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砣村已經(jīng)遠去的圣人們

2011-12-29 00:00:00白天光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1年7期


  1.寒手
  
  楊百鐘已經(jīng)老了,他拿著宰豬刀的手已經(jīng)發(fā)抖了。在砣村殺豬宰羊的都算手藝人。砣村管這些手藝人不直呼其名,只叫他們百年來傳下來的綽號,按說殺豬宰羊應該叫屠夫,而砣村卻叫他們寒手,這也是有來歷的。當年屯村出了一個舉人,這個舉人叫楊望石。他三次進京參加殿試未果,后來便做了湯縣的縣丞。他在縣丞的位置上干了四五年,原本是要升任縣令的,只是他沒能向衙門打點。就背負著舉人的牌號回鄉(xiāng)做了私塾先生。楊舉人除了做私塾先生還是有名的詩人。到了民國的時候,楊舉人的后人為他在省城的寶榮堂書局石板印刷了楊舉人的詩集三卷本,書名叫《石枕百詠》,順便說一句,楊舉人的字號叫石枕閑人。楊舉人寫詩不寫風花雪月,更不寫江山大川,只寫普通人。莊戶人家的五行八作農(nóng)耕狩獵皆可入詩。他有一名詩叫《寒手》,詩云——
  人間正道苦寒生
  一把屠刀不血腥
  寒手送畜陽關道
  黃粱幾枕夢東風
  當年砣村人對楊舉人很崇拜。楊舉人教私塾沒有成大名,但他的詩和字卻成了大名。省城當年有個大書豪,精于書法。他看了楊舉人寫的字,搓手驚嘆:有王羲之的神韻,更有米芾筋骨,舉人的書體乃書中有畫,畫中有詩。后來楊舉人被省城那個大書豪請去,請他為省城一個大的祈雨壇題寫牌匾,此后楊舉人名聲大噪,請他書寫牌匾得出五千兩銀子。幾年的時間楊舉人用他寫字賺來的錢買了70坰地。后來又蓋了楊家大院,字譽為舉人大院。楊舉人在砣村為楊家添了彩,變成了楊氏家族的神明。在以后漫長的日子里,砣村人常常會說,當年楊舉人曾經(jīng)說過什么什么。楊舉人把屠夫說成是寒手,是對屠夫的雅稱。
  砣村無論從事什么行當都是世襲的,包括殺豬宰羊的寒手也是如此。楊百鐘的父親楊北轅就是當年的寒手,他的絕技是一刀下去牲畜便倒地,他從來在屠宰的時候不補刀。他說,人宰殺牲畜已是造孽,如一刀斷它致命處,它便踏著夢境升天,如果補刀是讓牲畜背著傷殘去另一個世界。到了楊百鐘這一代更是把他父親的手藝發(fā)揚光大了,他使用的屠刀不再是那種又寬又扁的利刃,而是又窄又細的短刀。牲畜在死了的時候會無聲無息。多年來逢年過節(jié)是要宰豬宰羊的,但在砣村卻聽不到牲畜們的慘叫,這也是楊百鐘做寒手的最高境界。
  楊百鐘不再殺豬宰羊了,而他的兒子卻不繼承他的手藝。他的兒子叫楊少浦,小時候楊百鐘對他說過,如果你好好讀書的話就不讓你繼承我的手藝,如果你讀不好書的話就必須要把我的手藝傳下去。楊百鐘的話是有道理的,楊百鐘為砣村人殺豬宰羊一概不收錢,但楊百鐘殺完豬羊要把豬羊的零碎拿走,這些零碎包括一掛腸子、一塊血脖肉,有大方的人家還會給他幾塊骨頭。逢年過節(jié)楊百鐘的倉庫里有幾口大缸,那里面裝的都是牲畜的頭蹄下水和血脖肉,這些東西如果拿到市場去賣,少說也得值幾千元。如果不賣也能吃到舊歷的二月份。即便是天氣熱的時候,每家逢紅白喜事,楊百鐘依然會去殺豬宰羊,照樣會拿走血脖肉和一部分頭蹄下水。村中人都羨慕地說,楊百鐘這個寒手是沒人比得了的手藝,人家一年四季菜鍋里都有油水。楊少浦沒有兌現(xiàn)他父親跟他說的話,他書念得不好,初中只念了一年半就不念了。但他沒有回村子跟他爹學手藝,卻是到省城闖天下去了。楊少浦不戀家,更不戀這個村子,他去了省城一去就是四五年,是死是活他爹也不知道。這孩子心狠,五年多來沒給家里一點消息,楊百鐘曾經(jīng)打發(fā)人去省城找楊少浦,聽說楊少浦在省城一個叫槐花小區(qū)地方蓋樓,但到省城找他的人把槐花小區(qū)找到了,而這里的農(nóng)民工們都不認識一個叫楊少浦的人。楊百鐘手發(fā)抖是因為他得了血栓,在醫(yī)院住了兩個多月才恢復到現(xiàn)在的程度。楊少浦的母親也是一個快70的老太太,她時常發(fā)狠地說,這個不孝的東西,楊家就當他死了。楊少浦還有一個姐姐已經(jīng)嫁人了,嫁給了縣城的一個小學教師。他姐姐楊如花也是師范畢業(yè),她和丈夫在一個學校教書。楊如花的父親病了,住院花了一萬多都是楊如花掏的錢。這就讓楊如花的丈夫覺得很不公平,楊家的大事小情都他們管,那個楊少浦不務正業(yè),把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的事交給了他們。
  這一年快到春節(jié)了,外面下著大雪。楊少浦深一腳淺一腳地披著雪花進來,楊百鐘看見他沒說話,像看著陌生人一樣看著他,到是他母親哭著說,你咋想起回來了?家里還以為你死了呢。
  楊少浦一坐到炕上就對他母親說,娘你給我端點兒吃的來,我已經(jīng)一天多沒吃飯了。
  他母親放上桌子,把剩飯剩菜給他熱了熱,端了上來,又給他炒了一盤雞蛋。楊少浦一會兒的功夫就把桌子上的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了。
  一直不說話的楊百鐘終于說話了,看你這副德行就差要飯了,這五年多的時間你都干啥去了?
  楊少浦說,爹,你兒子不是那種不務正業(yè)的人,這五年我可沒有在外面胡來。這五年我在外面是掙了大錢的。當年我離開村子的時候,從我娘的衣兜里掏了三十塊錢,坐著汽車去了省城。開始我在一個建筑工地當小工,再后來我就當了城市的蜘蛛,爹你不知道啥叫城市的蜘蛛,就是在十樓以上擦玻璃,錢掙得多也有危險。我的一個兄弟就是從十二樓掉下去摔死的。保險公司只賠了十五萬,十五萬把一個二十歲的生命就搭進去了。但我還是堅持著干了一年,這一年我賺了幾萬塊錢,然后我就不在當城市的蜘蛛了。我開始自己做生意,我參加了一個培訓班,專門是做醬油的,只要投資一萬元,年利潤就可以達到五萬元。三年的時間我賺了將近二十萬,誰知道一夜之間我這二十萬就沒了。我在我小作坊里聘請了兩個人,一個跑材料的工人,還有一個出納。這個出納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她在我的小作坊里和我工作了一年多就和我搞上了對象,誰知道她是一個騙子。有一天,她到銀行把我錢全都取出來,晚上趁我睡熟的時候她就跑了。當時我聘用她的時候,我留了她的身份證復印件,她叫閆桂花,身份證上的地址是河南南陽的一個農(nóng)村。誰知道這個身份證是假的,這個女人把我坑苦了。我還欠那個跑材料的工人兩個月的工資,就把我倉庫里的醬油給他頂了賬。我想東山再起,可我身無分文,沒有辦法我就回來了。楊百鐘說,楊舉人當年說過,人的吃虧上當不是壞事是好事。因為用錢換回了覺醒,使你以后不會再吃虧上當了?;貋砭突貋戆桑诔抢锎蚬さ哪切┤嘶貋矶颊f城市到處都是陷阱,什么人在城市里呆著?都是那些人精,咱們農(nóng)村土人到城里混不下去啊。前村的十多個村民由村長帶隊趁著農(nóng)閑到城里打工,干了三個多月一分錢的工錢也沒拿回來,村長還讓老板給打了。在我們老家里刨食,朝黃土地要糧食才是牢靠的。你跟我學宰豬宰羊吧,楊家咱們這枝子人還沒有人把我的手藝傳下去,你要是不把它傳下去那真是可惜了。
  楊少浦想了想說道,我在城里被騙了,所以我一進省城心里就打怵,往后我就跟爹學宰豬宰羊,像楊舉人說的那樣,當一個讓人佩服的寒手。
  當寒手也是不件簡單的事,殺豬宰羊人家要看你的真功夫。比如殺豬,雇你的人家要用豬血灌血腸,所以你宰豬的時候,豬血就不能濺到血盆的外面去。比如剝羊皮是絕對不能失手的。如果要是山羊,羊皮還好剝;如果是綿羊剝皮就費勁了。羊皮是能賣錢的,一張好羊皮能賣五十元。如果皮貨站在驗羊皮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刀口就會降下二十元錢。這都是小事,殺豬宰羊做寒手,名聲很重要。比如殺豬是有口訣的,找豬心要能找到豬的命穴,有多大?就一寸,稍有偏差那豬就死不了,如果再補一刀那對我們手藝人就是丟人現(xiàn)眼了。真正的寒手殺豬是不應該捆綁的,先用鐵癢癢給它撓肚子讓它半昏睡著,隨后你要踩住這豬的下命泉,踩這個位置豬不會顯得痛苦,但也不能掙扎,這時候你一刀下去,刀口對著血盆,血淋盡了豬也就斷氣了。收拾豬的時候不能用滾開水燙,要用要開沒開的水兌上鹽一下子潑到豬身上,要讓豬身上都能沾上這發(fā)燙的鹽水,然后割開豬手和豬腳,吹足了氣捆扎結(jié)實了,一袋煙的功夫就得把毛褪盡。豬還沒有冷下來就開膛破肚,這時候更要刀工,在豬的腹腔,只能挑刀不能按刀使豬下水沒有任何破損……你要學成我的手藝,至少得殺二十頭豬才能出頭。咱們家有兩頭你把它殺了,然后我把你送到縣城的屠宰場,那里有我的徒弟叫高四海,是屠宰車間的主任,讓他安排你在那里幫工,殺足了二十頭豬就爭取要把手藝學成,回來當著我的面再殺一頭豬。
  
