我在男女關系上,其實是個很笨的男人。笨得有點不可救藥。她說,過去她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并沒感覺多少幸福。這也是她后來離開我的原因之一。我想,如果我當時明確地提出和她結婚,也許她就不會走了。問題是當時我結婚的意識并不強烈??墒牵F在我想到了結婚。以我的年齡,是應該找個女人,結婚穩(wěn)定下來的時候了。
“你離開過桃花源嗎?”我問小金。
“當然離開過?!彼f。
“你覺得是外面好,還是桃花源好?”我問。
“當然是桃花源好。”她說。
“為什么?”
“不為什么!”她這樣很生硬的說,明顯是生氣了。
“桃花源再不好,也輪不上你們外人來說?!彼f。
“我們不需要你們來指手劃腳?!彼f。
對她的動怒,我一下子就有些手足無措了。我尷尬極了。我突然感覺到,她其實不像表面上那樣冷靜。她其實是很易受傷的,也很容易被觸怒。是的,她甚至指責我不應該和這里的女性有所接觸。她沒有明指我和左小青的關系,但是,意思卻很明白。話音里,我意識到其實她是認識左小青的。至少,現在是認識了。而且,她對她很敵視。她為什么要敵視她呢?我想不出理由來。當然,女人間的敵視有時是不需要理由的。
這個世界上發(fā)生的很多事,有時候也是沒有理由的。
我發(fā)現,我出現在桃花源,其實也沒什么理由。甚至,我覺得是荒謬的。
顯然,這是一種錯誤。
6
在桃花源,被強調的是集體、紀律這樣一類的詞匯。而個人主義、自由,是危險的,被禁止的。自由只是少數人的特權。比如說,村里(集團)的領導層。當然,村民們對此也是理解的,因為他們是領導者。領導者自然是可以與普通民眾不一樣的。領導者行使的是領導者的權力,普通民眾只能行使被領導的義務。自說自話,或者自作主張,在這里都是不被提倡的,或者說,干脆是不被允許的。
但是,沒人能阻止我見左小青。除非她不來見我(別人是可以阻止她的。也許,她可能被阻止過,誰知道呢)。桃花源的人,沒人可能阻擋我。他們沒有這樣的權利。我正式提出要帶左小青走。是的,很明確。我需要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她。她哭了。但她卻沒有表態(tài)愿意跟我走。我耐心地等待。我相信我能最后說服她,把她帶走。
有時候,生活里總會有意外。有個晚上,我見到了老人的那個人倒霉的大兒子。那天晚上已經很晚了,我都已經睡下去了,他來敲門。如果不是他主動自我介紹,我根本不會認為他是。看上去,他就像城市小巷里一個收破爛的。估計他有六十多歲了,而且比實際的還老相,滿臉的皺紋,頭發(fā)和下巴上的胡子都花白了。他的身體也不好,整個人很萎靡。在和我交談的過程中,他一直不停地抽煙,很貪婪地大口抽著。一吸,就能下去半截。很快,房間里就煙霧繚繞了。我看著他。我不說話。我知道他一定會主動開口的。
“其實沒什么,一切很正常?!彼f。
當然,他可能早已經習慣了。如果他認為不正常,一定會郁悶而死?;蛘?,他其實是郁悶的,相當的郁悶,只是他忍了?!罢!?,只是他寬慰自己的一種說法。
“我父親不喜歡我。我們有矛盾?!彼f。
“他其實是個很頑固的人,堅持自己的觀點。除非他自己推翻改正自己的一些觀點,別人是不可以試圖影響他的。誰去試圖影響他,誰就是走資派,搞修正主義。他定的規(guī)矩,一絲一毫都不能改。不合理的也不能改。其實他的一些想法,從長久看,是不利于桃花源發(fā)展的。他罵我糊涂,說我的一些做法,會讓權力旁落到別人的手里,但是,你說這桃花源的權力,會永遠應該在我們鄭家的手里么?”他一副想不通的樣子。
“原來父親是信任我的,”他嘆了口氣說,“后來他聽信了老二的話,就把我撤了。老二的心思其實比我活。他的方法比我巧。他在表面上還是維持我老父親的那一套的,但暗里是有一些變動的。這種變動,不細心是注意不到的。我做的動作比他的大,比他的粗。再說,老二一直唆使人,在背后攻擊我?!?br/> “我聽說民主投票,把你選下來的呀。”我說。
