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沂蒙情書

2011-12-29 00:00:00趙冬苓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11年7期


  天剛擦黑,三喜爹就把院子里收拾完了,把大門栓檢查了一遍,就站在院子中間大咳了一聲,說:“沒事兒早歇了吧,明天還得下坡?!?br/>  這話是說給西屋里的兒媳婦聽的,意思是該吹燈了。以往這話不用說第二遍,話音還沒落,西屋里就沒了亮。今天卻有些不同,一直到他和三喜娘要睡了,躺下又欠欠身子,看見西屋的燈還亮著。三喜爹嘀咕說干什么呢這么晚點燈熬油的?三喜娘說算了別管了。成天省也沒見你省成個大財主。三喜爹說你說得好,要不是我省,咱一家早拉棍去要飯了。老兩口就這樣拌著嘴睡下了。
  農(nóng)村的夜長,上了炕睡不著,老兩口躺在那里摸黑說話。聽著外面鬧鬧嚷嚷,三喜娘就說,村里又來傷員了,白天繼長他娘還來敲咱家的門,要借咱的房子住哩。三喜爹問你咋說的?三喜娘說我說歲歲生痘哩。三喜爹滿意地說回得好。咱不是心疼房,是不愿意摻和事兒。家里住上一個外人,就擋不住其他外人出來進去。老輩里傳下了話,多生孩子少管事兒。提起這事兒,三喜娘就嘆口氣說,還多生孩子哩,你看看三喜家,生了歲歲肚子又沒動靜了,你家咋就輩輩單傳哩?三喜爹說,所以說得少管事兒,咱管不起啊。
  老兩口還在說話,三喜過來砸門,慌慌張張地說,爹娘你們快看歲歲咋的啦,頭熱得燙人。老兩口一聽啊了一聲便去了西屋,看到他們的寶貝孫子呼呼喘著躺在床上,小臉燒得通紅,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
  三喜爹一看便抱怨三喜不該這時才說,三喜娘說快別抱怨了快請大夫吧。當(dāng)下三喜便出門,把村里的中醫(yī)大夫請了過來。中醫(yī)大夫摸了摸頭,啊了一聲,又搭了搭脈,掰開歲歲的嘴看了看,連帶來的小包都沒打開就要走。三喜爹急忙攔住他,大夫說這病我治不了了。等藥下去,只怕還沒發(fā)生效用孩子的命就沒了。就算僥幸活下來,怕也是個癡呆。
  全家人頓時哭聲一片,兩個女人當(dāng)時就給大夫下了跪,說這可是俺家的命根子啊,大夫您就救孩子一命吧。大夫說不是我不想救,是我這藥藥力太慢,怕是來不及。大夫這話一出,連兩個大男人也哭出了聲。大夫急著要走,臨出門突然想了起來,說村里有八路軍的醫(yī)院,你們快去找他們吧。治這種病,還是西藥快。
  大夫走了,一家四個大人卻沉默無聲。誰都知道為難之處在什么地方:人家想借房子住傷員,咱沒讓,現(xiàn)在有了事兒,怎么有臉去找人家?
  爹娘不說話,三喜媳婦站起來,說:“爹,娘,你們不好開口,我去求人家。到這個時候,救孩子的命要緊?!?br/>  三喜娘說我不是不想去??扇思乙怯浐拊鄄粊碚k?三喜媳婦堅決地說,不來我就給他們跪下。反正不能眼看著歲歲就這樣沒了。三喜娘趕快說那還是我去吧。我這張老臉,叫人家啐一口就啐一口去。
  不知道八路的醫(yī)院在哪兒,沒辦法,還得舍著臉去敲婦救會長于寶珍家的大門。訕訕地一說來意,于寶珍的臉上就露出了鄙夷之色:人家八路上你們家借根針都難,這會兒咋又想起人家來了?三喜娘一聽這話就哭著要下跪,說他嬸你別和我一般見識,你就救孩子一命吧。于寶珍一聽,原來孩子病得這么重啊,二話沒說就帶著她到村東頭六嫂家,扯著嗓子喊了兩嗓子,便有一個扎著兩條小辮的女孩走出來,一聽這情況,跑回屋里背出個藥箱來,一邊要跟著三喜娘走,一邊吩咐于寶珍,趕快去二孬家叫王軍醫(yī)。
  這個女孩,名字叫鐘慧,小臉黑黑的,紅紅的,兩只眼睛又大又黑,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三喜一家和她的故事,就這么開始了。
  三喜娘一看她要跟自己走就躊躇了。鐘慧說大娘,孩子在哪里咱快走?。咳材锿掏掏峦碌卣f閨女,大夫是你嗎?鐘慧聽出了她的意思,笑著說不是我。我是護士,我們的王軍醫(yī)馬上就到了。三喜娘這才放了心。
  不料三喜娘領(lǐng)著鐘慧回到家里,三喜爹堵住西屋門咋也不肯讓她進去。還不到二十歲的小閨女哩,咋敢把孫子的命交到她手里?恰在這時三喜媳婦在屋里哭叫起來。鐘慧一把推開老頭沖進屋里,只見歲歲臉憋得通紅,翻著白眼,身子往后挺,發(fā)生了驚厥。鐘慧說了句:叫痰堵住了,接下來的動作,便叫三喜一家呆?。哼@閨女趴上去,口對著口,從歲歲嘴里往外吸痰,幾口濃痰吸出來,只見歲歲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那個叫王晨光的軍醫(yī)這時也趕到了。這個人像個大夫的樣子,個子高,年紀也長,還戴副眼鏡,很有學(xué)問的樣子。最主要的,脖子上還掛了一個奇怪的東西,說是叫啥器。他拿著那個啥器在歲歲胸前聽了一陣,便神情嚴肅地說是重癥肺炎,需要打一種叫盤什么林的針??蓡栴}是,這種盤什么林比金子還寶貴,他們醫(yī)院已經(jīng)沒有了。
  一家人聽了又要哭,鐘慧和王晨光都急忙安慰。兩個人低聲商量一陣,王晨光對一家人說,這種藥,他們的首長羅榮桓的大夫那兒可能有,他馬上去那兒找找看。不過目前首長在沂水那邊呢,需要一兩天時間。在這期間,由鐘慧護理著這孩子。
  盡管對鐘慧還有點兒不放心,但事到如今,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王晨光走了,鐘慧留在了三喜的家里。
  鐘慧單獨護理了歲歲一天一夜。這一天一夜里,這閨女就守候在歲歲的床頭,不時地用冷水給他擦身子,中間還口對口吸過兩回痰。第二天晚上,王晨光趕了回來,拿回了六支盤什么林。這藥看樣子真比金子還金貴,一針下去,第二天一早歲歲便退了燒,到了下午就張口說肚子餓,想喝面湯。
  歲歲就這么奇跡般地得救了。提起這件事,一家人當(dāng)然忘不了那位姓羅的首長,他不顧自己需要,把六支比金子還貴的盤什么林給了一個沒見過面的孩子;忘不了王晨光,人家戴著眼鏡,掛著啥器,給孩子瞧好了病;但一家人最感激的還是這個叫鐘慧的小閨女??趯诮o歲歲吸痰,這種事,連自己家里人都沒干過。
  鐘慧就是頭天被于寶珍領(lǐng)著上門要往家里安排傷員的那個人。歲歲好了,三喜爹紅著臉說閨女上回俺錯了,要不你上俺家來住吧。鐘慧笑著說那可不行,部隊上有紀律,不能隨便換房東。說完一二三四囑咐了幾句如何照顧大病初愈的孩子后,便背著藥箱,哼著歌,快快樂樂地又走了。