  楊少浦撓著腦袋說道,原以為殺豬宰羊就是心狠手準就行,誰知道還有這么多的講究,看來這手藝我是非學成不可了。楊百鐘說道,當年楊舉人就用詩夸贊殺豬的過程,那詩寫的讀起來杠杠的上口,我給你念一段——
  雪臥百家近除夕
  庶民灶間炊煙急
  稻米香透粘時起
  只差寒手添宴席
  楊少浦就夸贊道,爹真好記性。
  楊百鐘說,不論做什么事情都要賣關子,不要小看了賣關子,那是匠人們的看家本事。如中醫(yī)先生看病下藥扶脈前要搖頭晃腦如瘟神被驅(qū);如大廚開炒前一定要用鏟子敲響馬勺,以示開始煎炒烹炸;咱寒手也是有關子可賣的,就要唱著寒手歌。
  楊少浦第二天就被楊百鐘送到了縣屠宰場,開始殺豬宰羊?qū)W手藝。想不到這高四海真是楊百鐘的徒弟,他在殺豬前也要唱一段寒手歌。不過高四海是山東人,說話有呂劇的味道,他的寒手歌就是地道的呂劇唱段。高四海雖然是個屠夫,卻性情老實走路也沉穩(wěn),這個漢子還有潔癖,在屠宰場工作竟然身上沒有濺上一點血漬,這更讓人看出他手藝的高超。
  十幾天很快就過去了。楊少浦不是特別專一,更不執(zhí)著,其實這十多天并沒有把宰豬的活學到手。高四海對他也不氣餒,只是楊少浦離開屠宰場的時候,他真誠地說道,小兄弟,你不是寒手的料,你應該干大事情。我們這些當寒手的,基本上也快當?shù)筋^了,現(xiàn)在殺豬都用電擊,幾秒鐘豬就死了咱們寒手辦不到。
  楊少浦說,四海大哥說的不對,我在省城呆過,知道省城的人嘴叼,一般他們不喜歡吃電擊豬,他們認為被電擊死的豬,豬的精髓也被電死了,豬肉的口感就遠不如人工屠宰的好吃?,F(xiàn)在省城的大飯店有當家菜,就叫殺豬菜,每天老板都會當著顧客的面把豬宰了,這樣顧客吃了才踏實,所以寒手這個行當是不會消失的。不過,咱們寒手宰豬的收費太低了。我爹不收錢,只收頭蹄下水顯得很卑微,沒把寒手的職業(yè)當成是高貴的職業(yè),這就讓人很瞧不起。殺一頭豬應該收五十元到一百元的屠宰費。
  高四海說,少浦兄弟,想不到你這么見多識廣,那你就更不應該做寒手了,你天生就是做大買賣的料。
  楊少浦笑著說,四海大哥這話可讓你說對了。
  楊少浦又回家了,父親問他手藝學得怎么樣,他說該會的都會了。楊百鐘就讓他把家里的那頭豬殺了,楊少浦說,咱家的豬太小殺了可惜了?,F(xiàn)在我就可以獨立出去闖蕩了,咱們村的豬根本就不夠我殺的,我要走街串戶去殺豬。爹你放心我不會給寒手這個職業(yè)抹黑,更不會給老楊家丟人。
  他娘叮囑,你可以走街串戶去宰豬殺羊,但是不能夜不歸宿,只有天天回到家里才能讓娘放心。
  楊少浦又離開了村子,當然他不會去殺豬,當什么寒手,他干什么是有計劃的。他又回到了省城,他要想盡一切辦法找到閆桂花。他去一趟安陽也不一定能找到她,于是他就想到了去公安局報案,請公安局幫他找這個騙子。幾天以后公安局就告訴他,在安陽的那個縣叫閆桂花有一千七百多人,我把你手中她的照片傳了過去,這一千七百多人沒有和閆桂花相像的。不過你放心,我們會盡全力幫你找到這個騙人的姑娘。
  想不到公安辦案很神速,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騙子就落網(wǎng)了。這個姑娘沒有離開省城,在一個外資企業(yè)又當上了會計。因為她涉嫌貪污,就被扭送到公安局。她很快就招了,她不光騙了楊少浦,僅在省城她就騙了十幾個人。這個姑娘很貪婪,如果她盡早地離開省城也許她不會被抓捕歸案這么快。
  這個女騙子還算明智,她詐騙數(shù)額小的幾個受害者,就把錢及時地歸還了,這也包括楊少浦。她說,她在省城最先騙的人就是這個楊少浦,所以楊少浦才能最先得到退贓。現(xiàn)在楊少浦知道了,她確實叫閆桂花,不過不在安陽而是在南陽。楊少浦最后見到閆桂花的時候說道,桂花同志,這么賺錢是要搭上性命的,往后好好做人吧,等你出來時有啥事兒就找我去,我回老家了,回老家把我爹的手藝學到手,他是殺豬的,楊舉人管這個行當叫寒手。
  楊少浦又回到了村子,這次他到省城沒有如實和他的父母說他到省城去了,而是說他到外縣宰豬去了,他還稱贊他爹說道,爹現(xiàn)在我才知道,當寒手真是個賺錢的行當,這個行當我是要干下去了。聽到兒子說這個話,楊白鐘就笑了,當年韓舉人說得真好?。喊V性如水東流去,明智如雨歸江河。
  楊少浦第二天都不在村子呆著,他爹和村里人都知道這小子開始務正業(yè),已經(jīng)成了真正的寒手了。豈不知楊少浦離開村子以后又在干一件大事情。他在距離砣村三十多公里的森林里圍起了圍欄,開始在那兒養(yǎng)狼。狼是很好養(yǎng)的,只是很危險,但楊少浦卻把養(yǎng)狼的事干得很專業(yè)。他雇了兩個人,滿身盔甲又帶著防護面具。整天在養(yǎng)狼的圍欄里和狼在一起廝混。還有一個獸醫(yī),只要狼有病了,他都能及時地給狼救治。楊少浦就負責給狼到處買吃的,狼是肉食動物,無論是什么肉他都能吃,包括野獸的尸體。但楊少浦采購的都是一些被檢疫部門檢疫出有病的豬和牛羊,拉回去以后他和那個獸醫(yī)再經(jīng)過消毒處理把肉喂給狼吃。這些狼給養(yǎng)肥了,就被拉到省城的一家大飯店。這家大飯店很有名,叫狼心狗肺大食堂。賣的都是狼肉以及狼的內(nèi)臟做出的菜肴,主廚也是一位民間有名的大廚。人們處于好奇和獵奇心里,不斷地有人到這里光顧,后來他們覺得這些狼菜肴確實是美味,就更是不斷地來光顧。狼心狗肺大食堂每天需要宰狼十條左右,楊少浦養(yǎng)的狼都有銷路了,有的時候還會出現(xiàn)供不應求的局面。楊少浦養(yǎng)狼有了一定規(guī)模,他又回家了。他這次回家不是為了繳一年一度的一萬塊錢,而是為了把老房子推倒,蓋一棟二層小樓。小樓蓋完以后,他又開回一輛轎車來。不料想楊家的日子正走向紅火的時候,楊百鐘得了癌癥,做了兩次手術也不見好轉(zhuǎn),他知道他的生命走到盡頭了。這天他吃力地握著楊少浦的手說道,這輩子爹沒給你積累下什么財富,但讓爹感到踏實的是我給了你一個鐵飯碗,現(xiàn)在你明白了,寒手能讓你變成咱們村的首富。寒手這個行當你要把它做好,將來我有孫子你也要讓他做寒手。說完他示意老伴把一個皮囊拿了過來,他讓老伴解開皮囊,那里面有一把生銹的短刀。孩子這是一把好刀,它讓一萬多頭豬、馬、牛、羊上路。這是你太爺傳下來的,它不光殺死過牲畜,還殺死過四個日本鬼子。你要好好珍藏。當晚父親就咽氣了。把爹發(fā)送完以后,娘就對楊少浦說,這幾年你爹因為得過一次血栓就有些糊涂了,其實娘心里有數(shù),你出息并不是出去殺豬了,今天你要跟娘說實話,你到底在外面干啥去了?
  楊少浦就說,娘,兒子干的事兒說出來你可別害怕,我在山上養(yǎng)狼呢。為啥養(yǎng)狼,我會慢慢地告訴你。
  娘說,我知道我兒子這輩子有時會干傻事,但不會干壞事。
  楊少浦看著那把生銹的刀,問娘,這把刀咋辦?
  娘說,我看這不是一個好東西,上面有那么多的生靈,保存它也晦氣。等過幾天你爹燒頭七的時候把它埋到你爹的墓地里,讓他保留吧。
  砣村的人終于知道楊少浦在村外干啥了。村長見他又蓋小樓又買車很羨慕,就說,少浦,我們都知道你富了,不知你爹我二叔跟你說過沒說過,楊舉人當年還給你們家寫過一首詩呢——
  冬日烏鴉落殘日
  楊家喜鵲也登枝
  吉鳥嗚咽食寒噤
  喜鳥楊家報春時
  少浦,你可知道楊舉人寫過的詩詞楹聯(lián)無數(shù),咱們村里人七個姓氏族落,他都給寫過盈聯(lián),唯獨為你們楊家賜詩一首。楊舉人為啥有這樣的舉動,是因為你們家當年為村子族落做了許多善事。我看你不當寒手是對的,但是你們家的家風你不能不傳,那就是做善事。
  楊少浦說道,你說吧,讓我做什么?
  村長說,讓你領著大家一塊養(yǎng)狼。
  
