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中午,船妮駕駛一條帆船駛?cè)胛⑸胶痪?,突然,她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便朝父親喊道:“爹,哪來的這么大的酒味,你下去看看艙里的酒壇子,是不是有的裂啦?”
父親光棍福大盤腿坐在船頭那兒,聽到閨女的叫喊趕忙哎了一聲,磕了磕煙斗里其實已滅了許久的煙灰,站起來幾步就走到艙口那兒,用一只光腳丫子推開釘著兩層葦席的木蓋子,然后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進入到船艙的里面。光棍福大的眼睛看上去不大,但目光卻是極其犀利的,他在船艙里面掃視了幾個來回,一個縫隙也不放過,沒有發(fā)現(xiàn)那些裹著草包的酒壇子有開裂的。不過,他嗅覺極靈的鼻子,還是聞到了彌漫在整個船艙里的淡淡的酒香,毫無疑問,這淡淡的酒香是從酒壇子里自然散發(fā)出來的,但和那種濃烈的酒味不是一回事。光棍福大還注意到,那些摞在隔板上面的布匹和藥材,也沒有出現(xiàn)什么異常,一切都完好如初。
可當他重又回到船面上時,卻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這種刺鼻的酒味在運河水道上從來沒有聞到過,就是在白酒產(chǎn)地官家營那里也沒有聞到過,似乎從天而降,似乎天上一下打翻了很多的酒壇子,氣味濃烈的酒液洋洋灑灑飄落下來。這讓他感到驚奇,于是瞇起眼睛向天上望去,他沒有看到飄灑的酒液,倒是發(fā)現(xiàn)灼熱的日頭變得醉醺醺的了,就像一只喝了很多烈酒的火鳥,躺在薄薄的云彩上面大口地喘息,它張嘴呼吸一下,熱風就送來一股濃烈的酒味。頓時,光棍福大覺得自己也有了些醉意,他很喜歡醉意蒙眬的感覺,在這種感覺里,他眼前總會浮現(xiàn)趙五娘的影子。
“爹,有沒有事?。俊贝莩赣H大聲問道。父親長出一口氣,似乎這樣可以驅(qū)走醉意。他走到船妮跟前,從她手里接過船舵說:“放心吧,酒壇子都好好的呢。”船妮又用鼻子使勁聞了聞,周圍的酒味依然刺鼻,“這么大的酒味哪來的呢?”她實在迷惑不解。
父親也迷惑不解,“爹也是頭一次聞見哩,也不知是從哪來的,唉,這事怎么說哩,爹心里也犯嘀咕呢,不知預(yù)示的是福還是禍?!闭f到這,他意識到這話有點不太吉利,于是話頭一轉(zhuǎn),“妮啊,再過一個時辰,咱就到大劉莊了。到了大劉莊,咱把貨物交給商家,就可以拿到咱辛辛苦苦、擔驚受怕掙來的船費。過幾天選個日子,就可以翻蓋咱家里的三間堂屋啦。這般想來,卻都是好事。你說是不是?”船妮點頭道:“爹說的是,都是好事哩?!?br/> 父親突然想起了什么,“還有一件事……”但欲言又止地咂了咂嘴。船妮從父親的神情里察覺出,這事與她有關(guān)?!暗?,你說,還有一件什么事?”她催促道。父親這才說道:“今兒是你的好日子,今兒你就十八啦?!边@事船妮可真沒想到,她兩個又黑又亮的眼珠子骨碌碌轉(zhuǎn)了幾圈,“俺記得你說過俺的生日是農(nóng)歷的八月十五,可今兒是七月初八呀。”她怕父親記錯了。父親解釋道:“八月十五是你到船上的日子,七月初八才是你的生日,你來的時候兜肚里裝著一張紙,上面寫著你的生辰八字哩。”
父親的話再明白不過了,十八年前的八月十五,他從船上撿到了她,而她的生日是七月初八。船妮想了想說:“前天晚上,趙五娘還說俺的生日是八月十五呢?!备赣H呵呵兩聲,沒說趙五娘說的對還是不對。前天傍晚,他們把船停泊在蘇北的官家營碼頭之后,就像往常那樣把船交給商家看守,然后上岸去趙五娘家投宿過夜。第二天一早,商家把采購的貨物裝了船,父女倆就解纜升帆沿著運河北上,直奔微山湖而來?!跋麓稳ス偌覡I,不知什么時候哩?!备赣H說著嘆了口氣。船妮知道父親又想趙五娘了,便說:“咱蓋完房子就去?!备赣H笑道:“哪有這么容易,沒有生意咱這船可不能空跑。爹琢磨著,往后生意少,咱干脆就不跑船了,在湖邊開幾畝薄地種莊稼,老天不會叫咱餓死的?!贝葑钕矚g爹說的這句話,“對,老天不會叫咱餓死的?!彼f著,從父親手里接過船舵,“爹,你再去吸袋煙吧?!备赣H點點頭道:“爹是想再吸袋煙哩?!?br/> 船妮卻在想:俺的生日怎么又變成七月初八了呢?