  婦救會知道這件事后都很高興,說這下好了,這個落后的頑固堡壘可被攻克了,于是就大模大樣地上門,叫他們家人出來開會。沒想到去了大門還是緊閉,好不容易敲開了,這一家人臉上掛著謙恭的笑容,低著頭,任憑她們說什么,就是不說話,更不出來開會。人一走,大門也砰一聲緊跟著關(guān)上。于寶珍很憤怒,說這是啥人?。恳皇前寺窋r著,非斗他們不可。
  
  日子在激動和快樂中總是過得很快,一轉(zhuǎn)眼來到了1941年下半年,抗日戰(zhàn)爭進入了最艱苦的階段,鬼子對抗日根據(jù)地連續(xù)大掃蕩,部隊要轉(zhuǎn)移了。
  部隊是在一個清晨離開的。走的時候,全村人都出來送,老人和女人們流著眼淚,把雞蛋栗子大棗啥的往戰(zhàn)士們口袋里塞。三喜一家這回也破天荒地出了門,到處找鐘慧和王晨光。但他們很遺憾地得知,醫(yī)院的傷員在夜里已經(jīng)提前出發(fā),王晨光和鐘慧都走了。
  回到家里一家人相對無言,后來,還是三喜爹說了句:走了就走了吧,以后,咱們在心里記著這閨女就行了。
  部隊走后不久就從大清山那邊傳來了激烈的槍炮聲。傳回來的消息說,部隊在大清山那兒被鬼子包圍了。
  槍聲持續(xù)了一天一夜,全村人也跟著揪了一天一夜的心。第二天,槍聲漸稀,村里的干部挨個拍打著各家各戶的門:“出去,出去找找去,看看有沒有咱們受傷的傷員和戰(zhàn)士?!弊哌^三喜家時他們敲也沒敲就隔了過去。平常都老落后,這種危險的時候就更別想指望。
  槍聲停了以后三喜爹就叫了三喜上山打石頭。八路來了,又走了;鬼子來了,又走了,可老百姓的日子還得接著過。家里的房子夠住,可他們還打算再在東山墻那兒接上兩間,等歲歲長大了,留著給歲歲娶媳婦。
  
  爺倆推了一輛獨輪車,車上坐著歲歲。這孩子的身子已經(jīng)完全康復(fù)了,聽說爺爺和爹上山,非跟著去玩不可。三喜爹也樂意帶著他。身邊跟著一天天長大的小孫子,干起活來也有勁。
  三喜推著車,三喜爹扛著鎬,爺仨一路說著話上山來。歲歲越長越懂事了,說出的話讓人醉。比如三喜爹問他:蓋了新房子給誰住啊?歲歲就答:給爺爺,給奶奶;再問:要是你媳婦不愿意咋辦?。繗q歲回答得更干脆:那就換媳婦。三喜爹聽著,笑得渾身發(fā)顫。
  眼看就要走到打石頭的地方,突然聽到前面有腳步聲和人聲,大聲吆喝著站住,不然我就開槍了之類的話。三人知道是遇到二鬼子了,二話沒說,把車子一撂,三喜抱起歲歲,爺仨就從路邊跳到了溝里,藏在了一塊大石頭下面。面前有灌木叢,正好把三口藏得嚴嚴實實。
  只聽見腳步聲和喊聲由遠及近,接著有人從上面跳了下來。三個人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面前的灌木叢就被人扒開了,一張面孔露了出來,是鐘慧!
  在這個地方這種場合下遇到了恩人,三喜爹和三喜都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該說啥做啥。鐘慧呼呼喘著粗氣看著他們,愣了愣,接著轉(zhuǎn)過身繼續(xù)跑了。
  三喜爹和三喜趕快扒著灌木往外看:只聽頭上一聲槍響,好像打到了鐘慧腿上。她拖著一條傷腿跑了幾步,倒在了地下。接著從他們頭頂上跳下來幾個二鬼子,把她抓住,兩個人架著她走了。
  那個晚上,這戶人家家門緊閉。把歲歲哄睡以后,四個大人坐在那兒一籌莫展。恩人落到了鬼子手里,可他們誰也想不出辦法。最后,三喜爹只能一聲長嘆,說咱們心到了,可她在鬼子手里,咱們能有啥辦法?就這樣吧,勤打聽著消息吧。
  事情原本就該這樣過去,偏偏過了兩天三喜出去挑水的時候,在街上看到鬼子據(jù)點里來了一個人,正在大街上對著村長繼善又打又罵,非讓村里派個人上據(jù)點里去做飯。三喜看著,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心里一動,水沒挑就空著擔(dān)子慌慌張張又回來了。三喜爹看他臉通紅,六神無主的樣子,問他,你咋啦?三喜憋了一陣,突然地說:據(jù)點里要伙夫哩。三喜爹說據(jù)點要伙伕和咱有啥關(guān)……話還沒說完他就停下了,爺倆互相看著,都知道彼此想的是什么。
  那個晚上,四個大人又坐在了一起,互相看著,都不說話。后來,三喜爹開了腔:“那閨女落到鬼子手里了,咱們沒法子救她??墒窃鄄荒芫人?,咱去看看她也好,讓她知道,她救了咱孩子,咱沒忘了她。咱能做的就是這些了?!?br/>  三喜一聽,抬起頭來:“那,爹,我去吧?!?br/>  三喜爹搖了搖頭:“我去。你年輕哩,還得拉把歲歲。我老了,有啥事我擔(dān)著吧?!?br/>  三喜又想起一件事:“爹,去好去,去了看了鐘慧,回不來了咋辦?咱不能老在炮樓里做飯啊?!?br/>  這是個難題。三喜爹想了一陣,說:“這樣吧,我進去就緊著打聽,只要鐘慧還活著,三五天總能見上她。等過了一集,你就去給我送信兒,就說你娘有病。家里有病人,他總不能不讓回來,回來咱就不去了?!?br/>  “不去鬼子能愿意嗎?”
  “不愿意咱就全家跑?!?br/>  事情就這么定了。當(dāng)下三喜爹便去了村長繼善家。繼善家里有幾個人,正頭對頭嘀咕著什么在開會,一見他進門,都不再說話,用意外的、警惕的目光看他。三喜爹吭哧半天,說:“村長,那個啥,不是要派個伙夫去炮樓做飯嗎?要是沒人,我去吧。”
  繼善頓時驚訝。在三喜爹進去以前,他們幾個正為這事發(fā)愁呢。不派不行,派誰誰不去。沒想到,有一個自己送上門來。
  婦救會主任于寶珍目光很鄙夷,她上下打量著蹲在那兒的三喜爹,說你要去給鬼子做飯?三喜爹沒解釋,只啊了一聲。于寶珍嘴撇得更厲害了,對大家說:“行了,別愁了,來了個不怕罵的。八路軍來人家不出門,鬼子來了人家還能不出門嗎?就派他去吧。”
  繼善覺得奇怪,這不像三喜家做的事啊。繼善問:“你為啥要去那兒呢?你就不怕鬼子?”三喜爹悶聲悶氣地答:“混口飯唄。”
  這事兒當(dāng)即就這么定了。三喜爹走后,于寶珍大聲追著他的背影呸了一聲,說那時候要斗他宋連長不讓,看看吧,八路剛走,他就要去當(dāng)漢奸啦。繼善說嬸子你先別說這話,我覺得有點兒怪,不知道有啥事,三喜他爹不像這樣的人。于寶珍說有啥事啊?他這家人家除了知道吃喝還能有啥事?