  楊少浦說,這恐怕很難辦到,需要投資,需要專門的飼養(yǎng)人員。因為狼性兇殘,養(yǎng)狼很危險。再說銷路也是問題,省城就一家經(jīng)營狼肉的飯店,每天也只用十條狼,我們養(yǎng)多了就會出現(xiàn)滯銷,狼的飼養(yǎng)成本很高,我不能讓村民們冒這樣的風險。
  村長很氣憤地走了,走出很遠還罵了一句,楊少浦能夠聽到的話會咒,這小子真他媽狼心狗肺!
  楊少浦也感嘆著,人啊,有時咋不如狼呢!
  
  2.銅秤
  
  在砣村,過去不把銅秤當作衡器。它在砣村是一個職務,秤者公平也。銅秤就是在村中德高望重,能辨別是非把許多大事情能擺平的人物,前提是這個人要胸中有善惡,口中有道德,心里有公平。其實這種人在砣村也不是好找的,在砣村的近一百多年的歷史中有過無數(shù)個銅秤。最有名的銅秤有兩個,一個是民國初年的姚子豪;另一個也不是外人,是姚子豪的兒子姚二喜。姚家出了兩個銅秤,這也是不容易的事。首先他們得取信于民,第二他們說出的話得讓人心服口服。要說銅秤姚子豪應該做得最稱職。他做銅秤當然要注重證據(jù),但他還有秘訣,那就是引經(jīng)據(jù)典,有時不免也用一些所謂的古代奇案作為借鑒。在姚子豪的眼里,沒有他斷不了的是非,判不了的案。
  在歷史上砣村沒有發(fā)生過幾起大案要案,土地是個人的,每一家的土地分界線都有分界石。家家戶戶的宅院百年以來都是沒有爭議的。如果說砣村發(fā)生過什么大事情需要姚子豪來裁定的話,倒是有幾件。先說第一件,是發(fā)生在民國初年的一件事。村中高富海家有個小兒子,才七八歲,這孩子有個習慣就是喜歡咬人。在村街上有哪個孩子和他玩,他看著不順眼就使勁咬對方,如果是把那個孩子咬出了牙印也就算了,但這孩子咬人是要使足了勁兒的,非得把對方咬出了血為止。村中管這孩子叫狼崽子。狼崽子的爹高富海在村中也算是有權有勢,狼崽子的大哥在縣城的巡警隊當巡警隊長。二哥在縣城有生意,就在江北香木鎮(zhèn)開布莊,布莊專賣杭州的福字綢緞和蘇州的萬字綢緞。狼崽子在家應該算是老三。高富海娶了兩房太太,大太太在街上二兒子的布莊里幫助兒子打理生意;二太太在砣村的高家大院悠閑地生活。她對家里的所有事情都不插手,自從嫁給高富海,她就在砣村找了幾個麻友,整天都推麻將,狼崽子她也不管,因為高家雇了奶媽子,還有三、四個丫鬟。這天狼崽子惹了大禍,村中大財東劉五魁的兒子從江北回來,劉五魁的兒子那才是真正的大人物,是江北護國軍的師長。這天他回來看老父親,是帶著老婆孩子回來的。劉師長的兒子也七八歲,長得又高又瘦,狼崽子就在劉家大院的門口看見了這個孩子。開始他向師長的兒子挑釁,師長的兒子哪能吃這一套,他在江北敢打護國軍軍人的嘴巴。兩個人就對吵了起來,狼崽子下狠把師長的兒子按在地下,又把師長兒子的耳朵咬下來一塊。師長兒子就捂著耳朵跑回劉家大院。見兒子被人咬得血流滿面,就問是哪個兔崽子下的狠。劉五魁說,不用猜準是狼崽子干的。師長是帶著兩個衛(wèi)兵來的,就對衛(wèi)兵說,把這小兔崽子和他爹都給我抓來!
  高富海雖然有權有勢,但面對護國軍師長他還是嚇得蔫了,因為他知道護國軍的師長比縣長還大。高富海被衛(wèi)兵押著進了劉家大院。那個狼崽子也被衛(wèi)兵挾著進了劉家大院,這狼崽子什么也不怕,他還把衛(wèi)兵的手給咬出血了。進了院子,被咬的衛(wèi)兵使勁兒給了狼崽子兩個耳光,才把這狼崽子打老實。高富海和劉五魁雖然沒有多少來往,但都是一個村住著,劉五魁也不想把高富海怎么樣,但他兒子護衛(wèi)軍師長卻不干。他對高富海說,我一看你就是亂黨,不然你怎么能讓你的兒子把護國軍師長的兒子的耳朵咬了?
  高富海說,我這孩子天性就是惹禍的東西,容我回去暴打他一頓,師長的公子耳朵沒有掉下來只是裂了口子,容我把木香鎮(zhèn)的骨傷大夫毛十四先生請來,涂上藥幾天就能好。
  師長說,你說得倒容易,我兒子的耳朵是要做疤的,這對他將來是有影響的?,F(xiàn)在留洋是要看相貌,即便是在護國軍討個一官半職也不能耳朵上有疤,你們老高家把禍惹大了。
  高富海說,怪我沒有管教好孩子,任師長大人隨便處置吧,我高富海認了!
  劉五魁說,算了,算了。小孩子打架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把毛十四先生請來,孩子的傷好了就算了。
  劉師長的衛(wèi)兵說道,我剛才在村子已經(jīng)了解到了,高富海的這個孩子已經(jīng)咬傷了十多個本村的孩子,連我的手都咬出血了。高富海大人,你這孩子將來不會有什么出息,只能給你惹禍,依我看你把他交給我們護衛(wèi)軍吧,到了我們護衛(wèi)軍他就知道我們?nèi)绾握{(diào)教他。
  劉師長說,哪有那個閑功夫調(diào)教他。他對一個衛(wèi)兵說道,把這爺倆給我整到山坡上去,幾顆子彈就把他們送走算了,省著他們禍害砣村百姓。
  高富海撲通一聲跪下了說道,師長大人饒命吧,看在我和你爹的份上就手下留情吧。
  劉五魁說道,小生子,都是一個村的鄉(xiāng)親,你就給高大人一個面子吧。
  劉師長對兩個衛(wèi)兵小聲嘀咕了一陣子,兩個衛(wèi)兵說道,明白。
  這時他們把高富海和那個狼崽子拖出劉家大院,一個衛(wèi)兵拿出手槍來對著高富海和那個狼崽子放了兩槍,高富海和那個狼崽子的腿都被打斷了。
  劉師長出來抱拳對高富海說,高大叔,對不住了。
  第二天,劉師長便和老婆孩子又回江北了。
  事情看起來雖然簡單,但以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事情就不簡單了。后來日本人來了,關東成立了偽滿洲國,江北的護衛(wèi)軍便撤回了北平。
  這時,高富海覺得該找劉五魁算一筆賬了,這天他就去了劉家大院?,F(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拄雙拐的瘸子了,他的小兒子狼崽子也是個瘸子。狼崽子自從被護衛(wèi)軍的衛(wèi)兵給打斷了腿,他就很少出高家大院了,村子里的孩子們再也不會被他咬了。劉五魁知道高富海來干什么,就請他坐下。
  高富海說,想不到你們家小生子心那么狠,讓我和我兒子都變成了殘廢。這就有點仗勢欺人了。我現(xiàn)在不能出去到佃戶那收租子,我小兒子就是進私塾學堂人家也不收。還有一件大事,我小兒子小時候和秀水村的侯學善家的閨女訂了娃娃親,現(xiàn)在這孩子殘了,人家就把婚退了。這不是把我兒子一生給毀了。
  劉五魁說,我家生子身為師長,殘了你和你的兒子也是手下留情,要不是我從中說情,怕是你們爺倆的命都保不住了。
  高富海說,這事兒就是經(jīng)官也不會把我和我兒子處死?,F(xiàn)在要是經(jīng)官的話,我仍然還可以贏這場官司??紤]咱們一個村住著,咱們還是自行解決吧。如果讓我把這事兒認了,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討個公道。
  劉五魁說,那你說該咋辦?
  高富海說,以錢抵償。如果能給我一萬塊大洋就算公平,如果你不認掏錢,把你靠河邊的六十坰水田相抵也行。
  劉五魁搖搖頭說道,錢我不認掏,以水田相抵我也不干。我們請銅秤姚子豪給我們個公正還行。
  銅秤這一天被劉五魁請到他的宅子里,又派人把高富海和他小兒子抬來了。銅秤為斷案公平,不是他和當事人的事,他要讓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和歲數(shù)大的人一起來旁聽,然后銅秤再向他們討主意,才能最后說出他的斷案結(jié)果來。
  高富海的腿已經(jīng)斷了三年,才想要討公平,還不是因為他知道劉五魁的兒子調(diào)防到北平去了。劉五魁也就無權無勢了。這一天想不到高富海的大兒子帶著一幫巡警也來到村子。劉五魁也看出了這高富海不光是要討公平,還要整治他劉家。
  銅秤斷案是不看人的,其實高、劉兩家的是非曲直早在他的腦子里有了數(shù)。他斷案不會設公堂也無須找什么證人,只是說出結(jié)果就行。這個結(jié)果要有根有據(jù)。
  銅秤姚子豪早就到了劉家。劉家備了大碗茶,讓所有來旁聽或者看熱鬧的人隨便喝茶,這也讓人看出銅秤姚子豪不高人一等,受劉家和高家的款待。
  
