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順原本不叫得順,而是叫阿黃。它是一只非常不起眼的本地土狗,長相極其普通,短嘴、平額,四肢粗短,毛色棕黃,雙耳柔軟闊大,溫順地耷拉在圓圓的腦袋兩側(cè)。它的頭一個主人是涔水鎮(zhèn)派出所的所長王坪達。王所長養(yǎng)狗,不為看家護院,只是為了冬季進補,因而他的狗都沒有什么像樣的名字,他只是叫它阿黃。涔水鎮(zhèn)上有過許多阿黃。
王所長酷愛食狗肉,這在涔水鎮(zhèn)是件家喻戶曉的事情。年輕的時候,王所長愛吃公狗肉,兩歲左右的公狗,一身都是生猛的肌肉,很合他的胃口。后來上了年紀,王所長漸漸覺出了公狗的腥臊,愛上了細膩肥嫩的母狗肉。王所長認為產(chǎn)過仔的母狗肉質(zhì)松散、粗糙,因而他不吃生產(chǎn)過的母狗。每年冬至過后,王坪達會把宰殺后清洗干凈的狗分成大致相等的小塊,養(yǎng)在結(jié)著薄冰的清水里,隨吃隨撈,紅燒、黃燜或蔥姜爆炒。下雪天,西窗白,王坪達會支上只火鍋,溫一壺老酒,邊吃狗肉,邊賞一院梅香雪。這樣的日子就是神仙只怕也過不到許多的。到了年底,王所長吃完一只一歲半左右的小母狗后,會去鄉(xiāng)下尋找另外的一只來養(yǎng)。阿黃從鄉(xiāng)下來到涔水鎮(zhèn)時,不過六七個月大的樣子,有一副孩子似的心無戒備、天真爛漫的表情。它在派出所大院的水泥坪上跑來跑去,就跟它在鄉(xiāng)下的田野里撒歡一樣自在。沒幾天,阿黃就跟大家熟了起來,不管誰叫一聲“阿黃”,它都會歡快地跑到那人的面前,用自己柔軟濕潤的鼻子去那人的腿腳上磨蹭。初來涔水鎮(zhèn)的阿黃很快樂。
王坪達除了愛吃狗肉,還好一樣,就是去浮生茶社聽梁小來的大鼓書。梁小來二十五歲,年紀不大,卻是當(dāng)?shù)赜忻墓耐酰眠^許多次大鼓擂臺賽的冠軍,從涔水流域、澧水流域一直拿到沅水流域,方圓百里名頭都很響。茶社開在小鎮(zhèn)西街上,由先前的裁縫鋪改造而成,坐北朝南,暗褐色的大門上方,黃褐锃亮的梨木牌匾上,碗大的“浮生茶社”四字,年年都要用曹素功的墨認真地潤上一遍。臨街的墻上裝上了闊大的攥心格子木窗,墻面也用老式青磚重新砌過,與周圍那些花花綠綠瓷磚貼面的店鋪相比,浮生茶社就像是一個和現(xiàn)世有點隔膜的舊式紳士,端嚴、內(nèi)斂、不事張揚。茶社的生意談不上好壞,只是細長如流水,不溢不竭,不盈不虧。左鄰右舍,布匹店改賣東北米,鍋餃店改賣香蠟紙扎,水果店變成了麻將館,只有這茶社,多年來坐看他人城頭變換大王旗,兀自巋然不動。與市井的熱鬧相比,茶社另有一番清涼。一個人進了茶社,叫上一壺太清綠,看日影緩緩掠過街對過的檐角,縱有天大的煩惱,也暫且撂到腦后去。時疾時緩的鼓聲,伴著一折甘露寺,或是斬馬謖,將人手中的一段平常光陰,演化得各外意味悠長。冬天到,寒風(fēng)起、薄霜降,萬物收斂,卻正是鄉(xiāng)下人的閑暇好時光,梁小來的浮生茶社每天午后準時開講。到了年底,出外打工的人也陸續(xù)回來了,茶社格外熱鬧起來。王坪達只要有空,就會穿街過巷去茶社聽書。出于職業(yè)的習(xí)慣,聽書之余,他也觀人。出外掙錢的人中,有那么幾個,荷包滿了,卻是帶了病回來的,臉色比去年差了很多。內(nèi)中一個神情委頓的中年男子,似有大傷,往往是一曲未終,就拂袖而去了。遍布街頭巷尾的關(guān)于他賣腎的流言,似乎不全是空穴來風(fēng)。幾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錢來得多少有些蹊蹺,王坪達從他們的眼神里也能窺出一絲端倪。外面的世道不見得就有多好。
王坪達去茶社聽書,阿黃來來去去都跟著他。與別的狗不同,阿黃到了茶社,見了生人,從不亂竄亂吠,鼓聲一響,阿黃就趴在王坪達腳下一動不動,凝神屏息,安靜得很。梁小來于是特地讓為阿黃設(shè)一座,準備了一只墊著稻草的竹筐給它。久而久之,阿黃也成了茶社的???。聽完書回去的路上,王坪達哼一句,阿黃應(yīng)一句:
“勸千歲啊——”
“汪汪!”
