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位代表聚首上海
來了!來了!
從北方,從南方,從東邊的日本,從西邊的武漢,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們朝上海進發(fā)(有人認為這年3月間開過一次代表會議,未得到確證)。
這是中國共產(chǎn)黨各地組織有史以來的頭一回大聚會,成為中國現(xiàn)代史上紅色的起點。
頭一個來到上海的,是坐著火車前來的張國燾,他“因須參加大會的籌備工作”,所以最先到達。據(jù)他自云是“5月中旬”抵滬。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馬林和尼科爾斯基是在6月3日才來滬,經(jīng)過開會籌劃、寄信以及北京小組討論,他來滬的時間估計在6月下旬。
張國燾在路過濟南時,曾在那里逗留了一天。王盡美、鄧恩銘約了濟南八個黨員和他會面,一起在大明湖劃船、聚談。
張國燾已經(jīng)到上海來過幾趟,很熟悉,所以一到上海,便直奔環(huán)龍路漁陽里二號,拜訪了李達。
在張國燾的記憶屏幕上,“李達是一個學者氣味很重、秉性直率的人,有一股湖南人的傲勁,與人談話一言不合,往往會睜大雙目注視對方,似乎怒不可遏的樣子。他的簡短言詞,有時堅硬得像鋼鐵一樣”。
接著,張國燾來到本書序章中所著重描述過的那幢著名的房子——望志路106號。李漢俊已從三益里遷入這里。
張國燾如此形容李漢?。骸八彩且晃粚W者型的人物,可說是我們中的理論家,對于馬克思經(jīng)濟學說的研究特別有興趣。他不輕易附和人家,愛坦率表示自己的不同見解,但態(tài)度雍容,喜怒不形于色。他熱誠地歡迎我的先期到達,認為很多事在通信中說不清楚,現(xiàn)在可以當面商討?!?br/> 張國燾從“二李”那里,迅速地察覺“二李”與馬林之間的關系不那么融洽。
張國燾這么回憶李達的話:
“馬林曾向他聲稱是共產(chǎn)國際的正式代表,并毫不客氣地向他要工作報告。他拒絕了馬林的要求,理由是組織還在萌芽時期,沒有甚么可報告的。馬林又問他要工作計劃和預算,表示共產(chǎn)國際將予經(jīng)濟的支持。他覺得馬林這些話過于唐突,因此直率地表示中國共產(chǎn)黨還沒有正式成立,是否加入共產(chǎn)國際也還沒有決定;即使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之后而加入了共產(chǎn)國際,它將來與共產(chǎn)國際所派的代表間的關系究竟如何,也待研究。現(xiàn)在根本說不上工作報告、計劃和預算等等。他向馬林表示,共產(chǎn)國際如果支持我們,我們愿意接受,但須由我們按工作實際情形去自由支配?!?br/> 張國燾從李漢俊那里也聽到類似的意見。
“二李”性格耿直,怎么想便怎么說,怎么說便怎么做,于是與馬林之間產(chǎn)生明顯的分歧,有幾次差一點吵了起來。
張國燾從“二李”那里知道了馬林和他們會談的內(nèi)容。于是,他來到南京路上那大東旅社,在屋頂花園跟馬林會面。
他記憶中的馬林的性格是非常鮮明的,與維經(jīng)斯基和顏悅色、為人隨和恰成反比例:
“馬林給我的印象是不平凡的。他這個體格強健的荷蘭人,一眼望去有點像個普魯士軍人。
說起話來往往表現(xiàn)出他那議員型的雄辯家的天才,有時聲色俱厲,目光逼人。他堅持自己主張的那股倔犟勁兒,有時好像要與他的反對者決斗?!?br/> 難怪,如此倔強的馬林,會與直來直去的“二李”弄僵了關系。
張國燾雖然比“二李”小七歲,但是顯得圓滑乖巧,他既與馬林很談得來,又與“二李”也很親密。這樣,他往來于馬林與“二李”之間,成為雙方的協(xié)調人。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籌備工作,原是由“二李”負責。這么一來,張國燾插了進來,反客為主,把籌備工作的領導權抓在手里。此后,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由張國燾主持,內(nèi)中的緣由便在這里。
北京的另一名代表劉仁靜,比張國燾晚些天前來上海。他和鄧中夏一起從北京來到南京。7月2日至4日,劉仁靜、鄧中夏在南京出席了“少年中國學會”年會——因為這個學會是在1919年7月1日正式成立的,所以選擇7月1日這一天召開年會(劉仁靜未趕上開幕式)。這樣,劉仁靜大約在7月6日左右到達上海。
據(jù)謝覺哉日記所載,毛澤東和“何胡子”是1921年6月29日午后六時離開長沙,坐船到武漢,再轉長江輪船,抵達上海的,時間大致上跟劉仁靜差不多。
陳潭秋和留著小胡子的董必武一起,在武漢登上長江輪船,順著東流水,駛往上海。
王盡美和鄧恩銘自從與張國燾作了一日談之后,一起相約動身,登上南去的火車,前往上海。
不久,周佛海也登上海輪,從日本鹿兒島前往上海。
姍姍來遲的是廣州的代表。不論是馬林、尼科爾斯基,還是上海的“二李”,都期望陳獨秀前來上海。一封封信催,還發(fā)去幾回電報,陳獨秀仍然不來。
于是,包惠僧從廣州坐了海船,于7月20日直達上海。
陳公博沒有和包惠僧同行。他最晚一個抵滬(周佛海何時抵滬,現(xiàn)無法查證。考慮到日本路途較遠,也可能他晚于陳公博抵滬。)——他帶著新婚的妻子李勵莊,于7月14日啟程,從廣州到香港,登上郵輪,7月21日來到上海。
來了,來了,十五位代表終于匯聚于中國第一大城市上海。
關于這十五位代表,在“文革”中往往以“毛澤東等”一語代替。后來曾改成“毛澤東、董必武等”。爾后,又改為“毛澤東、董必武、陳潭秋、何叔衡、王盡美、鄧恩銘等”。如今,常見的提法是以城市為序,即:“上海李達、李漢?。槐本垏鵂c、劉仁靜;長沙毛澤東、何叔衡;武漢董必武、陳潭秋;濟南王盡美、鄧恩銘;廣州陳公博、包惠僧;日本周佛海;共產(chǎn)國際馬林、尼科爾斯基”。這樣以城市為序的排名法,是經(jīng)過中國共產(chǎn)黨黨史專家們再三斟酌而排定的。
另外,“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十五位代表”,往往被寫成“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十五位出席者”。
“出席者”與“代表”之間,存在著概念的差異。原因在于包惠僧的代表資格引起爭議——包惠僧是武漢小組的成員,而武漢已有董必武、陳潭秋兩位代表;倘若說他是廣州小組代表,而他當時是1921年5月由上海派往廣州向陳獨秀匯報工作的,不是廣州小組成員。也有人以為,廣州代表原本是陳獨秀,而陳獨秀來不了,指派包惠僧去,因此他是“陳獨秀代表”!為了避免爭議,改成“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十五位出席者”,則萬無一失——不論怎么說,包惠僧總是出席了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是一位“出席者”!
不把包惠僧算作中共“一大”代表,過去所依據(jù)的是毛澤東1969年在中國共產(chǎn)黨“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
“第一次代表大會,只有十二個代表。現(xiàn)在在座的還有兩個,一個是董老,再一個就是我。有好幾個代表犧牲了,山東的代表王盡美、鄧恩銘,湖北的代表陳潭秋,湖南的代表何叔衡,上海的代表李漢俊,都犧牲了。叛變的,當漢奸的,反革命的有陳公博、周佛海、張國燾、劉仁靜四個,后頭這兩個還活著。還有一個叫李達,在早兩年去世了。”
毛澤東的話,一言九鼎。由于毛澤東說出席中共“一大”只有十二名代表,沒有把包惠僧列為代表之一,因此中共黨史界便依據(jù)毛澤東的話,不把包惠僧算作中共“一大”代表。
細細追究起來,那“出席者”之說,最初也源于毛澤東。
毛澤東在1936年與美國記者斯諾的談話中,這么說及中共“一大”:
“在上海這次有歷史意義的第一次會議中,除我之外,只有一個湖南人,其余的出席會議的人物中有:張國燾、包惠僧和周佛海。一共是十二個人?!?br/> 在這里,毛澤東明確地把包惠僧列為中共“一大”的“出席者”。但是,可能當時毛澤東的回憶有誤,把中共“一大”的出席者說成“十二個”。
長期以來,毛澤東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袖,他的話富有影響。中共黨史研究者們依據(jù)毛澤東的話,長期以來這么說:
中共“一大”的“代表”是十二人,“出席者”是十三人。其中是“出席者”但不是“代表”的是包惠僧(當然,這里沒有把馬林和尼科爾斯基計算在內(nèi))。
其實,包惠僧的身份,算是廣州小組代表也可以。因為他是由廣州小組推選、由陳獨秀提名的。也有人主張包惠僧可以算是“陳獨秀指派的代表”。
不論怎么說,如今包惠僧的代表身份日益得到確認?!笆舜怼敝f,已經(jīng)日漸被中共黨史界所接受。
除了這十三人代表得以普遍確認之外,不久前又發(fā)現(xiàn)了兩位未曾正式到會的代表。這兩位代表,一位來自南京,一位來自徐州。在1920年至1921年,南京和徐州都已先后建立了中共黨組織,所以在中共“一大”召開前夕,也都收到了出席大會的通知。南京派出了一名代表,徐州也派出了一名代表。徐州的代表叫陳亞峰,南京的代表一說是郭青杰,一說是劉真如。陳亞峰從徐州來到南京,與南京代表一起來到上海。只是他們受無政府主義影響頗深,不愿受黨的紀律的約束,沒有出席大會。
筆者繞開種種關于“代表”和“出席者”的爭議,關于代表排名的先后次序的爭議,在這里排出一張以年齡(出生年月)為序的代表名單,年長者在先,年輕者在后(同年出生者標明月份):
姓名出生年份當時年齡籍貫
何叔衡187645湖南寧鄉(xiāng)
馬林188338荷蘭鹿特丹
董必武188635湖北黃安
李漢俊189031湖北潛江
陳公博189031廣東南海
李達189031湖南零陵
毛澤東189328湖南湘潭
包惠僧189427湖北黃岡
陳潭秋189625湖北黃岡
周佛海189724湖南沅陵
張國燾189724江西萍鄉(xiāng)
王盡美189823山東諸城
尼科爾斯基 189823俄國
鄧恩銘190120貴州荔波
劉仁靜190219湖北應城
這是一次年輕的會議!
在代表之中,最為年長的“何胡子”不過四十五歲,最為年輕的劉仁靜只有十九歲。三十歲以下的有九位,占十五分之九!
十五位代表的平均年齡只有二十八歲,正巧等于毛澤東的年齡!
這是一群熱血青年,為著一個主義——共產(chǎn)主義,為著一個學說——馬克思學說,匯聚在一起了!
令人驚訝的是,除去兩位國際代表之外,在十三個中國人當中,湖北籍的占五位,湖南籍的占四位,“兩湖”相加占九位!
