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父親死了
請你告訴我如何悲傷
誰的愛人走了
請你告訴我如何遺忘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我們生來就是孤單
不管你擁有什么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 ……
——李志《梵高先生》
父親去世后,小志忽然喜歡上了這首歌。雖然他才十歲,還根本不是聽懂這首歌的年齡,但他還是喜歡聽這首歌。只有在聽這首歌的時候,他才會流眼淚,才會有所動靜,其他的時候,他只會一動不動地看著慘白的夏天,像傻了似的一聲不吭。
天空是白色的,墻壁和屋頂是白色的,院子里的花也是白色的,這一切都白得讓人昏昏欲睡。只有葡萄架是綠色的,綠色的藤蔓在架子上糾纏著,陽光從縫隙中照進來,仍然是白色的,細碎的白色的在架子下晃蕩著,小志覺得像自己的影子,不知道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小志不想說話,誰跟他說話,他都不吭聲。于是有人說,這孩子傻了。傻了的小志背著書包去上學(xué),在學(xué)校成績退步了。老師告訴了小志媽,媽媽趕緊領(lǐng)小志去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對小志媽媽說,你兒子患了失語癥,也可能是自閉癥,自然影響到學(xué)習(xí)了,要抓緊給他治療??!小志在離開醫(yī)院的時候,狠狠地看了醫(yī)生一眼。那個醫(yī)生也就二十多歲,目光還如孩子一般清澈,面龐也如孩子一般稚嫩,可他就因為穿上了白大褂,就能給小志下判決了。小志將他開的藥都倒進了垃圾桶里,不理會母親的怒吼,靜靜地坐在葡萄架下,看著白色的陽光落在腳面上,落在伸出的手掌上,然后慢慢地閉上眼睛,渾然若夢。
這個葡萄架曾一度是姐姐的地盤。姐姐在葡萄下看書,看累了就站起身來,一只腳著地,一條腿抬起,繃直了腿,腳尖后伸,然后腦袋仰起來,嫵媚地一笑,問小志:“姐姐像不像孔雀?”
小志在動物園里看過孔雀,動物園里的孔雀跟一只大點的母雞沒啥區(qū)別,根本沒有他在電視上看到的孔雀漂亮。電視上的孔雀顏色很鮮艷,羽毛很斑斕,美麗得就像鳥中之王??墒墙憬隳7碌目兹福入娨暽系目兹高€漂亮!
姐姐叫玲玲,比小志大八歲,就像小大人那樣,比小志懂事多了。她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努力,成績優(yōu)秀,回家還幫媽媽干活兒,沒事兒的時候,就一聲不響地看書做作業(yè),從不像小志那樣貪玩好動,父親和母親經(jīng)常拿姐姐做榜樣教育小志。小志雖然表面上不服,但是心里還是很佩服姐姐的。這會兒見她那么優(yōu)雅、安靜而又熱情地望著自己,小志十分誠懇地說:“不像,不像孔雀,你是一條美人魚?!?br/> 小志覺得:美人魚是大海的女兒。大海一直都在,美人魚可以無時不在地戲水游玩!可姐姐是父親的女兒,父親去世了,她就成了無人疼愛的女兒了!所以姐姐跟小志一樣傷心欲絕。而且,現(xiàn)在姐姐臨近高考,她再悲痛也不敢放松自己,就整天把自己鎖在屋子里看書學(xué)習(xí)。小志這才有了獨占葡萄架的機會了。
小志呆在葡萄架下的時候,很多時候是聽歌,聽李志的《梵高先生》。小志將MP3的聲音放得太大的時候,姐姐就會從屋子里伸出頭來,暴怒地喊:“你聲音小點兒??!”