“殺字休出口!”
“汪汪汪——”
“老臣與主那個呀、說從頭!”
“汪!汪汪!”
……
人人都覺到了阿黃的有趣。
梁小來看到阿黃時,也總是要俯身抱一抱,或摸摸它毛茸茸的圓腦袋。阿黃呢,則會把頭往梁小來懷里偏一偏,或伸出舌頭將他的手掌舔一舔,小兒女情態(tài)盡顯。鎮(zhèn)上的女人們見了,就不免要打趣梁小來:
“嗬!好個母狗!”
梁小來尚未娶妻,也不知是從什么時候起,鎮(zhèn)上的女人們愛拿這單身漢開玩笑。那些曾牽線搭橋、想把妹子嫁給他卻落了空的女人,偶爾會恨鐵不成鋼地伸手在他身上擰一把,道:“一塊好羊肉,倒落在狗口里!”梁小來從來只是笑一笑,并不搭理那些瘋女人,一般說來,漢子們都惹不起她們。她們跟小孩子一樣,瘋起來最會廝纏,你縱有千鈞力氣,又能用到哪里去呢?在涔水鎮(zhèn),人人都知道梁小來和他師傅的小女兒周水清相好,周水清住在涔水河對岸的綠浦村,比梁小來小六七歲。梁小來要想娶她,還得熬上兩年。都說周水清身體不好,自小多病多災(zāi)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娶回家大約也只能當(dāng)菩薩供著。也有人說她沒怎么上過學(xué),識字全靠了她爹的一箱子鼓書本子,人也是有些癡癡的,周圍的人都不大看得懂她。還有人說她是個跛子,出不得門,都不曾到過涔水鎮(zhèn)的。隔著窄窄的一條河,能有什么事瞞得過鎮(zhèn)上的人?梁小來少年老成,自小就很有主意,不像時下的年輕人,談起戀愛來只是胡鬧。不管別人說什么,他還是常常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地過河去看周水清,來來往往不急不躁的樣子,讓那些想取笑他的人漸漸也沒了心緒。這鎮(zhèn)上有不少人是看著梁小來自難處過來的,那么小就沒了爹娘,姐姐遠嫁,哥哥有事常年不回家的,他自己安安靜靜地長大了,沒有給別人添過一點麻煩,是個多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阿黃親熱他,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梁小來十來歲習(xí)鼓書,多年沉浸其中,上自帝王將相,下到癡男怨女,從古說到今,雖是一門小技,但久而久之,他也漸辨得些性情、考得些方俗,能形容萬類,知得千古秋涼。阿黃,孩子似的天真、敦厚和順的樣子令他歡喜。梁小來得了個空,一本正經(jīng)地對王坪達說:“明年冬天,我拿十只肥狗換阿黃,可好?”
王坪達擺手答道:“換,即是不忍,不忍,則食之不香。不香,你給我一百只肥狗,又有何用呢?”
生而為狗,真是可憐!聽聞的人不免感嘆。但感嘆歸感嘆,萬物都得各安其命,阿黃也不例外,這個道理大家還是懂得的,于是日子照舊過了下來。
轉(zhuǎn)過一個冬來,阿黃長大了不少。長大了的阿黃,還是一個孩子似的心性,快活、對人友善,且無比信賴。時常有頑皮的孩子爬到它的背上去玩,阿黃支撐不住了,就和背上的人一起滾到地上去。人人見了這番情景,都不免要嘆一句:“好歹也是狗啊,怎么就一點都不惡呢?”
