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羽毛
抖落一身雪花,輕披一身素寒,淡粘一身柳黃,悄然的,立春了。
鄉(xiāng)村的院落外邊,孩子們撿起一根斑鳩的羽毛,輕輕一吹,就飛到竹林的上面去了。羽毛輕輕落在竹葉上,竹子隨著微風輕輕搖晃,羽毛就落到竹林里。一地竹葉,淡然地黃著,忽然落下斑鳩的羽毛,灰黃里帶著一絲隱隱約約的淡綠,信使般在竹林的落葉上面飄動著。
孩子們吹出的氣息,和春天的氣息融合在一起,才讓斑鳩的羽毛變成季節(jié)的精靈,在春天飛起來。掠過春寒的微涼,羽毛帶著暖融融的觸角,撫摸春天的縫罅。
村莊后面山崗上的迎春花,冒出了一串串米黃色的骨朵,沿著春風的路線,擺動出土地深處的幾縷春色。鄉(xiāng)村的人們說,春天不是太陽帶來的,是土地帶來的。埋藏了一個冬天的大地深處的溫度,到了立春的時候,就從土地里冒出來。大地的陽氣跟著升騰起來,就立春了。
立春的頭一天,叫迎春。鄉(xiāng)村的女人們認為,立春是男人的節(jié)氣,是陽剛的季節(jié)。女人們就用一塊紅布縫制一個紅色的公雞,又從公雞的身上拽下來九根紅色的雞毛,縫在紅公雞的尾部。這個公雞就叫迎春公雞,也叫陽公雞。
女人們再用一根紅線,把迎春公雞綴在孩子們的襖子上。男孩子綴在左邊的胳膊上,女孩子綴在右邊的胳膊上。他們在村子里走動,就像報春的陽公雞在村子里走動。忽然間,這些孩子們都成了英國詩人雪萊,告訴人們冬天已經(jīng)尾聲,春天已經(jīng)很近。
還有些鄉(xiāng)村男人們,在河流里撿來九根鸛鳥的羽毛,縫制在陽公雞的尾巴上。他們的孩子在村莊里行走的時候,潔白的羽毛翩然飄逸,給村莊的春天平添些許浪漫。
這個陽公雞一旦佩戴,就要堅持半月,到下一個節(jié)令雨水到來,女人們才把陽公雞從孩子們的襖子上拆下來。在這半月里,似乎孩子們不是女人的孩子,而是春天的孩子,他們的身上粘滿了春鳥的叫聲,粘滿了迎春花的笑聲。
祖父活著的時候,看見村莊里佩戴著陽公雞的孩子,就憂傷地說:“陽公雞一叫,春天來了,土地上的柳樹年輕了,溪流里的魚年輕了,山崗上的刺梅花年輕了,但是人就要老了。”
我問祖父:“春天不會老嗎?”
祖父說:“春天比人老的快,但是到了下年,春天又年輕了。人比春天老的慢,但是人老了就是老了,就再也不會年輕了。”
立春了,鄉(xiāng)間河流邊柳樹如金,村子里的孩子們再也不佩戴陽公雞了。只有鄉(xiāng)村院落里的孩子,還在吹起一根羽毛。羽毛在天上飛,他在地上追。自己追趕自己和春風共同吹起的羽毛,自己追趕自己的春天,給立春的日子,留下了一個泥土和原始編制的古樸又經(jīng)典的剪影。
雨水的鳥啼
雨水的早上,水鴣鴣輕聲地叫了。
咕咕,咕咕,咕咕……
水鴣鴣是一種鳥,翅膀上帶著鵝黃色的斑點和綠色的羽毛。它們一旦啼叫出動聽的聲音,北方的大地上就要落雨了,自然的雨水隨著節(jié)令的雨水就要到來了。
一個冬天,它們藏在寒冷的縫罅里,靜靜地等著一縷春天的陽光從老榆樹的的樹枝間照耀到自己的身上。它們的聲音被冬天的寒冷干燥了,被冬天的雪花窖藏了,被冬天的冰凌掩埋了。它們沒有聲音的季節(jié),就是干旱的季節(jié)。