在十三人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之中,北京大學學生占五位——陳公博、張國燾、劉仁靜。加上曾在北大工作的毛澤東,及在北京大學短期學習過的包惠僧,則是五位。另外,“南陳北李”兩位都是北大教授。
在十三人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之中,曾經(jīng)留學日本的有四位——董必武、李漢俊、李達、周佛海。加上“南陳北李”,則是六位。
在十三人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之外,其實還有若干位完全應當進入代表之列而因種種原因未來的:
陳獨秀——當然代表;
李大釗——當然代表;
楊明齋——在蘇俄出席共產(chǎn)國際“三大”;
張?zhí)住谔K俄出席共產(chǎn)國際“三大”;
陳望道——與陳獨秀產(chǎn)生分歧而沒有出席;
施存統(tǒng)——可以來而沒有回國。
另外,在法國的張申府、周恩來、趙世炎、蔡和森,因路遠聯(lián)系不便而不能回國出席。
“北大暑假旅行團”住進博文女校
“1921年的夏天,上海法租界蒲柏路,私立博文女校的樓上,在7月下半月,忽然新來了九個臨時寓客。樓下女學校,因為暑假休假,學生教員都回家去了,所以寂靜得很,只有廚役一人,弄飯兼看門。他受熟人的委托,每天做飯給樓上的客人吃,并照管門戶。不許閑人到書房里去,如果沒有他那位熟人介紹的話。他也不知道樓上住的客人是什么人,言語也不十分聽得懂,因為他們都不會說上海話,有的湖南口音,有的湖北口音,還有的說北方話?!?br/> 這是1923年第七卷第四、五期合刊《共產(chǎn)國際》雜志上發(fā)表的文章的開頭一段。篇名為《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回憶》。作者陳潭秋。
此文用俄文發(fā)表。當時,作者在蘇聯(lián)莫斯科,為了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誕生15周年而作。
這是早期的關于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紀念文章,頗有史料價值。但是,此文在解放后才被中國共產(chǎn)黨黨史專家們發(fā)現(xiàn),譯成中文,刊載于《黨史研究資料》。為了譯成“7月下半月”還是“7月底”,譯者頗費了一番功夫——因為當時流傳甚廣的說法是7月1日召開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
陳潭秋文章中提及的那“九個臨時寓客”,據(jù)稱是“北京大學暑期旅行團”。
其實,這個“旅行團”如陳潭秋所寫的:
“這些人原來就是各地共產(chǎn)主義小組的代表,為了正式組織共產(chǎn)黨,約定到上海來開會。”
那“九個臨時寓客”,是毛澤東、何叔衡、董必武、陳潭秋、王盡美、鄧恩銘、劉仁靜、包惠僧。包惠僧剛到上海那天,是住在漁陽里二號,張國燾叫他搬到博文女校去。
張國燾常在博文女校,有時也睡在那里,但他在上海還另有住處。
“二李”住在上海自己家中。陳公博帶著太太來,住在大東旅社。
博文女校雖說是學校,其實不大,相當于三上三下的石庫門房子。坐落在法租界白爾路389號(后改蒲柏路,今太倉路127號),也是一幢青紅磚相間的二層房子,典雅大方,屋里紅漆地板。這所學校不過百把個學生。
博文女校怎么會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代表們的“招待所”呢?
原來,“二李”都與這所學校校長頗熟。
博文女校校長黃紹蘭,早年畢業(yè)于北京女子師范學堂。辛亥革命后,黃興出任南京留守處主任,黃紹蘭曾在黃興手下工作。1917年,黃紹蘭來上海,擔任博文女校校長,聘請黃興夫人徐宗漢為董事長。黃紹蘭的丈夫黃侃,字季剛,是北京大學文學系教授。
黃紹蘭、黃侃都是湖北人,與李漢俊有著同鄉(xiāng)之誼。
李漢俊的嫂嫂——李書城的續(xù)弦薛文淑,當時便是博文女校的學生。李書城、李漢俊都與黃紹蘭校長相熟。博文女校離望志路李公館不過一站路而已。
李達的那位個子嬌小的妻子王會悟,當過黃興夫人徐宗漢的秘書,而徐宗漢是博文女校的董事長。李達也與黃紹蘭認識。
黃紹蘭的家,也住在博文女校里。時值暑假,學??罩.旤S紹蘭聽王會悟說:“北京大學暑期旅行團”要借此住宿,一口就答應下來——這不光因為黃紹蘭與“二李”有友誼,而且她的丈夫也是北大的。
“旅行團”陸陸續(xù)續(xù)到達了。董必武先在湖北善后公會住了些日子。毛澤東在博文女校住了幾天之后,看樣子代表們一下子還到不齊,便到杭州、南京跑了一圈。直到陳公博抵滬,那“九個臨時寓客”才都住進博文女校。
據(jù)包惠僧回憶:
“當街的兩間中靠東的一間是張國燾、周佛海和我住。張國燾也不常住在這里,他在外面租了房子。鄧中夏同志到重慶參加暑期講習會,路過上海也在這間住了幾天,靠西的后面一間是王盡美、鄧恩銘住,毛澤東是住在靠西的一間。這房屋很暗,他好像是一個人住?!嗣珴蓶|是睡在一個單人的板床是兩條長凳架起來的,我們都是一人一張席子睡在地板上,靠東一邊的幾間房屋當時是空著的?!?br/> “付了兩個月的租金,只住了20天左右?!环孔馐俏彝S兆蘭(引者注:應為黃紹蘭)校長接洽的。在暑假中僅有一個學生,房子很多,學校里沒有什么人,很清靜。我們住的是樓上靠西的三間前樓?!保ā栋萆貞洝?,第30—31頁,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就在最后一位代表陳公博來到上海的翌日,即7月22日,在博文女校樓上開過一次碰頭會——包惠僧說“像是預備會”,而陳潭秋則稱之為“開幕式”。
包惠僧在他的回憶錄中說:
在大會開會的前一天,在我住的那間房子內(nèi)商量過一次(像是預備會),并不是全體代表都參加,我記得李漢俊、張國燾、李達、劉仁靜、陳潭秋、周佛海和我都參加了,其余的人我記不清楚。李達也把王會悟帶來了,我們在里間開會,她坐在外間的涼臺上。
陳潭秋則在他1936年發(fā)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回憶》中寫道:
7月底大會開幕了,大會組織非常簡單,只推選張國燾同志為大會主席,毛澤東同志與周佛海任記錄。就在博文女校樓上舉行開幕式……
查清中共“一大”開幕之日
科學家指出,就人的記憶力而論,最弱的是數(shù)字記憶,其中包括對于電話號碼、門牌號、編號以及對于日期的記憶。
也正因為人們對于日期的記憶最弱,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召開日期曾成為歷史之謎。
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是在1921年召開的,眾多的當事者對年份倒是記得清楚的。至于是哪個月召開的,記憶開始模糊。而究竟是哪一天開的,則完全陷入了記憶的模糊區(qū)之中。
除了記憶之誤以外,中國人當時習慣于陰歷,更加重了這個歷史之謎的復雜性。
毛澤東在1936年對斯諾說:“1921年5月,我到上海去出席共產(chǎn)黨成立大會?!泵珴蓶|所說的“5月”,很可能指的是陰歷。
董必武在1937年則對斯諾夫人尼姆·韋爾斯說:“1921年7月上海召開的第一次代表大會……”
張國燾在1953年寫道:“1921年5月我遇見毛,那時他被邀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在上海的第一次會議……”
至于陳潭秋在1936年那篇用俄文發(fā)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回憶》,不論譯成“7月底”或“7月下半月”、“7月下旬”,總是表明在7月15日之后召開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
中國共產(chǎn)黨日益壯大,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誕辰也就提到日程上來。陳潭秋的文章,便是為了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誕生十五周年而作??墒?,說不清一個具體的日期,畢竟給紀念活動帶來困難。
“這樣吧,就用7月的頭一天作為紀念日?!?938年5月,當越來越多的人向當時在延安的兩位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代表——毛澤東和董必武詢問黨的生日時,毛澤東跟董必武商量之后,定下7月1日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誕辰紀念日。
不久,毛澤東在5月26日至6月3日召開的延安抗日戰(zhàn)爭研究會上演講《論持久戰(zhàn)》時,第一次明確地提出:
“7月1日,是中國共產(chǎn)黨建立十七周年紀念日,這個日子又正當抗戰(zhàn)的一周年?!?br/> 在如今的《毛澤東選集》第二卷所收《論持久戰(zhàn)》沒有這句話,開頭的話是“偉大抗日戰(zhàn)爭的一周年紀念,7月7日,快要到了”,但在1938年7月1日延安出版的《解放》雜志第43、44期合刊,仍可查到這句話。
1940年在重慶出版、由許滌新和喬冠華主編的《群眾》周刊四卷十八卷期,發(fā)表社論《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十九周年紀念》,指出:
“今年7月1日,是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十九周年紀念日?!?br/> 1941年6月30日,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發(fā)出《關于中國共產(chǎn)黨誕生20周年抗戰(zhàn)四周年紀念指示》,第一次以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名義肯定了“七一”為中國共產(chǎn)黨誕辰:
今年七一是中國共產(chǎn)黨產(chǎn)生的二十周年,七七是中國抗日戰(zhàn)爭的四周年,各抗日根據(jù)地應分別召集會議,采取各種辦法,舉行紀念,并在各種刊物出特刊或特輯?!保ㄞD引自邵維正,《七一的由來》,載《一大回憶錄》,知識出版社1980年版)
從此,7月1日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誕辰紀念日。每年“七一”,各地隆重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誕辰。
1960年,當韋慕庭見到那塵封已久的陳公博在1924年寫的論文《共產(chǎn)主義運動在中國》時,感到困惑。韋慕庭寫道:
現(xiàn)在中國共產(chǎn)黨把7月1日作為1921年第一次代表大會該黨建立的日子來紀念。但對這次大會實際上何時舉行來說,這是很不可靠的。有的說是5月,有的說是7月。陳公博寫他的論文時,僅在他參加了這次大會的兩年半以后,他說,‘中國共產(chǎn)黨的第一次代表大會于1921年7月20日在上海舉行’。
韋慕庭為陳公博的論文寫了長長的緒言,內(nèi)中專門寫了一節(jié)《大會的日期》,引用中國大陸以及香港、臺灣,還有英國、美國,蘇聯(lián)各種文獻,對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召開日期進行一番詳盡的考證。韋慕庭得出結論,認為陳公博所說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在1921年7月20日開始,到7月30日結束,“近乎第一次代表大會的起止日期”。
只是“近乎”而已。至于精確的日期,這位美國的教授無法確定。
韋慕庭的緒言在美國發(fā)表,當時中美尚未建交,中國大陸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史研究者們并不知道韋慕庭的考證。
北京。革命博物館。李俊臣在工作之余,正在那里通讀《新青年》。
1961年,當李俊臣讀著《新青年》九卷三號時,對其中陳公博發(fā)表的《10日旅行中的春申浦》一文,產(chǎn)生了很大興趣。
雖說此文是1921年8月的文章,發(fā)表已四十年了,不知有多少人讀過它??墒?,文中的“密碼”,一直沒有被破譯。當李俊臣讀此文時,才辨出文中的“暗語”。
陳公博寫道:
暑假期前我感了點暑,心里很想轉地療養(yǎng),去年我在上海結合了一個學社,也想趁這個時期結束我未完的手續(xù),而且我去年鴇正在戎馬倥傯之時,沒有度蜜月的機會,正想在暑假期中補度蜜月。因這三層原因,我于是在7月14日起程赴滬。
乍一看,這是一篇普通的旅游見聞罷了,四十年來誰都這么以為。然而,李俊臣卻聯(lián)想到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頓時眼前一亮:
那“感了點暑,心里很想轉地療養(yǎng)”之類,純屬遮眼掩耳之語,而“去年我在上海結合了一個學社”,那“學社”是指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那句“結束我未完的手續(xù)”,分明是指他赴滬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
此文記述了“我和兩個外國教授去訪一個朋友”。那“兩個外國教授”被偵探“誤認”為“俄國共產(chǎn)黨”——其實指的便是馬林和尼科爾斯基!至于那位被訪的朋友,文中說是“李先生”,是“很好研究學問的專家”,家中有“英文的馬克思經(jīng)濟各書”——這“李先生”不就是李漢俊嗎?