  見來人都坐下了,銅秤出語不凡讓大家一愣。他說,我要問諸位河里的王八有沒有公母?我還要問,八兩棉花和半斤金子哪個分量重?黃皮子鉆雞窩和狼進豬圈哪個更兇殘?
  銅秤的問話讓屋子里的村民興奮起來,當然他們不會有一個統(tǒng)一的答案,他們更不知道這些答案對銅秤斷案有什么關系。
  大家爭論了兩袋煙的功夫,都對自己的答案表示疑惑,就喝著大碗茶揚著臉盯著銅秤沒有表情的臉。
  銅秤終于說話了,說道,我剛才問的這些可不是我姚子豪胡咧咧出來的。有楊舉人的詩為證——
  橫臥沙灘想百川
  百川雌雄不合眠
  合眠豈是水中精
  精魂未破望江南
  這是答案,河里的王八是沒有雌雄的。那么王八生蛋又為何故,但是水中精也。又有詩為證——
  癡人一腳空
  八兩棉橫行
  智者一腳空
  原是金上行
  世上無輕重
  半斤八兩秤平衡
  這是楊舉人的答案。他站在世人的肩上看破了紅塵,孰輕孰重秤是公平。八兩金子撼不動八兩棉花。
  銅秤又添一詩——
  兩狼肩馱殘兇
  都是嗜血畜生
  來者疾風暴雨
  去者春夏秋冬
  這也是楊舉人的答案。
  銅秤說道,我銅秤多次在夢中會晤楊舉人,為我指出人間迷津,教我是非曲直,讓我識別善惡。高家、劉家三年前在砣村散布血腥,也讓吾村人感到晦氣,今日高家訴求賠償,而劉家拒不賠償,各有其道理。孩子打架之事,如同河里的王八分不出公母,更分不出對錯。但孩子無錯,父親有過,子不教父之過,所以當年劉師長斷了高富海一條腿,那是父之過的代價。但狼崽子被斷一條腿懲罰過重理應賠償。再說劉五魁和高富海,劉五魁不是傷害狼崽子一條腿的人,要賠也得他的兒子劉師長賠。這時高富海的大兒子那個又瘦又矮的巡警擠過來說道,劉福生已經(jīng)調(diào)防北平了,我們上哪兒找他去。
  這時劉五魁說道,福生最近又調(diào)防了,他不再是護國軍了,現(xiàn)在是奉系張大帥手下的師長,正在奉天的東郊護衛(wèi),超不過一個月他就能回來看我,到時候你向他索賠就是了。
  銅秤又說道,此事件你們高、劉兩家均有棄善從惡之嫌,其惡意一個是狼,一個是黃皮子,所以無法公斷。等劉師長回來后,劉五魁催促他賠償高富海的兒子大洋三千,你為擔保人。劉師長不能仗勢欺人,此事由我銅秤姚子豪和二十一位村民作證。不知二位我這樣斷案是否公平?如公平就兌現(xiàn),如不公平就到衙門去公斷。
  高富海說,不公平,如果是五千大洋我到是可以考慮,三千塊大洋還不夠我給我兒子退親呢。
  劉五魁說,此案公平,我擔保半年,如我兒子不能回來,這三千塊大洋我認掏。
  ……
  此事不了了之。因為半年后劉五魁的兒子回來了,他聽說高富海要向他們劉家索賠,他就放出話來,如果高富海再來劉家胡鬧,我就讓奉系的軍人把他的房子燒了,沒收他的糧食。
  銅秤姚子豪辦的這件事,村人也說不出是公平還是不公平。后來姚子豪病重,他兒子姚二喜要接他的班。姚子豪說,二喜別看村人叫咱們?yōu)殂~秤,其實在這個世上沒有最公平的銅秤,少幾錢多幾錢也不為過。
  姚二喜說,此中的奧秘,爹自不必明說,我早就看破秘笈!
  
  3.黃泥圣
  
  黃泥圣早年在砣村也是一個不能小視的職務。為啥叫黃泥圣,砣村的洼地只要挖出幾鍬深就能露出黏稠的黃泥來。砣村的黃泥在關東也很罕見,用黃泥做出的瓦盆只要把泥摔熟了,做出的瓦盆不上窯去燒,在通風的地方吹干,然后再用搟面杖去敲也能發(fā)出嗡嗡的聲音來。盛上半盆水瓦盆也不變顏色,水汽也滲不透瓦盆。當年(約在民國初年)砣村為防匪患就用這黃泥砌了屯子的圍墻,高三丈、寬一丈,土匪用土炮對準一個地方去轟也不見城圍子出現(xiàn)缺口。黃泥是好物,但要讓黃泥結(jié)實,和泥和摔泥的過程很重要,有些黃泥是泥,但有些黃泥實際是黃土,和泥的水不是普通的水,要用煮熟的淘米水燙一遍,晾涼的時候再和泥。早年楊舉人賦詩一首,詩曰——
  黃泥造化凡世間
  方有俗人女和男
  乾坤掩著善與惡
  莫問黃土擎于天
  這詩砣村人原是不懂的,后來才知道楊舉人是把人來到世上謂之黃泥造的,這也不是異想。后人在讀解楊舉人的詩時才恍然大悟,人到澡堂子去泡澡為啥身上總有泥,人不是泥造的又是啥造的!
  村人在近百年的日子里都會把黃泥看得非常神圣。后來砣村又出了一個職業(yè)叫黃泥圣,這個職業(yè)絕非是泥水匠這樣的下賤,原來是指的與大人物周旋的說客。這樣叫也是很貼切,說客是干啥的,是說服對方不要有無禮之舉,做人做事不光要求公道還要求禮數(shù)。砣村近百年來,只誕生了兩位黃泥圣。一位是舉人楊石枕的叔伯兄弟楊石州;另一位是楊石州的兒子楊滿樓。楊石州成為黃泥圣是因為他是砣村第一個和雙魚山土匪大瓢把子郭載道盤道論理直接對話的。郭載道那天綁了砣村程子槐兒子的肉票。程子槐是個盲人,靠去江北香木鎮(zhèn)算卦掙錢。他本是沒有結(jié)過婚的,那年他從江北算卦回來,過了江用點路杖敲打回家的路,不料半路上被一東西絆倒了,又聽到嬰兒的哭聲,原是腳下剛會爬的嬰兒把他絆倒了。他把嬰兒抱起等著他的父母來找他,但等了快到半夜了也不見孩子的爹媽來,這時程瞎子才明白,這孩子是被他爹媽給丟棄了。于是程瞎子就把這個孩子抱到家,一直撫養(yǎng)到十五六歲。誰知道他撿來的這個兒子,十五六歲竟然不認路,什么活也不能干,這時他才想到為啥當年他的爹媽把他丟棄了。盡管這個孩子是個傻子,但瞎子還是管他的吃喝,指望將來他不會動的那一天,傻孩子還能拉著他出外去乞討。這年夏天很熱,雨水也勤,江水漲了,江上的擺渡也停運了幾天,程瞎子就沒能到江北去算卦。程瞎子這些年來靠他給別人算卦也積攢幾個錢,買了一塊澇洼地,又雇人在澇洼地上種了水稻。這天他讓傻子領他去稻田地,他要摸摸稻子的顆粒飽了沒有。在稻田地他不光摸到了飽滿的稻粒,還嗅到了稻田里的香味兒。于是他就坐在了稻田邊的地頭上歇了起來,歇著就不知不覺地臥在一棵枯樹下睡著了。等他醒來召喚傻子時卻聽不見了傻子的聲音。后來才知道這傻子自己離開稻田地不知不覺地鉆進了山里,到了山里又不管不顧地進了郭載道的地界。郭載道見有人送上門來了就把他當了肉票。郭載道并不知道這傻子是砣村程瞎子的兒子,他見這傻子肥大扁胖的以為是哪家財主的大公子,于是便派人下山去打聽。下山的土匪當天就回來信兒,說這是砣村程瞎子的兒子,這孩子缺心眼。郭載道也是一個曉事理的土匪,既是瞎子的兒子就放他下山吧。剛從山下回來的土匪說道,這程瞎子也不值得可憐,其實他有錢。他去一趟江北,每天回來都能拿回幾塊大洋,他家的房子當年是開過香油坊的邊麻子的宅屋,當年他賣給程瞎子的時候要的是一百二十塊大洋,他一點都沒犯猶豫,頭午繳錢下午就搬家。還有,現(xiàn)在程瞎子還有一塊稻田地,日子過得鮮亮著呢。咱綁他家傻子的肉票,不管他多要錢,就管他要五百塊大洋。過幾天你郭爺過五十壽辰,就當是他瞎子隨禮了。五百塊大洋能買十頭豬,兩木桶酒,到時候省著咱們山上破費了。郭載道就說,老兄弟,你真是為我這當大哥的著想,我的五十壽辰也不是個小事,平時兄弟們跟我在山上也沒啥潤腸子的油水,除了野雞就是野兔子,山上的狍子和野鹿三年五載也遇不上一回,要是在山下拉一車豬上來,再加上兩桶上好的燒鍋,可給兄弟們解饞了,就按你說的辦了。讓師爺寫一張贖肉票的條子給瞎子送去。
  這個土匪老兄弟又下山去,設法把那寫著贖金的布條子交給了程瞎子。程瞎子就把這布條子交給了屯長楊少良。楊少良知道是程瞎子的兒子被綁了肉票,就把這布條子交給了楊石州,并叮囑贖金一分不能出還得把傻子領回來,如果辦不到,這五百塊大洋就由你來出。楊石州很自信,把那布條子揣進兜里說道,雙魚山的郭載道這么小氣,這種匪是成不了大氣候的,見到他把傻子領下山當是沒問題。
  