美人魚變成了老巫婆。小志覺得更傷心了。小志關(guān)掉聲音的時候,總覺得手都在哆嗦了。他覺得自己很害怕,不知道自己怕什么。是怕夏天的白色吧?這個夏天真是白色的,到處都是白色的。
小志也不明白為什么,這個夏天忽然沒有了色彩,全部變成了一片的白色,就連采兒姐姐的紅衣服,他也覺得是白的,雖然他知道那不是白色而是紅色的。
采兒是姐姐的同學(xué),有著水汪汪的一對大眼睛,誰看了她的眼睛,就跟看見了夏天里池塘一樣,水汪汪的,于是人們的心里也就水汪汪的。小志知道采兒眼睛水汪汪的,是因為采兒談戀愛了。采兒姐經(jīng)常來找姐姐玩兒。母親對采兒的到來很反感,常說女孩子家這么早就談戀愛,將來肯定要后悔,讓姐姐離她遠點兒。姐姐總會很清高地仰起臉,說她是她我是我,不要把我跟她聯(lián)系在一起說。
可是采兒一來,姐姐和她兩個人,便坐在葡萄架下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沒了了,說到興高采烈處,還會像驅(qū)趕蒼蠅一樣把小志遠遠地趕開,葡萄架就成了她們兩個的地盤兒。小志覺得這簡直是侵略,是完全無視他存在的侵略??!于是,小志就也跟母親一樣,十分討厭采兒的到來。
可是采兒依舊還是來,跟燕子一樣,飛來了,嘰嘰喳喳一通,又飛走了。有一天,還帶來了她的男朋友。采兒姐的男朋友叫崔軍,采兒的男朋友個子很高,眉毛很濃,眼睛很小,很小的眼睛閃亮亮的,沒事兒的時候會笑吟吟地看著姐姐。姐姐的臉就忽然發(fā)紅了,
這天崔軍無話找話,問姐姐說:“你弟弟真可愛,他叫什么名字???”
姐姐臉紅著,稍稍隆起的胸脯一起一伏地說:“他叫小志,最近生病了。”
小志對姐姐這樣介紹自己很反感,懶洋洋地看了她們一眼,就準備離開葡萄架去墻角。那里來了很多螞蟻,有大的有小的,在地上爬來爬去的很忙。
“小志,你聽的什么歌?。砍獌删浣o哥哥聽,好不?”崔軍對小志說。
“小志,叫崔軍哥哥。”采兒也笑著說。她站在崔軍旁邊,嬌弱而溫柔,更像一只燕子。
一只蟬在不遠處的樹上鳴了幾聲,像是被什么驚起,飛走了。聲音拖過長空,拖得夏天愈加沉悶。崔軍的臉龐有些黑,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小志覺得他的眼光也很熱,不由心跳加速了許多。小志把自己的MP3聲音放大了,跟著很動情地唱起來:
誰的父親死了
請你告訴我如何悲傷
誰的愛人走了
請你告訴我如何遺忘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我們生來就是孤單
不管你擁有什么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 ……
姐姐這次沒有打斷他,確切地說她是不想打斷客人的沉醉。崔軍說他也很喜歡這首歌,他還跟著音樂一起哼了幾聲。小志覺得他哼得很好聽,就定定地看著他,好像有點崇拜他。
“小志,等哥哥考試完,帶著吉他來給你唱歌聽好不好?”崔軍說。
小志沒說話,看著葡萄架下瀉下的陽光,垂下了腦袋。
“怎么不說話啊?”崔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下次我來,要跟我說話啊。”
“他都成個小啞巴了?!苯憬銘n愁地說。
母親比姐姐更憂愁,她在姐姐高考過后,就住進了醫(yī)院。姐姐和小志都跟著去了。
醫(yī)院是白的,醫(yī)生和護士是白的,母親的臉色也是白的。門外的車是白的,道路是白的,路上被碾死的那條小狗也是白的。小志從醫(yī)院回來后,一個人坐在院子里,覺得被重重的白色包圍著,心里苦悶壓抑極了。
他不敢走出屋子。他也不敢走出院子。
崔軍背著吉他來了。小志靜靜地坐在他的面前,聽他唱: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我們生來就是孤單
不管你擁有什么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 ……
那天,小志忽然嗅到了葡萄葉子的清香,淡淡的,一縷一縷的,有點甘甜,又像苦澀,像是從葉子的脈絡(luò)里吐出來,又像是從崔軍的身上散出來的。
“小志,你很可愛?!贝捃娬f:“咱倆做朋友吧?!?br/> 小志點點頭。
“小志,你點頭了,是真的嗎?”崔軍又說。
“嗯?!毙≈居贮c了點頭。崔軍高興地笑了。葡萄架下的陽光碎成了很多片,每一片的陽光下,小志都看見崔軍在笑。那些耀眼的光芒,讓崔軍的笑容無比的燦爛。崔軍繼續(xù)唱著,小志也跟著他唱著: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我們生來就是孤單
不管你擁有什么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 ……
不過,小志的聲音只有自己能聽得見,但他總算喊出了聲音,心里覺得很舒服。于是,他也裂開嘴笑了,露出了剛扎出的新牙。不知道為什么,這一顆門牙遲遲不掉,掉了以后,又遲遲長不出來。小志裂開嘴笑的時候,也在想著,崔軍會不會看到他的這一顆新牙?