船妮從記事的時候起,就知道農(nóng)歷八月十五是自己的生日,因為養(yǎng)父光棍福大和趙五娘都不止一次地對她說過,可今兒怎么變了呢?船妮想:下次見到趙五娘有必要把這事問個明白。船妮非常喜歡趙五娘,她從小到大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趙五娘一針一線做出來的,她識的字也都是趙五娘手把手教的,有很多時候船妮真想叫她一聲“娘”呢。但父親卻不讓她叫,他板著臉說你叫了就讓外人誤會了,誤會了就在運河上傳揚得沒影沒邊了,對你趙五娘就不好了。船妮就沒有叫,可她一直認為自己的身世,趙五娘應(yīng)該是最清楚的,父親不會向她隱瞞什么。
如此一想,船妮心里有了底,就把這事從腦子里嘩地一下翻了過去。她扶了扶頭上戴的斗笠,扭頭朝船后望了望,這一望她發(fā)現(xiàn)了不好的情況,帆船的后面不知什么時候跟上了一只小木船。小木船上的男人拼命地劃著棹子,生怕跟丟了似的。他的上身穿著黑色的汗褟,右胳膊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在陽光下是那么顯眼,仿佛一條蛇趴在上面。船妮注意到他摘去了頭頂?shù)南瘖A子,露出一張年輕的長方形的臉,臉的輪廓就像斧頭劈出來的。船妮還發(fā)現(xiàn)他深埋在額頭下的眼睛,閃著炭火般的光亮,一眨不眨地朝帆船上望著。這讓她心里有點發(fā)毛。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年輕的男人,其實不是在望帆船,而是在望她,她在心里狠狠地罵道:“你個野種!”
這么罵了一聲,她趕緊轉(zhuǎn)回了頭,又扶了扶斗笠。這斗笠是趙五娘給她買的,樣子極其漂亮,扣在長長的辮子盤起的頭上,誰見了都說好看。這會兒她想把斗笠摘下來??赊D(zhuǎn)念一想,摘下斗笠她那長長的辮子必然垂到腰下,那樣似乎更招惹人了?!斑€是戴著吧,日頭毒著哩。”她在心里說。
于是她就當身后沒有那只小木船,眼盯前方穩(wěn)穩(wěn)地把著手里的舵。但這沒有持續(xù)多大會兒,她就感到身上像扎了很多的芒刺,弄得刺癢難忍。她用手扯了扯緊貼雙股的褲子,褲子雖是絲綢做的肥短的燈籠褲,但已被汗水濕透,扯過之后一松手,倒比先前貼得更緊了?!暗业哪_痛?!贝莩赣H喊道,“爹,你來。”父親哎了一聲,磕了磕煙斗站起來。
但當他抬起頭來張望的時候,突然驚呆了,如同一截木頭戳在那里,嘴里不由得喊了聲:“天!”船妮看到爹的模樣嚇人,急忙轉(zhuǎn)身去望,這一望她也驚住了,也不由得喊了聲:“天!”她看到不遠處的水面上直立著一條巨大的黑龍,龍頭像個不停旋轉(zhuǎn)的漏斗,越旋越大,越旋越高,擺著長長的尾巴掃了過來。船妮還是頭一次看到這種景象,嚇得呆若木雞,整個身子跟施了魔法一般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龍卷風來啦!龍卷風來啦……”小木船上的男人大聲喊著。
光棍福大緩過神來,朝船妮喊道:“快抱住舵!”船妮趕忙緊緊地抱住舵。光棍福大急忙調(diào)轉(zhuǎn)身子去落帆。就在他把帆布落下半截時,龍卷風過來了,只聽哧啦啦一陣響動,帆布又升了起來,嘩啦一下像塊碎布那樣給揭走了。接著,隨著“咔嚓”一聲脆響,桅桿齊斬斬地折斷了,鋪天的水浪轟隆隆地涌上了船。
此后,光棍福大感到船身在急速旋轉(zhuǎn)的渦流中不停地顛簸,有時沒入水中,有時又被高高地拋起,并發(fā)出吱吱嘎嘎斷裂的聲響。他緊緊抱著桅座,心想一切都完了,他和女兒完了,他的船和人家的貨也完了,他再也見不到趙五娘了?!按荩〈荨彼舐暯兄?。
船妮在頭一個大浪掀上船時就被打倒了,她的雙手離開了船舵,整個人就成了一條打昏的魚,在船尾滑來滑去。后來,她聽到了父親的叫喊,就大聲回應(yīng)著。再后來,她感到自己的一只腳被一雙手緊緊抓住,把她拖回到舵桿的旁邊。她感到有個人壓在她的身上,這樣過了一會兒,她終于抱住了舵桿。再后來,當她抬起頭來時,看見滔天大浪中,一偉壯男子扶著舵桿從她身上站了起來,用盡全力去扳舵。
