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頭攝影其實是為普通人立傳，它也許沒有驚悚的事件，也不依賴特別的題材，然而就是在那平平常常的場景中，蘊含了歷史的真實?！?br/>　　——艾里·里德（Eli Reed）
　　
　　老師：瑪格南攝影師艾里·里德（Eli Reed）、宋剛明
　　學生：彭向東、金銘勇、元子、鄧勁松、黃鶴、吳海廣、吳紹國、郭瑛、夏子嬡、黃娣、張龍、趙明、孫冬敏、魚兒、楊浚昊、李巧
　　
　　鄧：我想把上次拍的美國大峽谷的照片給艾里看看。
　　宋：不會有好效果的。
　　鄧：艾里說他沒去過大峽谷。
　　宋：大峽谷就在艾里的國家，他為什么不去拍？——因為他關心人的命運。風景無法反映人生，也無法呈現(xiàn)思想。而且風景作品的好壞往往是建立在偶然率上的，碰到一片云?；蛘咭黄恋某?，你就成了，別人夸你的照片也不過是說你的運氣真好，這是夸你還是罵你？我提倡你們到街頭去練攝影，是因為街頭毫無章法，要把無序的街頭拍得有意味，你必須要有超強的發(fā)現(xiàn)能力和對相機的操控能力。我并不反對你們拍風景，我自己也還在拍風景，但如果掌握了街頭的表現(xiàn)方法，再去拍風景，你的風景照片會呈現(xiàn)不一樣的感覺?？赡苣菚r你們就不那么迷戀風景照了，因為街頭攝影更有挑戰(zhàn)性。
　　吳：我過去也是喜歡拍風景照的，可是這次去新疆，已經(jīng)沒有拍風景的沖動了。
　　宋：剛學攝影，多數(shù)人會從風景、美女、鮮花入手。因為好懂，美不美，大家一看就明白。許多人拍不好照片是因為不知道什么是好照片，認為漂亮就是好的。而這是個讀圖時代，照片僅僅只是漂亮是遠遠不夠的，這就好比只有臉蛋而沒有內(nèi)涵的女子，不耐久看，再美的風景照也是一眼就看完了，再往深里讀就沒內(nèi)容了。這個時代的攝影作品必須提供可讀性。
　　孫：我那天看見一組照片，都是在火車站或者其他地點的場景，上半部分的遠處建筑是清晰的，下半部分的重重人群是虛影，拉成長長的弧線，初看很新鮮，想想也就是將快門速度放到很低，焦點對在遠方的建筑而已，看多了頭發(fā)昏。
　　宋：是的，弄個三腳架，調(diào)低感光度，快門放慢，移動的人就自然會虛，這樣的照片一組里只能有一兩張，如果全這樣就會讓人犯暈。
　　孫：是啊，看穿了，就覺得這個我也可以做到的，沒什么意思。
　　宋：這樣的效果，通過在電腦里將有人的局部做PS，也可以達到。凡是靠拍攝技巧來支撐的作品，如果被看穿了，感染力就大打折扣。所以，還是要追求影像里活生生的內(nèi)容，不可復制，才是有價值的。
　　鄧：艾里認為我拍的西藏照片太緊張，跟老師評價的差不多。
　　宋：攝影這事很簡單，一按快門就有，大家按快門的動作也差不多，相機也就是一個無思無想的鐵疙瘩，但不同的人拍出來的照片就是不一樣。你的所思所想，都會在照片中反映出來，這很奇妙，好像照相機有靈性似的。你因為平時拍得少，臨場就會緊張，還有一種人是過于認真，照片太雕琢，照片也會顯得緊張。
　　鄧：艾里問你為什么穿黑衣服？
　　宋：我的相機是黑的。
　　黃：艾里才講究呢，相機就是他的命。
　　宋：艾里基本上是個街頭攝影師，瑪格南的攝影師一大半都可以理解為街頭攝影師，他們認為攝影越隱蔽越低調(diào)越好。
　　艾：你為什么用富士Ｘ100相機？
　　張：我也不知道，老師叫買的。
　　艾：哦，你做了一個好選擇。
　　孫：我現(xiàn)在基本只用Ｘ100了，單反放在家里一直沒用。
　　金：單反還是要備一部的。
　　宋：是，不過我不贊成用那些頂級單反，太大太重，太有攻擊性，用這些“機皇”拍攝街頭或需要真切表現(xiàn)的人文題材，會破壞現(xiàn)場氣氛，成功率反而很低。
　　元：是啊，有次我跟老師去拍漢正街，老師用徠卡M9在前面拍，一點事沒有，我一過去，人們紛紛躲避，說：快走，搞專業(yè)的來了。我拿的是尼康D3X，加24-70毫米F2.8的鏡頭，搞得我什么也沒拍成。