進入四月,阿黃十來個月大了。十來個月大的阿黃,已是一只青春曼妙的狗,它的身形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更加長大,毛色也格外光亮,完全是一副漂亮的成年母狗的模樣。涔水鎮(zhèn)的人很少能在街上見到阿黃了,王坪達去茶社,也不再帶著它。四月天,天氣太過和暖,萬物生機勃勃,但凡阿黃出門,總有公狗尾隨挑逗,王坪達不勝其煩,就把阿黃關(guān)在了派出所大院內(nèi)。鎮(zhèn)上那些成年的公狗,開始有事沒事地往派出所大院跑。王坪達時常拿了警棍站在大院門口驅(qū)狗。后來,阿黃的脖子上多了一根狗繩,狗繩一端系在院子里一棵開滿白花的梨樹上。阿黃時常圍著梨樹打轉(zhuǎn),眼神憂愁地向外張望。阿黃在樹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繩子在樹上繞啊繞,變得越來越短。繩子短得不能再短的時候,阿黃竟知道掉過頭來,再把繩子繞回來。阿黃的這股子聰明勁,引起了人們觀賞的興趣。來來往往的人常常停下腳步,看阿黃如何把尾巴歪向一邊,圍著梨樹打轉(zhuǎn)。有時候阿黃受了那些公狗的挑逗,當(dāng)著眾多看客的面,“汪汪汪”叫著直往外掙,掙得雪白的梨花落了一身,看上去讓人十分不忍。
就有人拿阿黃與王坪達套近乎:“王所長,你行行好,給它招個女婿吧。”
王坪達笑一笑,不緊不慢地應(yīng)道:“它還小。再說,阿黃那么漂亮,總得挑一挑的,不過……”他停下來,歪著腦袋將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倘若你肯,我又有何不肯的?”眾人于是都快活地笑了。
涔水鎮(zhèn)派出所共有三位民警。所長王坪達,警員小劉,外加一個內(nèi)勤小孫。小劉除了時不時跟著王坪達出警外,還有一個任務(wù),就是替王所長看管阿黃,以防它被那些發(fā)情的公狗壞了金身。小劉二十出頭,不同當(dāng)下那些活泛的年輕人,卻是個實腸子,給他個棒槌,也當(dāng)起真(針)來,看狗沒幾天,他就開始撓頭了。派出所是老百姓經(jīng)常進出的地方,補辦身份證,給新生的孩子上戶口,放養(yǎng)在山上的老牛不見了,鄰居家的竹根長得越了界……凡此種種,都是免不了要到派出所走一趟的,因而派出所大院的門不能總關(guān)著。阿黃倒是跑不出去,可是那些公狗,一不留神就會溜進來。
小劉對王坪達抱怨道:“這事何時是個頭啊,比抓賊都難?!?br/> 王坪達看著不停打轉(zhuǎn)的阿黃,笑著打趣小劉:“嘿嘿!你以為它像你一樣,一年到頭都惦記這事嗎?過了這半個月,只消半個月,它就安靜了。”
小劉很有些難為情地笑了。
小劉戀著縣城里一個賣童衣的姑娘,這在涔水鎮(zhèn)也是件人盡皆知的事情。賣童衣的姑娘比小劉大三歲,小劉叫她姐姐。姐姐對小劉時好時壞的,姐姐對小劉壞,小劉是得個空就要往縣城跑的;姐姐對小劉好,小劉更是得個空就要往縣城跑?,F(xiàn)在正是對他好的時候。小劉去縣城不敢開所里那輛吉普車,怕所里有什么急事要用,他全靠了一輛舊摩托,“突突突”去,“突突突”回。涔水鎮(zhèn)到縣城二十里路,有時只是三兩個小時的空,他也“突突”個來回。瞧他忙的!鎮(zhèn)上的人就不免要笑話他。
聽說是半個月,小劉于是松了一口氣。但還是疑惑得很,只是不好問人。閑下來他蹲在阿黃面前,兩手撐著腮幫子看著它,想起自己與姐姐的熱鬧,不免患得患失、柔腸百轉(zhuǎn)。他恨不得問阿黃一句:感情的事,果真能這樣來無影、去無蹤嗎?阿黃解不了小劉的疑惑,它為自己的那點欲望所困,只管在樹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小劉很有些惆悵的,末了回過神來,想到阿黃不過是條狗,于是又都釋然了。