龍卷風圍著帆船打了一溜旋之后,朝西岸奔去,又一溜煙消失在西邊的天空。剛才還洶涌的湖水,很快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平靜。
經(jīng)歷了一場短暫劫難的光棍福大這時收住了哭聲,首先想到的是對天磕頭,他一邊磕頭一邊說:“老天爺,大劉莊的劉福大謝你啦!老天爺,大劉莊的劉福大給你磕頭啦……”光棍福大的真名叫劉福大,但運河上的船家們沒有人叫他的真名,都叫他光棍福大,因為他沒有娶過媳婦,卻有一個如花似玉的閨女和一個姿色迷人的相好。
光棍福大不知磕了多少個頭,直到被船妮扶起才不再磕了。他抬眼環(huán)視了一下船面,當他看到船上多了個光膀子的年輕漢子時,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知道這一帶有人做黑道上的營生,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說不定這小子就是個劫路的土匪。光棍福大打起精神走到年輕漢子跟前,聲音有些哆嗦地問:“你……想要什么?”年輕漢子粗聲粗氣地說:“大叔,你的大貨船把我的小木船撞碎了,想要你還我的小木船?!?br/> 船妮發(fā)現(xiàn)這個男子,就是劃著小木船跟在帆船后面的那個野種,但她沒有把這事告訴父親,而是咬著父親的耳朵說:“爹,是這人跳上咱的船,是這人改的舵?!惫夤鞲4笳0驼0脱劬ο肓讼耄X得天底下的奇事真是太多了,對年輕漢子說:“好,賠你只船,跟大叔走吧。”
船妮和父親先前聞到的那些刺鼻的酒味,到此時已消失得干干凈凈,空氣一下變得格外清新。不但如此,讓父女倆更為驚奇的是,在這場老天降下的突然襲擊中,船艙里的貨物和他們一樣,只是經(jīng)歷了一場虛驚,一壇酒都沒有打破。
二
失去了桅桿和帆布的貨船靠著篙撐和櫓搖,經(jīng)過近兩個時辰的艱難行駛,終于到了大劉莊。一切如光棍福大先前所想的那樣,卸完貨,他拿到了辛辛苦苦、擔驚受怕掙來的船費。
出于對年輕漢子田家旺的深切感激,光棍福大給他買了條比他先前的小木船大出近一倍的木船,又拿出兩塊大洋用紅布包好塞到他的手上,還在碼頭上請他吃了頓飯,夕陽西下時把他送走了。
父女倆怎么也沒想到,幾天后,田家旺來到大劉莊找到他們家門上來了,當時他們正在翻蓋堂屋??匆娞锛彝哌M院門,船妮站在院子里愣了好大會兒,她實在弄不明白這個田家灣的后生想干什么。她抬頭望望趴在屋頂上指揮伙計們拆屋的父親,然后朝田家旺迎過去說:“大哥你來了,俺爹在屋上呢,要不要俺給你叫他?”田家旺擺擺手,憨聲憨氣地說:“別叫大叔了。聽說你家里蓋屋,族長老爹叫俺來當個幫手。”他看了看她充滿疑慮的眼睛,便快捷地爬上梯子,到屋頂上利落地干了起來。船妮覺得有點蹊蹺。父親卻仿佛沒看見這個人似的,田家旺恭恭敬敬地給他打了個招呼,他“嗯”了聲照舊忙活他的。
吃晌午飯的時候,父親悄悄對船妮說:“田家灣的老族長我認識,是個知書達理的人,待人很厚道也很仗義呢。昨兒我去碼頭上買木料,遇到了他,向他打聽田家旺這個人。他說是他的養(yǎng)子。我就把那天遇到龍卷風,田家旺上船相救的事,給他說了,還向他表示感謝。老族長說,這都是后生該做的事,不值一提。他問我買木料干什么,我說要翻蓋堂屋,這不派田家旺來幫忙了。我看田家旺這小子挺實誠,身強力壯的,倒是個混江湖的好材料。他愿來當幫手,就讓他幫著干吧。”
光棍福大不僅是闖蕩運河和微山湖的老把式,還是陸地上過日子的老油條,在翻蓋堂屋的日子里,他害怕趕上陰雨天,于是像個催命鬼似的,催促伙計和泥瓦匠們晝夜不停地施工,三間堂屋只用兩天功夫就翻蓋好了。
“打散”的酒席上,光棍福大興致極高,頻頻向伙計和泥瓦匠們勸酒:“喝,喝,大叔這里有的是酒,有的是陳年老酒,喝,放開量喝吧……”喝到中間田家旺與他喝對了脾氣,一口一個“爺們”地叫著,你發(fā)我一杯我敬你一盅,喝到后來爺倆干脆劃起了拳,拿茶碗當令盅,你一盅我一盅咕嘟咕嘟地飲,直喝得酩酊大醉,一前一后歪倒在地上的涼席上,呼呼大睡。