他苦笑了一下,說:“你相信這樣的民主投票嗎?民主投票只是一個形式。在沒有投票之前,實際上我的命運就被決定好了。九張票,八票投了贊成。”
“那一票……”
“錯了!”他好像知道我要說什么,很堅決地打斷了我,“我也投了贊成票。我自己贊成罷免我自己。本來想全票通過的。我希望是這樣的。但是,偏偏有一個人,投了否決票。你不會想到這人會是誰。”
我對他們的情況不熟悉,當然不可能知道。
“是老二?!彼f。
“老二這方面,比我精明?;蛘撸俏依细赣H在背后指點的。他們可能預防到我有可能會投自己的一票,所以就安排了老二來投反對票。這是一舉多得的事。這一招,真的是太厲害了。”
“本來你是想給他們一個難堪的,對吧?把事情弄得很滑稽?!?br/> “我老父親是個搞政治的高手?!彼f。
“我在政治上,不是他們的對手?!彼f。
政治,這個詞讓我聽上去有點不舒服。一個小村子,能有什么政治呢?他太夸張了。但很快就感覺他說的其實也不無道理。是凡權力,總和政治沾邊的。權力有大有小,政治也有大有小的。村里也有村里的政治。他們在演繹一場村里的“宮廷政變”。
“那些委員會們沒一個和你知心的?”
“九個委員里,我們都是沾親帶故的。誰會不聽老爺子的話?他們都是老爺子一手提拔上來的。人的立場,都是跟利益掛鉤的。屁股決定腦袋。沒有是非,沒有原則,有的就是利益?!彼L長地嘆氣,掩不住地對過往的事情的失望。他有太深的感觸。這樣說的時候,他完全不像一個曾經的村干部,更像是一個深受磨難的知識分子。
“你的二弟干得也不比你長啊?!蔽艺f。
“他比我干得時間長。”他說,“他在處理和我老爺子的關系上,比我謹慎。但是,最后他自己垮掉了。他變本加厲,想實行比老爺子更嚴格的管理。但這是行不通的。桃花源的發(fā)展,在政策上有好幾次反復。后來他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身體是一方面的,心理原因更大些。最后表面上他和老爺子關系還不錯,但是,內心的矛盾已經很深了。老爺子最后不相信他。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也說不清楚?!?br/> 我看著他的神情,知道他已經徹底地認輸了。他表現他已經從過去的那場斗爭中,徹底地出局了。他也認了,早認了。他找我說話,也許只是想把積郁在心底太久的話,來個一吐為快。
“你是來桃花源采訪的記者,又要寫什么文章么?”他問,“其實沒什么好寫的。你來這幾天,村里的謠言不少。來桃花源的,就是兩種人,不是朋友,就是敵人。你雖然沒有表示敵意,但你也沒有表示你的友好。不表示友好,就是含著敵意的?!?br/> “你怎么評價你現在的這個弟弟呢?”我問。
他沉吟了一下,說:“他有能力的。甚至在某些方面他的能力超過了我的老父親。但是,他和老爺子的方式不一樣。他很精明。他管理桃花源的方式,是用一些新的理念。他把老爺子過去的一套,和現代的企業(yè)管理結合起來。他懂得學習的重要性。老爺子過去是經常組織村民學習的。在田間勞動,休息的時候就要學習。學習就是休息。到了我當家的時候,我差不多就不怎么組織學習?,F在,我們這里又是經常組織學習,統一思想。不學習,人心就散了。這年頭,外面多亂啊,你是知道的,各種思想都有。最好的方法,就是組織大家學習。一學習,認識就提高了,思想就統一了。思想統一了,事情就好辦多了。”
他這樣說,一定是后悔自己當初沒有那樣做,我想。
“你來看一看,知道個大概,沒有什么東西……就不要寫。寫一些不好的,你也發(fā)表不了?!彼f?!澳阋獙懯裁次恼?,都要經過我們這里審查的。如果審查,大家不同意通過,你就是白寫。我們和所有的新聞單位有默契,如果我們這里不蓋章,所有的稿件都不能用。你沒必要擔這樣的風險?!?br/> 我笑了笑,對他的話當然是不以為然。他們可以鉗制這里的輿論,但是鉗制不了我。我是記者,寫稿不需要他們的審查。他們大概把我當成一般意義上的通訊報道員了。
“你可以離開啊,”他說,“如果你愿意,我會安排你走,用車子送你?!?br/> 7
我不走。
我為什么要走呢?