李俊臣不由得拍案叫絕,此文正是一篇最早的有關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回憶文章,是陳公博在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剛剛結束時寫的!只是因在《新青年》上公開發(fā)表,不便點明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這才拐彎抹角,故意指桑為槐。不過,文章畢竟記述了關于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一些重要史實。由于此文寫于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剛剛結束之際,可以排除那種時隔多年的記憶錯誤。
李俊臣當時在自己的讀書筆記中寫道:“我認為,這是一篇關于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重要參考資料,頗具史料價值”。
這篇文章表明,陳公博離開廣州的日期是7月14日,抵滬是7月21日。抵滬的翌日,與兩位“外國教授”見面,即7月22日。如此這般,可以推知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召開日期在7月22日或稍后……
李俊臣在革命博物館的討論會上,談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和見解,引起很多同行的興趣。
當然,也有人提出疑義,因為九卷三號的《新青年》標明“廣州1921年7月1日發(fā)行”,所載文章怎么可能是記述在7月1日之后召開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呢?
不過,考證了當時《新青年》的出版情況,誤期是經(jīng)常的,這期《新青年》實際是在8月才印行,也就排除了這一疑義。
以后,從共產(chǎn)國際的檔案中,查到一篇極為重要的用俄文寫的《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作者沒有署名。從文中提及中國共產(chǎn)主義組織(指共產(chǎn)主義小組)“去年”成立,而文章又記述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召開經(jīng)過,表明此文是1921年下半年寫的。從文章中談及馬林和尼科爾斯基“給我們做了寶貴的指示”這樣的語氣來看,作者是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而且極可能是出自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代表之手,是一份向共產(chǎn)國際匯報情況的報告。
這份報告開頭部分,就很明確點出了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召開的時間:
中國的共產(chǎn)主義組織是從去年年中成立的。起初,在上海該組織一共只有五個人。領導人是很受歡迎的《新青年》的主編陳同志。這個組織逐漸擴大了自己的活動范圍,現(xiàn)在共有六個小組,有五十三個黨員。代表大會預定6月20日召開,但是來自北京、漢口、廣州、長沙、濟南和日本的各地代表,直到7月23日才全部到達上海,于是代表大會開幕了。
這里,非常清楚地點出了“7月23日”這個日子。報告是在1921年下半年寫的,對于“7月23日”不會有記憶上的錯誤。
不過,仔細推敲一下,又產(chǎn)生新的疑問:因為代表們“直到7月23日才全部到達上海”,并不一定意味著大會在當天開幕。
陳公博是7月21日抵滬。很可能,在7月23日抵滬的是周佛?!驗楫敃r上海與日本之間通信靠船運,從日本來滬也只能坐船,頗費時日。何況,他不在東京,而在交通不甚便利的鹿兒島。
不過,這份報告表明,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開幕之日絕不可能早于7月23日。
詳細探討這一重要課題的是北京中國人民解放軍后勤學院的邵維正。他在1980年第一期《中國社會科學》雜志上發(fā)表了《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日期和出席人數(shù)的考證》一文。
邵維正的論文,從三個方面加以考證,即:(一)從代表行蹤來看;(二)從可以借助的間接事件來看;(三)從當時的文字記載來看。
他的論文最后推定: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是在1921年7月23日開幕。
董必武在1971年8月4日談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時,曾說:
7月1日這個日子,也是后來定的,真正開會的日子,沒有哪個說得到的?!保ā丁耙淮蟆鼻昂蟆?二),366頁,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邵維正的論文解決了這一歷史懸案,受到了胡喬木的贊許,并榮立二等功。
《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為邵維正的論文,加了如下編者按:
本文作者依據(jù)國內(nèi)外大量史料,并親自進行了多次訪問,對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召開日期和出席人數(shù),作了深入研究和考證。此文以確鑿的第一手資料和有說服力的分析,論證一大是1921年7月23日至31日召開的,出席會議的有十三人,從而解決了有關‘一大’的兩個長期未解決的疑難問題。
關于邵維正的最重要的論證,本書將在后面述及。
不過,現(xiàn)在雖然已經(jīng)查清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是在1921年7月23日開幕,但是考慮到多年來已經(jīng)習慣于在“七一”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的誕生,因此有關慶祝活動仍照舊在“七一”舉行。
法租界貝勒路上的李公館
酷暑之中的上海,在晚上七時之后,天才慢慢地黑下來。人們在馬路邊、在石庫門房子的小天井、在陽臺,躺在藤椅、竹椅上,一邊揮搖著蒲扇,一邊啃著西瓜。
法租界貝勒路是一條并不熱鬧的馬路。在朦朧的暮色之中,坐落在望志路和貝勒路交叉口的那一幢青紅磚相間砌成的石庫門房子后門,不時閃進一條條黑影。
這幢房子,人稱“李公館”——同盟會元老李書城在此居住。
李書城家原本住在離此不遠的三益里十七號,那里三樓三底,房子比這里大。當時李家人口眾多,有李書城的母親王氏,妻子甘世瑜,長女李聲歆,次女李聲韻,次子李聲茂(后來改名李聲宏)。長子李聲華當時在日本留學,但是在暑假里有時回國探親。弟弟李漢俊也在日本留學,但他的妻子以及兩個孩子李聲簧、李聲馥也住在這里。此外,還有廚師、保姆(李家稱“娘姨”)。三益里的房子是泰利洋房的房產(chǎn)。李家人多,所以租的房子也大。
李書城的妻子甘世瑜在1917年患肺病去世。李漢俊的妻子陳氏也于1918年相繼去世。李書城的母親在1920年秋天,要送三個靈柩(李書城的父親李金以及李書城和李漢俊的妻子)回湖北潛江老家安葬,這時李聲簧、李聲茂、李聲歆、李聲韻同去,已經(jīng)從日本回國的李漢俊也送他們?nèi)?,李家人口頓減。三益里十七號的房子大,房租每月要七八十元。李書城看中貝勒路樹德里新建的石庫門房子,便租了二樓二底,即望志路106號、108號,搬了過去。
隨李書城一起遷入望志路新居的,還有一位比他小二十四歲的小姐。
小姐姓薛名文淑,不是湖北人,而是上海松江人氏。
薛、李兩人,本來素不相識。薛家是上海松江縣雇農(nóng),生活窘迫,薛文淑便以演唱謀生。在廣州偶然邂逅李書城。聽說薛文淑是上海人,李書城便說:“我家在上海。你以后有什么困難,可以到我家來找我?!?br/> 李書城給她留下了家中的地址。
1920年春,十四歲的薛文淑來到了上海三益里。李書城收留了她,讓她寄居在他家。
據(jù)薛文淑回憶:
“當時黃興的遺孀徐宗漢住在貝勒路的一處房子,請了一位湖南老先生當家庭教師,我便同她的子女一美、一球等一起從老先生補習功課,準備投考學校。”
“不久,我上了民生學校,與邵力子的姨妹王秀鳳同學。邵家住在我們的斜對門?!?br/> 遷往望志路之后 ,李家只有四口人,即李書城、李漢俊、李書城的九歲的女兒李聲韻、薛文淑。另外,還有一位二十多歲的警衛(wèi),名叫梁平,一位四十多歲的廚師廖師傅以及一位三十多歲安徽娘姨。
薛文淑這時改在博文女校上學,一般上午上課,中午回家吃飯,下午在家復習功課。
這時候,來找李漢俊的朋友更多了。只是薛文淑在三益里時見到過的兩位小姐不大來了,常來的是一位姓陳的小姐,模樣姣美,跟李漢俊學外語。
1921年春,三十九歲的李書城和十五歲的薛文淑在望志路結婚。新房設在108號樓上,那里隔成前后兩間,前面會客,后面為臥室。樓下也是兩間,前面的房間是警衛(wèi)梁平和廚師廖師傅的臥室,后面為廚房。前后房中間為過道。
106號樓上,也隔成兩間,前屋為李漢俊臥室兼書房,后屋是李聲韻和娘姨臥室。樓下前屋為餐廳,放了一張乒乓球桌那么大的長方大餐桌。那是從三益里帶過來的。在三益里時,李家人口眾多,所以要用這么大的餐桌。樓下后屋是洗澡間,備有日本式的洗澡大木桶。
106號和108號內(nèi)部打通,共用106號的一個斜度較大的樓梯。上樓之后,先走過李漢俊的房間,朝西走,則是李書城的臥室。
新婚不久,李書城帶著警衛(wèi)梁平到湖南去了,在那里主持討伐湖北督軍王占元的軍務。
這么一來,望志路上的李公館內(nèi),只剩下李漢俊、薛文淑、廚師、娘姨和年幼的李聲韻。薛文淑不過十五歲,不懂世事。廚師和娘姨不識字,從不過問李漢俊跟那些穿長衫、西裝的朋友們高談闊論些什么。
本來,“北京大學暑期旅行團”住在博文女校,倘若就在那里開會,當然方便。不過,兩個外國人進出一所女子學校,很容易引起秘探的注意。一旦招惹麻煩,一網(wǎng)打盡,無處遁逃。
“到我家里開會吧?!崩顫h俊一提議,馬上得到李達的支持。確實,李公館是一個很合適的開會場所。那里離博文女校很近,而且是個鬧中取靜的所在。
于是,在1921年7月23日(星期六)晚,穿長衫的,穿對襟紡綢白上衣的,穿西式襯衫結著領帶的,留八字胡的,絡腮胡子的,教授派頭的,學生模樣的,一個又一個走進李公館后門……
中國現(xiàn)代史上劃時代的一幕
李公樓下餐廳,那張長方大餐桌四周,坐滿了十五個人。
晚八時多,中國現(xiàn)代史上劃時代的一幕就在這間十幾平方米的餐廳里揭開。
從莫斯科,從伊爾庫茨克,從日本,從中國的北方、南方,操德語、英語的,說俄語的,湖北、湖南口音的,江西、山東、廣東、貴州口音的,乘遠洋海輪、長江輪船,坐長途火車,十五位代表終于頭一回聚集在一起。
餐廳里點著發(fā)出黃暈光線的電燈。餐桌上放著一對荷葉邊粉紅色花瓶,插著鮮花——那花瓶原是李書城和薛文淑幾個月前結婚時置的。鮮花給這次難得的聚會增添了喜慶的氣氛。桌子上鋪著雪白的臺布(據(jù)董必武回憶說沒有臺布,而薛文淑則回憶說李家長年鋪白臺布,顯然久居那里的薛文淑的回憶比較可靠)。桌上還放著紫銅煙灰缸、白瓷茶具和幾份油印文件。
桌子四周放了“一打”——十二只橙黃色的圓凳,加上兩對四把紫色椅子,有了十六個座位。初次的會議很隨意,先來先坐,后到后坐,并不講究座次的排列順序。
毛澤東和周佛海擔任記錄,緊挨著大餐桌而坐。
昨日在預備會上被推選為主席的張國燾,已經(jīng)預先作了些準備。他在宣布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代表大會開始之后,向大家報告了會議的籌備經(jīng)過。二十四歲的他,比那兩位三十一歲的“二李”活躍,富有交際能力,主持大會?!岸睢笔侵魅?,反而沒有主持會議。
張國燾在報告了籌備經(jīng)過之后,提出大會的議題,即制定黨的綱領、工作計劃和選舉中央機構。
張國燾念了陳獨秀交給陳公博帶來的信,談了四點意見:
“一,黨員的發(fā)展與教育;二,黨的民主集中制的運用;三,黨的紀律;四,群眾路線?!保ㄓ捎谠褵o從尋覓,各種回憶錄說法不一。筆者此處所引的是香港自聯(lián)出版社1973年出版的司馬璐著《中國共產(chǎn)黨黨史暨文獻選粹》一書,它是綜合了張國燾《我的回憶》、美國《1918—1927年共產(chǎn)主義者、民族主義者在華蘇聯(lián)顧問文件》及那本張作霖下令編印的《蘇聯(lián)陰謀文證匯編》三書而歸納的。)
劉仁靜坐在馬林旁邊,這位北京大學英語系學生正在發(fā)揮他的一技之長——翻譯。他把張國燾的話譯成英語講給馬林聽。有時,坐在馬林另一側的李漢俊也翻譯幾句。
張國燾講了二十來分鐘,也就結束了。
接著,馬林代表共產(chǎn)國際致辭。馬林這人講起話來,聲若洪鐘,滔滔不絕,一派宣傳鼓動家本色。
馬林一開頭便說:“中國共產(chǎn)黨的正式成立,具有重大的世界意義。共產(chǎn)國際增添了一個東方支部,蘇俄布爾什維克增添了一個東方戰(zhàn)友。”
作為共產(chǎn)國際的執(zhí)行委員,馬林向他的東方戰(zhàn)友們介紹了共產(chǎn)國際的性質、組織和使命。馬林非常強調地指出:
“共產(chǎn)國際不僅僅是世界各國共產(chǎn)黨的聯(lián)盟,而且與各國共產(chǎn)黨之間保持領導與被領導的高度統(tǒng)一的上下級關系。共產(chǎn)國際是以世界共產(chǎn)黨的形式統(tǒng)一指揮各國無產(chǎn)階級的戰(zhàn)斗行動。
各國共產(chǎn)黨是共產(chǎn)國際的支部。”
當劉仁靜把這段話譯成漢語,會場的氣氛變得靜穆緊張。中國共產(chǎn)黨的代表們在捉摸、思索馬林的這段話。不言而喻,馬林的話表明,中國共產(chǎn)黨應當是共產(chǎn)國際的一個支部,接受共產(chǎn)國際的領導。
當馬林談及了他和列寧在莫斯科的會見,會場頓時變得熱烈起來。列寧在中國共產(chǎn)黨人心中享有崇高的威望。馬林說起列寧對中國的關懷,期望著建立共產(chǎn)黨,期望著世界的東方建立起社會主義制度,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們的眼睛都睜得大大的。倘不是馬林事先關照過不許鼓掌、以免驚動密探,代表們定然會熱烈地鼓起掌來。
馬林還說及自己在荷屬東印度當年的工作情況,說及自己怎樣組織和建立印尼共產(chǎn)黨……
馬林一口氣講了三四個小時,一直講到子夜。
他這一席話給毛澤東留下的印象是:“精力充沛,富有口才。”
給包惠僧留下的印象是:“口若懸河,有縱橫捭闔的辯才。”
馬林講畢之后,尼科爾斯基致辭。
尼科爾斯基如何致辭是個謎。因為劉仁靜回憶說,“他不懂英語”(《“一大”前后》(二),212頁,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劉仁靜當時擔任英語翻譯,因此他的這一回憶應當是比較可靠的。然而,在場的十三位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無一懂俄語。那么,尼科爾斯基是怎么發(fā)言的呢?筆者就此事請教過中國共產(chǎn)黨黨史專家李俊臣,據(jù)告,尼科爾斯基稍懂英語;
而馬林稍懂俄語。
大約由于語言關系,也由于畢竟年輕,尼科爾斯基致辭很簡單。他在向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表示祝賀之后,介紹了在伊爾庫茨克建立的共產(chǎn)國際遠東書記處,并建議給共產(chǎn)國際遠東書記處發(fā)去電報,報告代表大會的進程。此外,他還介紹了剛剛成立的紅色工會國際的情況,認為中國共產(chǎn)黨應當重視工人運動——大概這番話給中國共產(chǎn)黨代表們留下較深的印象,以至后來誤傳他是紅色工會國際的代表。
尼科爾斯基講畢,張國燾便宣布散會。
當代表們分批走出李公館的后門時,黑黢黢的夜如墨染一般,這是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唯一一次全體到齊的一次會議。
在這黝黝的暗夜之中,老百姓早已酣然入夢,然而,那些嗅覺異常靈敏的人物仍睜著眼睛。
法租界的密探們是不是從這個夜晚起就開始監(jiān)視李公館,尚不得而知。不過,李公館后來處于密探們的嚴密監(jiān)視之中,卻是事實……
一番又一番激烈爭論
“黨必須非法地工作?!币婚_始,馬林便指出了這一點。
中國共產(chǎn)黨是以推翻當時中國的社會制度從而建立社會主義制度為行動宗旨的,當然不合當時中國的“法”。正因為這樣,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在極端秘密的狀態(tài)下舉行。任何不慎,都將招來全軍覆滅的危險后果。
不得不謹慎行事。最初商定,“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每日更改開會的場所,以免被密探盯住。
不過,除了李公館之外,已找不出別的恰當?shù)拈_會場所——不論老漁陽里二號,還是新漁陽里六號,一個是《新青年》編輯部所在地,一個是外國語學社所在地,都是半公開的紅色場所。
無奈,只得繼續(xù)在李公館開會。不過,馬林和尼科爾斯基不再出席會議,因為兩個外國人進出李公館,畢竟太惹人注意了。
秘密舉行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在7月22日的預備會、23日晚的開幕式之后,經(jīng)邵維正考證,大約按以下日程繼續(xù)進行,開會的地點均為李公館:
日期會議次數(shù)主要內(nèi)容
24日第二次各地代表報告工作情況
25日休會起草黨的綱領和工作計劃
26日休會起草黨黨綱領和工作計劃
27日第三次討論黨綱和今后實際工作
28日第四次討論黨綱和今后實際工作
29日第五次討論黨綱和今后實際工作
每日會畢,由張國燾向馬林、尼科爾斯基匯報會議情況,聽取他們的意見。
會議的氣氛,起初是平靜的。在第二次會議上,各地的代表匯報著各地的情況,如同一根根平行線似的,沒有交叉。毛澤東也作了一次發(fā)言,介紹長沙共產(chǎn)主義小組的情況。這是毛澤東在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唯一的一次發(fā)言。他言語不多,卻很留心聽著別人的發(fā)言。
第二次會議上推選了幾個人負責起草中國共產(chǎn)黨的綱領和決議。張國燾是會議的主席,當然被選入起草小組。李漢俊懂四國外語,博覽馬克思著作,劉仁靜有著“小馬克思”的雅號,也被選入起草小組。據(jù)董必武回憶,他也參加了起草工作。他還提及,好像李達也是起草者之一。
在起草綱領和決議的過程中,平行線交叉了,爭論開始了。
最激烈的爭論,常常是在兩位飽讀馬克思著作的人物——李漢俊和劉仁靜之間進行。
爭論的焦點在于,中國共產(chǎn)黨應當有什么樣的黨綱。
在李漢俊看來,世界上的革命,既有俄國的10月革命,也有德國社會黨的革命。他以為,中國共產(chǎn)黨要走什么樣的路,最好派人到俄國和歐洲考察,再成立一個研究機構,經(jīng)過一番研究之后,才能決定。他以為目前中國共產(chǎn)黨最實際的做法是支持孫中山先生的革命運動,待這一革命成功之后,中國共產(chǎn)黨可以加入議會開展競選。
劉仁靜反對李漢俊的見解,他以為歐洲的議會道路在中國行不通,中國共產(chǎn)黨也不應成為一個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團體。他拿出《共產(chǎn)黨宣言》,說中國共產(chǎn)黨應該按照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那樣去做,即以武裝暴動奪取政權,建立無產(chǎn)階級專政,實現(xiàn)共產(chǎn)主義。
雖有陳公博部分地同意李漢俊的意見,但劉仁靜的看法受到多數(shù)代表的支持。李漢俊有個長處,當他的意見被大多數(shù)人否定之后,他并不堅持。
關于中國共產(chǎn)黨的組織原則,早在1921年2月,李漢俊便曾與陳獨秀發(fā)生爭執(zhí):陳獨秀主張中央集權制,李漢俊主張地方分權制。
在這次會上,李漢俊又一次提出,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只是個聯(lián)絡機關。他又一次處于少數(shù)地位,被大多數(shù)代表所否決。
很自然地,由此便產(chǎn)生了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共產(chǎn)黨之間關系的討論。馬林在開幕式上已經(jīng)把共產(chǎn)國際的意見說得清清楚楚。尼科爾斯基也從伊爾庫茨克的共產(chǎn)國際遠東書記處得到明確的指令,中國共產(chǎn)黨的會議“必須有他參加”(李玉貞,《參加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尼科爾斯基》,《黨史研究資料》1989年七、八期合刊)
在這個問題上,代表們倒是贊同李漢俊的意見,即中國共產(chǎn)黨可以接受共產(chǎn)國際的理論指導,并采取一致行動,但不必在組織上明確中國共產(chǎn)黨是共產(chǎn)國際的一個支部。代表們主張在黨綱中寫上“聯(lián)合共產(chǎn)國際”。這“聯(lián)合”一詞,實際上沒有接受馬林所說的“上、下級關系”。后來,直至一年之后,在中國共產(chǎn)黨“二大”上,才通過了《中國共產(chǎn)黨加入共產(chǎn)國際決議案》,才明確寫上:“中國共產(chǎn)黨為國際共產(chǎn)黨之中國支部?!?br/> 一個意想不到的問題,竟然引起空前激烈的大辯論,那便是在討論黨員條件時,黨員能否在現(xiàn)政府中做“官”?陳公博主張可以,因為他正在廣東擔任“宣傳員養(yǎng)成所”所長,而陳獨秀正擔任廣東省教育委員會委員長這樣不小的“官”。李漢俊也同意他的意見。不過大多數(shù)代表以為,中國共產(chǎn)黨是無產(chǎn)階級政黨,黨員不應在資產(chǎn)階級政府里當官。兩種意見爭執(zhí)不休。最后,“這個問題有意識地回避了,但是,我們一致認為不應作部長、省長,一般的不應當任重要行政職務,在中國,‘官’這個詞普遍應用在所有這些職務上。但是,我們允許我們的同志作類似廠長這樣的官。”(《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一大”前后》(一),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經(jīng)過一番又一番爭論,黨綱和決議的草稿紙上,畫滿了蜘蛛網(wǎng)般的修改記號,總算接近定稿了。
屋頂花園。張國燾向馬林和尼科爾斯基講述著討論的意見,講述著黨綱和決議的初稿。馬林聽著、聽著,當他聽到那句“聯(lián)合共產(chǎn)國際”,頓時雙眉緊鎖。作為共產(chǎn)國際的執(zhí)行委員,他以為應當不折不扣地貫徹共產(chǎn)國際的決議。
馬林要求出席大會,他要親自向代表們說明共產(chǎn)國際“二大”所通過的決議……
密探突然闖入會場
7月30日,悶熱的日子。即便坐在屋里一動不動, 那汗還是不住地從毛孔中汩汩而出。
傍晚,彤云四涌,涼風驟襲,仿佛一場雷雨要從天而降。然而,俄頃風定云滯,一點雨也未落下來,顯得益發(fā)熱不可耐。
這些天,薛文淑上樓、下樓,常見到餐廳里坐滿了人。餐廳的上半截為木條網(wǎng)格,上、下樓梯時總能看到餐廳里的情形。只是李書城關照過不要管漢俊的事,所以她從不過問。
夜幕降臨之后,餐廳里又聚集了許多人。
馬林來了,尼科爾斯基也來了。
只是周佛海沒有來,據(jù)說他肚子忽地大痛大瀉,出不了門,只好獨自躺在博文女校樓上的紅漆地板上。
八時多,代表們剛在那張大餐桌四周坐定,馬林正準備講話。這時,從那扇虛掩的后門,忽地進來一個陌生面孔、穿灰布長衫的中年男子,闖入餐廳,朝屋里環(huán)視了一周。
李漢俊發(fā)現(xiàn)這不速之客,問道:“你找誰?”
“我找社聯(lián)的王主席。”那人隨口答道。
“這兒哪有社聯(lián)的?哪有什么王主席?”李漢俊頗為詫異。
“對不起,找錯了地方?!蹦侨艘贿吂斯?,一邊匆匆朝后退出。
馬林的雙眼射出警惕的目光。他用英語詢問李漢俊剛才是怎么回事,李漢俊當即用英語作了簡要的答復。
砰的一聲,馬林用手掌猛擊大餐桌,當機立斷:“一定是包打聽!我建立會議立即停止,大家迅速離開!”