夏天的顏色漸漸綠了,葡萄一嘟嘟地都跑了出來,一天天地長大著。母親仍然在醫(yī)院,姐姐醫(yī)院家里兩邊跑,在家陪伴小志看葡萄的就是崔軍。他每天都來,來了就和小志唱歌。
有一天采兒也來了,臉跟葡萄葉子一樣發(fā)青,還帶點兒紫色。她怒沖沖地對崔軍說:“你說你要去上海,我就跟你報一樣的學(xué)校。為什么我報了以后,你又改了?”
“我怕考不上。”崔軍對采兒解釋說。
“那為什么玲玲報什么學(xué)校,你也報什么學(xué)校?她改了兩次,你也改了兩次,最后你們兩個改到一個學(xué)校去了?”
崔軍沒有說話。他的眼睛匆匆看向小志,目光有些空洞而慌亂,見小志正關(guān)切地看著自己,眼神忽又堅定了,一抬頭看著葡萄架,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說你……為什么天天在這里陪這個小啞巴?連我給你打電話都不接?你跟玲玲兩個好上了,還瞞著我,你以為你有多好???我討厭你,我恨你,我恨你們!”
采兒大哭起來,幾串青葡萄被她從架子上扯下來,摔在崔軍頭上。
崔軍沒有動,青色的汁液染在他藍色的背心上,看不出有多重的顏色。他的面色卻很呆滯,有著說不出的悲愴。采兒忽地撲上去,緊緊地抱住他,說:“為什么?為什么啊?”
起了一陣風,一個塑料袋被吹向空中,白色陽光下塑料袋的白色更加刺眼。小志忽然來了勇氣,跑過去,跳起來,想抓住那片飄在空中的白色,但是它越飛越高,終于翻過墻去,消逝在外面的世界里。
那個世界究竟是什么顏色?難道還是白色!白色?
小志聽見采兒罵著哭著,看著她跑出了院子。院子里安靜了,沒有了采兒,也沒有了那個白色的塑料袋子。崔軍呆呆地坐在葡萄架下,看小志遠遠地站在一邊,笑笑說:
“小志,沒事的,別怕?!?br/> 崔軍的額頭上,還有葡萄流出的青液,臉上還掛著亮亮的淚珠。小志覺得自己像是吃了青葡萄一樣,酸,苦,又酸又苦的很難受。他跑過去,使勁地擦崔軍的臉。崔軍愣了一陣,然后猛地抱住他,親著他的臉說:“小志,哥哥喜歡你,哥哥真的很喜歡你?!?br/> 葡萄紫了,被吃光了。滿架光禿禿的時候,姐姐收到了大學(xué)錄取的通知書。崔軍沒考上,采兒也沒考上,媽媽說,這是他們過早談戀愛,沒有好好學(xué)習(xí)的下場啊。
冬天很快就來了。到處都枯黃。小志穿上厚厚的衣服,將自己包裹起來,倒是一點也不怕那些白色了。每天上學(xué)走的時候,他也能夠很淡然地看看父親的遺像,然后背著書出門了。從此,小志也變得懂事起來,在學(xué)校里成績突飛猛進,經(jīng)常名列前茅,在家也接替了姐姐上大學(xué)走后留下的任務(wù)——沒事兒的時候,就幫媽媽干點家務(wù)活兒。
另外,小志上學(xué)或者放學(xué)的時候,還經(jīng)??匆姶捃?,騎著一輛單車,穿著一身綠色的衣服,背著綠色的挎包,挎包上印著“中國郵政”的字樣,在城市的角角落落里穿梭、飛奔。在這個滿目枯黃的季節(jié)里,崔軍成了唯一的綠色,那么醒目而又刺目。
崔軍看見小志,會很大聲地問他:“你姐姐有來信嗎?”
小志點點頭,然后搖搖頭。后來有人說,他不是送信的嗎?你姐姐的信不從郵局發(fā)呀?
小志還是不說話。只是偶爾會在沒人的時候,他會從書包里翻出崔軍的相片,依戀不舍地看。照片里的崔軍挎著吉他,斜倚在一棵樹上,背后是水,無邊無際的水,讓人覺得韻味悠長。崔軍讓小志把這張相片送給姐姐。小志知道姐姐不會要,就自己留了起來。小志每次看到這張相片,總仿佛又聽到崔軍在悠揚地歌唱:
誰的父親死了
請你告訴我如何悲傷
誰的愛人走了
請你告訴我如何遺忘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我們生來就是孤單
不管你擁有什么
我們生來就是孤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