  
  第二天一早,繼善就領(lǐng)著三喜爹出了村,在炮樓下把他交給了二鬼子的司務(wù)長杜二腦袋。
  伙房里本來倆人,一個杜二腦袋,一個半大孩子順子,是杜二腦袋的遠房親戚。鬼子來掃蕩,增加了兵力,所以又加了三喜爹一個人。司務(wù)長做飯,杜二腦袋本來心理就不平衡,無奈順子是他的親戚,還沒長成,不好指使?,F(xiàn)在來了個干活的,于是挑水、和面、買菜、送飯,重活累活全是三喜爹的。好在在家里干慣了,三喜爹也沒覺得活累。他一邊干,一邊小心觀察,第二天就發(fā)現(xiàn)了他想知道的情況。每頓飯后,杜二腦袋會罵罵咧咧地吩咐順子:“去,還沒死,送過去。他娘的,早槍斃了早利索,關(guān)著干嗎?還得老子侍候著?!庇谑?,順子就會拿兩個煎餅、一塊咸菜出門。三喜爹猜,如果鐘慧還沒死,那一定就是去送給鐘慧。
  三喜爹小心伺候,杜二腦袋對他有了點兒笑模樣,三喜爹小心打聽,杜二腦袋告訴他,后面的房子里,關(guān)著一個女八路,鬼子正想從她嘴里撬出八路的傷員藏在哪里。杜二腦袋又說:“這八路軍,個個都是硬骨頭,這么個小妮,啥刑都受了,硬是沒張口?!?br/>  三喜爹斷定那一定就是鐘慧,想想那個還不到二十歲小閨女一個人受那么多的刑,就覺得心里難受。他正想著如何接近鐘慧,第二天機會就來了。頭天順子吃了一塊鬼子那兒?;貋淼氖烊?,夜里就開始拉肚子,早上就拉得起不來床了。三喜爹激動得心里亂跳,一直堅持到中午吃過飯,看著杜二腦袋自己去拿煎餅和咸菜,大著膽子說:“司務(wù)長,您老忙了一頭午,累了。要不,我替你跑一趟?”
  杜二腦袋樂得清閑,便毫無戒心地把這活派給了他。三喜爹拿了兩個煎餅一塊咸菜往后走,覺得自己又怕又激動,手直哆嗦,走路都有點不穩(wěn)。他扶著墻大喘了幾口,安慰自己說:你不過是去看看她,鬼子不會知道的,沒事兒。自己給自己打了幾回氣,才堅持到了小屋門口。
  門口有個二鬼子在站崗,一看到他就罵起來:“伺候八路你們倒勤快,老子天天站崗,一頓飯就倆煎餅?!比驳s快賠笑,說:“老總,您辛苦。我回去給司務(wù)長說,下頓給您加菜?!?br/>  二鬼子打開門讓他進去。屋里很黑,三喜爹乍一進去,看不見人,卻聽見一陣歌聲,聲音像一條線,婉轉(zhuǎn)而纖細。三喜爹想走錯了吧?咋還會有人唱歌哩?還沒想完歌聲斷了,一個聲音又驚又喜:“大叔,您怎么在這里?”
  這個時候三喜爹也適應(yīng)了光線,看清楚了是鐘慧,果然是鐘慧。小閨女被打得遍體鱗傷,身上的衣服好幾處都破了,到處沾滿了血。三喜爹不覺大慟:“閨女,還真是你啊。你可遭老罪了?!?br/>  鐘慧看著他笑,說大叔您怎么在這兒啊?對不起我動不了了。三喜爹趕快說閨女你別動,你坐著。我是來這兒出夫做飯的,可實際上,我就是為看看你來的。
  鐘慧急著問外面的情況,部隊在哪里?那天突圍成功了嗎?村里掩護的傷員沒出問題吧?三喜爹很慚愧:除了鐘慧,其它的事,他從來沒問過,所以也不知道??粗娀凼哪抗?,三喜爹頭一回為自己的不問世事懊惱。
  三喜爹把拿來的煎餅咸菜給鐘慧,鐘慧接過去說:“大叔,我吃飯的時候,您能坐這兒陪陪我嗎?”三喜爹不敢自己做主,跑到門外對站崗的說了半天好話,站崗的擺擺手說:“坐吧坐吧,反正要死的人了?!?br/>  三喜爹回來,坐在那兒看著鐘慧吃。鐘慧說大叔能看到您我真高興。三喜爹心疼地看著她說:“閨女,打成這個樣,咋還有閑心唱歌呢?”鐘慧沉默片刻,小臉突然就紅了。
  
  “大叔我說出來您可別笑話我啊。我有點兒怕,唱歌是給自個壯膽的?!?br/>  三喜爹不知道該說啥,一張嘴很愚蠢地說:“怕……怕啥?。块T外就有站崗的?!?br/>  “怕死。大叔,他們會槍斃我的。大叔,一想到死我就怕?!?br/>  三喜爹說不出話,鐘慧又急急忙忙地解釋:“大叔您可別誤會啊,我不如其他同志堅強,可我可沒想別的,只是覺得有點怕。我一唱歌就不怕了?!?br/>  三喜爹聲音哽咽,說:“閨女,別說了,等我走了,你就使勁唱吧?!?br/>  鐘慧很快把一張煎餅吃完了,剩下一張,讓三喜爹捎回去。三喜爹拿了那個煎餅要走,突然又停下。
  “閨女,俺對不起你。你救了俺家歲歲,可是你遭了難,俺救不了你,只能來看看你?!?br/>  “大叔您快別這樣說了,您不知道能看到您對我多重要。身邊有個自己的人,我不怕了。”
  三喜爹剛回到伙房里坐下,真巧,三喜就到了,一進門就嗚嗚大哭,說娘病得要死了,叫他回家看看。杜二腦袋大罵:真是懶驢上磨屎尿多。一個蘿卜一個坑,他回家,他的活誰干?三喜爹賠著笑臉央求,杜二腦袋才同意了,讓他回家住一宿,明天早上一定要回來。
  爺倆回到家里,三喜娘已經(jīng)把東西收拾好了,一見他就問:見鐘慧了嗎?三喜爹說見到了。三喜娘說那就好了,趕快吧,三喜家和她娘家說好了,咱一家上她家躲躲去。趁著天黑,趕快上路吧。三喜爹看看收拾好的包袱,說慌什么,我還沒吃飯哩。
  當(dāng)下三喜娘便端上來兩張煎餅一塊咸菜,三喜爹坐下吃,吃著吃著悶悶地說:說你們走吧,我不走了。三喜娘驚慌地說那是為什么???咱不是已經(jīng)看過她了嗎?三喜爹長長地嘆了口氣:“那閨女害怕。她能不怕嗎?才多大的孩子啊,就要死了。咱幫不了她,咱就在她活著的時候多陪陪她吧,等她走了咱再離開也不遲。”
  三喜娘呆了呆說:“可是……你在里面,不要緊吧?”