雨水與其說是一個節(jié)令,不如說是北方人對于雨水到來的渴盼與節(jié)令達成的共識;與其說水鴣鴣的叫聲是一種自然的音樂,不如說是北方人對于雨水的期望與鳥的聲音和季節(jié)達成了默契。
水鴣鴣是很神秘的鳥,你能聽見它們的叫聲,卻找不到它們的影子。你看見它們影子的時候,卻聽不到它們的叫聲。特別是在雨水來臨的早上,人們分不清水鴣鴣是在麥田里叫,還是在竹林里叫;是在村莊里叫,還是在老榆樹上叫。有的時候,人們聽見,它們在很遠的空中叫著飛著,似乎把雨水帶到了很遠的地方;有的時候,人們聽見水鴣鴣落在自己的窗戶外邊或者是屋檐上流出自己平靜的聲音,讓雨水濕透貼著窗花的窗紙。
水鴣鴣叫了幾天,雨水終于緩慢地飄落下來。一絲絲、一滴滴、一縷縷,想把村莊的天空洗凈,卻又夾雜著濃厚的氤氳。村莊的田埂和小路,麥場和院落都昂起頭顱,等著雨水,浸漫自己由于干旱而骯臟的臉膛。
一絲絲雨水落在院落里了,帶起很濃重的泥土的腥味。一滴滴雨水落在田埂上了,流進了冬天干旱的縫隙。一縷縷飄搖在山崗上了,蒲公英忽然冒出了細微的芽尖……雨水沒有打濕水鴣鴣的翅膀,它們在村莊的每一個地方輕聲啼叫著,濕漉漉的聲音讓大地和村莊都平心靜氣地接受雨水的饋贈。
雨水是個節(jié)令,擁有自己15天的時間。天上的雨水沒有節(jié)令,擁有自己很多的時間。假若節(jié)令的雨水和天上的雨水同時到達村莊,給予村莊的不僅僅是驚喜,還有一個豐稔而沉甸甸的夏天。
雨水的夜里,聽見天上的雨水在村莊的上空里飄搖,最后落在土地里——它們洗凈的不是村莊,不是離開村莊的詩人的鄉(xiāng)愁,而是金黃色的小麥——養(yǎng)育整個中國北方的小麥啊。
驚蟄的雷聲
去年的蝴蝶,順著深秋的最后一朵玫瑰的墜落飛走了。今年的蝴蝶,順著驚蟄的雷聲慢慢地飛回來。每一朵花都是蝴蝶的今世,沒有驚蟄的雷聲,搖落漫天的春雨,就沒有花朵,就沒有蝴蝶的今世。
去年的花蛇,白露為霜水一篙的時候,就鉆進了土壤的深處。大地總是在保存著一個季節(jié)的溫度,溫暖蟄伏在它懷抱里所有的生命們。驚蟄的雷聲驚醒了它們,包括花蛇,伸開盤踞的腰身,從土地里拱出來,尋找自己的來世。
和驚蟄一起來臨的是二月二的龍?zhí)ь^。這天,鄉(xiāng)村的男人們剃掉積攢了一個正月的頭發(fā),刮去滿臉的胡須,和龍一樣抬起自己的頭顱,在田疇間行走。鄉(xiāng)村的男人們是大自然之子,也是老天爺之子,他們的存在和大自然相聯(lián)系,和老天爺相聯(lián)系,也和季節(jié)與節(jié)令相聯(lián)系。他們的生命年輪里,鐫刻著每一個季節(jié)的聲音和影子,鐫刻著自然的雨聲和陽光。當聽到鄉(xiāng)村男人們敞開胸懷的爽朗大笑,就知道季節(jié)和自然恩賜給鄉(xiāng)村男人的不僅是陽光和風,還有單純的靈魂和徹底的愉悅。就在鄉(xiāng)村的男人們行走在田疇里的時刻,河岸的柳樹不經(jīng)意地隨風搖動出一抹淡黃,吹面不寒楊柳風,就在驚蟄的早上浮動在鄉(xiāng)村的院落和小路之間。
鄉(xiāng)村的孩子們是泥土的孩子,他們在一個角落里找到瓦塊,一只手拿起一塊,輕輕地拍擊著,發(fā)出沉悶的聲音。他們在村莊里大聲叫喊:
二月二,拍瓦塊兒,
蝎子出來沒尾巴兒。
驚蟄來臨了,蝎子也出來了,它們一旦沒有尾巴,就不會蜇人了。這就是鄉(xiāng)村孩子們承襲下來的季節(jié)夢想。
驚蟄一聲雷,谷子堆成堆。鄉(xiāng)村的人們盼望驚蟄這天,老天爺駕著車輦,輪子發(fā)出轟隆隆的聲音,在村莊里回蕩。老天爺車輦的聲音,就是驚蟄的雷聲啊,就是村莊人們關于豐稔的渴盼啊。雷聲過后是清涼的雨絲,在村莊里飄搖。鄉(xiāng)村的人們淋著雨,就像一顆秧苗淋著雨;鄉(xiāng)村的人們聽著驚蟄的雷聲,就像一棵瘋長的稻谷聽著雷聲。一個村莊的人們,儼然就是秧田里的秧苗,就是谷場上的谷粒。
驚蟄的傍晚,雷聲從遠處隱隱約約飛過來了。一雙大手一樣的聲音,撫摸著田疇上的每一條田埂,撫弄著河岸上的每一顆柳樹。孩子們迎著雷聲,高喊著:二月二,拍瓦塊兒,蝎子出來沒尾巴兒,和老天爺對唱。雨絲就在他們對唱的時候,隨著一縷風,洗滌著村莊的屋檐和院落。
入夜,村莊在驚蟄的雷聲和雨聲里睡著了。唐朝的詩人杜甫就是在這樣的夜里寫出了: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原來唐朝的大詩人杜甫,也有濃重的農民情結。
春分的燕語
老榆樹上落滿了風老鴰,溫熱的風搖動樹梢的時候,便搖動出一樹黑色的樹葉,啼叫著飛向溫熱的天空。風老鴰們的翅膀,一邊粘著早上的些許寒意,一邊粘著上午的溫暖。它們無序地飛翔,一會兒告訴河流的浪花,一會兒告訴村莊的炊煙,一會兒告訴山崗的刺玫,一會兒告訴告訴田埂的苦菜黃色的花朵,今天,太陽把春天分為兩半,一半已經(jīng)失去,一半正在來臨。
老榆樹上巨大的鳥巢,已經(jīng)不是風老鴰的羈留之處,它們一大早就站在鳥巢的邊沿,等待溫熱的風從春分的縫罅里流淌出來,梳理被寒冷捆綁了很長時間的翅膀。所有的羽毛們都在等待暖風,所有的翅膀都在等待飛翔。風老鴰們拍著翅膀離開老榆樹的時刻,就是春分正式來臨的時刻。
風老鴰們是沒有記憶的,它們很快就忘記了冬天凜冽的風雪,忘記了春天的乍暖還寒。飛翔的時候叫聲里沒有一絲寒冷的膽怯,有的只是仲春溫熱的渴望。在田疇里勞作的農人,也脫去了厚重的冬天的盔甲,熱氣還是從他們的脊梁上蒸騰起來。農人挖出的土地里有潔白的草根,還有冬眠后剛剛醒來的蟲蛹。風老鴰們落到農人剛剛挖出的新土上,尋找蟲蛹和草根。伸著脖子吞咽的時候,它們感謝大地和季節(jié)共同的饋贈。
第一次對于春分的記憶來自祖父。他是鄉(xiāng)村里很有智慧的男人,他會背誦唐詩三百首和宋詞三百首之外很多的唐詩宋詞。但是他是農民,他就要挖地。我是他的孫子,我也要挖地。一個春分的早上,我們挖地的間歇,他給我背誦歐陽修的《踏莎行》——雨霽風光,春分天氣。千花百卉爭明媚。畫梁新燕一雙雙,玉籠鸚鵡愁孤睡。薜荔依墻,莓苔滿地。
祖父背誦到一半的時候,忽然停住了。到我長大后,找到了歐陽修的《踏莎行》,在后半部分看到了青樓歌女之類。祖父竟然像一個審查官,把歐陽修的詞的后半部分審查掉了。
我問祖父:歐陽修不挖地,踏青賞花,吃什么呢?
祖父說:歐陽修當過太守,哪有太守沒有飯吃的。
我說:我能不能當上太守?