  郭載道給程瞎子贖人的時間只有三天,第二天楊石州就上山了。楊石州和郭載道有過一面之交,郭載道為啥上山為匪,原來這郭載道是清末綠營軍的小吏目,他是滿族的鑲黃旗,應該在貴族的人堆里,卻不料他父親在京都得罪了一個貝勒爺,他父親死后這個貝勒爺就把郭載道塞到了綠營軍里。郭載道原來在京城的時候就是一個紈绔子弟,在綠營軍里不肯吃苦。有一天,他和綠營軍中的提督衛(wèi)兵打起來了,他殺了衛(wèi)兵從這衛(wèi)兵的兜里又搜走了一百多兩銀子,便逃到了黑水域。他靠這一百多兩銀子,先做虎骨生意后又販賣煙土就發(fā)了幾筆橫財。他怕綠營兵抓他,就逃到山上然后招兵買馬,在山上立起了竿子。他手下的人馬倒是不少,但真正的綠林好漢卻沒有幾個,大都是山下的村痞、二溜子、江北木香鎮(zhèn)的丐幫幫主等。這些個家伙搶劫的時候可以不要命,但真正在山上進行山寨防御就都不上前。郭載道是有辦法治他們的,每個嘍啰分批下山綁肉票,綁不來肉票的回到山上管他一碗紅燒肉再給他一大海碗燒酒,吃完喝完,郭載道就一刀把你砍死。在山上敢綁肉票又能敢下山去討肉票錢的人不多,想不到楊石州自己找上門來,這讓郭載道很是興奮。他見到楊石州感到很眼熟,說,咱們好像見過。楊石州說,見過,時間不長就五年以前,在江北木香鎮(zhèn)的濟仁堂藥鋪,你到那去賣過虎骨,我那時在濟仁堂做過幾天賬房先生,想不到今天載道兄成了大英雄!
  郭載道說,這話說得有些大了,大英雄沒在山上都在山下,我們是匪,所干的勾當都是匪的勾當。在這個世道,人要想成大道必須要養(yǎng)精蓄銳,而養(yǎng)精蓄銳就需要銀子,我看出了你是替程瞎子來送贖金的吧?
  楊石州說,程瞎子確實是在給你湊錢,可惜的是他沒有湊足五百塊大洋,手頭不多不少正好十塊大洋。今年江北木香鎮(zhèn)算命的不只程瞎子一個人。從巴彥過來的小葫蘆,從濱州過來的四只眼,還有從雙城過來的十九嫂,都是仙體,他們的本事都不在程瞎子之下,所以程瞎子現(xiàn)在每天的收入不足一兩銀子。除去晌午的飯錢,過江的擺渡錢,如果能剩幾文錢就算是不錯了。今年雨水勤,江上的擺渡常常停渡,程瞎子有的時候二十幾天也去不了木香鎮(zhèn),今年瞎子的日子難過,屯子的人正打算接濟他。如果載道兄綁瞎子的傻兒子的肉票,那你會讓山下的人笑掉大牙。我上山來把瞎子的十塊大洋帶來了,他讓我把這十塊大洋交給你,讓你買一壇子酒舒舒筋骨,然后我把傻子領下山去。
  郭載道笑了,瞎子算命三十年,生意紅火的時候也有十年的光景,那時候不能說他有一座金山,但也會有一座銀山。他如果沒錢也不會把邊家油坊的宅院買去,更不會買那么一大片稻田地,瞎子就是現(xiàn)在什么也不干了,他掙的錢到死也花不完。他用這十塊大洋,讓你轉(zhuǎn)給我是瞧不起我郭載道,我不挑這個理兒。我不會和瞎子一般見識。你把這十塊大洋拿回去,然后我再交給你十塊大洋請你轉(zhuǎn)給郭瞎子,算是我郭載道的一點心意。你還得告訴瞎子,我想替他做一件好事,讓傻子留在我山上,我山上養(yǎng)了四十多匹好馬,每一天一匹馬至少得需要一捆草,讓他的傻子給我喂馬,這也讓瞎子家里少了一雙筷子……
  楊石州說道,載道兄你這是在撕票,只是你沒有把人的腦袋砍下來罷了。我一會兒就可以下山,你和瞎子之間的糾葛我不會再為你們和黃泥了。
  郭載道又笑了,說道,石州兄弟,我佩服你的膽識更佩服你的口才,你作為砣村的黃泥圣當之無愧。不過你既然能來山上我就不會放你下山的,你要想下山得替我完成一件事。我們二當家的是我們山上最好的當家人,過幾年準備要把我的位置讓給他,但是他出事了。他到江北去綁陳家油坊的肉票,栽腳了,肉票沒綁來,他卻被綁在了陳家油坊,據(jù)說每天不給他飯吃,卻給他喝半碗生豆油,二當家要快被這陳掌柜給折磨死了。你如果能夠給我山上當一次黃泥圣,把二當家的贖回來,我自然就會把傻子送回到瞎子的院里。
  楊石州問,原來二當家要綁陳家油坊的肉票,叫出的贖金是多少?
  郭載道說,陳家是大門戶,我們原來是想叫兩萬塊大洋,現(xiàn)在二當家反被綁了,陳家油坊也向我們要了價,要想贖了二當家的得出一萬塊大洋?,F(xiàn)在這陳家也是不好惹,陳家的二兒子是哈爾濱警察局的,手下也有上萬的人馬,如果警察到山上圍剿我們,我手下的這些痞子們哪有敢和他們對峙的。
  楊石州說道,一萬塊大洋是太難為了載道兄,你給我拿五千塊大洋,我一定把二當家的給你送回來?,F(xiàn)在你就把五千塊大洋備好,三日內(nèi)一手繳錢一手交人。
  楊石州這件事辦得很周全,也很讓人敬佩。二當家的終于回到了山上,傻子也下山回到了瞎子那里。收益者當然是楊石州,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陳家油坊的掌柜的。楊石州給了陳家掌柜一千大洋,說是要買幾桶豆油。陳掌柜覺得楊石州是給他面子,就讓他裝走了五桶豆油,并讓油坊的伙計一直把這豆油送到了擺渡碼頭。
  楊石州做說客每年都要出面為村上人周旋一些事情,而每次都能圓滿地把事情處理了,但偽滿洲國成立的第二年,楊石州就栽腳了。那年從縣城來了一伙日本開拓團的人,他們到了砣村覺得這里的土地很好,想在這里搞一塊親善種植園。開拓團最初也不是強占地,而是要花錢買這些地。這些地幾乎占了村民所有耕地的一半,砣村人當然不5O2vF7YpVBCwmWMGcTgldA==會把這關乎他們生存的土地賣掉。開拓團的人和砣村的族落長沒有談成這筆交易,第二天就來了一隊持槍的日本人,這些人原來是日本關東軍。這次族落長沒有出面和日本人去談,而是讓楊石州與他們周旋。日本關東軍的頭目原來是一個小隊長,一臉的野蠻氣。任憑楊石州據(jù)理力爭他一概不聽,只對他的隨軍翻譯說了一句話,翻譯說,皇軍說了,原來這些地開拓團是要打算給些錢的,現(xiàn)在皇軍決定不給錢了!楊石州就對翻譯說,這和強盜沒什么兩樣,砣村人是不會把地拱手獻給什么皇軍的。翻譯把這話又告訴了日本小隊長,日本小隊長就不再對楊石州說話了,對他手下的幾個日本兵哇啦了一陣子,然后把楊石州推到了外面,又懸吊在樹上,小隊長一槍就把楊石州給打死了。楊石州為砣村的利益而死,死得很壯烈。后來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山上的人也下山了,現(xiàn)在山上的二瓢把子歸屬了抗日聯(lián)軍。他們到縣城設法把殺害楊石州的小隊長找到了,押回村子,二瓢把子當著村民的面把這個小隊長給砍了,然后對村民說道,這小鬼子沒長眼睛,他殺的是誰,是這一帶的大人物黃泥圣,也是我的恩人!
  若干年過去,砣村解放了。砣村又開始過上了平靜生活。后來工作組到了砣村,他們了解到楊石州是抗日英雄,他的家屬理應受到照顧。于是就把楊石州的兒子楊滿樓調(diào)到了區(qū)委,后來他在區(qū)委又當上了文教助理。后來區(qū)委變成了鄉(xiāng),楊滿樓又改做了民政助理。在鄉(xiāng)政府做民政助理要的就是口才,但楊滿樓的口才遠不及他的爹楊石州,好在楊滿樓處事公平也不自私,民政助理當?shù)靡埠芊Q職。砣村人很為楊滿樓感到自豪,原來的族落長現(xiàn)在也是村長的許滿倉逢人便說,有其父必有其子。楊滿樓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鄉(xiāng)政府的黃泥圣了,全鄉(xiāng)人的糾葛,也全靠了楊滿樓的嘴皮子。楊滿樓沒有從村子搬出去,當年的程瞎子已經(jīng)病故,傻子讓楊滿樓給撫養(yǎng)了,他雖然和傻子只差三四歲,卻仍然把傻子當作孩子一樣呵護。土改的時候,程瞎子的三間青磚瓦房和很大的宅院都分給了楊滿樓。楊滿樓的媳婦也姓楊,但不是楊滿樓的家族。這女人寫一手好字,結(jié)婚這一天,她寫了一首詩懸掛在屋子的正墻上,這詩乃錄自于楊舉人的《枕石百詠》——
  春風拂楊柳
  丹陽知我心
  滄海乾坤在
  山下有砣村
  此詩后來成了楊舉人詩集《枕石殘詠》的序詩。
  又若干年過去了,鄉(xiāng)里的民政助理換了一茬又一茬,楊滿樓也退休在家了。有時他想到了他爹就無限感慨,黃泥圣不在了。
  