  “有什么要緊???我是做飯的,給她送飯正該。我給她送飯又沒犯死罪。”
  第二天一早,三喜爹按時回了炮樓。
  從此三喜爹天天給鐘慧送飯,坐在那兒,看著這個一天天憔悴的女孩兒吃煎餅,看她帶著一身傷對他笑,唱歌一樣對他說話,而他自己難過得什么也說不出。有一回看鐘慧又新受了刑,三喜爹實在看不下去,忍不住對她說:“閨女,他們問你的事,你要知道,就告訴他們唄,省得受罪?!痹掃€沒說完鐘慧就繃起了小臉,很認真地對他說:“大叔,可不行。我一開口,就會有新的同志犧牲?!?br/>  每次送飯回來,都會引來杜二腦袋責(zé)罵:“你私通八路嗎,送頓飯要一個時辰?”三喜爹撒了個謊:“那個閨女,長得真像俺死去的大妮。司務(wù)長,反正她要死了,您就開開恩,讓俺看看她吧。”并且更加討好他。于是,杜二腦袋盡管還是不滿,到底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三喜爹下了決心:雖然救不了她,但在她活著的時候一定要陪著她,反正陪陪她也不犯什么法,鬼子也找不到什么茬。這么一陪就是半個來月。
  這一天,杜二腦袋破天荒地在兩張煎餅之外加上了半碗菜,對他說:給她送去吧,臨上路了,叫她當(dāng)個撐死鬼。三喜爹心里一跳,小心地打聽,杜二腦袋告訴她,鬼子到底沒從鐘慧嘴里問出什么,晚上就要把她槍斃了。
  三喜爹心里慌慌的,端著飯就走。臨走的時候多了個心眼,從伙房里偷了塊熟肉,用一張荷葉包著,到了門口送給了站崗的。站崗二鬼子果然高興,接過來找了個墻角就啃。三喜爹賠著笑對他說:“屋里的小妮晚上就要死了。她長得真象俺死去的大妮,今天你就讓俺多陪她一會兒吧?!闭緧彽拿χ腥?,揮揮手說去吧去吧。
  三喜爹進了屋,鐘慧看到他進來就高興地笑起來。三喜爹卻難過得不敢開口,只是把端來的菜和煎餅給她。鐘慧一看今天居然有菜,高興得像孩子一樣叫了一聲,吃以前先端起來聞了聞,說真香啊,大叔謝謝您,我可吃了。說著就大口小口地吃起來。
  三喜爹坐在她對面,呆呆地看著她吃。一想起這么一條性命一會兒就沒了,就難過得不知道該怎么好。鐘慧被他看得有點害羞,說大叔,您別這樣看人家啊,看得人家不好意思吃了。三喜爹趕快低下頭說你吃你吃,心里想讓她好好吃這在人世間的最后一頓飯吧。
  鐘慧一邊吃一邊和他說閑話。她說大叔今天太陽真好,咱們的隊伍現(xiàn)在和我看著同一個太陽呢。又說大叔今天窗棱子外面落了一只鳥,嘰嘰喳喳叫個沒完。人要是有翅膀就好了,說飛就飛出去了。這閨女說話的時候喜歡微微地歪著腦袋,兩只大眼睛張得大大的,充滿了驚奇,像個在大人面前撒嬌的小孩子。三喜爹一邊看她,一邊眼淚就忍不住,只好趕快別開了臉。
  鐘慧一會兒就吃完了,三喜爹拿了空碗往外走,走到門口又停下。本來不想把真相告訴她的,可實在是忍不住。除了陪她,這可能是他能為她唯一做的事情了:“閨女,實話告訴你吧,今兒晚上,他們就要那個了。大叔沒本事,幫不了你,大叔想問問你,你還有啥事托大叔辦不?”
  鐘慧聽了一呆,沒說話,小臉變白了。三喜爹不忍看她,低著頭等,又訥訥地說:“你要是有啥人,有啥話,大叔給你捎出去。”
  還是沒有說話,三喜爹等了一陣,忍不住抬頭,看到鐘慧正呆呆地看著他。
  “閨女……”
  鐘慧突然開了口,像小孩子一樣:“大叔,我怕?!?br/>  三喜爹想安慰她幾句,張張嘴,卻什么也沒說。
  “大叔,對不起,我不夠堅強??墒悄判?,我只是有點怕,可是我什么都不會說?!?br/>  三喜爹聲音哽咽:“閨女,你別說了?!?br/>  “大叔,能幫我找張紙找支筆來嗎?我想給一個人寫一封信?!?br/>  到這個時候,她提什么要求三喜爹都不會拒絕,而且,他能找到紙,他在伙房里看到過杜二腦袋記賬的賬本,從上面撕一張下來,杜二腦袋也不會發(fā)現(xiàn)。他沒筆,但是燒完的柴禾棒不是可以寫字嗎?他趕快說:“能,能。閨女你等著?!闭f完就跑了。
  他給站崗的打了個招呼,便慌三慌四地回伙房。杜二腦袋天天吃完飯要瞇一陣,三喜爹進去的時候他卻醒了,張口就罵:“你還真拿她當(dāng)你閨女了?送頓飯這么久,灶臺上的活叫我干???”三喜爹急忙賠了笑,說:“司務(wù)長,您好心給了她一碗菜,她正謝您呢,說到了陰間里也保佑著您。司務(wù)長,她已經(jīng)知道晚上要死了,想多吃個煎餅,您看行嗎?”杜二腦袋揮揮手:“拿去拿去。”
  三喜爹去拿了張煎餅,回頭看看杜二腦袋又瞇上了眼睛在打盹,就背對著他,很小心地在賬本上撕了一張紙,又撿了根燒過的柴禾棒,拿著走了。他沒想到,杜二腦袋聽到了他撕紙的聲音,他剛走,杜二腦袋就過來了,翻了翻賬本,看到了他撕紙留下的茬口。
  三喜爹和站崗的打了個招呼,順利地又進了小屋。鐘慧拿到紙和木碳十分高興,臨寫了臉上又露出羞澀之色,對蹲在面前的三喜爹說:“大叔,您背過臉去啊。”
  三喜爹背過了臉,片刻鐘慧讓他轉(zhuǎn)過臉,把寫好的紙折起來交給他,對他說:“大叔,您還記得那個王軍醫(yī)嗎?”三喜爹說:“咋不記得,不是人家找來了藥,救了俺家歲歲嗎?”鐘慧說:“就是他,他叫王晨光。大叔您把他的名字記住了,把這張紙交給他,告訴他我死了。記著,一定要交給他本人,不要給他以外的任何人,記住了嗎?”