伙計們走后沒多久,天下起了大雨,院子上空滾過一個接一個的響雷。船妮看看院子里有很多怕淋的東西,便冒著大雨跑出去收拾,結(jié)果被一串落地雷嚇得尖叫著跑回到屋里。她晃了晃父親,父親嘴里咕咕嚕嚕說了一陣喝酒的話,又翻過身打起了呼嚕。船妮只好去推田家旺,這家伙竟像個死豬一動不動。船妮想,這可咋辦呀?于是一咬牙,抬腿照田家旺屁股上狠踢了一腳。這下他醒了,睜開眼,甕聲甕氣地問:“妹子,啥事?”船妮說:“外面雨下大了,院子里有些怕淋的東西,快起來幫我收拾?!?br/> 田家旺跟隨船妮來到院子里搬騰東西,借著酒力他似乎天不怕地不怕,任憑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在頭頂發(fā)作,他肩扛麻袋,手提酒缸,腳步如飛了一般。船妮望著他屋里屋外進進出出的身影,覺得爹對他的評價一點也不過分,他實在是個身強力壯的好幫手。她想:爹就缺少這樣一個好幫手,家里要是有這樣一個好幫手,那日子過得不定多好呢。想到這,她吃吃地傻笑了,在心里說:“死妮子,真不害臊?!北M管如此,她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jīng)喜歡上了這個田家灣的后生。
“田大哥,你家里父母都好吧?”船妮沒話找話說。田家旺嘆了口氣說:“俺父母早沒了,俺是要飯要到田家灣的,是族長老爹收養(yǎng)了俺?!贝菡f:“這么說,你是他的養(yǎng)子?!碧锛彝f:“是的,他老人家待俺比對他的親兒子還親哩。”船妮想:老族長帶大的孩子應(yīng)該是個舉止文雅的人,可在田家旺這家伙身上一點也找不到,他一點也不像大戶人家出來的人。她看到他胳膊上的那道疤痕,問道:“你胳膊上這疤怎么弄的?”田家旺毫不在乎地說:“打架弄的?!薄按蚣??”船妮吃了一驚。田家旺說:“東邊的馬河村和俺田家灣爭地,兩個莊子打了一架,俺叫他們砍了一刀?!彼麙嗥鹉菐У栋痰母觳厕D(zhuǎn)了幾圈,嘿嘿一笑,“沒事的,沒事的,照樣拎起二百斤的麻袋呢?!彼砩夏枪珊┖鹾醯囊皠?,這時讓船妮有點著迷了,因為什么著迷,她也說不清,反正就是著迷。
“家旺哥,有媳婦了嗎?”船妮問。田家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俺還沒有哩?!薄罢伊藛??”船妮又問。田家旺瞅了瞅船妮,憨聲憨氣地說:“俺還沒找呢。妹子,你給俺找個吧,湖里的,船上的,只要像妹子這般好,俺愿意服侍她一輩子?!贝萋犃耍财沧?,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三
半年后,微山湖上最美麗的姑娘船妮嫁給了田家旺,說的準確一點,是田家旺入贅到了船妮家。
成親那天,老族長親自駕著一條載滿“嫁妝”的彩船,將田家旺送到了大劉莊,頓時碼頭上鞭炮炸響,鼓樂齊鳴。十里八鄉(xiāng)趕來看熱鬧的人,都看到了這個動人的場面,都為之驚嘆不已。
轉(zhuǎn)眼又到了夏天。麥收過后,一天早上,光棍福大走進西廂的倉房,看到里面的幾個大缸都裝滿了麥子,它們上面還堆了許多裝滿麥子的麻袋。他在心里算了算,就是閨女和女婿放開肚皮吃,這么多糧食怕是兩年也吃不完。
他放心了,因為閨女和女婿不是一般的能干。去年秋后一完婚,女婿就把他的那只木船加了個篷子,小兩口搖著它轉(zhuǎn)遍了周圍幾十里的湖灣,誰能想到呢,他們竟找到了那么多的荒地,竟開出了那么多的麥田,白天地里吃,晚上船上住,像伺候祖奶奶一般伺候著莊稼,那莊稼能不給他們個好臉么,他們那日子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呢?他想:時候已到,該去趙五娘那里了。
光棍福大二十年來想的,就是和趙五娘有個好的結(jié)局,以結(jié)束他倆不明不白、不人不鬼的生活。光棍福大原本對人生的追求不多,一個在運河上窮混的船把式,只求能積攢些錢財,娶個媳婦,生上幾個孩子,給他養(yǎng)老送終,這輩子也就心滿意足了。但二十年前那個半醉半醒的晚上,使他對人生的樸素追求出現(xiàn)了波折,雇他運貨的趙五娘把他的魂兒勾到了床上,兩個人做成了那檔子風流事,并且一做而不可收拾,竟然還產(chǎn)生了難以割舍的感情,這使他在提心吊膽、偷偷摸摸的歡愛之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他們的行為自然也逃不過那些明察秋毫的眼睛,于是他們的故事在運河上悄悄流傳,于是他有了一個光棍福大的外號。