  
  4.水眼
  
  關東人對眼有無數(shù)種解釋,已經(jīng)超出了人身體的某個器官。當年山上的土匪人管山下的內(nèi)線叫匪眼。在民間還有一個特殊職業(yè)叫跟梢兒的,是有人托付給另外的人,替他看住那可疑的人。跟梢兒的叫法有些俗,后來就改叫眼線。還有在山上挖參的一伙人,如果發(fā)現(xiàn)了參秧子,便不急著把它挖走,用一紅繩把它系上,便叫參眼。其實參眼不是指參而是指發(fā)現(xiàn)這棵參的主人。砣村有特殊的人物叫水眼。砣村雖然地勢洼,一到夏天澇的時候多旱的時候少。但開春兒的時候卻一兩個月見不到雨水,加上砣村地處雙魚山的風口,種地的時候苗就很難出來。沒有辦法,砣村人就靠兩種辦法在地里下種,一是從一里地之外的稗草河挑水,然后才能坐秧;再一個就是打井取水。在砣村打井不容易,一是地下幾尺深以后就是黃泥,黃泥沾鍬,挖起來很費勁;一是砣村地下的水線很稀,不易看出。有時挖了半個月的井也挖不出水來,這是挖井的時候偏離了水線。這種時候就是勞民傷財,因為挖井的時候要擺破土宴席,宰一頭豬,豬身子給打井的漢子們吃,豬頭卻不能吃,要到一里外的祈水廟給龍王爺上供。如果半個多月井挖不出來,一頭豬白殺了,還搭了半個月的給勞工們的飯錢和工錢。所以誰家要打井就必須要找個水眼來看地下的水線。水眼原來叫水眼爺。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水眼爺要有仙氣,要經(jīng)常在夢中與水王爺對話,水王爺又不是龍王爺,據(jù)說他是龍王爺?shù)谋淼埽臼乱三埻鯛敶?。在砣村只有一個人沾這水王爺給他的仙氣,他看水線一看一個準。他叫楊如耙,也叫楊耙子。楊耙子從二十五歲成仙,今年也不過四十幾歲,經(jīng)他指點出的水井四五十口,井里的水都旺著。楊耙子成了水眼爺,其地位不在族落長之下。楊耙子不輕易地給人看水線,先是要看這個人家是不是很善,當然他也要斟酌請他的人給他多少洗眼錢。大戶人家可以出一千塊大洋,小門小戶的最少也得出三百、五百塊大洋。楊耙子從來不與人家討價還價,請他的人家賞多少他就接多少。楊耙子干的最露臉的事,是被當年民國的阜城縣縣長白璽把他請到縣衙,讓他在阜城縣城看出四口民用水井來。這也是縣長白璽任職期間討政績的一大舉動。因為阜城縣縣城人口一萬多人,卻只有兩口井。這兩口井從來沒有同時溢水的時候,井水常常是喝著有些苦澀。楊耙子在縣城走了足足有三四天,就指出了四處有水的地方。這楊耙子也果然有仙氣,縣城為挖井大動干戈,招募四十個大漢挖井,每個大漢要能馱起兩百多斤重的石碌碌。挖井的漢子每天吃白饅頭,粉條燉肉管夠。破土那天整個縣城一片爆竹聲,白縣長一身中山服,頭發(fā)梳得锃亮,騎在一匹棗紅馬上,在縣城四口井的破土之地巡回走動。民眾一見白縣長就使勁拍巴掌,有的還給縣長磕頭。此次看水線楊耙子名聲大振,因為不到六天的時間,四口井都冒出了很旺的水。井砌完了,白縣長就招待楊耙子吃飯。在飯桌上白縣長問,你這水眼爺也給我爭了氣,說說看,要錢還是要官。要錢賞你一萬塊大洋。要官本縣課稅局的局長就讓你當,這可是個肥差。楊耙子說,不要錢也不要官,要個名聲就夠了。
  白縣長說,那可不行,你名聲有了,我白縣長可遭人罵了。然后就讓縣府衙門硬塞給了楊耙子一萬塊大洋。
  楊耙子凱旋歸鄉(xiāng),當年將后村大財主秦百發(fā)的二閨女秦小鳳娶到家。又過幾年秦百發(fā)病故,楊耙子把岳父發(fā)送后,年底又把河西萬福屯的大地主萬守財?shù)睦祥|女萬桂枝又娶到家。
  也許是楊耙子的兩房妻妾總打架,就折了楊耙子的仙氣,那一年楊耙子給人看水線時就栽了腳。這個人不是個大人物,卻是一個惹不起的人物。他是雙魚山后唐家屯的唐大煙袋。唐大煙袋有三個兒子。這三個兒子都在大山里種了整片的罌粟,又支起兩口大鐵鍋整天熬大煙膏子。他們哥三個把熬制得非常精致的大煙膏子送到省城哈爾濱,哈爾濱有一家專門賣大煙膏子的黑店,他們給唐大煙袋三個兒子的價格也不菲。所以山前山后都知道唐大煙袋雖然不是個大地主,卻家里也有座金山。唐大煙袋把楊耙子請來并不是為了自己家打井,他要給唐家屯打兩口井,一是因為唐家屯都是親族,這些年也沒沾多少他的光,他要讓親族們知道他唐大煙袋眼里還有族人們;二是因為屯子里也有幾個不能小看的人物,一個是外姓人石保宗的兒子石小遷,在縣衙有職位,究竟干啥的唐大煙袋也不清楚。還有一個本家族的人唐光烈,在江北香木鎮(zhèn)開診樓,在縣城名聲很大……唐大煙袋打井也是為了讓他們對自己產(chǎn)生好感,怕他們把三個兒子在山上熬大煙的事給捅出去。民國期間,對禁鴉片很嚴厲,哈爾濱去年立秋時在荒山嘴子砍了十一個人的腦袋,其中有六個是販毒的。
  唐家屯地處不是平川地,其實是在山671600bcc039339b640bb628b6cff313坡上,所以在這里找水線很不易。地下雖然沒有黃泥,但紅石巖也有一丈多厚。唐大煙袋雇了十幾個壯漢去挖井,挖了八天也不見土層濕潤。上丈尺一量已經(jīng)二十多丈深了。唐大煙袋就打發(fā)人又把楊耙子叫來,這次楊耙子栽了,但楊耙子也是有說辭的。他說,水線是有的,只是這條水線被前面的陰氣給攔住了。唐大煙袋也不知楊耙子說的陰氣是何物,楊耙子就讓唐大煙袋隨他向東走,原來村外確實有一塊墳塋地。楊耙子就找到了借口,說,陰氣源于此處。唐大煙袋看了半天墳塋地,其實這是老龔家的墳塋地,龔家也不是外人,是唐大煙袋的岳丈家的墳塋地,自然是不能搬遷的。唐大煙袋就有些慍怒,說,當初你看水線的時候就沒有看看四周嗎,看來你對我們堂家屯的這兩口井根本也沒放在眼里,這井不打了。楊耙子說,風水的事情要依靠陰陽兩儀,還要看兩儀生出的五行,五行才凸顯出八卦來。這是陰陽出了問題。于是他就妥協(xié)說道,唐老爺這口井用的工錢由我來出,我在另給你找出水線打一口井,如果再打不出水來水,我楊耙子這輩子就再也不操水眼爺?shù)拿暳恕?br/>  楊耙子這些年家里的家風渾濁,也蒙上了他的慧眼。他在唐家屯是徹底栽了。一連看了兩口井均沒有打出水來。唐大煙袋與楊耙子的岳丈萬守財多少也有些交情,也沒更多地怪罪楊耙子,只是連一頓飯也沒留楊耙子吃,楊耙子就訕訕地離開了唐家屯。第二天,楊耙子又打發(fā)人給唐大煙袋送去兩桶好酒,一條十斤重的咸馬哈魚,并又書寫了一幅字畫,乃是屯村先人楊舉人的一首詩——
  一葉輕舟過大江
  未見江流走波浪
  漩水一折生福禍
  只需慧眼看蹉跎
  年底楊耙子無疾而終。楊耙子只有一個兒子,他臨終那年兒子也只有四歲。年輕的萬桂枝也覺得疑惑,江北的毛十六先生已經(jīng)扶過了脈,他無病無疾怎么能走了呢。幾日后萬桂枝在楊耙子的書案上發(fā)現(xiàn)了一幅字,是寫給他兒子的:
  我兒擎喜,長大讀書萬萬不得看水眼,水眼爺很難有一雙潔凈之目,切記。
  砣村此后就沒有再出水眼爺。
  