王坪達比小劉多吃了三十年的飯,路過的橋,接起來要比小劉走過的路長。小劉和阿黃,他都看在眼里。四月桃花天,人與狗,都易患癡癥。因此看到時,王坪達的臉上會生出一點若有若無的和藹的笑。年輕人,身子就是一池活潑潑的春水,能經(jīng)得起什么風(fēng)吹?老成如梁小來,也不例外。同樣是講《昭君出塞》,梁小來在春上講的與在冬天里講的會有所不多,茶社窗外的桃花一開,梁小來的鼓書里不知不覺就多了些“無風(fēng)竹影、有月窗紗”這樣的詞兒。因此王坪達認為,不管是不是在桃花天,也不管是不是與癡癥有關(guān),人,總歸會像阿黃一樣,一輩子難免會有這樣一兩個不知害臊、糊里糊涂的“半個月”的,別人先且不管,就拿他自己來說吧,以前常穿一雙能踢碎人腦殼的軍用皮鞋,走個路也弄得山響,連狗都怕他,可是末了,還是覺得千層底的布鞋舒服,還是覺得安安靜靜走自己的路好。一切都只是個過程而已。
世上萬般事,都是人算不如天算。阿黃這事也不例外。
一天早晨,王坪達正在米線店里吃一碗牛肉米線,電話響了,是他在沅城中級法院當(dāng)法警的同學(xué)老趙打來的。老趙喊王坪達去楊樹灣,說是“有事相商”。楊樹灣是個槍決死刑犯人的地方,老百姓都叫它“殺場”。這殺場位于沅城與涔水鎮(zhèn)之間,靠沅城方向,一個極其不引人注意的所在。楊樹灣不是灣,而是一個向陽的山坡,山坡上也沒有楊樹,而是長著一大片黑壓壓的松樹。王坪達接完老趙的電話,發(fā)了一會兒呆。一眨眼,和老趙竟有好些年沒見面了。老趙以前是武警,轉(zhuǎn)業(yè)后當(dāng)了法警。年輕的時候,兩個人氣血俱旺,一個管抓,一個管殺,都有些擔(dān)負了這清明世界神圣守責(zé)的自得,是誰也不服誰,見了面要互掐一番,甚是熱鬧的。后來,他們年紀漸長,慢慢看開,很多事就都淡了下來?,F(xiàn)在老趙冷不丁來個電話,王坪達一時竟想不出能有什么事。他匆匆吃完米線就給小劉打電話備車。
從涔水鎮(zhèn)到沅城三個小時的車程,沿途的油菜花都開了,像匹明艷艷的織錦,從公路兩邊直鋪到田野盡頭的山腳下。農(nóng)民整潔的小樓散布其間。間或能看到一兩口蓄滿水的池塘,池塘里悠閑地游著三兩只鴨子。天空也是藍瑩瑩的。王坪達看著窗外想,仙境也不過是如此了。他想起來自己的老家,不過是山多一些,難得有這樣開闊的田野,但這個季節(jié)的山里,一坡坡的翠竹,一坡坡的油茶花,也是美不勝收的。
得抽空把老家整飭一下了。他想。
警用吉普跑了兩個小時后,來到了楊樹灣。汽車從高速公路上下來,又走了一段盤山路。山上野花都開了,香氣撲鼻。
王坪達望著窗外,對小劉說:“還是古人講究,秋后算賬。哪像我們現(xiàn)在,一開春就忙這種事?!?br/> 小劉一邊開車,一邊應(yīng)道:“那是!說到底還是老祖宗會辦事,古代砍個頭可不簡單,擱現(xiàn)在那就是行為藝術(shù)。你想啊,吃的是長休飯,喝的是永別酒,用膠水把頭發(fā)刷得服服帖帖,綰個鱷梨髻兒端端正正,鬢邊再插朵紅綾子紙花,砍下來拎在手上,那也是好個體面腦袋!”話未落音,忽聽得汽車后座上傳來幾聲狗叫。小劉扭頭一看,只見阿黃趴在后座下,正好奇地抬頭往車窗外張望。
小劉叫起來:“它怎么跟來了,我明明把它系在樹上了的?!?br/> 王坪達也回過頭去看了看。王坪達笑道:“這狗東西,大約也想出門看個新奇呢?!?br/> 汽車停在了一個戒備森嚴的院子里,阿黃還沒有下車,院子里的幾條警犬就都騷動起來,尤以一只改良黑背鬧騰得厲害。老趙聞聲走過來,看了看阿黃,擺手說道:“帶狗來也就算了,還帶只母狗來,這不是成心要亂我軍心么!快拴到外面的林子里去吧?!毙②s緊把阿黃牽了出去。
王坪達將老趙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打趣道:“才幾天?活成了個燒火佬!”老趙的兒子在北京工作,剛結(jié)了婚。涔水鎮(zhèn)的人喊那些剛做了公公的男人為燒火佬……家業(yè)交給兒子打理了,從此只能坐在灶孔前給做飯的兒媳婦搭把手燒燒火了,只是燒火也就罷了,偏偏看到忙前忙后、年輕貌美的兒媳婦,心里又會生出些男人的不安分的愚蠢想頭——人生中最后的一點不切實際的愚蠢想頭。過了這段時候,給天仙燒火也老實了,那時候才是真老了。
老趙當(dāng)胸搗了王坪達一拳,說:“你不一樣也快了?看你還能蹦跶幾天!”