代表們一聽,馬上站了起來,李漢俊領著大家分別從前門走出李公館。平日,李公館的前門是緊閉的,這時悄然打開……
那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究竟是誰?這曾是一個歷史之謎。
筆者在寫作本書時,偶然從上海電影制片廠導演中叔皇那里得知,年已耄耋的薛耕莘先生曾在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工作多年,即于1990年8月9日前往薛寓拜訪。
薛耕莘先生在介紹上海法租界巡捕房時,談及他的上司程子卿,回憶了這樁重要史實。
……
1921年7月30日晚,那個闖進李公館的穿灰布長衫的中國偵探究竟是誰?多年來從未知曉。據(jù)薛耕莘先生告知,那不速之客叫程子卿,當時任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的政治探長。
程子卿是江蘇鎮(zhèn)江人,生于1885年,米店學徒出身,讀過三年私塾。程子卿不會講法語,但臂力過人。他與黃金榮結拜兄弟,進入上海法租界巡捕房。先是做巡捕,后升為探長。從薛耕莘先生出示他當年穿警服時與上司程子卿的合影,可看出程子卿身體相當壯實。
薛耕莘先生說,程子卿在三十年代末曾與他談及前往李公館偵查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之事(當時只知一個外國“赤色分子”在那里召集會議,不知是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薛耕莘有個習慣,常把重要見聞記于自己的筆記本。當時,他曾記錄了程子卿的談話內(nèi)容。解放后,薛耕莘被捕入獄,他的筆記本被收繳。倘從檔案部門尋覓,當可查到那個筆記本,查到當年他筆錄的原文?,F(xiàn)在他雖已不能回憶原文,但是程子卿所說首先闖入李公館這一事,他記得很清楚。
程子卿在法租界巡捕房工作期間,也做過一些有益的事。這樣,解放后經(jīng)宋慶齡說明有關情況,程子卿未曾入獄。他于1956年病逝于上?!?br/> 在不速之閣程子卿走后,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代表們緊急疏散,唯有李漢俊和陳公博留在那里沒有走。李漢俊帶著陳公博上了樓,坐在他的書房里。
陳公博不走,據(jù)他在《寒風集》中自云:“我本來性格是硬梆梆的,平日心惡國燾不顧同志危險,專與漢俊為難,到了現(xiàn)在有些警報又張惶地逃避。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各人都走,我偏不走,正好陪著漢俊談話,看到底漢俊的為人如何,為什么國燾和他有這樣的惡感?!?br/> 李漢俊是那里的主人,他自然不會走。他和陳公博在樓上書房里坐定,想看看究竟是馬林神經(jīng)過敏,還是真的有包打聽在作祟。
此后的情景,唯有在場的李漢俊和陳公博親歷。李漢俊死得早,沒有留下任何回憶。陳公博倒是寫過兩篇回憶文章。
陳公博寫的第一篇回憶文章,便是李俊臣所發(fā)現(xiàn)的那篇《10日旅行中的春申浦》。此文是在發(fā)生這一事件后十來天內(nèi)寫的。除了因在《新青年》雜志上公開發(fā)表而不得不采取一些隱語之外,所憶事實當是準確的:
……不想馬上便來了一個法國總巡,兩個法國偵探,兩個中國偵探,一個法兵,三個翻譯,那個法兵更是全副武裝,兩個中國偵探,也是睜眉怒目,要馬上拿人的樣子。哪個總巡先問我們,為什么開會?我們答他不是開會,只是尋常的敘談。他更問我們那兩個教授是那一國人?我答他說是英人。那個總巡很是狐疑,即下命令,嚴密搜檢,于是翻箱搜篋,騷擾了足足兩個鐘頭。他們更把我和我朋友隔開,施行他偵查的職務。那個法偵探首先問我懂英語不懂?我說略懂。他問我從哪里來?我說是由廣州來。他問我懂北京話不懂?我說了懂。那個偵探更問我在什么時候來中國?他的發(fā)問,我知道這位先生是神經(jīng)過敏,有點誤會,我于是老實告訴他:我是中國人,并且是廣州人,這次攜眷來游西湖,路經(jīng)上海,少不免要遨游幾日,并且問他為什么要來搜查,這樣嚴重的搜查。那個偵探才告訴我,他實在誤認我是日本人,誤認那兩個教授是俄國的共產(chǎn)黨,所以才來搜檢。是時他們也搜查完了,但最是湊巧的,剛剛我的朋友李先生是很好研究學問的專家,家里藏書很是不少,也有外國的文學科學,也有中國的經(jīng)史子集;但這幾位外國先生僅認得英文的馬克思經(jīng)濟各書,而不認得中國孔孟的經(jīng)典,他搜查之后,微笑著對著我們說:“看你們的藏書可以確認你們是社會主義者;但我以為社會主義或者將來對于中國很有利益,但今日教育尚未普及,鼓吹社會主義,就未免發(fā)生危險。今日本來可以封房子,捕你們,然而看你們還是有知識身份的人,所以我也只好通融辦理……”其余以下的話,都是用訓戒和命令的形式?!恢钡人吡?,然后我才和我的朋友告別。自此之后便有一兩個人在我背后跟蹤……
大約這一事件給陳公博留下的印象太深了,所以三年之后,他在美國寫《共產(chǎn)主義運動在中國》時,也提及此事:
在大會的第一周周末,許多議案尚在考慮和討論中,這時法國警察突然出現(xiàn)了。在大會召開之前,外國租界就已收到了許多報告,說東方的共產(chǎn)黨人將在上海開會,其中包括中國人、日本人、印度人、朝鮮人、俄國人等。所有的租界都秘密警戒,特別是法租界。或許是因為有密探發(fā)出警告,偵探和警察就包圍了召開會議的建筑物,所幸十個代表警告其他人有危險,而且逃走了。即使搜查了四個小時,但并未獲得證據(jù),警察這才退走。
后來,陳公博在他1944年所寫的回憶文章《我與中國共產(chǎn)黨》(收于《寒風集》中),非常詳盡描述這一事件。不過。內(nèi)容基本上跟他在《10日旅行中的春申浦》差不多。其中補充了一個重要的情節(jié):
(密探)什么都看過,唯有擺在抽屜一張共產(chǎn)黨組織大綱草案,卻始終沒有注意,或者他們注意在軍械罷,或者他們注意在隱密地方而不注意公開地方罷,或者因為那張大綱寫在一張薄紙上而又改得一塌糊涂,故認為一張無關重要的碎紙罷,連看也不看。
密探們仔仔細細搜查李公館,陳公博在一旁不停地抽煙。他,竟把整整一聽長城牌四十八支煙卷全部吸光!
幸虧馬林富有地下工作的經(jīng)驗。他的當機立斷,避免了中國共產(chǎn)黨在初創(chuàng)時的一場大劫。
據(jù)薛文淑回憶:
記得有一天,我回到家里,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天井里有些燒剩的紙灰。廚師老廖告訴我,有法國巡捕來搜查過二先生(指李漢俊)的房間,并說沒有抓人。這時漢俊已不在家。我上樓到他房間看了一下,除了書架上的書比較凌亂以外,沒有別的跡象。其他房間據(jù)老廖說連進都沒有進去。因為書城曾對我說過不要管漢俊的事,所以漢俊回來后我沒有問,他也沒有提這件事。
子夜做出緊急決定
法國警察和密探們離去之后,陳公博因吸了一聽香煙而未喝過一口茶,口干難熬。李漢俊吩咐廖師傅燒水沏茶。
陳公博才呷了幾口清茶,忽地又聞樓梯響,陡地一驚,以為警察和密探殺“回馬槍”。
抬頭一看,只見從樓梯上來一個人,正在探頭探腦。此人非別人,卻是包惠僧!
原來,在馬林下了緊急疏散令之后,包惠僧和代表們走出李公館,不敢回博文女校,生怕那兒早已被密探們所監(jiān)視?;仡^望望無人盯梢,也就穿小巷,走里弄,拐入漁陽里,走進二號——當年陳獨秀的住處,如今住著陳獨秀妻子高君曼以及李達夫婦。
在那里等了兩個鐘頭,看看外面沒有異樣動靜,牽掛著李公館里究竟如何,包惠僧便自告奮勇,前去看看。
“法國巡捕剛走。此非善地,你我還是趕快走吧!”陳公博簡單地向包惠僧介紹了剛才驚險的一幕之后,對他說道。
于是,包惠僧先走。
李漢俊叮囑道:“你還是多繞幾個圈子再回宿舍,防著還有包打聽盯梢!”
包惠僧點了點頭,消失在夜幕之中。
他走出李公館不遠,正巧遇上一輛黃包車,便跳了上去說:“到三馬路!”
三馬路,即今漢口路。那時,稱南京路為大馬路,九江路為二馬路,福州路為四馬路,廣東路為五馬路,北海路為六馬路。
包惠僧在三馬路買了點東西,回頭看看沒有“尾巴”,便叫車夫拉到愛多亞路,即今延安東路。然后,又東拐西彎,這才折入環(huán)龍路,付了車錢。待黃包車走遠,包惠僧步入漁陽里,來到了二號。李達給他開門。已是午夜時分,李達家中還亮著燈光。一進屋,好多人聚在他家中,正在焦急地等待著包惠僧——因為漁陽里離李公館并不遠,而包惠僧竟一去多時未返,大家為他捏了一把汗!
包惠僧訴說了李公館的遭遇,果真是法國巡警出動,大家無不佩服馬林的高度警覺。只是馬林和尼科爾斯基離開了李公館之后,怕甩不掉跟蹤者,未敢到漁陽里來,在上海城里兜了幾個圈子,各回自己的住處。
“我們要換一個地方開會。最好是離開上海,躲開法國巡捕?!崩钸_說道。
代表們都贊同李達的意見??墒牵x開上海,上哪兒去開會呢?
周佛海提議去杭州西湖開會——因為他去年在西湖智果寺住了三個多星期,那里非常安靜,是個開會的好地方。他很熟悉那里,愿作向導,明日一早帶領代表們奔赴那里。
周佛海原本因肚子大痛大瀉未去李公館,迷迷糊糊躺在博文女校樓上。將近午夜,忽聽有人上樓,睜眼一看是毛澤東。毛澤東是從漁陽里二號來,想弄清博文女校的情況。
毛澤東輕聲問他:“這里沒有發(fā)生問題嗎?”