光棍福大當然知道趙五娘是有夫之婦,是江南富商趙文茂在外討的小,但她從來沒有進過趙家的門。他還知道趙文茂對趙五娘與他偷情的事,早有耳聞,雖然有幾次想收拾他,但都沒有成功。每次都是趙五娘一聽到風聲,就讓貼身丫鬟梅花想方設(shè)法給他捎個信,叫他躲得遠遠的。至于趙五娘怎么對付的那個趙文茂,他知道的很少,只聽捎信的丫鬟梅花說過,老爺最怕五娘哭著喊著去上海的趙家了。
后來光棍福大從船上撿到了船妮,當時她只有七個月大,十分纏手,但他又不舍得送給別人,他認為把孩子送回老家,交給自己的父母撫養(yǎng)是最妥當不過的。他沒有告訴趙五娘,不辭而別。
但回到大劉莊,他看到原本殷實的家,卻已沒有過去生意盎然的景象,院墻塌了;院子里長滿了蒿草;三間堂屋和東西兩個廂房以及做灶房的南屋,都變得破爛不堪,蜘蛛網(wǎng)到處掛著,灰暗的屋里成了老鼠和蛇藏身的地方。更叫他悲痛欲絕的是,身體壯實的父母和聰穎過人的弟弟,都已不在人世,他們和很多大劉莊人一樣,死于半年前突然暴發(fā)的霍亂。
光棍福大十分痛恨自己,在半年多沒有回家的日子里,他離開了隨時可以打聽到家里消息的運河,像一條流浪狗那樣,在官家營周圍轉(zhuǎn)悠,瞅準機會便溜進趙五娘家里以求片刻的歡愛,什么父母,什么兄弟,早已拋到了腦后?!皠⒏4?,你這個人領(lǐng)著不走鬼領(lǐng)著亂轉(zhuǎn)的混蛋呀!你這個該遭雷劈的妖孽呀!你這個該千刀萬剮的畜生呀……”他捶胸頓足,大罵自己。
他不想活了,想一把火燒了這個破敗的家,再一把火燒死自己這個不孝之子。但當他準備這么干的時候,懷里抱著的船妮哇哇哭了,她仿佛預(yù)感到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哭得嗚嗚滔滔,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腸寸斷,他的眼淚不由得跟著嘩嘩地往下掉。這時他毅然決定活下來,把這個被人遺棄的孩子撫養(yǎng)成人,以積陰德,將來到了陰間也好向父母交待。他抱著船妮到父母和弟弟的墳前祭拜過之后,把船妮送到西鄰的堂兄家里,交給嫂子暫時喂養(yǎng),他便開始重整家園。
半個月后,他把船妮抱回修繕一新的家里,對她說:“妮妮,這里就是你的家?!卑藗€月大的船妮用圓圓的眼睛望著他,突然叫了一聲“爹”,那一刻,光棍福大覺得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于此。
在此后的日子里,光棍福大想盡快忘掉趙五娘,想盡快娶個媳婦撫養(yǎng)孩子。媒人找了一個又一個,結(jié)果完全出乎他的預(yù)料,他的名聲和身邊拖著的來歷不明的孩子,使得那些好的人家一聽就一邊嘆息一邊搖頭。雖然也有愿意跟他的,但都有些問題,一個有癆病,一個有麻子,一個走路一瘸一拐的,與他想象的媳婦不沾邊兒,他也是一邊嘆息一邊搖頭。那時他腦子里閃過趙五娘的影子,也只是閃過而已,沒有使他改變主意。他想:自己天生就是一條光棍,大家都這么叫,命該如此,認了吧。他又想:俺就不信光棍撫養(yǎng)不大一個孩子,俺做給你們看看。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找媒人,船妮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他走到哪把她帶到哪,他的光棍福大的名字被人叫得愈發(fā)響亮了。
到了船妮三歲多的時候,他收到了趙五娘托船家捎來的一包東西,里面有給他的茶葉,還有給船妮做的衣服和鞋子。船妮穿上衣服和鞋子以后就不脫了,因為它們是那樣的漂亮。捎信的船家告訴他:“趙五娘那里有很多貨物,等著你去運呢。”到此時,他心里先前筑起的那道防線,頃刻之間便崩潰了?!斑@就是命??!這就是命?。 彼谛睦锎蠼兄?。然后他把家交給西鄰的堂兄照看,帶著又蹦又唱的船妮,重又回到運河上。
