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作為譽貫海內(nèi)外的臺灣當代作家,他將門虎子的顯榮出身、幼年罹受的纏擾病榻生活、少年遭遇的家國的變故戰(zhàn)爭及此后跨洋旅美留學的非凡經(jīng)歷都令人嘆為觀止。然較他的經(jīng)歷更加令人仰止的是他一生中有大批蜚聲文壇的作品出世,以及充斥作品中銳敏奇麗的宗教色彩。究其一生,佛教不失為指引他心靈的一盞明燈,他總是試圖透過宗教的視野來探究生命的本相。
溯源白先勇的佛教情結(jié)
佛教文化對白先勇的影響,既是自覺的、有意識的,同時也是無意識的、潛移默化的。佛教有所謂“因果相續(xù),因緣所生”一說,我們從白先勇的成長經(jīng)歷可以探溯他萌生和維系宗教情結(jié)的源頭,那作為佛教象征,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理想人格君子象征的蓮花,是怎樣在他思想和作品里扎根發(fā)芽,婆娑開花。
白先勇是中國近代史上戰(zhàn)功彪炳的國民黨名將白崇禧之子,據(jù)白先勇回憶,他父親是一位儒將,文學造詣很深,學了很多古文、古詩詞,還寫得一手好字,他對白先勇走上文學之路表示理解和尊重。白先勇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長大,從小就有機會接觸、閱讀大量的古典文學作品。尤其是《紅樓夢》,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深遠?!都t樓夢》最感動他的就是其中“人生如夢”、“一切皆空”的佛家思想。白先勇是一個有慧根的人,與佛教有緣的人,“很小的時候?qū)κ澜缇陀幸环N無常的感覺”①,“看了《好了歌》,對那里面寫的那些特別感到驚心動魄”②。這種感性上的宗教感,使他在理性上天然地“對佛教的看法,特別感到動心”③。
白先勇少年時期的文化心理構(gòu)成中,就存在著隱性的宗教文化因子,他的宗教情緒更多地是來源于佛教思想的濡染。童年時,白先勇曾患病臥床達四年之久,幾乎與世隔絕,這就養(yǎng)成他一種敏感、內(nèi)向的性格,這種心理機制是滋生宗教情緒的良好土壤。幼年養(yǎng)病期間看到嘉陵江漲大水,許多房屋人畜被洪流吞沒、漩渦卷走,眼看著外面許多生命一一消失,卻又無可奈何的悲憫之情,使他覺得一切皆空,人生無常。成年后母親去世,“因為母親的死亡,使我心靈受到巨大無比的震撼。像母親那樣一個曾經(jīng)散發(fā)過如許光熱的生命,轉(zhuǎn)瞬間,竟也煙消云散,至于寂滅,因為母親一向為白馬兩家支柱,遽然長逝,兩家人同感天崩地裂,棟毀梁摧。出殯那天,入土一刻,我覺得埋葬的不僅是母親的遺體,也是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死亡,而深深感到其無可抗拒的威力。由此,我遂逐漸領(lǐng)悟到人生之大限,天命之不可強求”④。這些對現(xiàn)世現(xiàn)實通徹的體悟與佛教本身宣揚的人生哲理不期而合。
博采眾長——儒道佛文化對白先勇創(chuàng)作的影響
一個人總是會受到他所成長于其中的自己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這種影響是與生俱來的。作為中國哲學與思想主脈的儒道釋又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集中的體現(xiàn)。在白先勇的小說中,他以獨特的方式,在自己擅長的領(lǐng)域表現(xiàn)了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理解,以自己的眼光和標準對儒道釋學說作了自我新的闡釋和再現(xiàn)。
中國的傳統(tǒng)宗教是儒、道、佛三教的融會貫通、相生相克,佛教的大慈大悲早已和儒教的仁政思想合二為一,佛教的色空觀念和道教的消極避世也早已犬牙交錯、糾纏不清。在白先勇的小說中就能看到儒、佛、道三重宗教文化的糾纏融合,尤其《臺北人》諸篇,作品中的人物,處事精明,機敏過人,本該在政治生活中大顯身手,但終究擺脫不了命運的捉弄,過早地退出了政治舞臺,從中可以看到儒家積極“入世”思想和道家消極“出世”思想的抗爭和妥協(xié)。在那些人物身上,儒家積極“入世”思想是他們?nèi)松饬x的最高準則和目標。然而他們雖有積極“入世”的愿望,但處在動亂的時局下,他們也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因此,儒家文化中積極“入世”的進取精神與釋道文化中消極“出世”的明哲保身態(tài)度的矛盾,一直在他們身上鮮明地體現(xiàn)著。當他們在生活上、政治上一帆風順的時候,“治國,平天下”的思想就占據(jù)上方,他們不甘寂寞,努力進取,意欲在險惡的政治舞臺上一展英姿;當他們在生活上、政治上失意時,往往退隱山林,修身養(yǎng)性,或浪跡天涯,追求自我和自然的和諧;有的甚至皈依佛門,萬念皆空,走上“寧靜”、“無為”的“出世”之道。