  5智囊
  
  某一日村人在東山的陽崗坡上挖梯田挖出一塊石碑來。是大山里懸崖上常見到的青花石。這青花石很硬,村中常用這青花石做碾盤和碾子,村人碾了幾十年的米也不見這碾盤的紋絡被磨平。能用這青花石鑿出石碑來在方圓幾十里也很難見到,石匠不愿意做這種石活兒。石碑是長方形的,鑿得不太方正,但上面鑿刻出的文字卻清晰可見。文字很短:張正果圣人碑銘志 正果祖籍江北紅廟人 光緒十九年避洪荒而至江南落戶砣村 為翰林張湛后人 正果腹書萬卷乾坤入懷無不破解之惑也
  挖梯田的村人們都沒有很高的文化,就請村中的會計楊二祥來辨認。楊二祥讓人挑了一擔水潑到石碑上,將石碑的粘土和淤泥沖凈,又仔細地看了一遍,一笑,這是先人張正果的碑文,張正果可不是一般的人,說他是圣人一點不過。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江北過去有個翰林叫張湛,曾是大清王朝的修撰,后告老還鄉(xiāng)。據(jù)說張湛有九個兒子,沒有姑娘,張正果是他的老兒子,其他八個兒子都留在了京城。張正果陪著家父到江北紅廟村落還鄉(xiāng),后來江岔子北移,山上一有洪水下來就會沖到紅廟村。后來張湛和兒子遷到了江南我們砣村。剛在砣村落戶張湛就死了,那年張正果才十四歲,他把剛剛買的宅地和院套讓我們老楊家代管,他就去了京城。五年之后他回來了,又回到了屯村,這張正果在江北的時候也很少做農(nóng)活,在砣村他有近百坰地,因為他沒有叮囑過我們楊家人,所以這地就一直荒著。他回來的時候正好是春天,應該是耕種的季節(jié),本應該雇人把地耕耘一番,他卻沒有把這地放在眼里。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張正果想干什么,村里人也很少和他接觸,唯有楊舉人和他有來往,后來他把地讓楊舉人去種,到秋天的時候楊家人就給他幾石糧食,因為楊舉人種他的地得到了許多收獲,而幾石糧食又算了什么。過年的時候還把一頭豬趕到他家。后來張正果娶了妻子,這女人長得人高馬大,又能干活,就把這些地從楊舉人那收回來了。此后張正果就無憂無慮,家里家外的事情都由他這妻子操持。
  
  村人們停下了手中的活兒不再挖梯田了,專心聽楊會計講這過去的事。楊會計兒子回家把那本陳舊的《石枕殘詠》拿出來,最有一頁的最后一首詩就是寫給張正果的——
  口若懸河涌大江
  北柯有夢無黃粱
  世上紅塵歸正果
  唯有砣村有智囊
  一年輕村民拄著鎬頭問道,楊大叔這詩咋聽不懂呢,砣村咋會有智囊呢?
  楊會計說,智囊就是有智慧的人,這詩已經(jīng)寫得夠淺白的了。口若懸河指的是口才,讀過書的人都知道南柯一夢,而楊舉人說的北柯是虛的,無黃粱是指的張正果不說夢話,世道無論如何紅塵彌漫,在張正果的眼里都是一清二楚的。
  楊會計的兒子說道,我爹說的這些還沒有把這張正果圣人的許多事情說出來。我爺對這張正果可是能夠說清楚,只要我爺高興或者喝上幾盅酒他就能講出許多張正果的事來。
  挖梯田的人們說,晚上到你家聽楊老太爺給我們講講。
  剛才說話的年輕村民說道,我家有兩瓶好酒,給楊老太爺拿去,晚上我們就聽他去講。
  ……
  楊老太爺叫楊續(xù)業(yè),他說,這個名字是他的爺爺在楊舉人那討的。楊老太爺八十多歲仍然耳聰目明,說起話來也有板有眼。他說話的魅力不亞于評書表演藝術家單田芳,說了幾句就把大家?guī)нM了光緒年間——
  張正果離開砣村的時候才十四歲,在村里頭他就是一個半大孩子,平時很少說話,即不生災也不惹禍,膽子也小。在村子里走路見到狗很遠就躲開,其實狗就在他跟前也不咬他。他從京城回來以后卻變成了另一個人,他不理農(nóng)事大家也能理解,因為他畢竟是翰林的兒子,天生就是富貴命。有一年村中出了盜賊,楊家喜院子里的一頭牛被偷了。這事很怪,牛走路很慢,就是有人把他牽出村子也得一袋煙的功夫。盜賊能慢慢悠悠地把牛偷走不被村民看見,這也看出盜賊是個神偷。楊家的牛是在晚上丟的,即便是村落里沒有人出現(xiàn),狗也應該叫,可狗也沒叫。第二天早上楊家喜坐在院子里哇哇地哭,村人都來勸他。有人說,還是報官吧;又有人說,縣衙的官兒們都心黑,縣令要是主審案子,即便是抓不到賊人也至少得給縣令五十兩銀子,這五十兩銀子也夠買一頭牛的了。楊家喜的老伴到江北請來了姓姚的瞎子,在江北的鎮(zhèn)子上打幡算命,人稱神算。姚瞎子被請到砣村,請他給掐算一下賊的去向。姚瞎子聽了因由,連連搖頭說,此賊身上有渾濁附體,很難算出他的去向,就走了。
  這時張正果擠過人群讓大家都閃開,從拴牛的槽子邊又走到門口,回頭對楊家喜說道,二哥,你家的牛沒有出村,但確實是被人所盜。盜賊走了,但三日內(nèi)他還會來。
  村人以為這張正果在說夢話,便沒人在意,豈料中午的時候,楊家喜的大哥楊家旺來了說道,二弟,張正果說得沒錯,你家的牛沒有出村,村東頭的郭家菜窖因為過去里頭有長蟲,沒人敢進去,這牛卻進去了。不是它一腳踩空掉進去的,而是被人牽進去的。窖的門口有斜坡,過去老郭家往里儲秋菜的時候要用車推進去,牽進去一頭牛也不是難事。這盜賊往窖里扔了幾捆稻草,又把窖門虛掩了。所以這牛就是在窖里待上個一兩天也不會鬧動靜。
  又有人說,那他為啥不牽出村子,而把牛藏到窖里,是啥意思?
  這時張正果趕來說道,這牛他是牽不出村的,二叔家在村東,賊要是把牛牽走只能往東去,而東邊的河泡子水深,橋又窄,只能往下游走才能過河泡子,但要經(jīng)過四個屯子,賊不會這么笨;如果往西走從西面出村,村里的狗早就叫了,村里如果有一條狗叫不會有人在意,如果村子里的狗都叫,必然會擾起村民,賊就不能把牛牽出村。
  楊家旺一拍大腿,明白了!他原本不想把牛牽出去,肯定這賊晚上還要來,他會在窖里把牛殺死,這樣他可以把牛肉裝到袋子里大搖大擺地出村。殺牛是不容易出聲的,只要把牛的鼻子、嘴蒙住就可以宰殺。再說這個窖又很窄,牛逃也逃不出去,就只能任賊宰割了。
  當晚,賊被抓住了,他果然是帶著馬燈和宰牛刀鉆進了菜窖里,他沒有看見牛,就被楊家人給捆綁住了。
  此事讓張正果名聲大震,村中有什么事都去他那去討計策,他不是陰陽先生,也不是神算,但他出的主意是有根有梢的,后來去張正果家的人,人滿為患,不得不在門外設一劃木板,上書:正果先生之逢五逢十拜見。這不是張正果立的木板,而是當年的村里的族落長袁九如立的。袁九如管理村落有辦法,也能擺布張正果的所作所為。張正果家每日開始大門緊閉,村里又選出四個家丁在院里護衛(wèi),在張正果家的門旁又有人收牌。這也是袁九如的主意,他讓村中的楊煥張木匠做了一百個木牌,上面燙了一個果字。如有外村人想到此去見張正果,需到袁九如那里去買牌,一塊牌十輛銀子。一天至少要有二十左右個人能見到張正果。袁九如不貪,每天收攤時他把所有的銀子都交給張正果。張正果也不數(shù)銀子是多少,交給那個人高馬大的妻子。張正果的妻子也不再下地了,她開始雇工,又把一多半的土地佃了出去。
  來見張正果的人也是五花八門,有一日一矮胖子拄著龍頭拐杖進了張正果的宅院。每個進宅院的人要交一塊牌,而他卻拿出了十塊牌交給了門口的收賬管家。這個人進了屋,坐在張正果的對面,張正果見這來人面相有些惡,就小心翼翼地問,這位爺有甚事讓我?guī)湍阆胫饕猓?br/>  矮胖子從兜里掏出一塊白布,上面寫著三個名字:何箋、劉奉禾、楚西東。他把這白布擺在張正果的面前說道,這三個人我必須得殺一個,我要向你討教該殺誰。
  張正果看著三個名字,鄙人不知底細豈敢胡說,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矮胖子說,我只把我的名字告訴你,你就該知道這三個人該殺誰了。我姓何,叫何訓,山上的人叫我訓大哥;山下知道我的人叫我訓大爺;有錢的大戶們叫我何大瓢把子。
  張正果一怔,但又鎮(zhèn)定下來,他已經(jīng)知道面前這個矮胖子就是山上的土匪。白布上寫的三個人他都不知道。張正果看了半天才問道,這三個人當中有一個軍師應該就是劉奉禾;另一個是領兵的武師是楚西東;還有一個可能是你的弟弟。
  何訓一拍桌子,果然是大智者,一個都沒說錯。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看出這三個人都是干啥的。我知道你剛從京城回來才幾年的光景,對我們山上的事并不知道,難道你認識我在山下的匪眼不成?
  張正果笑了,如果你的匪眼告訴我這些,那這個匪眼也太不牢靠了,你要用這個人做你的匪眼,絕不是你何大爺?shù)挠⒚鳌?br/>  何訓問,那你怎么能猜出來?
  張正果說,憑感覺。加上這名字已露出玄機。奉字不是俗人才能用得,這是個讀書人,而在山上做軍師的人定是個讀書人;楚西東不可能是軍事,因為一個山上有倆軍事的話,那這兩個軍師加在一起山上就不會得安寧。這西東定是武人無疑;另一個名字不用說,與你的名字同出一祖,不是兄弟又是什么?
  何訓說道,說得太對了,如果今天不從你的身上討到主意我是不會上山的。
  張正果想了想說道,那就把劉奉禾殺了吧。
  何訓站前來說道,正果是大智者,與我不謀而合,我心里有底了,告辭。
  何訓回到山上就把軍師給殺了,后來這山上的兵馬也壯大了,清末朝廷綠營軍圍剿山上的何訓,何訓又下山向張正果討主意。因為有了張正果給出的謀略,何訓和他的人馬就逃過了一劫。再后來何訓下山請張正果給他做軍事,張正果說,我不能上山,因為我要上山了,咱倆必有一死,如果我在山下給你做軍師豈不更穩(wěn)妥?何訓信服了。
  張正果也不是每見到一個人都會給這個人出大計謀,也不是每一個要見他的人都是有大事情。有一天一個大財主的兒子來見張正果,他見到張正果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張正果就急忙把他扶起來問,這是怎么了?
  