　　宋：你扛一門大炮去打巷戰(zhàn)，肯定不是個好選擇。我接觸過好幾個瑪格南的攝影師，他們用的旁軸都很專業(yè)，如徠卡M9-p；而他們用的單反都很業(yè)余，多是入門級的，如佳能EOS 550D、甚至EOS 300D，艾里用的算是好的，也就是賓得E5。他們把旁軸作為主機，單反作輔機，這與我們許多人相反。
　　楊：徠卡M9太難用了，我能不能先用單反拍？
　　宋：不行，你必須過這一關，這好比開汽車，如果一直開自動擋，就總也不會開手動擋，但高性能車，如賽車，都是手動擋的。徠卡用熟練了，比自動對焦相機還快。你必須達到用M9如同美國大兵用ZIPPO打火機一樣，耍得爛熟。徠卡的低調(diào)和高品質(zhì)是別的相機無法取代的。你在我這里學攝影，就要有專業(yè)精神。等你用徠卡拍到3萬張，再跟我談選擇相機的事。小彭現(xiàn)在用徠卡沒問題，所以他現(xiàn)在想用什么相機我不管他，但他這次不在狀態(tài)。
　　楊：你又沒看他拍的，怎么知道他拍得好不好？
　　宋：嘿嘿，你們老師是老江湖了，只用看看站位就知道你拍得好不好。這是因為一張好照片與角度有關，你站的位置不對，角度就不對，照片肯定好不了。小彭老在那里用變焦鏡頭變來變?nèi)?，但他站的位置不對，再怎么變也是徒勞的。但有些人我也瞧不出來，這種人常常很厲害。比如吳海廣，拍照磨磨嘰嘰的，眼睛也不知看哪兒，但事后看照片，常常嚇你一跳。艾里都夸他，說自己一直想教出一個這樣的學生，但沒有教出來。
　　彭：小楊這次拍得不錯。
　　宋：他平時功課做得好，對瑪格南所有攝影師都可以講出風格來。
　　彭：我這次找不到感覺。
　　宋：你就是懶，啥時把你的懶筋挑了就好了。換徠卡，移動起來！
　　黃：我看艾里用徠卡M9總是調(diào)來調(diào)去，快極了。
　　宋：他們是“職業(yè)殺手”，對手里的“武器”極為精通，街頭攝影如同打仗，出槍快最重要。
　　夏：我還是害怕，不敢走近。
　　艾：這種心理障礙誰都有，我也有。
　　宋：街頭其實是我們最容易拍攝的空間。我們的人生基本是在這三塊地方實現(xiàn)的——家，也就是私密空間；工作場所，半公開空間；街頭，或村頭，公共空間。前兩個空間都得得到特許才能拍攝，只有街頭，你隨時可以進入。
　　李：我遇見和善的人就會走近些，但大多情況我內(nèi)心還是感覺侵犯了別人似的，不敢走近。
　　宋：你別想“侵犯”的事，這都有個過程。你可以給對方看看你拍的圖像，對人家笑笑，如果有時間也可以跟人聊聊天，讓自己融入環(huán)境，待別人放松了再拍，其實多數(shù)的人們都是友善的。如果條件不許可，又看見了想拍的，就先考慮好自己要站在哪里，把360°的方位都考慮一遍，走到適合的距離范圍內(nèi)，舉起相機，干凈利落地按下快門，你不能走到跟前再用鏡頭對著人家比劃，要在別人還沒有覺察時，就已經(jīng)拍完了。
　　魚：艾里認為我拍攝時有些緊張，應該與被攝內(nèi)容更貼近一些，他說:有時一張好照片和一般照片的區(qū)別就在于是否離得更近。
　　宋：這是對的，我這個老師已經(jīng)靠得夠近了，艾里還比我還近一米。有時一張照片的成敗就在于那一米的距離。
　　夏：常常碰到人說侵犯了他的肖像權(quán)，不讓拍。
　　宋：肖像權(quán)的概念被我們放大了。在公共場所，或是公眾人物是沒有肖像權(quán)的，當然你不能把這些照片印在廣告上或酒瓶上，只要不作商業(yè)用途，一般就沒問題。肖像權(quán)與隱私權(quán)并不是沒有邊界的，公眾還有知情權(quán)，不然你往那兒一站，別人就不能拍照了？如果是這樣，我們的電視臺、報紙都得關張，許多見不得人的勾當都可以因肖像權(quán)、隱私權(quán)逃過監(jiān)督了。
　　夏：要是有人就是不讓拍怎么辦？
　　宋：多數(shù)時候，不讓拍就不拍，因多數(shù)照片并不是非拍不可的。對那些非常想拍的照片，一是要動作快，在對方?jīng)]發(fā)現(xiàn)前就拍完了；二是學會溝通，讓別人覺得你沒有惡意，一般都不會招致反感。還有用低調(diào)的相機，越不像攝影家越好。艾里說你們用富士X100好，并不是因為這個相機功能有多強大，是因為這個相機低調(diào)。
　　