王坪達沒心思再開玩笑,問老趙:“今天是誰啊,非得讓我來。”
老趙說:“你不看新聞的嗎?公審公判大會剛開過了的,還能有誰?早不說晚不說,今天一早突然說要見你。”老趙把王坪達帶到一間小屋前,站在門口喊了聲:“田小楠,王所長到了,你有什么話快說吧。”
王坪達聽到“田小楠”三字,不由心里一沉?!暗降走€是死刑啊?!彼谛睦飮@了一口氣。田小楠的家與王坪達的老家相距不過十來里路。一年前,王坪達配合沅城警方到田小楠家所在的那個小山村抓的她。當(dāng)時田小楠藏身在她家屋后的一個小山洞里,熟悉地形的王坪達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她。田小楠揪著王坪達的袖子,跪倒在地上,不住地求情:“王所長,黑皮吃白粉吃死了后,我就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求求你!看在我爹娘還有女兒的份上……”王坪達把手銬給她銬上后,她用絕望的眼神看著他說:“你,這是讓我去死呢!”王坪達也算是久經(jīng)沙場的人,什么樣的人沒交過手?他從來都是快準狠的,可這一次,不知為什么,他雖然是毫不猶豫地銬了田小楠,但心里卻覺得有些空蕩蕩的,少了以前常有的那種踏實感。后來電視也好報紙也好人們的議論也好,他都不怎么看不怎么聽,似乎是刻意要忘掉這回事。
王坪達進到屋內(nèi),看到一個身形瘦削的年輕女子掙扎著從一張椅子上站了起來。
王坪達連忙說:“坐下說吧,坐下說!”。
王坪達看見田小楠表情平靜、兩手擱在膝蓋上端坐在那兒,頭發(fā)整整齊齊地抿在耳后,兩只褲腿都用細麻繩扎緊了。王坪達的目光像被火燙了一樣從田小楠的褲腿上跳開了。大部分的死刑犯人,即使是那些窮兇極惡的殺人犯,在臨刑前一刻都會有屎尿失禁的情況,所以必須把褲腿扎緊,以防屎尿溺下。當(dāng)了一輩子警察,王坪達對這一切都已不再陌生,但他還是感到了驚心。
田小楠看著王坪達,嘴角牽動了兩下,算是笑了。田小楠說:“對不起,讓您跑這一趟?!?br/> 王坪達說:“沒關(guān)系的,有什么話,你就說吧?!?br/> 田小楠垂著頭,半天不吭聲。王坪達不忍心催她,就把臉扭向窗外。外面陽光明媚,綠瑩瑩的空曠的草坪中央,鋪著一塊顏色鮮艷的毛毯,幾個荷槍實彈的法警站在毛毯邊上默然地抽著煙。
“可惜了那毯子?!碧镄¢f。
王坪達回過頭來,看見田小楠也望著窗外,王坪達就對她說:“國法無情,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你還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只要我能做,會盡力的。”
“王所長,你知道的,我父母,一病一瞎,我女兒叮叮,又那么小,他們?nèi)齻€,常常連飯都搞不到嘴巴里去,低保的事,還得麻煩您。”
“跟鄉(xiāng)里都說好了,去年年底就該辦下來了。怪我,年底一忙,竟忘了問問?!蓖跗哼_說這話的時候,不敢看田小楠的眼睛。年底的時候,他去過一趟田小楠家,田小楠的老父親,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低保,他的原話是:“我們有什么臉面再拿國家的錢?我沒有教好那一個,我不能再不好好教這一個,一粥一飯,都得自己堂堂正正掙來……”
“去年沒有辦下來?!碧镄¢f著話,“撲通”一下跪到了地上,頭撞得地板“咚咚”響。田小楠說,“拜托了!”