  來人說道,我娶了一個比牤牛還要壯的女人,是我爹非讓我娶她不可,我只得從命。誰知道這娘們兒每天都打我,我身上每天都有傷。家人對我不聞不問,就連我爹也看我的笑話。
  張正果說,你的妻子為啥要打你?
  來人說,我是一個老實人,雖然不做農(nóng)活,可我在家里也是我爹的幫手。我通讀四書五經(jīng),會打算盤,我的字也寫得好,其楷書為一絕,連上呈朝廷的奏折也有人請我去寫。我只有個小毛病,只是愿意抽幾口煙膏子。
  張正果說,你的媳婦真是一個好女人,她沒把你打死就已經(jīng)算是好女人了。你現(xiàn)在抽煙膏子,將來就要吃南國的白面兒,如此下去你家的田地宅院都會隨著煙霧飄到天上去了,到最后你可能會要把你的壯媳婦給賣了,去換煙膏子和白面兒。
  這漢子站起來說道,我白買了一塊牌子,這十兩銀子算是白花了,起身就了。這個家伙走到門口不知道為什么又返了回來說,正果大智者,還有一主意不知可行,我雇人把她殺了咋樣?
  張正果說,這還有一好主意,那就是你把你自己殺了,為上策。
  這漢子想了想說道,也行。
  張正果在砣村做了許多善事,這和他的智謀有關。
  但張正果后來也死于他的智謀,某一天江北的大財東也是高家油坊的少掌柜叫高少浦,來找張正果,說當年張正果的父親張湛欠他們高家油坊的錢。
  張正果問,是多少錢?
  高少浦說,當年是一萬兩銀子,眼見著快二十年了,加上利息應該是五萬兩銀子。
  張正果說,當年雖說我的年紀尚小,但當年的事情也都記得,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我們張家欠你們江北高家的錢。再說我們搬到砣村以后你們?yōu)槭裁匆矝]來討這筆債?
  高少浦說,怎能說沒來這里討過,我到這里來過幾次都說你去了京城。
  張正果說,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高大人可否向我出示憑據(jù)?
  高少浦說,憑據(jù)能沒有嗎,要是沒有憑據(jù)我怎么能到這里來討債。說著從兜里掏出了一張借契,這借契上還有兩個證人。
  張正果看了看那借契一笑, 這還貸契上的文字拙劣,還有四個錯別字,我爹是大清朝的修撰,寫的是楷體字,這借契是假的。再說這證人都是我不認識的人,我父親病故前對我也沒有過交代,高大人這等玩笑豈能開得。
  高少浦沒有在張正果這里敲詐到錢,張正果自然也要想應對的辦法,于是他也造了一張還貸契,是高少浦的父親高赫寫的。張正果也是收買了高家油坊的賬房先生,討到了高赫寫的文字。江北北行六十里有個寶順私塾學堂,學堂里的一個私塾先生叫聶寶順,當年和張家有來往,曾經(jīng)和他的父親在一起飲酒對詩。他是一個還俗的和尚,在私塾學堂除了教學生,幾乎和當?shù)氐拇迕駴]有來往。他有絕活可以用樺樹皮作畫,還可以仿字。張正果找到他以后和他說明來由,聶寶順就仿了高赫的字,造了一張收款契約,也是假作當年高賀留給張湛的收款契約。后來高少浦以為自己能通過經(jīng)官得到這筆敲詐款,但在衙門審案時張正果也出示了那張收款契約。高少浦是不甘心放棄敲詐,那縣衙的縣令就給他出了一個惡毒的主意,在某一天張正果去江北辦事的時候被高少浦的人把他扔到了江里。張正果死后,高少浦就到砣村來收張正果家的遺產(chǎn)。他就憑那張假契約,敲詐了張家的宅院。后來高少浦將這張家大院賣了,賣給了砣村的陳紹恒。陳紹恒那時也是砣村的大戶,和張正果也有很深的交情。陳紹恒買了張家大院沒劃為己有,又給了張家。
  張正果是砣村不能忘記的人物,村中人都念他的好。張正果死后留下一子叫張克儉,這孩子和他父親一樣聰明,后來也考上了舉人,又在京中殿試中入了甲榜。在京城張克儉追隨黎元洪,后來黎元洪大總統(tǒng)被趕下臺,張克儉也離開了京城,又回老家砣村隱居。
  張克儉無事可干,便又想起父親的死。于是他到山上去投奔何訓,何訓已經(jīng)老了,他的兒子何泉正在山上做大瓢子。他曾經(jīng)聽父親說過山下的張正果,便收留了張克儉,只是張克儉沒做軍師,只給何泉當了匪眼。后來張克儉讓何泉綁了高少浦的肉票。山匪讓高少浦傾家蕩產(chǎn)了,高少浦也被砍了腦袋。高少浦死的時候,張克儉就在他的面前笑著對他說,高大叔,我爹在陰曹地府無時不刻不在想你。
  張克儉襲承了他父親的品德,用他的智謀為砣村做了許多好事。張克儉后來被京城作為亂黨給抓走了,此后下落不明,聽說到了京城他就死了。張克儉有三女卻沒有兒子。
  砣村的又一個圣人沒了,值得一提的是,砣村曾有個智囊叫張正果。因為屯子里會把那塊挖梯田時挖出的石碑保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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