周佛海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經(jīng)毛澤東一說,他才知李公館遭到了麻煩??纯床┪呐巧系匿佄唬伎罩?,便知事態(tài)嚴重。
“走,我們一起到李達家去商量?!敝芊鸷_@時肚瀉已好了些,便與毛澤東一起朝漁陽里二號走去……
不約而同,大多數(shù)代表都聚集在這里。
“我倒有一個主意?!弊诶钸_旁邊的王會悟聽了周佛海的話,開口了。她不是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代表,(但她)是丈夫李達的得力助手。打從開始籌備會議,她就幫助李達東奔西走,安排代表住宿。這時,看到代表們聚集在她家,一副焦急的神態(tài),就說道:“我是浙江桐鄉(xiāng)縣人,緊挨著嘉興。我在嘉興師范學校讀過書,對嘉興很熟悉。嘉興有個南湖,離火車站很近,湖上有游船可以租。從上海到嘉興,只及上海到杭州的一半路。如果到南湖租條船,在船上開會,又安全又方便。游南湖的人,比游西湖(的人)少得多……”
經(jīng)王會悟這么一說,代表們都覺得是個好主意。
“我也去過,那里確實很安靜。”李達曾在王會悟陪同下游過南湖,對那里的印象不錯。
“到嘉興的火車多嗎?”代表們問。
“很多。從上海開往南方的火車,都要路過嘉興?!蓖鯐蛘f,“我每一次回桐鄉(xiāng)老家,都要在嘉興下火車,很熟悉火車時刻表。最好是坐早上7點35分從上海開出的快車,10點25分就可以到達嘉興。另外,上午九時、十時,各有一趟慢車,不過到了嘉興,就要中午以后了。另外,下午2點50分,還有一趟特快。坐這趟車的話,得在嘉興過夜?!?br/>
經(jīng)王會悟這“老土地”一說,代表們心中有數(shù)了。
“我看最好是坐上午7點35分這趟快車,當天來回。”李達說,“現(xiàn)在,我們的會議已經(jīng)被法國巡捕注意,形勢緊張,事不宜遲,以早開早散為好?!?br/> 李達的意見,得到了代表們一致贊同。
考慮到馬林、尼科爾斯基是外國人,一上火車很惹人注意,代表們決定不請他們?nèi)ゼ闻d。
李漢俊是李公館的主人,正受到密探們的嚴密監(jiān)視,也就不請他去嘉興了。
陳公博呢?他帶著新婚太太李勵莊住在大東旅社,本來是可以去嘉興開會的。
可是,陳公博卻沒有去嘉興出席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閉幕會。
陳公博未去嘉興,有三種可能性:
或許因為他單獨住在大東旅社,又帶著女眷,夜已深,而翌晨出發(fā)又早,無法通知他。
或許因為考慮到他和李漢俊曾受過法國巡捕的審問,已經(jīng)引起警方注意,不便去。
陳公博自己則說,大東旅社突然響起槍聲,使他再度受驚,決定不去嘉興……
大東旅社發(fā)生兇殺案
真是多事的夏夜。
等包惠僧走出李公館,過了一會兒,陳公博也起身向李漢俊告辭。
李漢俊把他從前門送出,閂緊,回身又鎖上后門。進屋之后,連忙找出一些文件,在小天井里燒焚。
陳公博出了李公館,從望志路拐入貝勒路,轉彎時回頭掃了一眼,見有一黑影相隨,便知來者不善。
他走得快,黑影跟得快:他走得慢,黑影跟得慢。不言而喻,密探想探清楚他究竟住在哪里。
他不敢徑直回大東旅社。這時不過晚上十點多,他步入霞飛路一爿燈光通明的大商店,一邊佯裝觀看商品,一邊思索著脫身之計。
他忽地記起去年從北京大學畢業(yè)回廣州時,路過上海,曾到大世界游玩。即使入夜,那里也很熱1uD/0qrb2FL1UHNPM4kh2Q==鬧。人多的地方,最容易甩掉跟蹤者。
他叫了一輛黃包車。身后的盯梢者,也喊了一輛黃包車尾隨。
當陳公博在大世界下車,“尾巴”也在那里跳下車。
陳公博以悠閑的步子,進入書場,走入戲場。當他來到屋頂?shù)穆短祀娪皥?,那幽暗而人頭濟濟的地方使他突然加快了步伐。他消失在黑壓壓的觀眾群中。
當陳公博從另一個門下樓,趕緊又叫了一輛黃包車,朝北駛去。他從車上回頭望著,沒有發(fā)現(xiàn)跟蹤的車子,松了一口氣。
他在南京路下了車,等黃包車離去,這才急急閃進英華街,來到那掛著“天下之大,居亞之東”對聯(lián)的大東旅社,乘電梯來到四樓。
穿白上衣、黑長褲的茶房為他打開四十一號房間的房門,燈亮了,他的太太醒來了。
他關緊了房門,頓時出了一身大汗。他悄聲叫妻子李勵莊把皮箱打開,他取出了幾份文件,然后倒掉痰盂里的水,把文件放在痰盂中燒掉。
他這才松了一口氣,把剛才驚險的經(jīng)歷講給李勵莊聽……
洗完澡,汗水仍在不斷地溢出。酷暑之中,那大銅床上像蒸籠似的。陳公博索性把席子鋪在地板上。
下半夜,那積聚在天空的烏云終于結束了沉默、僵持的局面,雷聲大作,電光閃閃,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涼風習習,陳公博總算得以安眠。
然而,清晨突然發(fā)生的一樁命案,把陳公博夫婦嚇得魂不附體,睡意頓消。
陳公博在他當年的《10日旅行中的春申浦》一文中,如此記述:
這次旅行,最使我終身不忘的,就是大東旅社的謀殺案。我到上海住在大東旅社四十一號,那謀殺案就在隔壁四十二號發(fā)生。7月31日那天早上5點多鐘,我睡夢中忽聽有一聲很尖利的槍聲,繼續(xù)便聞有一女子銳利悲慘地呼叫。
像這樣一起兇殺案,發(fā)生在市中心大名鼎鼎的大東旅社,立即引來好幾位新聞記者。
上海報紙報道了這一社會新聞:
翌日——1921年8月1日,上?!缎侣剤蟆繁憧恰洞髺|旅社內(nèi)發(fā)生謀斃案》。
同日,上海《申報》在第十四版進載新聞《大東旅社內(nèi)發(fā)現(xiàn)謀命案,被害者為一衣服麗都之少婦》。
8月2日,《新聞報》刊載《大東旅館中命案續(xù)聞》。
就連在上海用英文印行的《字林周報》(創(chuàng)刊于一八六四年7月1日),也在8月6日發(fā)表報道《中國旅館的奇異悲劇》。
綜合當時的這些報道及陳公博的回憶,案情如下:
7月29日,星期五,一對青年男女來到大東旅社,在四樓開了一個房間。
男的叫瞿松林,是在一個英國醫(yī)生那里當侍役;女的叫孔阿琴,是一家繅絲廠的女工,二十二歲。
這個瞿松林過去因私用客賬,曾坐牢四個月。這次趁英國醫(yī)生去青島避暑,便偷了他的一支手槍,和孔阿琴上大東旅社開房間。瞿松林在旅館循環(huán)簿上,寫了假名字“張伯生”,職業(yè)寫成“商人”。
“兩個人不知為什么不能結婚,相約同死”。這樣,在7月31日清晨五時,瞿松林用三十二毫米口徑手槍朝孔阿琴射擊。一槍未死,又用毛巾勒死了她。他本想與她同死,后來卻下不了決心。
上午,瞿松林只身外出,意欲他往,茶房因他未付房租,向他索錢。他說他的妻子還在房里,不會少你房租的。說罷,揚長而去。
到了下午七時光景,那房間仍緊閉房門。茶房生疑,用鑰匙打開了房門,大吃一驚,見那青年女子倒在地板上,鮮血滿地,已死。
經(jīng)警方查驗,孔阿琴左臂、大腿被槍彈擊傷,并有一毛巾纏在脖頸。
地板上扔著一支三十二毫米口徑的手槍和幾粒子彈。
桌子上,有瞿松林所寫的五封信,說自己要與孔阿琴同死云云……
在十里洋場、紙醉金迷的上海,像大東旅社這樣的兇殺案,三天兩頭發(fā)生,原本不足為奇。
然而,此案過去幾十年,卻引起歷史學家們的濃烈興趣。最早查考此案的便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韋慕庭。遠在太平洋彼岸,他從英文的《字林周報》上查閱那篇報道《中國旅館的奇異悲劇》他所關心的不是案件本身,卻是案件所發(fā)生的時間——因為它是一個時間坐標,確實了案件發(fā)生的時間,便可確定法國巡捕騷擾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閉幕的時間,以乃大致推定開幕的時間。
《字林周報》的報道明明白白地寫道:大東旅社兇殺案發(fā)在7月31日。
此后,李俊臣所發(fā)現(xiàn)的陳公博的《10日旅行中的春申浦》一文,也明確地寫道:“7月31日那天早上5點多鐘,我睡夢中忽聽一聲很尖利的槍聲……”
接著,為了考證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會期,邵維正也查閱了當時上海各報,都一致表明,此案在7月31日發(fā)生。
另外,在陳公博1924年所寫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在中國》一文中,也有一句:法國警察突然出現(xiàn)在李公館,是“在大會的第一周周末”。
7月30日正是周末——星期六!
由此,歷史學家們準確地推定了法國巡捕闖入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會場的日子是7月30日!
陳公博在一夜之間兩次受驚,不敢在上海久留。雖然他清楚聽見槍聲,卻沒告訴茶房,生怕警方在偵查此案時會要他充當證人。他并不怕當證人,只是在作證時,警方勢必會盤問他姓名、從何處來、來此何干之類,萬一把他與李公館聯(lián)系起來,那就麻煩了。
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大東旅社的總經(jīng)理郭標是陳公博的同鄉(xiāng)。“廣東人和廣東人總容易說話”,他跟郭總經(jīng)理打了個招呼,把行李暫且寄存在大東旅社,便帶著太太李勵莊到杭州散心去了……
匆匆轉移嘉興南湖
7月31日早上7時35分,一列快車從上海北站駛出,朝南進發(fā)。
在各節(jié)車廂里,散坐著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代表們。只是他們仿佛互不相識,各自獨坐。他們之中有張國燾、李達、毛澤東、董必武,陳潭秋、王盡美、鄧恩銘、劉仁靜、周佛海、包惠僧。何叔衡是否去了,尚是一個待解之謎。據(jù)有的當事人回憶,何叔衡提前回長沙了。
比起三天之前,這趟車算是空的。三天前——7月28日,正值陰歷6月24日,是南湖的“荷花生日”,四面八方的人趕去慶賀,湖里的船也驟然猛增。那天夜里,湖里舉行燈會,波光燈影,美不勝收。
不過,比起平日來,這趟車里去南湖的游客稍多一些。因為這天是星期日,上海方向早去晚歸的游客自然比往常增加。
那時的快車,只是相當于今日的慢車。小販們在車上叫賣醬油瓜子、豆腐干、五香豆,旅客們慢條斯理地咀嚼著零食,打發(fā)著時光。
王會悟小姐緊挨著李達。她今日顯得格外興奮——她是“領隊”兼“導游”。她的小巧的手提包一直不離身,包里放著這次去南湖的活動經(jīng)費。
嘉興是座古城,秦朝時稱由拳縣。到了三國時,這兒是吳國,設置嘉興縣。嘉興在大運河之側,又是滬杭鐵路的中點,也就興旺發(fā)達起來。
南湖是嘉興勝景,游嘉興者差不多都是為了游南湖。
南湖與大運河相連,古稱陸渭池,雅稱鴛鴦湖——因為南湖分東、西兩部分,形狀如同兩鳥交頸,便得了鴛鴦湖之名。
比起杭州西湖來,嘉興南湖顯得小巧而精致。湖面不大,當年虛稱八百畝,如今經(jīng)航空攝影精確測定,南湖水面面積為624畝。它是一個平原湖。放眼望去,湖的四周鑲著一圈依依垂柳。
南湖之妙,妙在湖中心有一個小島,島上亭臺樓閣掩隱在綠樹叢中。
南湖原本一片澤國,并無湖心島。那是在明朝嘉靖27年(1548年),嘉興知府趙瀛修浚城河,把挖出的泥用船運至湖心,堆成了一個人工小島。
在南湖之濱,矗立著一座設計獨具匠心的南國風格的樓。登樓眺望南湖,在春雨霏霏的日子里,四處煙雨茫茫,得名“煙雨樓”。那是公元940年前后五代后晉時,吳越國國王錢镠第四子廣陵王錢元璙所建。
趙瀛在南湖堆出一個人工島之后,翌年,便把煙雨樓拆移到島上。這樣,光禿禿的小島上冒出一座飛紅流翠的煙雨樓,又栽上銀杏、垂柳,頓時美若仙境。
萬歷十年(1582年),嘉興知府龔勉又下令在煙雨樓側建造亭榭,南面拓臺曰“釣鰲磯”,北面筑池曰“魚樂國”。如此這般,南湖如同錦上添花,姿色益增。
南湖名聲大振,是在清朝那位“旅游皇帝”——乾隆光臨之后。
乾隆愛南湖,尤愛湖心島上的煙雨樓。他六游江南,曾八次登南湖煙雨樓,前后賦詩近二十首!這樣,在湖心島,四處可見到乾隆御筆:
春云欲泮旋蒙蒙,
百頃明湖一棹通。
回望還迷柳綠,
到來辨榭梅紅。
不殊圖畫倪黃境,
真是樓臺煙雨中。
欲倩李牟攜鐵笛,
月明度曲水晶宮。
這位“旅游皇帝”甚至帶走了煙雨樓的圖紙,在皇家園林——承德避暑山莊的青蓮島上,仿建了一座煙雨樓。不過,乾隆再三嘆息,承德的煙雨樓只是形似而已,登樓卻不見煙亦不見雨!