祖父沒有回答這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就說:春分春分,燕子進村。
那個年代看慣了戰(zhàn)爭片子,里面總有鬼子進村。我就說:春分春分,鬼子進村。
祖父把鋤頭放到肩上,踏著細瘦的田埂走在春天里。我跟在后邊,肩上也扛著一把鋤頭。春分的太陽把我們的影子照在地上,很是滑稽。鋤頭把子很像一個煙袋桿子,我們圓圓的,很像是煙袋鍋。
走進院落,屋檐上空空落落的燕子窩里,落了四只燕子。祖父說:去年秋分,我們的燕子飛走的時候,是八只,今年回來四只。其余的四只,不是去年飛往南方的時候死了,就是今年飛回北方的時候死了。
燕子們對于自己家族某些成員的死亡似乎看得很淡,春分有四只回到自己的屋檐下,已經(jīng)是一個很大的奇跡。它們啼叫著,飛出去尋找春泥,來堆壘自己的巢穴,繁衍自己的家族。春分來了,秋分走了,看起來像是一個儀式,其實是一個生命群體必須遵守的圭臬。
春分的晚上,院落靜靜悄悄的,偶爾有一只燕子輕聲啼叫,把北方忽然啼叫得如同南方。在夢境里看見了四只死亡的燕子,一只是老了的燕子,往南方飛的時候,從天空掉了下來,再也沒有飛翔。一只被鷂子抓取,成為肉食禽類的晚餐。一只被孩子的彈弓打斷了翅膀,落在南方的河流里。一只死在飛回北方的途中,北方的田疇成為它的墳墓。
從少年時代的這個春分,我開始有了生命的憂傷和惆悵。
清明的黃花
村子后邊的山崗上散落著一些墳墓,我祖父的墳墓也在其中。只要一到山崗上站立,就看到了這些墳墓構成了一個靈魂的村莊。
我祖父的墳墓前邊有條小路,每一年我要幾次經(jīng)過這條小路,去看祖父的墳墓。
清明節(jié)去祖父的墳墓,看見路邊的花朵都在毫不經(jīng)意地開放著。特別是那些雞冠苔花,開放得金黃金黃,花輪上印著太陽和雨露共同印制的色彩。蹲在小路上,采幾朵雞冠苔花放在嘴里細細嚼嚼,大地的芬芳和甘甜在舌根上彌漫。
忽然我聽見祖父從墳墓里走出來,走到我的童年一天,對我說:“雞冠苔花被土地自動放了糖,是可以吃的?!?br/> 他采了一朵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著,我也采了一朵LJl9ZGBSD8plJ9oPc5fWQg==慢慢地嚼著。
祖父是個浪漫的鄉(xiāng)村男人,他說:“嚼著雞冠苔的花,就像嚼著一輪太陽。”
我抬頭看看天空,太陽還在天上閃爍著春天的光芒。我又低頭看看小路邊開放的雞冠苔花朵,上面灑滿了陽光的溫暖和金黃。
我說:“爺,太陽是不能嚼的。嚼爛了,我們就寒冷了?!?br/> 祖父笑笑,蹲下身子,采幾朵黃花苗的花朵。他說:“你看,春天的花朵,都是黃色的,因為它們在大地的深處,積攢了一個冬天太陽的光線,一旦開放的時候,就如同太陽的顏色。”
我說:“太陽的顏色是光線,不是真的顏色?!?br/> 祖父指指遠處墳墓上的迎春花說:“但是,太陽可以把金黃色的光線,變成春花的顏色。你看,殘余的迎春花,也是黃色的,也是太陽的顏色。每一朵春天的花,都是一個太陽,溫暖著乍暖還寒的土地和山崗。”
祖父在那個春天,簡直就是一個詩人,但是祖父卻是一個鄉(xiāng)村的男人。他浪漫的詩情只有大地知道,只有我知道。
我踏著開滿雞冠苔花和黃花苗花的小路,嚼著雞冠苔的花朵,走到祖父的墳墓旁邊。蹲下身子點燃粗糙的紙錢的時候,才明白紙錢的顏色為什么是黃色的,它們也是太陽的顏色,點燃之后,會給祖父的靈魂以溫暖,會給祖父的詩情以溫暖。
燃燒了紙錢,才看見祖父的墳墓上也開放著雞冠苔和黃花苗的花朵。一輪輪的金黃,那就是祖父靈魂的太陽,通過墳墓的黃土,到達墳墓的深處,溫暖祖父的靈魂。
沿著小路走下山崗,腳步輕輕,既不想驚動祖父的安靜,又不想踩碎一路金黃的花朵。
清明的黃花,在白天,或許是靈魂們的陽光;在夜晚,或許是靈魂的燈籠。祖父打著這些燈籠,在靈魂的村莊里行走,或許能夠找到自己散落在靈魂村莊里的朋友們。