  三喜爹答應(yīng)著,把那張折好的紙夾進了帶來的煎餅里。鐘慧看著,又囑咐了一句:“大叔,連您自己也不能看啊?!比驳f閨女你放心吧,俺一家人都不識字。
  三喜爹把那個煎餅揣進懷里,說了句閨女你走好,便離開了小屋。臨走看了她最后一眼,看著這黑黑瘦瘦的小閨女正對他笑。走了十來步,就聽到從小屋里又傳出細細的歌聲。三喜爹難過,腳步頓了頓,又趕快離開了。
  
  回到伙房時,杜二腦袋不在屋里,三喜爹和順子說家里捎來個信兒,說老婆的病又犯了,要順子給杜二腦袋說一聲,便揣著那個煎餅回了家。
  
  三喜爹剛進家,還沒來得及把事情告訴家里人,大門就被人砸響了,杜二腦袋帶著幾個鬼子和二鬼子沖了進來,指著三喜爹說就是他。于是幾個二鬼子沖上來對著三喜爹就是拳打腳踢,讓他把情報交出來。三喜爹被槍托打得頭上鮮血直流,可是他咬著牙,堅稱沒有。鬼子二鬼子便沖進了屋里搜,搜了一陣,任何紙片也沒搜出來,鬼子一擺手,三喜爹被五花大綁地捆起來,一家人連哭帶嚎地追到門外邊,到底沒能拖住他,眼睜睜地看著他被帶走了。街上圍滿了人,看著這一家人突然大難臨頭。于寶珍看鬼子走了,過來問嫂子,出啥事了?三喜娘不說話,慌著叫兒子扶起自己,一家人互相扶著進了家,大門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
  一家人都很納悶,不明白三喜爹到底干了什么竟然招引了鬼子上門。三喜娘說你爹他不會惹事啊。三喜說娘您放心,一定是鬼子弄錯了,我回頭托人打聽去。三喜娘說我就是不明白,這到底為了啥啊。三喜媳婦聲音細細地說:娘,我知道。
  她走到廚房里,從煎餅筐里拿出來了一個煎餅。三喜爹進門的時候她正在廚房里做飯,鬼子來砸門的時候,三喜爹突然沖進了廚房,啥話也沒說往煎餅筐里丟下了這張煎餅。
  三喜趕快把煎餅打開,一張折著的紙露了出來。
  三喜說:“原來他們要這張紙啊。娘,咱把紙給他們,爹就能回來了。你們等著,我這就上炮樓把爹領(lǐng)回來。”
  他慌著站起來就要走,三喜娘在后面說了一句:“你別慌。”
  三喜和三喜媳婦眼睜睜地看她,三喜娘堅定地說:“這張紙,一定是鐘慧那閨女給你爹的,你爹都沒交,咱不能交,再想想別的辦法吧?!?br/>  一個莊戶人家,當(dāng)家的被抓進了炮樓,能有啥辦法可想呢?想來想去,還得舍下這張老臉去找于寶珍。當(dāng)晚三喜娘又去敲于寶珍家大門,賠著謙恭的笑容,懇求村里出面保三喜爹回家。于寶珍說三喜爹是咱村的人,他出了事兒,咱村上出面是應(yīng)該的,可是嫂子鬼子到底為了什么?三喜娘卻只謙恭地笑著,吭哧著不說話。于寶珍很生氣,跑到繼善那兒說:“這個老落后,到啥時候都落后,狠起來咱不管他?!闭f著不管,到底還是派出了村里兩個老者去了炮樓。
  第三天三喜爹就被送回來了,是兩個人抬了羅筐抬回來的,人傴僂在羅筐里,已經(jīng)沒了樣。三喜一家哭著迎出門,還沒把三喜爹抬進家,意外的情況發(fā)生了:一個二鬼子一把抱起了歲歲,回頭就走。一家人猛然發(fā)現(xiàn),丟下三喜爹撲天搶地地又去搶歲歲,哪里還搶得回來?二鬼子丟下話說:要孩子,就拿情報來換吧。
  站在一旁的于寶珍聽到了很奇怪:情報,這一家人還能和情報搭上什么瓜葛嗎?可既然從二鬼子嘴里說出來,這事兒可不能小看,于是和繼善上了門,和顏悅色地問三喜爹到底出了什么事兒,要是和八路有什么關(guān)系,村里可以幫助他們。但這一家人好像商量過了,眾口一辭地說不知道啥情報,是鬼子弄錯了。出了門于寶珍恨恨地說沒錯,一定是鬼子弄錯了,這一家人,打死我也不信他們會知道什么情報。
  天一涼,黑得也快。一家人早早地拴上了大門。兩個女人已經(jīng)哭過好幾回了,兩個男人也無心吃飯。三喜爹的傷口還在流血,一家人也顧不上,圍在一起,四人中間放著那張紙:們應(yīng)該怎么辦呢?
  這事兒好像不用再商量了。一邊是一張紙;另一邊是三代單傳傳到這一代唯一的孩子,哪頭重哪頭輕還用說嗎?可這話要說出來,好像誰都不愿意張這個口,最后,還是三喜娘先說話了:“交了吧,咱交了吧,鐘慧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咱不能放著活人不顧顧死人啊?!?br/>  三喜爹還不說話,三喜媳婦哭著要給爹跪下:“爹,歲歲在他們手里啊。不交這張紙,歲歲的命就沒了。鐘慧死了,咱賣了地,把她的尸首贖回來,把她好好葬了,以后年年給她燒紙還不行嗎?咱不能搭上歲歲的命啊?!?br/>  三喜爹一聲長嘆,流下兩行熱淚,說:“交了吧。我就是可憐鐘慧那孩子。小小的年紀打成那樣,叫他們槍斃了,臨死就托我這一件事兒?!?br/>  這事兒就這么定了:明天一早,三喜帶著那張紙去炮樓,交出紙,領(lǐng)回歲歲。當(dāng)然,不能讓別人知道。這個夜晚,一家人早早地躺下了,誰也沒睡著,但都一夜無語。
  天還不亮,西屋門一響,三喜從屋里出來了,卻看到爹坐在堂屋門檻上抽煙。三喜說爹我走了,三喜爹說你慢著,不差這一會兒。三喜媳婦趕快從西屋里跟出來說爹你想干什么?難道你變了卦?
  一家人重新坐在了一起,那張紙也重新放到了四個人中間。三喜媳婦哭得直倒氣,她說要是歲歲回不來,我也不活了。三喜爹示意讓老伴勸她,三喜娘卻只顧著自己抹淚,啥話也不說。三喜爹看著她們,長嘆了一聲。
  “我想了一夜,這張紙,咱不能交出去。鐘慧是咱一家的恩人,人家就托給咱這一件事,千囑咐萬叮嚀不能給外人,咱咋能交給鬼子呢?咱這樣做了,咋對得起人家鐘慧?再說了,咱歲歲咋能活到今天,那不全靠人家鐘慧嗎?人家救了咱的孩子,臨死就托咱這一點兒小事兒……”
  大家都不說話,兩個女人哭得更厲害。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可不交,難道眼看著歲歲死嗎?