打從乾隆御駕多次臨幸,南湖聲譽鵲起,慕名前來游覽者日眾。尤其是清明前后,春雨瀟瀟,垂柳初綠,煙雨蒼茫,南湖洋溢著朦朧之美。
南湖的另一盛事是在民國元年(1912年)冬,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路過嘉興,各界人士萬余人集結于嘉興車站歡迎。孫大總統(tǒng)下車后,來到蘭溪會館,發(fā)表了一小時演說,掌聲雷動。演說畢,孫中山游南湖煙雨樓,在樓前留下一幀照片:穿一件毛皮大衣,雪白的襯衫領子,系著一根領帶……
冒著黑煙的蒸汽火車頭拖著一節(jié)節(jié)車廂,在滬杭線上行駛了將近三個小時,在上午10時25分??吭诩闻d車站。
李達和王會悟下車后,走在最前面。代表們?nèi)齼蓛筛S其后。
兩層樓的嘉興車站,看上去像幢辦公樓。走出火車站的正門,王會悟并不直奔南湖,卻領著眾人朝嘉興的“南京路”——張家弄(今已拓寬,改名勤儉路)走去。
張家弄里有個熱鬧的處所,猶如上海的大世界,叫做寄園。寄園里有假山,有樓閣,唱戲的、變把戲的、說書的,濟濟一堂。那里有一座嘉興最高級的旅館,叫鴛湖旅館,這名字來自南湖的別名——鴛鴦湖。
王會悟安頓代表們在鴛湖旅館內(nèi)開了房間,洗洗臉,吃個粽子,暫且歇息。先在那里開了房間,為的是擔心當天會議不能結束,有個過夜的地方。
王會悟像個熟練的導游小姐,在辦好代表們的住宿手續(xù)之后,便請鴛湖旅館賬房先生代訂畫舫。
畫舫,是文人們對于大型游船的雅稱,當?shù)厝私兴敖z網(wǎng)船”。
據(jù)說,南湖里本來沒有畫舫,只有小船。小船敞篷,坐三五個游人,如此而已。
“絲網(wǎng)船”也就是大型漁船,本是在太湖里拉網(wǎng)捕魚的,收入一般。不知何年何月,有一艘絲網(wǎng)船沿南北大運河駛入南湖,在南湖里捕魚。南湖湖小水淺,魚不多。這艘船正想沿運河重返太湖,卻被游人看中,搭船游湖。大船載客多,船上活動余地大,而且平穩(wěn)。
陰差陽錯,漁船“改行”,干起旅游船這角色來了,收入頗豐,比打漁強多了。消息傳開,好多艘絲網(wǎng)船從太湖南下,進入南湖,“改行”成旅游船。
船多了,彼此間為了招徠游客,展開了一番競爭:各船都紛紛向豪華型發(fā)展,船艙里鋪上紅漆地板,艙壁雕龍描鳳,放上紅木太師椅、八仙桌。設置精美的臥室,供抽大煙者、玩妓女者歇息。后艙砌上爐灶,供應茶水、熱氣騰騰的點心。
這么一來,辦婚事喪事,包上一艘畫舫,在湖里慢悠悠游上一天,酒席招待。
這么一來,找個戲子、歌女,吹拉彈唱,湖上優(yōu)游,也是樂事。
這么一來,呼朋吆友,圍坐在八仙桌四周,筑起方城,逍遙自在。
這么一來,尋花問柳,一艘畫舫包幾天幾夜,盡興而散,成了水上妓院。
這么一來,不光是外地游客雇船,本地人包船的更多。畫舫已成變相旅游船,變出各種各樣特殊的用途。
這么一來,畫舫不再用帶腥味的舊漁船改裝,干脆定制專供旅游的新船。只是船的外形還是絲網(wǎng)船的模樣,還是由那班建造絲網(wǎng)船的工匠們制造。
南湖水淺,尤其是岸邊水淺,畫舫無法靠岸。各畫舫都附一艘小船,往來于碼頭和畫舫之間接客送客。為了博得游客青睞,小船往往由年輕俏麗女子駕駛,名喚“船娘”。倘用“現(xiàn)代名詞”稱呼,也就是“水上公關小姐”。
除了靠船娘在碼頭上拉客之外,畫舫還在鴛湖旅館賬房設立了租船處。航主們心中明白,住得起鴛湖旅館的,都是高等客人,自然也就有錢雇畫舫。
“租雙夾弄的!”王會悟小姐很內(nèi)行,她對賬房先生說出了租船的規(guī)格。
所謂“雙夾弄”,是指船的中艙與后艙之間有兩條過道,表明是大號船。
“對不起,小姐。雙夾弄的都在昨天被預訂了?,F(xiàn)在只有單夾弄的?!辟~房先生答道。
所謂“單夾弄”,是指船的中艙與后艙之間只有一條過道,表明是中號船。
“那就只好將就?!蓖鯐蛘f,“另外,包一桌酒席,借兩副麻將。”
聽見“借兩副麻將”,賬房先生笑了一下。
王會悟給了他八個銀元——四元半是中號畫舫租費,三元是酒菜錢,余下是小費。
訂好畫舫,代表們在“導游小姐”王會悟的帶領下,來到了湖邊碼頭。
見到來了那么多客人,好幾位“船娘”上前吆喝:“南湖去?坐我的船!坐我的船!”
“我們訂好哉!”王會悟連連謝絕圍上來的“船娘”。
代表們分批登上一艘小船。小船來回擺渡,把代表們送上一艘中號的畫舫。
中國共產(chǎn)黨宣告正式成立
從船頭穿過小巧的前艙,便來到寬敞的中艙。
這中艙雖然比李公館的餐廳小一些,不過八仙桌四周一把把太師椅,坐上去還是寬敞的。
艙里金碧輝煌,就連每一根柱子上都刻著金色盤龍。四壁刻著金色的花卉、耕牛、人物、飛鳥。橫匾上鐫“湖光彩月”四字,兩側對聯(lián)為“龍船祥云陽寶日,鳳載梁樹陰場月”。
碧綠的波光從窗口射進艙內(nèi),輕風吹拂,好一個清涼世界。
八仙桌上放著一套宜興紫砂茶具。王會悟給代表們沏上龍井綠茶,然后嘩的一聲,把麻將牌倒在八仙桌上,代表們都會意地笑了。
她到后艙跟船老大打個招呼,遞上一包香煙,船便緩緩地在湖面上移動。接著,她走過中艙,來到前艙,透過艙門望著“風景”——倘有異常動向,隨即報告中艙。
甩掉了跟蹤的密探,遠離人喧車囂的上海,如此安謐,如此秀麗,淺綠的湖面上飄著翠綠色的菱葉,一塵不染,令人心曠神怡。
湖上的游船不算很多。偶而有畫舫從近處經(jīng)過,傳來留聲機的歌聲,代表們便嘩嘩洗起麻將牌來。
將近中午,下起一陣小雨,游人四散,湖面上更為安靜。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最后一次會議,就在這時開始。
代表們討論著黨綱和決議。那張放在李漢俊家抽斗里,被密探們所忽視的“廢紙”,此刻成為代表們字斟句酌的文件。馬林不在場,又缺了常常持異議的李漢俊和陳公博,討論的過程不像往日那么激烈,十分順利地進行著。
中午時分,一艘小船駛近,靠上大船。船娘遞上好幾只竹編的大籠屜,里面是剛從鴛湖旅館送來的飯菜。
這時,船老大把圓桌面鋪在八仙桌上,十來位代表正好坐滿一桌。
南湖的鰱魚、蟹、蝦,味道鮮美,代表們一邊吃,一邊稱贊著。
最為奇特的是一大盆像元寶一般的菱,沒有角。王會悟介紹說:“這是南湖的特產(chǎn),叫無角菱,又叫餛飩菱,肉多味甜。很奇怪,出了南湖,長出的菱就有角了!”
如此有趣的菱角,代表們頭一回品嘗。
飯罷,大船靠近湖心島,代表們漫步在煙雨樓,稍事休息。
接著,會議又在船里舉行。
第一個獲得正式通過的,便是后來分別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以及從蘇聯(lián)轉來的共產(chǎn)國際檔案中發(fā)現(xiàn)的《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個綱領》。從英文稿和從俄文稿還原譯成中文,并無太多的差異。尤其令人注意的是,英文稿和俄文稿都缺少了第十一條。
現(xiàn)據(jù)俄文稿,全文照錄于下:
一,我們的黨定名為“中國共產(chǎn)黨”。
二,我們黨的綱領如下:
(1)革命軍隊必須與無產(chǎn)階級一起推翻資本家階級的政權,必須援助工人階級,直到社會階級區(qū)分消除的時候。
(2)直到階級斗爭結束為止,即直到社會的階級區(qū)分消滅時為止,承認無產(chǎn)階級專政。
(3)消滅資本家私有制,沒收機器、土地、廠房和半成品等生產(chǎn)資料。
(4)聯(lián)合第三國際(引者注:即共產(chǎn)國際)。
三,我們黨承認蘇維埃管理制度,要把工人、農(nóng)民和士兵組織起來,并以社會革命為自己政策的主要目的。中國共產(chǎn)黨徹底斷絕與資產(chǎn)階級的黃色知識分子及其類似的其他黨派的任何聯(lián)系。
四,凡承認本黨黨綱和政策,并愿成為忠實的黨員者,經(jīng)黨員一人介紹,不分性別,不分國籍,都可以接收為黨員,成為我們的同志。但是在加入我們的隊伍以前,必須與那些與我們的綱領背道而馳的黨派和集團斷絕一切聯(lián)系。
五,接受新黨員的手續(xù)如下:被介紹人必須接受其所在的地方委員會的考察,考察期限至少為兩個月??疾炱跐M后,經(jīng)大多數(shù)黨員同意,始得成為黨員。如果該地有執(zhí)行委員會,必須經(jīng)執(zhí)行委員會批準。
六,在黨處于地下狀態(tài)時,黨的重要主張和黨員身份應保守秘密。
七,每個地方,凡是有黨員五人以上的,必須成立委員會。
八,委員會的黨員經(jīng)以前所在地的書記介紹,可以轉到另一個地方委員會。
九,凡是黨員不超過十人的地方委員會,應設書記一人;超過十人的應設財務委員、組織委員和宣傳委員各一人;超過三十人的,應由委員會的成員中選出一個執(zhí)行委員會。關于執(zhí)行委員會的規(guī)定,下面將要說到。
十,工人、農(nóng)民、士兵和學生等地方組織的人數(shù)很多時,可以派他們到其他地區(qū)去工作,但是一定要受當?shù)貓?zhí)行委員會最嚴格的監(jiān)督。
十一,(遺漏)。
十二,地方執(zhí)行委員會的財政、活動和政策,必須受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的監(jiān)督。
十三,委員會所管轄的黨員超過五百人或同一地區(qū)有五個委員會時,必須成立執(zhí)行委員會。
全國代表會議應委派十人參加該執(zhí)行委員會,如果這些要求不能實現(xiàn),必須成立臨時中國共產(chǎn)黨執(zhí)行委員會。關于執(zhí)行委員會的工作和組織,下面將要更加詳細地闡述。
十四,黨員如果不是由于法律的迫使和沒有得到黨的特別允許,不得擔任政府的委員或國會議員。士兵、警察和職員不在此例。
十五,這個綱領經(jīng)三分之二全國代表大會代表同意,始得修改。
這個黨綱,便是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最重要的成果。黨綱明確地申明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治主張,
規(guī)定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奮斗目標、組織原則以及其他政黨的關系。中國共產(chǎn)黨是依據(jù)馬克思主義學說為理論建立的。
看得出,在那樣緊張的環(huán)境中所通過的黨綱存在著疏漏之處。除了第十一條空缺——很可能是因為引起爭論,一時相持不下而刪去,卻又來不及補上合適的文字,第九條、第十三條中所提及的“下面將要更加詳細地闡述”,實際上“下面”沒有提及。很可能也是因為引起爭論,刪去了“下面”的條文,以致造成前后文不銜接。
盡管倉促成文,這個黨綱是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性的重要文獻,表明了中國共產(chǎn)黨從一開始建立,便沿著馬克思主義的軌道運行,堅決摒棄了當時頗為盛行的無政府主義。
接著,在南湖的那艘畫舫里,又通過了第二個文件,即《中國共產(chǎn)黨的第一個決議》。決議分為六部分,即:一,工人組織;二,宣傳;三,工人學校;四,工會研究機構;五,對現(xiàn)有政黨的態(tài)度;六,黨與第三國際的關系。
其中第六部分全文如下:
“黨中央委員會每月應向第三國際提出報告?!?br/> “在必要時,應派遣特別全權代表一名到駐伊爾庫茨克的第三國際遠東書記處去。此外,要派代表到其他遠東各國去,以發(fā)展和配合今后階級斗爭的進程?!?br/>
據(jù)李達回憶,那天的大會還通過了《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宣言》。張國燾的回憶錄中也提起曾起草過《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宣言》。這篇宣言未曾傳世,迄今未能找到。
據(jù)李達回憶,宣言的大致內(nèi)容如下:
“接著大會討論《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代表大會的宣言》草案,這宣言有千把字,前半大體抄襲《共產(chǎn)黨宣言》的語句,我記得第一句是‘一切至今存在過的歷史,是階級斗爭的歷史’。接著說起中國工人階級必須起來實行社會革命自求解放的理由,大意是說中國已有產(chǎn)業(yè)工人百余萬,手工工人一千余萬,這一千多萬的工人,能擔負起社會革命的使命,工人階級受著帝國主義與封建勢力的雙重剝削和壓迫,已陷于水深火熱的境地,只有自己起來革命,推翻舊的國家機關,建立勞工專政的國家,沒收國內(nèi)外資本家的資產(chǎn),建設社會主義經(jīng)濟,才能得到幸福生活。宣言草稿中也分析了當時南北政府的本質,主張北洋封建政府必須打倒,但對于孫中山的國民政府也表示不滿。因此有人說‘南北政府都是一丘之貉’,但多數(shù)意見則認為孫中山的政府比較北洋政府是進步的,因而把宣言中的語句修正通過了,宣言最后以‘工人們失掉的是鎖鏈,得到的是全世界’一句話結束?!保ɡ钸_,《中國共產(chǎn)黨的發(fā)起和第一次、第二次代表大會經(jīng)過的回憶》,載《“一大”前后》(二),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天色漸暗。大會進入最后一項議程,即選舉中國共產(chǎn)黨的中央領導機構??紤]到當時的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不過五十多人,各地的組織也不健全,所以決定不成立黨的中央委員會,只建立中央局。
就在選舉著手進行之際,湖面上忽地傳來一陣“突、突、突”的響聲,會不會是警察局的汽艇?