毫無疑問,官家營是常去之地,所幸的是都沒有遇到麻煩。這是因為趙文茂已病倒在床,一癱就是十多年。在這十多年里,沒有了供養(yǎng)的趙五娘,靠著自己做生意,靠著光棍福大南來北往地倒騰東西,日子過得比先前還要好。三年前趙文茂一命歸西,趙五娘前去奔喪,結(jié)果趙家誰也不認她,說她是婊子,叫傭人們往她身上潑屎潑尿給轟了出去。這事趙五娘先是難過了幾天,后來說這下好了,三年守孝之后,可以自由自在嫁人了。那時光棍福大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終于出現(xiàn)了大的轉(zhuǎn)折,他和趙五娘的美滿結(jié)局也為期不遠了。
現(xiàn)在,趙五娘的三年守孝期已滿,他光棍福大也已把大劉莊的這個家拾掇得很像樣子,而且還意想不到地給閨女辦了婚事,已經(jīng)沒有什么理由不去趙五娘那里了。但讓他擔心的是,閨女和女婿不讓他走。他想:不管他們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自己都是鐵了心要走的,誰也攔不住。
想到這里,光棍福大回到堂屋,往椅子上一坐,朝西間屋子那邊叫道:“船妮,家旺,你們出來一下,爹有話要說?!毙煽谖奈鏖g屋里走出,看到父親一臉嚴肅的表情,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兩人似乎明白了什么,立馬收斂了笑容,然后拉了拉衣服,雙手下垂,擺出一副恭聽的樣子。光棍福大說:“爹剛才去倉房看了,糧食夠你們吃兩年的,你們很能干,比爹強,爹沒有什么不放心的。爹打算明兒動身,去你們五娘那里,爹心里放不下她。就這事,爹給你們打個招呼。好啦,沒別的事了,爹要去灣子里看看船有啥事沒。”說罷,他起身要往外走。
“爹,你老再坐一會,俺有話要說?!贝菀话褦v住父親的胳膊,將他送回到椅子上坐下。然后她朝田家旺一招手,田家旺便跟她走進西間屋里。光棍福大不知閨女想要干嗎,心里敲起了小鼓。很快,兩人從西間屋里抬出一個木箱子,放到父親跟前,然后兩人又回到西間屋里,又抬出一個木箱子,放到父親跟前。船妮打開一個箱子,從里面抱出一床疊得緊緊的被子,往八仙桌上一放說:“爹,這是給你老做的新被子,去俺五娘那里,你不能不帶蓋的?!惫夤鞲4笱劬σ涣恋溃骸昂?,里表三層新呢。”船妮又從箱子里抱出一床褥子,往被子上一摞說:“爹,俺五娘是鋪褥子的,你不能沒鋪的?!惫夤鞲4笥煮@道:“好家伙,還有新褥子。”船妮又從箱子里抱出一包衣服,往褥子上一摞說:“爹,這是給你老做的夾衣和棉衣?!惫夤鞲4笊焓秩ッ嗣f:“啥時做的呀?爹咋不知道?!贝萦謴南渥永锩鰞呻p鞋,往父親手上一放說:“爹,這是給你老做的棉鞋和布鞋。這些都是冬閑的時候,俺在篷船里偷偷做的?!惫夤鞲4笈踔鴥呻p鞋,又驚又喜,不知說啥好了。“家旺,把那個箱子打開吧?!贝菡f。田家旺趕忙把另一個箱子打開了,箱子里面大包小包同樣裝得滿滿的。田家旺說:“爹,俺就不往外拿了,外邊也沒地方擺,俺給你老說說,這里有三包菱米,兩包蓮子,兩包干巴魚,兩包干蝦,還有這一包咸鴨蛋,東西就這些,你老要問這些東西怎么來的,俺告訴你,俺一沒偷,二沒搶,是俺忙里偷閑下湖打漁掙的錢買來的。”光棍福大一邊看一邊聽,眼睛熱熱的酸酸的。
更叫他感到溫暖的是,當天晚上,女婿還抱著磨棍推了一夜磨,閨女還守著鏊子烙了一夜煎餅,將他的行裝收拾得十分齊備。
第二天一早,小兩口高高興興送父親升帆啟程?!暗娏税澄迥锾姘硞儐柡騿柡蜓?!”船妮朝父親揮手道。光棍福大答著:“知道啦,放心吧?!碧锛彝鋈幌肫鹆耸裁?,向岳父喊道:“爹,等俺們有了孩子,就帶著俺們的孩子,去看你老人家!”光棍福大笑著點頭道:“爹記住了,爹等著你們?nèi)??!?br/> 光棍福大還不知道,船妮已有了身孕。
四
光棍福大到了官家營一個月后,托人給船妮捎了信來,上面寫道:“爹與你五娘已完婚,事事順利,你和家旺不要掛念?!钡酱藭r,船妮心上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父親走了半年之后,船妮的肚子明顯鼓了起來,她掐指算了算,生孩子的時候正是來年青黃不接的時候,但她并不為此感到恐慌,因為家中有糧。她經(jīng)常撫摸著自己圓鼓鼓的肚子,喃喃自語:“娃啊,你娘可沒你這么好的福氣哩?!?br/>