我走,也一定是要把左小青帶走。當初,這只是一時之念,但卻在后來的幾天里變得愈發(fā)堅決。我是真的那么愛她嗎?為什么當時她離開時,我并沒有感覺到多可惜,現在卻反倒很堅定地要帶她離開呢?后來我想,也許是出于一種補償心理。我來桃花源,其實是一無所得。從工作上講,我?guī)缀跏鞘〉摹H绻野阉龓ё?,至少在個人角度上講,是有所收獲的。就沖這一點,也許趙總會高興的。他一直認為我這樣的年齡,還沒解決個人問題,是社會的一種負擔。說不定,他當初把我招進報社,也是出于一種責任,是他覺得幫助社會解決了一個問題?
左小青終于是默認了。她是感覺到我的真誠的。有意思的是,這里的人,卻在話里暗示我,她是不可接近的。他們話里的意思,好像她是個危險人物。我清楚他們的想法。他們就是有意地破壞我們的關系。有一次,小王甚至暗示說,左小青不可能再從桃花源走出去。他們這里有許多的管制措施。比如說,他們可以不讓她遷移戶籍,不開結婚證明,等等。但是,我根本不理會他們。我有點瞧不起他們這樣的作風,說話吞吞吐吐的,含糊而陰毒。至少,我接觸到的喬部長和那個小王就是這樣的人。
桃花源仿佛是考驗的我耐心,始終也不安排我和鄭總的會面。我說了,其實我沒興趣。但是他們卻說這是不能更改的。而且像是安慰我似的說,快了,快了,很快就能實現了。我發(fā)現我和他們交流起來很困難。我不能理解他們,他們更是不能理解我。更困難的是,他們要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我的頭上,逼我就范。
我無可奈何。
左小青也對我說:“你就耐心在這里等一等吧。他們安排你見,你一定是要見的。領導們是很重視你們從外面來的人的。反正你現在也走不掉?!?br/> 這段時間里,我又給趙總打過兩次電話,想匯報自己在這里的情況。電話的信號很不好,趙總的聲音聽上去不很真實。我甚至懷疑那個接電話的人,可能不是他。但誰會冒充他呢?他還是那句話,讓我在這里好好地看看,多了解情況,多做筆記?!耙獌A聽,鄭總有什么意見……你要及時……記下來……”他像是補充了說。我一時不明白他這話的意思。當然,后來想了許多,也還是沒想明白。其實,我多少有點明白,只是有點不想承認。因為,那不太像趙總的風格?;蛘?,趙總其實是有這樣的一部分的風格的,但卻正是我不很喜歡的那部分。
奇怪的是,我開始時看的那座塔,左小青卻認為不存在。她并不近視啊。我一直說,哪天要把她帶到那座塔跟前,證明她的荒謬與錯誤??墒牵覀儼滋靺s一直不太方便。她不愿意大白天和我在一起。我也有種感覺,只要她和我在一起,四周就有許多的眼睛。那感覺很別扭。
有一個晚上,她開了車,說是帶我到處看看。她開的是一輛敞篷的車,越野的吉普。她骨子里,是有野性的,我認為。夜幕下,她開的車子很猛。雪亮的車燈,把面前的黑夜撕開了兩道裂縫,車子就在這兩道裂縫當中迅速向前沖。我有了一種莫名的緊張,生怕前面就是深不可測的深淵。但她卻把油門一踩到底,完全是不管不顧的樣子。路兩邊的建筑,都是一閃而過,無數細小的飛蟲,撞在了擋風玻璃上,立即就成了尸干。
“你開慢點慢點,”我說,“小心點,太快了!”