“放心吧!”王坪達連忙把田小楠扶起來:“我答應(yīng)你的事,一定辦到?!?br/>
“看來啊,這種事用手槍比用步槍好。實習(xí)那陣,我見過用八一式半自動步槍的,威力大了點,下巴以上的腦袋都崩沒了,場面實在難看?!被厝サ穆飞?,小劉一邊開車一邊說。他看完了整個行刑過程,感慨頗多。
王坪達不吭聲,沉默地望著窗外。
“沅城這幫家伙倒是懂槍,用七七,威力夠貫穿,一槍斃命,彈眼小,射擊殘留物少,把人翻過來一看,嗬!好家伙!前額上的眼兒不過硬幣大小,毛毯上還挺干凈,洗一洗補一補都能用呢!”小劉拍著方向盤直感嘆。
王坪達不悅地道:“專心開車吧,不說話會憋死你!”
小劉看了王坪達一眼,道:“所長,對壞人仁慈就是對好人殘忍!田小楠她是罪有應(yīng)得,她在縣城販了這些年的白粉,害了多少人?夠死上十回八回的了!黑皮,不是她能死嗎?我和黑皮從小一塊長大的,他死的時候,我都不認識他了,兩只眼窩子陷到了后腦勺,整個人光剩了一把骨頭!我要是早兩年來涔水鎮(zhèn),就輪不到你抓她,我直接就把她給抓了——阿黃,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阿黃一聲不吭,安靜地趴在后座上。
王坪達道:“我倒不是后悔抓她!她得到了一個公正的審判,這沒什么好說的。只是,這死刑,怎么說呢,懲惡是一定的,可是,也徹底剝奪了一個人要做好人的機會不是?我現(xiàn)在呢,厭惡行惡,也厭惡他媽的行刑,不過是一報還一報的事,能高明到哪里去?”
小劉看了王坪達一眼,笑道:“所長,你老了!軟了!”
王坪達道:“——老了就老了吧,誰還能不老呢?”他說著話,十指交叉起來兜住后腦勺,看著車窗外飛縱即逝的風(fēng)景發(fā)呆。至于是不是軟了,他懶得為自己辯解……田小楠要不是死刑,老百姓也不會答應(yīng)。滿世界都是無法消除的戾氣。
王坪達發(fā)了一會兒呆,對小劉說道:“喂,你說,假如我們把一個壞人也送上天堂,讓他在一個全是好人的環(huán)境里重新做人,會怎么樣呢?”他看了一眼小劉,接著說,“比如,把田小楠,送到一個沒有白粉的地方……”
小劉“撲哧”一下笑了,他搖著頭道:“壞人都能去天堂,那天堂還是個天堂嗎?”
“嗬,也是!”王坪達愣了下,道,“這真是吃飽了飯沒事干,撐得瞎想!”王坪達擺擺手,有些羞赧地說道。他把座椅放平躺下,把大蓋帽蓋在自己臉上,閉上眼開始睡覺??墒且宦飞希跗哼_滿腦子都是田小楠褲腿緊扎著坐在那里的樣子,直到車開進了涔水鎮(zhèn)派出所,王坪達也沒有睡著。
春種、秋收,都是茶社的淡季。布谷鳥一叫,鄉(xiāng)下開始種瓜種豆,梁小來的大鼓書就改為隔幾天一講了。隔幾天,他也沒個定數(shù),有時三天,有時五天。剩下的時間,梁小來開始編一個新本子,現(xiàn)代故事,忠犬救主。講的是一個進城打工的中年農(nóng)民,因為急用錢,不小心陷入黑市器官交易,后來是他在城里收養(yǎng)的一條流浪狗救了他,最后這個農(nóng)民帶著一個健康的身體,還有那只流浪狗回到了家鄉(xiāng)。梁小來試著把這個故事講給周水清聽。周水清坐在窗前繡十字繡,聽完這個故事,淚水把花繃子都濕透了。周水清提筆在梁小來的鼓書本子上寫了幾句開場詞:借狗狗忠義本色,添蕓蕓兒女家風(fēng),兩般有無不同?算來只是癡人一夢。