過了陽歷新年,也就是過了一九三八年的元旦,父親又托船家捎來了東西,還帶個口信說:“年前日本鬼子占了咱南京,殺了很多中國人,眼下官家營還沒事,你和家旺要多加小心,聽說山東也不太平?!?br/> 其實在大劉莊這里,日本鬼子在南京屠殺百姓強奸婦女的獸行,也有傳聞。人人恨之入骨,但又惶恐不安,非常擔心這悲慘一幕在身邊上演。因為周圍不斷有壞消息傳來:先是日軍年前攻占了濟南和泰安,接著就是陽歷新年那天鬼子開進了大汶口,再就是陽歷年一過,日軍侵入了兗州與曲阜,很快又攻破了汶上和濟寧……這些壞消息還使人們知道,國軍無能,節(jié)節(jié)敗退。因此,一有風吹草動,人們便如驚弓之鳥駕船而逃,躲進蘆葦蕩里藏身。
田家旺沒有這么做,一是因為船妮的身子越來越笨,不能跑也不能讓人背,再就是蘆葦叢里實在太冷了,那里是不能生孩子的。田家旺也不想去田家灣,那里可能還不如大劉莊安全。他相信船妮說的,看著不安全的地方倒是最安全的。于是他按照船妮的想法,將地窖做了大的改造和偽裝,讓它直通內(nèi)室的床下,一旦有事,可以在里面避難。當然,他不希望這一天到來。
但這一天還是來了,這一天是陽歷的三月十七日,日軍在坦克和轟炸機的掩護下,瘋狂地攻打滕縣,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了。站在三十里外的大劉莊,可以望見滕縣上空滾滾升騰的黑煙,可以聽見山崩地裂似的炮聲和狂風暴雨般的槍聲。也就在這一天,日軍的轟炸機轟炸了大劉莊和田家灣的碼頭,還有很多炸彈落進了村莊,不少人家的房子被炸得粉碎,火光四起。所幸的是,莊子里沒有人,人們都和頭一天一樣,毫不猶豫地躲進了蘆葦蕩,即使在外望風的哨探,也將船只藏在暗處。
船妮和田家旺沒有躲進蘆葦蕩,他們自五天前日軍的轟炸機出現(xiàn)在微山湖上空后,就在地窖里吃住了。只是這一天早上田家旺走了出去,搖著篷船從田家灣請來了接生婆。田家旺和接生婆剛走進地窖,日本鬼子的飛機突然飛來,丟下的炸彈在院外的湖灣上接二連三地爆炸了,地窖里晃動了一陣,里面仿佛滾進了一串悶雷嗡嗡作響,接著揚起了塵土。
得知船妮生子的消息后,田家灣的老族長來到大劉莊。他沒有坐船來,走的是旱路,但沒有坐轎子,穿戴和普通百姓沒什么兩樣。他的前頭走著一個彪形大漢,是他的保鏢二蛋,二蛋挎著籃子,籃子里裝的是雞蛋和紅糖。老族長走進大劉莊之后沒看見一個人影,這種情況和田家灣很相似,村民們都躲藏起來了。他罵道:“這狗日的鬼子,把個好端端的世界禍害成什么啦?!?br/> 他走進船妮家的院子時,家旺已在院中等候,旁邊站著先到的二蛋。老族長看到家旺的衣服上蹭滿了黃土,臉上掛著憨憨的笑容,便問:“剛從地窖里出來?”家旺說:“爹說的是,俺聽到二蛋叫俺,俺就爬上來了?!崩系謫枺骸澳阆眿D和我孫子咋樣?”“都好都好?!奔彝蟻頂v扶起老爹的胳膊說,“爹屋里坐,爹屋里坐。”
老族長走進堂屋,往椅子上一坐,捋了捋長長的胡須,又問道:“大劉莊有沒有毀著人?”家旺說:“今兒一早俺出去轉(zhuǎn)了轉(zhuǎn),沒見哭喪的?!崩系c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薄暗?,地窖就在西間屋里的床底下,你要不要下去看看你的孫子?”家旺憨聲憨氣地問。老爹沉吟了一會兒,然后擺擺手道:“不下去了。說實話,真想見見孫子,可想了想,還是不下去了。爹聽接生的說了,地窖里很安穩(wěn),只是不能久住?!?br/> 兩人正說著,西間屋子的門吱呀開了。老族長驚訝地看到船妮抱著孩子從屋里走出來,她頭上圍著毛巾,臉色蒼白,衣服上面和孩子的襁褓外面到處都是黃土,還沾著很多干草棒子。“爹,這兵荒馬亂的,你老怎么來了?”船妮說。老族長趕忙站起來說:“爹不放心,過來看看。你身子弱,快坐下,快坐下?!贝菡f:“爹,俺結(jié)實著呢,吃了那么多雞蛋,喝了那么多紅糖茶,又睡了一整天,緩過勁來了,沒事的?!彼叩嚼献彘L面前,對襁褓里的孩子說:“娃兒,叫你爺爺看看,叫你爺爺看看?!崩献彘L欣喜地望著孫子,用手摸了摸他的臉蛋,他正在呼呼地睡著,臉上的皮膚微微發(fā)紅,皺皺巴巴的。