她卻像沒聽到一樣,根本不理我。
“你要開到哪?你要往山那邊開?!蔽姨嵝阉f。
“你為什么不喜歡我們這里呢?”她突然問。
“也沒不喜歡,是我不習慣,”我說,“是我們的價值觀不一樣?!?br/> “那是你不理解?!彼f。
是的,我當然是不能理解的。我出身在農村,我也了解農村。我看到的大部分農村和這里是不一樣的。我喜歡的農村,感覺就應該是恬靜、自由而散漫的。桃花源這樣的地方,自然應該是富足的,但它也應該是自在的,村民們應該是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不應該有那么的管束和限制。我不喜歡這里,實行的軍事化一般的管理。
“你有能力改變這里嗎?”她像是自言自語。
我當然不能。
我沒有這樣的能力。
我所能做的,也許只是發(fā)出自己的質疑。
夜很深,從時間上推測,車子已經開得很遠了。但是,我不知道開到哪了。感覺上,已經出了桃花源。聽到我這樣質疑,她冷笑了兩聲。車外是漆黑一片,連房屋也看不到了。我無從判斷外面是田野,還是空無一物。車子在一個地方戛然而止。我們坐在車里,誰也不說話。我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我想說話,打破那種尷尬的寂靜。但是,我卻又不知道說些什么。仿佛,我要對她說的話,都早說盡了。是的,我要她跟我走,她卻態(tài)度曖昧,這讓我心里不是太舒服。我忽然有了一種傷感。
“小金出事了?!彼f。
我吃了一驚。
“怎么了?”
“自殺了?!?br/> “為什么?”我問。這讓我想起來,的確有好幾天沒見到她了。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自殺了呢?應該說,她是個很不錯的女人。想起她的短發(fā),臉上淺淺的一些雀斑以及她胖胖的屁股。總之,她的身上是有不少的女人味的。雖然她和我并沒多說什么,甚至向我發(fā)過脾氣,但我依然認為她本質上是個善良的人。
左小青沉默了一會,緩緩地說,“不知道。上面的領導不讓人說。影響桃花源的形象。”
“這樣的嚴重?是和領導們有關?”
“誰知道呢?也許是工作,也許是生活。沒有人知道。也許那個小王是知道的??赡苄〗鸬乃篮蛦滩块L有點關系。這里的領導們總有這樣那樣的聯系,非親即故。說不清,里面的糾葛太多了。對于大多數一般人來說,都是局外人?!彼f。
“也是沒有權力的局外人?!蔽艺f。
這里是奇怪的,我想。小金說她并不認識左小青。而我根據左小青的談話,顯然她們是熟悉的。當然,我早就發(fā)現這個問題了,但是卻一直也沒問為什么。很大的可能是,即使我問了,她們中誰也不會回答我。桃花源實在是有太多的,不為我所能理解的古怪。好幾次,我夢到趙總對我說:你別回報社了,就留在桃花源吧。嚇得我出了一身的汗。我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有一點是肯定的,我不能留在這里。這太荒謬了。盡管我知道這只是夢,但還是有些怕。我也說不清是為了什么。
“你真的愛我么?”她問。
我卻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
“要不,我們現在就走?!蓖蝗?,她這樣說,“你把我?guī)ё摺,F在就走。我跟你走。”
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同意了。為什么不走呢?這是一個好主意。留在賓館里的東西也不要了,見鬼去吧,一切都不要了。與眼下的離開比過來,那根本不算什么。
左小青真的就再次發(fā)動了車子,沖向了黑暗里。
道路很寬,除了我們這輛車子,看不到路上有別的車子。我感覺自己就像在恐怖電影里。在車里,我們只能看到道路兩邊的護欄。車燈也只能照到前面一百米左右的地方。不同的是,道路不再是直的,一會拐彎,一會又上高架,一會又穿過黑乎乎的某個橋洞。有一些地方有許多的岔道口。岔道口立著一些指示牌。左小青并不細看那個指示牌。顯然,她對路況是熟悉的。