代表們收起了剛剛討論通過的文件,嘩啦嘩啦叉起麻將來。
“突、突、突”聲由遠而近,果真是一艘汽艇,不過,汽艇從畫舫一側一掠而過,并未前來找“麻煩”。事后知道那是嘉興城里一位紳士的汽艇,與警察局無關。
一場虛驚過去。選舉繼續(xù)進行,用的是無記名投票方式。
中央局的人選很簡單,共三人,即書記一人,宣傳主任一人,組織主任一人。
書記,當然非陳獨秀莫屬。這位《新青年》的創(chuàng)始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五四運動和新文化運動的領袖,在當時享有很高的聲望。
陳獨秀的表弟濮清泉(濮清泉又名濮德治,他說陳獨秀母親姓查,“和我母親是堂姐妹”)。寫過《我所知道的陳獨秀》(《文史資料選輯》,第七十一輯,1980年版。又載于《雙山回憶錄》),內(nèi)中有一段頗為重要的回憶:
據(jù)陳獨秀告訴我,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他因事留在廣東,沒有參加,之所以要他當總書記,是第三國際根據(jù)列寧的意見,派一個荷蘭人馬林來中國傳達的。說是中國無產(chǎn)階級還沒有走上政治舞臺,黨的總書記一職,要找一個有名望的人,號召力要大點。
果真,選舉結果,以集中的票數(shù)一致選舉陳獨秀為總書記。
張國燾主持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擅長社會活動,也得到不少選票,被選為組織主任。
李達負責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籌備工作,是上海共產(chǎn)主義小組的代理書記,著譯過大量介紹馬克思主義的文章,被選為宣傳主任。
在唱票時,忽地唱到李漢俊的名字。董必武問了一句:“是誰選的?”
劉仁靜答:“是我選的?!?br/> 這是李漢俊獲得的唯一的一票。
周佛海在《往矣集》中如此說:
我們就在船上開起會來,通過黨綱和黨的組織,并選舉陳仲甫為委員長,我為副委員長,張國燾為組織部長,李鶴鳴為宣傳部長,仲甫未到滬的時期內(nèi),由我代理。……
他的這段寫于1942年1月的回憶,把書記記為委員長,把組織主任、宣傳主任記為組織部長、宣傳部長,這種以后來流行的職務稱謂當作當初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局的職務稱謂,倒也沒有什么。問題在于,周佛海自稱當選為“副委員長”。
在張國燾的《我的回憶》中,把此事講得比較清楚:
大會旋即一致推舉陳獨秀任書記,李達任宣傳,我任組織。在陳先生沒有返滬以前,書記一職暫由周佛海代理?!碑敃r由周佛海代理書記,是因為散會之后,周佛海仍留滬度暑假。
在留滬的四人之中——李達、李漢俊、包惠僧和他選定由他代理書記。
司馬璐先生在《中國共產(chǎn)黨黨史暨文獻選粹》一書中論及周佛海自稱“副委員長”時說:“周佛海在這個問題上有‘自抬身價’之嫌?!?br/> 另外,關于南湖會議的日期,亦即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閉幕日期,許多當事人回憶是在法國巡捕騷擾大會的翌日——7月31日。現(xiàn)在,大多數(shù)中國共產(chǎn)黨黨史專家也認為這一日期準確可靠。
不過,董必武在1929年12月31日致何叔衡的信中寫道:
會場是借李漢俊的住宅。開到最后一次會的時候,忽被偵探所知,未及成會,李寓即被搜查。隔了一日,我們到嘉興東湖(引者注:應為南湖)船上,將會開完?!保ā丁耙淮蟆鼻昂蟆?三),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這封信是董必武答復何叔衡的關于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的一些問題而寫的。此信表明何叔衡很可能沒有出席南湖的閉幕式,不然董必武用不著如此詳細在信中答復他。
信中說“隔了一日”去南湖,則應是8月1日。除了董必武之外,張國燾、陳公博等的回憶,也說隔了一日。
不過,查閱1921年8月21日《申報》,卻報道8月1日下午嘉興狂風暴雨,吹翻了南湖游船四五艘。8月3日、4日,《申報》還繼續(xù)報道此事。然而,在所有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代表回憶中,都未提及狂風暴雨之事。這表明南湖會議不可能在8月1日。
也有人以為南湖會議在8月5日舉行。如蘇聯(lián)κΒ舍維廖夫著《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史》指出:“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于1921年7月23日——8月5日在上海和嘉興秘密舉行?!鄙峋S廖夫所依據(jù)的是駐赤塔紅色工會國際代表ЮЛ斯穆爾基斯寫于1921年10月13日的一封信:
“您大概已經(jīng)知道,從7月23日到8月5日,在上海舉行了中國共產(chǎn)黨的代表大會……”(1972年第六期蘇聯(lián)《亞非人民》雜志首先公布這一保存于蘇共中央馬列主義研究院中央黨務檔案館的信)
斯穆爾基斯與當時在上海的尼科爾斯基以及弗蘭姆堡都有著直接聯(lián)系,而此信又是在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閉幕不久寫的,有一定的可信性。
不過,依據(jù)當時的形勢,那么多的來自各地的代表在受到法國巡捕注意之后,仍滯留上海多日,直至8月5日才去嘉興,似乎不大合乎情理。
在南湖游船上的會議到下午六時結束,由張國燾宣布閉幕。代表們輕聲呼喊以下口號:
“共產(chǎn)黨萬歲!第三國際萬歲!共產(chǎn)主義、人類的解放者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一大”前后》(一),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當天晚上,代表們便乘火車返回上海。抵達上海時,已是夜色如黛了。
具有劃時代意義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就這樣結束了。
從此,中國共產(chǎn)黨宣告正式成立,并得到了共產(chǎn)國際的承認,作為一支新生的政治力量開始活躍于中國的政治舞臺。
那艘在波濤中輕輕搖晃的畫舫,成了中國共產(chǎn)黨誕生的搖籃。
南湖的畫舫,在1937年12月日軍占領嘉興之后,都被拉去當運輸船,毀于戰(zhàn)火。從此,南湖上再也見不到畫舫。
抗日戰(zhàn)爭結束之后,南湖的游人才漸漸增多,汽船代替了畫舫。
解放后,為了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在南湖湖心島籌辦紀念館。不過,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是在畫舫中召開,沒有畫舫供后人瞻仰終是憾事。
于是,找了許多當年的搖船人、船娘開座談會,回憶當年畫舫的模樣。又派人到無錫,找那些造過絲網(wǎng)船的老工匠開座談會。這樣,畫出了圖紙,做成了模型,送往北京審查。
模型得到了認可。1959年,中央撥??钊f元人民幣仿制(不是復制)畫舫,還另撥黃金二兩,供艙內(nèi)裝飾之用。
經(jīng)過老工匠們精心建造,一艘嶄新的畫舫出現(xiàn)在南湖。這艘畫舫系在湖心島畔,裝了跳板供瞻仰者進艙參觀。
1964年董必武重游南湖,步入畫舫,連聲說:“很像當年那艘畫舫,仿制很成功!”
從此,畫舫從供內(nèi)部參觀到公開展出。數(shù)以萬計的參觀者出入畫舫參觀,遙想當年在艙中召開中國共產(chǎn)黨“一大”閉幕式的情景……
這艘畫舫迄今仍停泊在南湖湖心島之側、煙雨樓旁。只是參觀者太多,使艙板磨損加劇,不得不限定每日參觀的人數(shù),以保護這艘現(xiàn)存的唯一的畫舫……
注釋:
?、?《溫州發(fā)現(xiàn)國內(nèi)最早版本的〈共產(chǎn)黨宣言〉》,《溫州日報》1998年2月28日。
?、?《穿越黑暗歲月的一道霞光──〈共產(chǎn)黨宣言〉中譯首版本被發(fā)現(xiàn)的故事》,《濟南日報》1996年6月25日。
?、圻@是陳光磊對筆者所談的。他記得,陳望道說過,當時與周作人通信甚多,寄《共產(chǎn)黨宣言》是由周作人轉去的,不是直接寄給魯迅。后來許多文章寫成陳望道直寄魯迅。
?、苻D引自鐘桂松著,《茅盾傳》第三十五章《最后的奉獻》,東方出版社1996年版。
?、?《毛澤東詩詞選》,137頁,人民文學出版1986年版。
⑥ 《“一大”前后》,第一冊,128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一大”前后》,第一冊,134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一大”前后》,第一冊,164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一大”前后》,第一冊,394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饬_章龍,《我對山東建黨初期情況的回憶》,載《共產(chǎn)主義小組》(下),中國共產(chǎn)黨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
11陳公博,《寒風集》,地方行政社1944年版。
12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列所、近代史研究所編,《馬林與第一次國共合作》,8頁,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
13以下“G類”檔案文獻均引自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列所、近代史研究所編,《馬林與第一次國共合作》,光明日報出版社1989年版。
14 《回憶李大釗》,40頁,人民出版社1980年7月版。這一資料是羅章龍孫女羅星元抄寄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