“好,好?!崩献彘L說著,重又坐到椅子上,“我看這地窖里不能再住下去了,聽接生的婆娘說,喘氣都不順溜,大人孩子怎么受得了,搬上來吧?!奔彝f:“爹,鬼子的飛機往這里扔炸彈呢,可嚇人啦?!崩系鶉@息一聲,說:“你們還不知道吧,咱滕縣已叫鬼子占了,炮火今兒已停。爹聽傳聞,他們下一步要打臺兒莊,打徐州,怕是一時半會兒還顧不上咱這里?!奔彝騺矶夹诺f的,于是點頭道:“那俺們就搬上來住?!?br/> “給孩子起名字了嗎?”老爹問。家旺說:“還沒有?!贝菡f:“爹給起個吧,爹是有學問的人?!崩献彘L思忖一會,說道:“昨兒,為了保衛(wèi)咱滕縣,國軍一二二師師長王銘章和參謀長趙渭濱,還有很多官兵都壯烈殉國了,誰說國軍無英雄,他們就是英雄!”他說著站起來,一揮手,“我的孫子就叫田繼英吧。”
五
正如老族長所說,不久,臺兒莊大戰(zhàn)打響了,結(jié)果,國軍經(jīng)過浴血廝殺,殲滅日寇精銳師團兩萬余人,獲得了大勝,讓國人振奮了好一陣子,似乎看到了抗戰(zhàn)勝利的曙光。但是沒有多久,壞消息再度傳來,六十萬國軍撤離了徐州戰(zhàn)區(qū),日軍不但占領(lǐng)了臺兒莊,還得到了兵家必爭之地的徐州。
又過了不久,一天晚上,悶熱異常,船妮抱著孩子在院子里涼快,田家旺正忙著收拾院子里的東西。這時,院門被人啪啪地拍了幾下,門外有人叫道:“家旺,船妮,開門。”家旺應(yīng)著:“來了?!北惴畔率掷锏臇|西,打開院門一看是西院的大爺,便問:“大爺,有什么事?”大爺說:“俺沒事,你家來遠客了。”家旺這才發(fā)現(xiàn)他身邊跟著一個女人,由于天黑看不清楚她的面孔。西院的大爺對那個女人說:“到了,你進去吧?!比缓蟪彝粩[手,轉(zhuǎn)身就走了。那個女人走進院子,家旺跟在后頭,想問她是誰,可還沒等他開口,只見船妮迎了上來,用十分吃驚的口氣說:“是梅花姐,你怎么來了?”家旺見船妮認識,趕忙招呼人家進堂屋去坐。
梅花坐下。家旺沏茶。船妮把熟睡的兒子放進柳條筐改成的搖籃里,然后好好打量了一下梅花,看見她穿著一身黑衣,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涌上心頭?!澳阌泻⒆恿?,幾個月了?”梅花問。船妮說:“剛滿三個月。”梅花說:“這孩子吃得挺好?!贝輪枺骸懊坊ń?,你怎么來的?”梅花說:“我搭船來的?!贝萦謫枺骸拔业臀迥锖脝幔俊泵坊ê孟窬偷冗@句話,她再也忍不住,哇地哭了,說:“船妮,姐來給你報個信,你爹沒了,五娘也沒了?!贝菀宦?,猶如五雷轟頂,啊地驚叫一聲,“什么,我爹和五娘沒了?”她不敢相信。
梅花哭著說:“那天,日本人突然打進了官家營,你爹和五娘想帶著我們逃走,可是已經(jīng)晚了,外面到處都是日本兵,見人就殺,嚇得我們只好躲在家里。五娘問福大老爹,不是傳說不打官家營么,怎么就來了。你爹說鬼子慣用聲東擊西的花招,咱還是想想怎么躲吧。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就都藏到了床下。到了晚上,外面槍聲稀了,大家就都到床上睡下了。可剛睡了沒有多大會兒,鋪面的大門被踹開了,一群日本兵打著手電擁進院子,接著就擁進大屋,一個尖嘴猴腮的漢奸,踹開了東間的屋門。當時我在西間屋里,嚇得渾身哆嗦,從門縫里看見那個漢奸和幾個日本兵,把五娘從東屋里拖到中廳。那個漢奸對五娘說,皇軍說了,只要你把金銀財寶全交出來,就不殺你。我聽見五娘說,我給你們?nèi)ツ?。說罷,她走回東間屋子,一會就從里面走了出來,她抱著一個匣子,往桌子上一放說,都在這里。日本兵把廳堂的燈點亮了,一個當官的打開匣子,看了一會,咿哩哇啦地叫了起來。漢奸翻譯官對五娘說,皇軍說了,金條的太少,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五娘說,做的是小本生意,哪里有許多金條,家業(yè)都在這里。漢奸把五娘的話翻給日本軍官聽,他聽后哇哇大叫,拔出軍刀向五娘一指,立馬有幾個日本兵上來抓住五娘,撕扯她的衣服。五娘大哭大罵。日本軍官哈哈大笑。那時我不忍心看下去了,想出去幫助五娘,可一想,這樣做只能送死。我眼睜睜地看著,幾個日本兵把五娘的衣服都撕光了。我眼淚嘩嘩地往下掉,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看到那個日本軍官把軍刀丟到桌子上,然后對那幾個大兵說了句什么,他們都四下散開,站在暗處。五娘抓起衣服捂在身上,指著日本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