  
  吃完早飯于寶珍和繼善又上了門。昨晚上幾個村干部商量了商量,覺得這一家人一定是有瞞住村里的大事兒,那事兒一定和八路有關(guān),不能眼看著不管。
  于寶珍和繼善輪番上陣,苦口婆心地勸他們說實話,再三申明,不管是啥事,村里人都會幫他們想辦法,把孩子救回來。可無論他們說什么,這一家人就是不說。
  于寶珍他們剛走,三喜就出了門,出了村西就直奔炮樓,下午就把歲歲領(lǐng)了回來,和他們一起回來的還有七八個二鬼子。
  三喜爹還躺在炕上,見到孫子回來,抱住孫子使勁親了一口,就對跟來的二鬼子說:“跟我上山吧,那情報叫我藏到了山上?!?br/>  當(dāng)下二鬼子押著他和三喜上了山。爺倆領(lǐng)著他們爬到天黑,才爬上了蒙山最高的那個山頭。到了山頭上三喜爹和三喜嘀咕了一句笑了,看著帶頭的二鬼子說:“我沒情報,我只想把我孫子換回來。”
  二鬼子一聽上了當(dāng),趕快押著他倆重新回到三喜家。但這家里已經(jīng)是人去樓空,兩個女人,帶著這一家的小孫孫不見了蹤影。
  三喜爺倆被帶回了炮樓上,從此不知下落。聽在炮樓里干活的人說,前一段鬼子在這邊抓了一些去日本的勞工,有人看到這爺倆也在其中。
  這一家,和在這一家發(fā)生的事情成了村里的一個謎,誰也不知道在他們身上到底發(fā)生過什么,竟使他們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不久,八路軍又回來了,抗戰(zhàn)勝利了,這一家人,連同那個謎漸漸被村里人遺忘,只是偶爾,村里人在經(jīng)過這個開始破敗頹圮的院落時,還會好奇地想起:這家人家,到底是為了什么?。?br/>  
  八年抗戰(zhàn)后,是三年解放戰(zhàn)爭。這個小小的馬牧池村,先后貢獻了幾十個兒子、上萬斤糧食、幾千雙軍鞋。到解放軍大軍南下的時候,連村里的老人都推上獨輪車上了戰(zhàn)場。終于,盼來了解放的那一天。
  那天,于寶珍和繼善安排互助組生產(chǎn)的事,說著話從三喜家院門口經(jīng)過,看到了三喜家院門還鎖著,院墻卻已經(jīng)倒了大半。兩人從墻豁口里進去,看著滿院的荒草和門窗上的蜘蛛網(wǎng),又想起這突然銷聲匿跡的一家人。于寶珍說這么多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說這家人家到底出啥事了?繼善說別說出了啥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不知道他們還活著不,要是活著,也該回家了。
  話還沒說完覺得身后有動靜,一轉(zhuǎn)臉,看到三個討飯的站在身后:兩個老女人,領(lǐng)著一個半大少年,三人都衣衫襤褸,骨瘦如柴。半大少年身上,背著一個長長的鋪蓋卷。于寶珍疑惑地問你們找誰啊?只看到那個頭上蒙一塊毛巾的老女人嘴一咧,露出了謙恭的笑容,聲音嘶啞地說:“他嬸子,俺回來了。歲歲,叫嬸子啊?!?br/>  
  于寶珍和繼善大驚失色,這才認出,這三個討飯的居然是三喜娘、三喜媳婦和已經(jīng)長大了的歲歲。他們趕快迎上去,噓寒問暖:嬸子你們這是從哪里回來???這些年在哪里???到底是因為啥???三喜和他爹上哪去了?有消息了嗎……
  無論他們問什么,這一家剩下的三口人還是賠著謙恭的微笑,什么也不說。
  她們的歸來在村里引起了轟動,善良和熱心的村民們趕了來,幫她們打掃院落、收拾房子,還送來了糧食、燈油和各種生活的必需品。當(dāng)然,誰都想打聽一下當(dāng)年那個未解的謎;也當(dāng)然,誰也沒能從這一家人嘴里掏出任何東西。
  那個晚上,當(dāng)把大家都送走以后,三喜媳婦燒了一鍋粥。多少年來,這一家人第一次坐在屬于自己的家里,捧著大家送來的碗,吃了一頓飽飯。吃完了,三口人來到院子里。月光很好,把院子里照得白晃晃的,三喜娘和三喜媳婦領(lǐng)著歲歲來到原來的豬圈那兒,婆媳倆看看神情茫然的歲歲,臉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三喜娘指指地下,對歲歲說:“就這里,挖吧?!睔q歲揚起了鎬,用力刨下去。剛剛刨出半尺深的坑,三喜娘和三喜媳婦同時說:“別刨了,別刨壞了?!痹鹿庀?,歲歲看著奶奶和母親同時跪下去,用她們蒼老的手去挖,神情急切而興奮,似乎下面埋著一壇金子。
  婆媳倆用手挖了二尺多深的坑,下面,露出了一個壇子。兩個女人抬起頭來,對著這家里唯一剩下的男人露出了笑容,說:“就是它了,搬出去吧。”歲歲使足了力氣去搬,沒想到,壇子很輕。奶奶和母親同時囑咐:“慢點兒,小心?!睔q歲跪下把壇子抱出來,抱回屋里,奶奶和母親緊跟著進來,小心地把屋門關(guān)好。
  三喜媳婦點著了油燈,壇子的釉面歷經(jīng)多年的埋藏,還反射著暗暗的光。歲歲看著它,突然有點兒緊張,求助地看看母親。三喜媳婦扯過他,把他摟在胸前,母子倆看著三喜娘去洗了洗手,然后小心地打開了壇子上面的蓋,伸手從里面拿出一個油紙包來。
  那雙蒼老的手里三層外三層把油紙打開,一張折疊完好的紙露了出來。
  三喜娘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抬頭看看三喜媳婦和歲歲,三個人都笑了。
  “多少年了,一點兒也沒壞哩。”三喜娘自豪地說。
  
  第二天天不亮,歲歲重新背上了鋪蓋卷,三喜娘拉上了打狗棍,這一家三口鎖上大門又出了村。在村口碰到了早起安排生產(chǎn)的于寶珍。于寶珍一看她們又要走大為驚訝,跑過來說嬸子解放了,分了地了,該種高粱了,你們還上哪?。咳材镖s快停下,謙恭地低下頭,說:“出趟門,出趟門就回來?!痹賳柺裁?,就不說了。于寶珍只能滿腹狐疑地看著這一家人互相扶著,消失在山路上。
  她們不知道那個王晨光在哪里,但是沒關(guān)系,他不是八路嗎?當(dāng)年的八路,是現(xiàn)在的解放軍,這一點,她們是知道的,三喜娘樂觀地說,找到解放軍就找到王晨光了。
  她們先找到了臨沂城,那兒有駐守的解放軍。到了營房門口,大門外有站崗的戰(zhàn)士。三喜娘讓三喜媳婦和歲歲在一旁等,自己過去,說要找王晨光,戰(zhàn)士問:“他是哪支部隊的?哪個營哪個連的?”三喜娘被問糊涂了,說:“他是個八路哩。”
  戰(zhàn)士笑了,說大娘現(xiàn)在沒有八路了。三喜娘說現(xiàn)在的解放軍,不就是過去的八路嗎?戰(zhàn)士說對。可是他在哪個營哪個連???三喜娘說什么叫營啊連???俺只知道他是個八路。戰(zhàn)士為難地說:大娘,解放軍好幾百萬,您要不知道在哪個營哪個連,可就不好找了。三喜娘說我知道。麻煩您幫俺問問,您這支隊伍里有沒有他。戰(zhàn)士很耐心,讓她們在那兒等,然后找了個人去幫她們問,后來問的人出來了,說隊伍里沒有王晨光。三喜一家正坐在地上吃煎餅,一聽這話,趕快站起來,拉著棍子又走了。她們沒覺得沮喪,反倒釋然:知道這支隊伍里沒有就放心了,再去找下一支。
  她們就這樣一邊打聽著一邊在茫茫大地上行走,背著鋪蓋卷,拉著打狗棍。帶出來的煎餅早就吃沒了。沒關(guān)系,農(nóng)村人實誠,到了吃飯的點兒,只要張口,誰家也肯給她們幾張煎餅。三口人一般要了煎餅就到村外吃,坐在溪水邊,就著溪水,啃著煎餅。這一家人在外人面前像悶葫蘆,自己家人在一起卻有說不完的話。三喜娘總是快快樂樂地說起鐘慧,說起王晨光,一遍遍告訴歲歲,當(dāng)他還不到五歲的時候,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如何口對口給他吸痰,救了他一命。晚上,她們躺在一床鋪蓋上,看著天上的星星,有時候,三喜娘會給歲歲講牛郎織女,但更多的時候,還是說鐘慧,說她如何扎著兩條小辮子,不笑不說話。歲歲已經(jīng)不記得鐘慧的模樣了,但通過奶奶的講述,他眼前總能清晰地看到那個身影,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唇邊,還留著她的體溫和芳香。
  找到第三支隊伍的時候,哨兵問來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好消息:王晨光在他們隊伍里。
  一家人被領(lǐng)進一間辦公室,片刻一個大胡子進來了,抓住三喜娘的手就親熱地叫大娘:“大娘您來啦?老長時間沒見了,家里都好吧?”