我相信她。
黑夜慢慢地變得渾濁起來,下霧了。而且,越來越重,越來越濃。終于,把我們完全地包圍了。
8
我們居然開了一夜。
當天色微明的時候,我們停了下來,小睡了一會。四周還全是霧,什么也看不到。我們醒來后,在車里做了愛。她很瘋狂,咬了我,半個月后,牙痕還沒消。做完后,我們又疲倦地睡著了。我再次醒來時,天還沒亮。我是被膀胱里的尿,漲醒的。我走到了一個離車稍遠的地方,撒了一泡很長的尿。尿水在面前,四處橫流,就像是大水漫岸的那種感覺。
我沒有馬上回到車里。我看到天色越來越明亮了,濃霧正在逐漸地散去。東方的天空,出現了一抹金亮,——太陽要出來了。這時候,我突然發(fā)現自己的身后,是一座塔。我突然感覺我在哪看過這座塔。突然,我靈光一閃,難道我看到的是桃花源的那座塔?那就太奇怪了。不可能的事。
可是,我再打量了一下,卻越發(fā)相信自己這樣的判斷了。是的,就是那座塔。天知道,我們開了一個晚上,居然開到這座山上來了,來到了塔下。
那是一座很高的塔,完全用青磚砌成的。我的那泡尿,就尿在它的底基上。我迅速地跑到車子跟前,搖醒了左小青?!澳憧?,你看,這就是我說的那座塔?!弊笮∏噙€在夢里,眼神是朦朧的。她踉蹌著,被我連拉帶拽地拖到了塔前?!翱吹搅税桑窟@就是我上次說到的那個塔?!蔽艺f,滿心地喜悅。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看來是沒睡好。也許我的臉色也是一樣的。“我沒說錯吧?你過去怎么會不知道?”我問她。
她看了,有點不能相信的樣子。她怎么能相信呢?這有悖于常識。她怎么也不能相信,我們還在桃花源的土地上。再細看,我們發(fā)現每一塊磚上都刻著鄭董事長的名字。在塔內,有很多石碑,鐫刻的也都是他的一些語錄以及他的事跡。我想爬到塔頂上去看看,她卻不愿意?!白甙?,沒什么好看的。”她說。
太陽完全出來了,我們坐在車里,誰也不說話。我們都有些沮喪。是的,開了一晚上,居然還在桃花源。這太可笑了。我看到她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但她沒有哭出聲,一聲也沒有。
9
我離開了桃花源。準確地說,我是被驅逐出去的。桃花源的人,很不客氣地對我下了逐客令。他們認為我和左小青的關系是非法的。自然,我也沒見到鄭家父子。這個時候,即使我很愿意,他們也不可能再愿意了。他們都是立場很堅定的人,也是思想很頑固的人。他們容不得我這樣的人,哪怕只是稍有懷疑。
左小青沒被我?guī)ё?。他們只把我一人驅逐了,而沒有讓她同行。甚至,最后兩天我根本看不到她了,也打不通她的電話。她就像從這個世界里蒸發(fā)了一樣。在人群中,我倒是看到了她的弟弟。她弟弟用一種冷漠的表情看著我。我內心里,感覺一種特別的孤獨。
回到了省城,我寫了一篇稿子,但隨即就自己把它否掉了。事實上,為了寫那篇稿子,我是撕了寫,寫了撕。終于,還是在第七稿時,再次撕了。趙總也沒問我稿子的事。報社里還是老樣子,人事上也根本沒有任何變動。這太怪異了,讓我覺得我是不是做了一場夢。我問別人,別人都不太理我。他們認為我是可笑的,說的話,都是似是而非的。但我知道,其實我是真實的。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我還是老樣子。人們又談起桃花源,我感覺真的就像做夢一樣。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去了。甚至,我不愿去想。
我想:忘掉它,是我擺脫內心陰影,唯一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