為了寫好這忠犬,梁小來常去派出所看阿黃。梁小來隔窗對王坪達說:“一只忠犬,就應(yīng)該是阿黃這樣子的吧?!?br/> 王坪達不吭聲,只是看著小劉笑。
小劉正用拳頭撐著腦袋打瞌睡——沒事的時候他總是這樣,按小孫的說法就是要“養(yǎng)足精神,去看姐姐?!毙⒒秀甭牭昧盒碚f“忠犬”,就站起來隔窗說道:“阿黃這性子,典型的菜狗,忠奸不辨,照它的情形,壞人它也愛的,這溫吞水,哪里救得了人?老趙那條黑背還差不多?!?br/> 梁小來不改初衷,道:“救不救得人另說,但說起忠犬,阿黃一定也不差的?!?br/> 阿黃呢,聽不懂這些,安安靜靜地趴在梨樹下。
從楊樹灣回來,阿黃性情大變,終日懶洋洋的,對誰都有些不理不睬。
不久,阿黃挑起食來,食盤里常常剩下一大半。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梁小來就注意到了。他跑去對王坪達說:“阿黃別是病了吧,得找個獸醫(yī)看看。”
王坪達把報紙從臉前移開,扭頭看了窗外的阿黃一眼,淡淡笑道:“不礙。”
到了五月,梨花開盡。阿黃的病癥似乎加重了,更添了一層嘔吐。梁小來按捺不住了,跑進派出所辦公室去打電話叫獸醫(yī)。
王坪達把梁小來的電話扣上,說:“不礙的。”
小劉在一旁說:“都養(yǎng)到這份兒上了,要病死了,可惜了的?!?br/> 小孫也說:“這樣下去,年底你吃什么呀。”
“缺了阿黃,還能不吃狗肉了嗎?我以后啊,吃不了三凈肉,吃二凈肉。王坪達看著阿黃,笑道:“——告訴你們吧,它不是病了,是懷孕了?!?br/> 梁小來高興得不得了,問:“可是真的?”
王坪達答道:“這還能有假?“
小劉跳起來:“怎么會!這是什么時候的事啊?”
王坪達并不說明,笑道:“呵呵,它比你高明,悄沒聲息就把事辦了,你服不服?”
小劉兩眼瞪得銅鈴大,道:“嗬!到底是什么時候的事?。克窃趺锤傻陌??”
“怎么干的,你問它咯。”王坪達只是笑。
進入六月,天氣漸熱,稻子漸黃,阿黃生了。
五只小狗崽,毛色、長相、性情各不相同,有全身烏黑的,有一身棕黃的,也有黃中帶黑花的,尾巴都蓬松上卷,多少都像著阿黃。王坪達對小劉小孫說:“怎養(yǎng)得了這些?這黑的給我留著,明年退了休,帶到鄉(xiāng)下去正好。剩下的,你們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人可以送?!?br/> 小孫抱了一只回去給兒子當(dāng)寵物。周末小劉回縣城,挑了只看上去乖巧懂事的送給了黑皮的父母。一個來派出所補辦身份證的農(nóng)民要走一只。梁小來聞訊趕來,照樣只是要阿黃。
梁小來說:“年底,我給你十只肥狗!”
王坪達想起鎮(zhèn)上的女人們打趣梁小來的那句“好個母狗!”的話來,就笑道:“什么時候見過你這么喜歡狗的?一條狗罷了,值什么!”