　　楊：我看老師的照片多數(shù)是黑白的，為什么？
　　宋：你看攝影史，到目前為止，好照片多是黑白片。這也許是因為彩色照片太寫實，寫實是記錄，而藝術要求高于生活。黑白照片則有一種抽象的味道，有一種提純的感覺。還有就是街頭攝影色彩無法控制，易雜色紛呈，干擾內(nèi)容的閱讀。黑白作品可以讓我們直接關注畫面結(jié)構(gòu)、內(nèi)容，如果是一組照片，黑白的影調(diào)有很好的整體感。
　　楊：這之前我一直認為攝影就是拍好看的照片，比如風景、美女、鮮花。
　　宋：那也沒錯，初級階段都是這樣的。但你去讀讀攝影史，那些頂尖的攝影大師，除了拍戰(zhàn)爭的，基本都是拍街頭的，比如布勒松、弗蘭克、克萊茵、寇德卡。戰(zhàn)爭攝影也可以理解為街頭攝影的特例，因為許多戰(zhàn)斗都是在街頭展開的。
　　楊：那會不會因為不斷重復，以后就沒什么可拍的了呢？
　　宋：不會的。街頭是在不斷演進的，過去是村頭，現(xiàn)在是街頭，只要有人類，就會有街頭或村頭。街頭每天都是新的，因為街頭的人每時每刻都在變，每個時代的街頭特征也完全不一樣，這是個拍不完的題材。
　　吳：我過去喜歡拍風景，一年也拍不了一兩次，因為拍風景必須到風景地去?，F(xiàn)在拍街頭，天天可以拍照，而且學會了街頭表達，再去拍風景，感覺也不一樣。
　　宋：我拍了30多年的風景，得過不少獎。比如建國40年首屆藝術節(jié)我就有一幅風景作品獲獎。再如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后天氣預報的廣告時間，現(xiàn)在叫標王，就播過我拍的風景片，那時覺得很風光，卻不知自己被中央臺侵權(quán)了。我現(xiàn)在也還在拍風景，但只是覺得風景攝影能達到怡情就不錯了，很難反映時代特征，特別是對在思想的傳達上，難以深刻。
　　孫：我真是幸運，一進來學攝影，就碰到了艾里這樣的攝影大師，一點彎路都沒走。
　　宋：攝影入門時的手法很重要，手法學壞了，改起來很難。因為攝影是在幾分之一秒內(nèi)做決斷，那時主要靠直覺起作用，一切思考都是徒勞的。我走了十多年的彎路，幾乎嘗試了所有的攝影方法，后來不得不又花十多年時間忘掉過去匠人般的手法。直到今天，過去的那一套還會經(jīng)常作用于我的照片。
　　吳：我看過小孫拍的光谷步行街，真是很有特點。
　　宋：小孫，你就堅持這個風格，你表達直接、強烈、背景干凈，畫面有內(nèi)涵，很好。
　　孫：嗯，好的。我以后還應注意些什么？
　　宋：你可以學著講故事了，用影像來敘述，但這需要你慢慢地積累，學會觀察、組織畫面，到了一定的程度，也許就自然有一個適合你描述的題材出現(xiàn)。
　　孫：我知道這事急不來，就像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不過，我必須堅持去走。
　　宋：我一直認為攝影是人生的映射，街頭攝影的魅力在于將司空見慣的平常生活神圣化，使無意義的都市一隅變得意味深長。你們都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也是各方面的成功人士，不缺理解力，重要的是掌握正確的方向與方法。
　　孫：有時感覺拍到的好照片是要看緣分的。有天傍晚我在華科大的籃球場邊等人，看見有幾個年輕人在打籃球，就順手過去拍了7張，結(jié)果至少有3張都還可以。之后白天又特意在去了一次，滿球場都是人，拍了一堆回來，白忙活了，呵呵，一張好的也沒有。
　　宋：是啊，是這樣的，好的照片更像一次奇遇，讓我們覺得與它有種緣分，但這種緣分是建立在勤奮之上的。
　　李：老師明天去哪里拍？
　　宋：我吃完了早點常常就在院子對面的小街上拍。二十幾年了，從當年的一條土路到今天的高樓大廈，誰能想到今天的這條公路，當年是條臭水溝，而明年這里將建成一個地鐵編組站。不知不覺我拍下了一個城市二十年的變遷。街頭攝影的意義就在這里，不經(jīng)意間，我們描繪了一個城市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