  三喜娘疑惑地把手抽出來,看看三喜媳婦。三喜媳婦也搖搖頭。這個不是王晨光,不是曾經(jīng)屬于她們的王晨光。王晨光比他細,比他高,脖子上掛個啥器。更重要的是,王晨光白白凈凈,咋長也長不出這么一把大胡子。三喜娘肯定地說你不是王晨光。大胡子說大娘我是。三喜娘說那你知道我是誰嗎?大胡子慚愧地說大娘,那個時候,我在沂蒙山住過的房東家太多了,原諒我記不過來了。三喜娘又看看三喜媳婦,兩人異口同聲地說,他不是。俺找的不是他。
  大胡子這才知道找錯了人。他說:“大娘不是不要緊,找那個王晨光有什么事,我能幫幫你們嗎?”三喜娘和三喜媳婦又互相看了看,三喜娘很客氣地說:“有一點兒小事兒,不用麻煩您啦?!闭f完就扯上歲歲,三口人很堅決地走了。
  在找到第五支部隊的時候,事情出現(xiàn)了一點轉(zhuǎn)機。
  那天,站崗的哨兵聽說了她們的來意后,從里面叫出來一個女兵。當(dāng)女兵向她們走過來的時候三喜娘差點兒叫出來:眼前的女孩,十八九歲,瘦瘦的,扎著兩條小辮子,活脫脫和鐘慧一個樣。她抓了三喜媳婦說:“三喜家,鐘慧?!比蚕眿D卻波瀾不驚:“不是。鐘慧比她白。”三喜娘再一看,果然不是。這女兵嘴角有顆小痦子,鐘慧哪里有?
  女兵說起話來也像唱歌:“大娘,大嫂,小弟弟,你們找誰???”
  “找王晨光?!?br/>  “他是哪個部隊的?哪個團?哪個營?哪個連???”
  “不知道。他是個八路。八路不就是解放軍嗎?”
  “哎呀,大娘,過去的八路,確實后來改成了解放軍??墒墙夥跑娙藬?shù)太多了,您要不知道哪個團哪個營哪個連就不好找了?!?br/>  “那,你們這支隊伍里有他嗎?”
  “我剛才問過了,沒有?!?br/>  她們得到了和前面一樣的回答。她們不再追問,轉(zhuǎn)過身準備去找下一支隊伍,女兵叫住了她們。在那個年月,這種事情很多:革命勝利了,以前的房東或者駐地的老百姓來找曾經(jīng)認識的戰(zhàn)士,而那個戰(zhàn)士,很可能已經(jīng)在戰(zhàn)爭中犧牲了。女兵想問問清楚,如果她們找的是位烈士,或許通過軍區(qū)的烈士名錄可以找得到,如果僥幸找得到,就不用她們再跑冤枉路了。
  “大娘,大嫂,你們找這位王同志有什么事嗎?”
  三喜娘和三喜媳婦互相看了一眼。
  “有點兒事兒。”三喜娘回答。
  “什么事兒,可以告訴我嗎?”
  三喜娘有點兒為難,低聲和三喜媳婦商量,看起來,要是一點兒也不露,要找到他可難了。按說那閨女囑咐過,不要和外人說,但這個女兵也是八路里的,想必不要緊。再說,咱們只是告訴她找王晨光有什么事兒,又不是把信給她。
  女兵好笑地看著這兩個蓬頭垢面的村婦神情緊張地商量了半天,終于,還是三喜娘說了話:“俺有一封信要給他?!?br/>  
  女兵好奇地:“一封信,一封什么信???能不能交給我,等我找到他代轉(zhuǎn)?”
  兩個女人一聽,神情緊張,趕快扯了歲歲就走:“那可不行,俺得親手交給他?!?br/>  女兵又追上兩步,說:“大娘,大嫂,你們不用怕,你們不交,我不會硬要??墒悄銈冞@樣找,找到哪一天才能找到他啊?”
  三喜娘說:“不要緊,找一支少一支,總能找到的。”
  女兵又說:“這樣吧,你們先回去等著,我托軍區(qū)幫你們打聽一下吧?!?br/>  兩個女人一聽,千恩萬謝,女兵回去了。
  女兵回去了,這一家三口卻沒走。人家去幫咱找去了,咱不能離開啊。萬一人家找到了卻找不到咱不是壞了事兒了嗎?一家人一商量,干脆找了個離營房大門不遠的地方,靠著一棵樹坐下來,耐心地等起來。
  天黑了好久,早上下了崗的哨兵重新來上崗,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一家人還在營房外面坐著。他趕快向部隊報告,不一會兒,一位首長模樣的人跟著那位女兵出來了。女兵一看到她們,大吃一驚,慌慌張張跑過來,說:“大娘,大嫂,你們怎么還在這兒???”
  這一家人一看到她回來了,都高興地爬起來,三喜娘說俺不敢走啊,走了怕你找到了王晨光找不著俺了。首長很不高興,皺著眉頭批評女兵沒有群眾觀念,不關(guān)心群眾,批評得女兵當(dāng)即掉了淚,拖著哭腔向她們道歉,然后首長就請她們進營房去。
  一家人不肯進去。因為他們,這個好心的女兵受了批評,她們有點過意不去。那位首長說:“人民解放軍是人民的子弟兵,人民的困難,就是我們的困難?!眻猿忠欢ㄗ屗齻冞M去。
  女兵領(lǐng)她們?nèi)チ瞬筷牭恼写?,讓她們?nèi)谧∵M了一間有四張床的房間,每張床上都鋪著潔白的床單,被子疊得像豆腐塊。三人覺得自己身上埋汰,不敢到床上住,關(guān)上門,把鋪蓋鋪在地下,三個人坐在地下。他們感覺王晨光已經(jīng)離她們不遠了。
  部隊馬上行動起來,向濟南軍區(qū)報告,找一位叫王晨光的軍醫(yī),唯一的線索是,1940年前后,他曾經(jīng)在沂蒙山一個叫馬牧池村的村莊里住過。
  一共查到了三十一個王晨光,一一甄別之后,發(fā)現(xiàn)在徐州的一個符合查找的所有條件:男性,高高細細,軍醫(yī),四零年到四一年曾經(jīng)駐在沂蒙山的馬牧池村。
  女兵來報告這個好消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四張床上的被子都沒動過,而這一家人正在伙房里賣力地干活。女兵高興地告訴她們,正好部隊有一輛車要到徐州去,她們可以搭這輛車去徐州。
  這一家人受寵若驚,這輩子,她們還沒坐過汽車呢。三人爬到了大貨車的頂上,一路上風(fēng)馳電掣,早上出發(fā),天黑不久就到了徐州。
  這一天是軍醫(yī)王晨光大喜的日子。晚上,大家在俱樂部里為他們舉行婚禮,把一對新人簇擁在中間,分糖、唱歌、咬蘋果,樂成一片。正當(dāng)王晨光和他美麗的新娘為難地對付一只吊在中間的蘋果的時候,有個人進來,在他耳邊咬了咬耳朵。
  趁著新娘被一群女兵纏住,讓她介紹戀愛經(jīng)驗的時候,王晨光匆匆跑出了俱樂部。他實在想不出,這位執(zhí)著地要找到他的沂蒙老鄉(xiāng)是誰,找他是為什么。他跑出俱樂部大門,看到不遠的樹下有三個黑影站在那兒,其中的老者拄著拐棍,年少的背著鋪蓋。和那位王晨光一樣,他在沂蒙山住過的房東家太多,實在認不出眼前的這幾位是誰了,但也和那位王晨光一樣,他趕快過去,熱情地拉住最年長的那位就往俱樂部里扯。
  “大娘,來啦?來得正好,趕快進來坐吧,一塊熱鬧熱鬧?!?br/>  三喜娘往后掙著,只笑微微地看著他。
  “王軍醫(yī),您不認識俺啦?”