梁小來高興地謝過王坪達,彎腰摸著阿黃的腦袋道:“所長,阿黃還真是命大,你這樣子嚴防死守,它還是做了媽,真不容易啊?!?br/> 小劉摸著自己后腦勺,思忖著說道:“想來是在夜里,有狗翻墻進來,成其好事?!?br/> 王坪達看小劉迷迷瞪瞪的樣子,就說道:“狗跳墻?虧你想得出。告訴你吧,是在楊樹灣,老趙那條黑背……”
原來,王坪達見過田小楠后,就趕緊走出刑場,坐到車上抽起煙來。刑場里外兩層警戒,氣氛很有些肅殺。阿黃被小劉拴在距車不遠的一棵松樹上,松樹下開著一小簇野薔薇,一群蜜蜂“嗡嗡嗡”地在上面忙個不停。王坪達一支煙沒有抽完,就看見那只黑背從院子里竄了出來,胸背帶上的不銹鋼卡環(huán)在地上拖得叮當(dāng)響。黑背一點不客氣,直沖阿黃過去了,它用腦袋把阿黃拱了拱,三下兩小,就把阿黃抵到松樹上,兩只前爪按住阿黃后背,兩條后腿直立起來,霸氣十足地忙活開了。黑背脊背高聳,一邊忙活,一邊“呼呼呼”地直吐猩紅的舌頭,辦起事來氣勢如虹,與一般的土狗完全是兩樣。王坪達覺得有趣,且不去管年底進補的事了,只把兩條胳膊支在車窗上津津有味地看。一個法警從里面急慌慌地追出來,王坪達連忙下車攔住他,說:“已經(jīng)這樣了,姑且成全一下?!?br/> 法警看著兩只歡情正濃的狗,自知要分開它們也難,弄不好,還傷狗,只得怏怏作罷。王坪達拍拍他的肩,遞了根煙給他。兩個人抽著煙,站在車旁默然地看蜜蜂忙乎,看狗忙乎。沒多久,傳來短促的“啪”的一聲槍響,驚飛松樹林里的幾只烏鴉,人和狗,卻都沒有動一下。
聽完這些,兩個年輕人都默然無語。
梁小來給阿黃取了個新名字,叫得順。
一鎮(zhèn)的人,沒有這樣正兒八經(jīng)給狗取名字的。涔水鎮(zhèn)上的狗,基本上都是本地土狗,論模樣,也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狗模樣,少有長得奇形怪狀、狗不像狗的。名字吧,隨便叫個阿黃阿黑或者阿花,也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狗名字。有那么一兩家有閑錢的,最多養(yǎng)個京巴,當(dāng)玩物兒,叫個歡歡、樂樂什么的,至少有股子小意兒,也都還說得過去。給狗取個名字叫得順,你讓那些叫順得順心、叫得福得喜的人怎么弄?
梁小來性情溫和,一向都好說話,可是在給狗取名字這件事上,梁小來固執(zhí)得很。一鍋米飯燜好了,梁小來先盛出一盤來喂狗。
“得順,來吃!”
梁小來出門來,把搪瓷盤子往地上一頓,喊這么一嗓子,得順就樂顛顛地跑過來了。
街上的人都笑他。背地里有人道:“聽上去像叫兒子!何不干脆給它個姓?叫梁得順!將來連兒子也省得生了!”梁小來不管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是一口一個“得順”地叫。新華書店的李得康看到得順臉就拉得老長,他跑到派出所告梁小來的狀。李得康說:“王所長叫這狗阿黃,他偏叫個得順,顯得他就有多高明?”
小孫和小劉都笑李得康是個小氣包,道:“以前怎么沒看出來您老那么會說話,瞧這風(fēng)煽的!”
王坪達也笑,他拍著李得康的肩膀說:“得康,我記得你的小名叫狗剩,我的小名你知道嗎?”李得康搖搖頭。
王坪達道:“叫狗蛋。”大家都笑起來。
王坪達又說:“人可以叫個狗名字,狗就不能叫個人名字嗎?你又不是不知道,梁家兩代人,到了小來這才過得有點樣子了,他的那點子心思,你還不明白嗎?”說得李得康很不好意思地笑了。
自此,在涔水鎮(zhèn),得順這名字,就算歸狗了。
梁小來去河對岸,不再是獨來獨往了,得順總是跟著他。它一會兒跑在梁小來前面,一會兒跑到梁小來后面,興興頭頭的,與平常日子格外兩樣,仿佛到河對岸去,對它來說,也是一件天底下最快樂的事。
得順后來又活了二十年。與其它同種或不同種的狗相比,得順的一生,可謂是漫長的一生。狗的二十來年,差不多相當(dāng)于人的一百二十年,這樣一算,就知得順的一生,也是漫長得令人懼怕的一生。得順的兒孫們,盡管身體里或多或少地流著得順的血,但它們是進行了一場一代接一代堅韌的接力賽,才勉強活到了得順最后抵達的時代:一個光怪陸離、絕望與希望并存的時代。得順死去后的涔水鎮(zhèn),陸續(xù)添過許多新鮮的狗面孔,比如鎮(zhèn)長夫人的吉娃娃,財政所長家那頭長得像個絨球的松獅。跟得順相比,這些新鮮的后來者,都有著一個寵物應(yīng)有的干凈、體面,它們甚至像人一樣,擁有一兩套有趣的衣服??墒嵌嗄暌院螅顾?zhèn)的人能想得起來的,視為伙伴的狗,還是像得順這樣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