谷雨的春泥
谷雨的雨水從太陽里落下來,帶著太陽晶亮的色彩和溫暖。云層時而很厚,遮蓋了太陽的光芒,只有云彩的邊緣,鍍上了一圈金線。順著天空滴落的雨滴縫隙遙望那些云彩,恰似世界上一些國家的地圖,陽光為它們分開了清晰的邊界。云層時而稀薄,太陽從云彩的空隙間噴射出來,照耀在春雨的絲線上,成了一條條耀眼的金線,聯(lián)袂著大地與天空。假若你在地上,拉起一根雨絲,天空的云彩就會跟著你行走;假若天空里有一只小鳥飛過,牽起雨絲,大地就會跟著雨絲飄逸起來。
太陽雨,就是谷雨時的雨,讓村莊和大地都變得柔軟。行走在田疇間,黃土已經(jīng)變成了細碎的春泥,粘在褲腿上,粘在鞋子上。腳步沉重的農人,濺起田埂上的春泥,落在蒲公英的花朵上。雨水里翅膀淋濕了的蝴蝶,落在花地上,本身也變成了濕漉漉的花朵。還有那些蜜蜂們,背著太陽光線和春雨,采著第一輪花蜜。嗡嗡嚶嚶的聲音,被谷雨的太陽雨淋濕了,散發(fā)出一縷一縷的芬芳。谷雨的第一箱蜂蜜,既帶著太陽的味道,又摻兌了春雨的味道,是谷雨這個季節(jié)送給村莊的禮物。
水牛們懶洋洋地踏著松軟的春泥,昂著頭顱對著天空中的太陽雨低沉地叫著。水牛的尾巴甩動的時候,春泥飛落到水牛的背上。幾只鸛鳥落在水牛的背上,潔白的翅膀被春泥染出幾點泥黃。細碎的太陽雨搖落著,一會兒,便把水牛洗凈了,也把牛背上的鸛鳥洗凈了。放牛的老人披著蓑衣,雨水落在蓑衣上,陽光也落在蓑衣上。雨滴們從蓑衣上落入土地的一瞬間,被陽光照耀得晶晶亮亮,細心地人們就會以為落入土地的不是雨滴,而是一顆顆谷雨時節(jié)的珍珠。
谷雨的大地,太陽暖融融的,雨滴涼絲絲的。打赤腳的時候,春泥也是涼絲絲的。要下母秧了,祖父背著一把鋤頭在前邊走,我背著一把秧耙子在后邊走。太陽雨落在草帽上,又沿著帽檐落在蓑衣上。谷雨的人們已經(jīng)不是村莊的,而是太陽和雨水的。我和祖父走在田埂上,和一滴雨水落在田埂上一樣,流淌出一些細微又寂靜的春天的聲音。也有那些綠翅膀的小鳥們,落到我們的蓑衣上,跳來跳去,把我和祖父當成了會走路的稻草人。
母秧地也叫湖地,一年四季都水汪汪的。我和祖父踩在湖地上,春天的泥漿沿著腳趾間的縫隙,泥鰍一樣滑溜溜地冒到腳背上。村莊長大的人,在谷雨的這個瞬間,內心彌漫的都是濃烈的鄉(xiāng)村情感,都是醇厚的土地情感。特別是閑置了一個冬季的湖地,被我和祖父一鋤一鋤掀開的時候,噴發(fā)出來的土腥和散發(fā)出來的水腥,撲到嗓子里,感覺到的不僅是泥土的味道,而是整個村莊和春天的味道。
祖父說:沒有谷雨的土腥,就沒有谷子的味道。谷雨的母秧地散發(fā)出來的土腥味道越濃烈,到秋后,谷子的香味就越醇厚,做出的米飯就越清香,谷子釀出的老酒就越醇釅。人啊,就是土地里一個忙碌的蟲子,谷雨里撒下谷種,夏天插下秧苗,秋天收割稻谷。然后吃米飯,喝米酒。第二年的谷雨還是如此,一年接著一年,然后死去。村莊里的人,就是再聰慧,再愚笨,都是一樣的命。
谷雨的太陽雨下,祖父簡直就是一個哲人。祖父刨出的泥塊,似乎已經(jīng)不是泥土,而是老子和莊子的哲學短語。祖父和我把自己家的母秧地平整得鏡子一樣平,撒下了金色的谷子,就把祖父的很多日子也撒在湖地里。從這天開始,祖父一直要照顧谷子發(fā)芽泛青,而不被麻雀和水鴣鴣們吃掉谷種,啄食谷芽。祖父回家吃飯的時候,湖地邊插著一根竹竿,把自己的蓑衣掛上去,讓蓑衣成為祖父的模型,嚇唬那些麻雀和水鴣鴣們。
那些谷雨的春泥,不再從我的腳趾間滑溜溜冒出來的時候,祖父這個鄉(xiāng)村哲人也睡在村莊后邊的山崗上,骨骸慢慢地還原為泥土。我自己不是湖地邊蓑衣人的時候,我就成為另一個地方的蓑衣人,讓風和雨把我身上的蓑衣吹落一地。
我不會忘記谷雨的春泥,像停電的夜里不會吹滅一支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