《冬夜》中寫的是分別了20年的兩個教授重逢后的一夕長談。一個是老教授余欽磊,曾在臺灣某大學教文學課程,另一個則是被譽為國際歷史權(quán)威的旅美學人吳柱國教授。兩人曾是領(lǐng)頭發(fā)動五四運動的健將,后來,余欽磊隨國民政府到臺灣,一直在大學教書,吳柱國則留居美國,成為國際學術(shù)界的名人。在一個凄冷的冬夜,兩位老友相會在余教授的住宅,回憶了共同參加五四愛國運動的壯舉,青年時代為國為民的理想和激情,回想青年時代的美好愛情,撫今追昔,感慨萬端,愛國之情也好,愛情也好,隨著境遇的變化、年齡的衰老,一切都無奈地逝去,被遺忘在歷史的長河中?!吨ゼ痈缰馈分袇菨h魂出于知識分子報效國家的理想而埋頭于“潮濕”的地下室,在“一堵高墻”般的藏書中,忍受著物質(zhì)的拮據(jù)、精神的寂寞,三年如一日殫精竭慮地苦讀,最終收獲的只是迷茫;再如《謫仙記》中的李彤,出國前也是和吳漢魂一樣胸懷大志,期望能學成歸國、報效祖國,而他們這樣的有理想的青年為了事業(yè),經(jīng)過一番努力之后,最終卻在失敗之后頹廢、淪落,完成了由“入世”到“出世”的過程。
白先勇之“佛學治心”
在各種宗教中,白先勇受佛教影響較深,宗教感情也最認同佛教。他是把佛教思想當做一種人生哲學,佛門成為他筆下一些人物逃避現(xiàn)世困苦、修身養(yǎng)性的皈依之地。他常借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命運使讀者看到人生因為諸種欲望所帶來的痛苦和災難,而能夠拯救心靈于苦海的就是淡泊名利,摒棄欲望,以佛教治心、修煉身心?!杜_北人》中的一些人物在青年時期積極“入世”,尊崇儒家;中年時期仕途坎坷,講求“出世”,信仰道家;到了晚年一切都陷入絕望的境地,看破紅塵,便皈依佛門?!秶帷分械膭⑿衅?、《思舊賦》中的李長官、《梁父吟》中樸公等一些人物的心路歷程都不同程度地經(jīng)歷了這三個階段,佛門是他們的最終歸宿。
白先勇的小說常常流露出佛教“諸行無?!保松钥嗟扔^念,并借助佛教的宿命論傳達出個人的渺小和身不由己,以及在“業(yè)報”“輪回”面前的無能為力,世間事物生滅有定,幸福和歡笑,偉大與輝煌,到頭來只能是歸于虛空,功名會被遺忘,富貴無法常在,這使得他的小說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悲觀情緒。讀他的作品時能從中體悟到人生的無常和孤獨,同時,這種佛教的神秘感和凄涼、苦澀的情調(diào),賦予了白先勇作品獨特的魅力和感染力。
白先勇常通過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來抒發(fā)自己的心靈感觸,把抽象的宗教觀念和宗教式的感慨形象地外現(xiàn)在作品中。無論是《國葬》中的李浩然、《永遠的尹雪艷》中的尹雪艷,還是《游園驚夢》中的錢夫人等,這些人在大陸時都曾富貴無比、紅極一時,但是,時過境遷,輝煌不再,青春老去,曾經(jīng)光鮮的生活仿佛南柯一夢。他們有的命運無常,凄涼地死去;有的門前冷落,庭院荒蕪;有的心如死灰,遁入空門;有的只能懷著失落的心情去參加新貴的宴會。這樣人的人生的大起大落,證實了人生的無常和不確定性,而他們的不幸與苦難也暗示痛苦源于欲望。藍田玉(《游園驚夢》)若不是由于前世的冤孽——與鄭彥青的愛情,怎么會承受情感的折磨和煎熬?!而痛苦的根源也許就是她內(nèi)心對物質(zhì)享樂和男女情愛的欲望。白先勇用小說中人物無常的命運告訴讀者,常懷佛家之心才能超然物外,脫身于人世苦海。
佛教思想影響著白先勇的人生觀、文學觀,并成為他一些文學作品的一種宗教底色,這不僅與作者兼收并蓄的思想體系有關(guān),也反映著他深受傳統(tǒng)思想觀念的影響,同時也顯示著作者藝術(shù)處理的從容不迫和駕馭小說的輕靈自如。
注 釋:
?、佗冖蹌⒖。骸栋紫扔麓饐枴罚妱⒖ 兑詺埲钡膼蹫橐曈蚪沂救祟惽楦械睦Ь场紫扔略缙诙唐≌f主題透視》,《南京大學學報(哲社版)》,1995(2)。
?、馨紫扔拢骸肚啻耗钕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6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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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