  王晨光窘迫地笑著:“對不起,我在沂蒙山住過的房東家……”
  三喜娘把歲歲推到面前來:“您看看他。”
  王晨光看著面前還未長成的少年,仍然搖了搖頭:“對不起……”
  三喜娘張開缺了幾顆牙的嘴笑了,看著站在一旁同樣在高興地笑著的三喜媳婦。
  “三喜家的,他都不認識歲歲了,他救過的孩子他都不認識了呀?!?br/>  王晨光吃了一驚,重新去打量孩子:“什么?”
  三喜娘親熱地拍打了他一下:“王軍醫(yī),這是歲歲,是您救了他呀,用那個盤什么林。”
  王晨光又去看歲歲,很遺憾,他還是沒想起來。他在沂蒙山醫(yī)治過的老鄉(xiāng)太多了。他重新去讓三喜娘:“大娘,大嫂,小兄弟,快進去吧,今天我結(jié)婚,屋里熱鬧著呢。”
  三喜娘用親熱的目光看著他:“不啦,俺是來給您送信的?!?br/>  “送信?誰的信?”
  “鐘慧?!?br/>  “鐘慧?鐘慧是誰?”王晨光很茫然。
  三喜娘和三喜媳婦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他:他怎么會不知道鐘慧是誰呢?那么好的一個閨女,和他在一起呆了那么久,他怎么會不記得她?
  “鐘慧,就是和你在一塊的那個閨女,長得很俊的那個,扎兩條小辮子?!?br/>  王晨光茫然地想著。當(dāng)時,部隊的所有的女兵,有一半留短發(fā),另一半就扎小辮子,他實在想不起來哪個姓鐘了。
  “就是那個閨女呀,兩只眼睛怪大怪精神,不笑不說話,說起話來像唱歌……”
  王晨光還是茫然。
  三喜娘失望了。這個王晨光,他怎么可以忘了鐘慧呢?
  “就是和你一塊救了俺家歲歲的。沒有藥,你去找那個盤什么林,鐘慧在俺家守著俺歲歲。歲歲叫痰憋住了,是鐘慧用嘴給他吸出來的?!?br/>  一個模糊的影子終于從記憶的角落里浮了出來。王晨光記起來了,當(dāng)時在醫(yī)院里似乎確實有過這樣一個小護士,還記得,她主動要求幫自己洗過衣服。
  “哦,是她呀,我想起來了?!?br/>  三喜娘高興地笑了,對三喜媳婦說:“我說了吧,他記起來了。”
  “大娘,鐘慧讓你們給我捎來了一封信?她現(xiàn)在在哪兒?還好嗎?”
  三喜娘神情頓時暗淡:“她死了。”
  王晨光驚訝地:“她死了?怎么死的?”
  “她叫鬼子抓去,后來被槍斃了,臨死前,她寫了一封信,囑咐俺捎給你。”一邊說,三喜娘一邊警惕地看看左右。沒人。她靠近來,湊近王晨光,還把聲音壓得低低的。
  “她讓俺把信親手交給你,除了你,誰也不能給?!?br/>  王晨光很訝異:“那,信呢?”
  老太太示意一下,王晨光驚訝地看到未老先衰的媳婦舉起手來,在發(fā)纂里摸了一陣,摸出一根細細的紙棍。女人仔細地把紙棍一點點松開,一張毛邊紙便出現(xiàn)在他面前。兩個女人抬起頭,滿臉自豪和欣慰地看著他。
  “她叫俺只交給你一個人。俺送到了?!?br/>  王晨光正要伸手去取信,幾個人從俱樂部里跑了出來。
  “好啊,節(jié)目還沒結(jié)束呢,新郎跑了。罰他,罰他?!?br/>  
  一直到了晚上,在新娘已經(jīng)幸福地入睡以后,王晨光才有機會打開了那張紙。是一張顯然是從賬本上撕下來的紙,正面還有記的賬,比如豬肉十斤雞蛋二百個之類。背面,用木碳寫著兩行娟秀的小字:
  “當(dāng)愛像春風(fēng),在開滿鮮花的大地上鼓蕩,請仔細聽那風(fēng),聽我在風(fēng)中的呢喃,每一聲都是:我愛你,我愛你?!?br/>  王晨光呆呆地看著,努力地追憶,一些記憶的碎片逐漸被拼接了起來。他終于可以清晰地回憶起那個小姑娘了,并不像那兩個農(nóng)村女人說的那么美麗,卻十分的精神。他想起了她的兩只眼睛,現(xiàn)在他明白了,那兩只眼睛總在有意無意地追逐著他,但當(dāng)他去看時,那兩道灼熱的目光卻會趕快躲避。
  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個女孩死了。他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叫鐘慧。也是今天才知道,她曾經(jīng)愛過他。在要離開人世的時候,她最后記著的人是他。
  第二天天不亮,王晨光離開還在熟睡的新娘,匆匆趕到部隊的招待所。但在那兒他聽說,那農(nóng)村的一家三口昨天并沒在招待所住下。當(dāng)他委派的馮干事安排好了離開以后,這一家執(zhí)意要走,他們說,家里還有事等著。
  王晨光滿懷惆悵地追到部隊營房門口。一夜了,他追不上她們了,他不知道她們姓什么,叫什么,也不記得那個村子。這一生,他可能都再也見不到她們了。
  這個時候,三喜一家正迎著早上的太陽,快快樂樂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信已經(jīng)送到了,沒心思了,她們一路走,一路說著閑話。
  “娘,人家那個新媳婦長得真好看。”
  “她算好看?你長的啥眼啊,她比咱鐘慧差到哪里去了?”
  “我是說,她長得不如鐘慧,可是和王軍醫(yī)般配?!?br/>  “她算般配?咱鐘慧才般配哩?!?br/>  “就是??墒?,鐘慧死了?!?br/>  “她死了,可咱把她的信送到了?!?br/>  “奶奶,娘,咱走到臨沂的時候,我聽說,有去東北當(dāng)勞工的回來了?!?br/>  “他們能回來,你爹和你爺也能回來。只要沒他們的死訊,咱們就當(dāng)他們活著,咱趕快回家等他們?nèi)ァ!?br/>  “快到咱家了吧?”
  “快了,快了。信送到了,沒心思了,咱們回家等著你爹和你爺爺,過咱們的日子去。”
  “娘,種高粱耽誤了?!?br/>  “耽誤了一季,咱們趕下一季。快走吧。”
  這一家說著,嘮著,消失在無盡的長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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