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雙橋作為是一個地級市,實在太小。
立志搞不清,鐵路局黨校為何設(shè)在這樣火車頭輪子大小的一個地方。同學(xué)熊大衛(wèi)解釋,學(xué)校嘛,就該他媽的弄得偏僻一點,孤男寡女容易燃燒激情。如果讓立志說說這兩個月的收獲,一時沒個準,主要學(xué)習(xí)內(nèi)容是馬列語錄33條以及張春橋和姚文元的兩篇文章,一篇是《論對資產(chǎn)階級的全面專政》,還有一篇是《論林彪反黨集團的社會基礎(chǔ)》。以立志的筆頭,體會很好寫,他甚至幫大衛(wèi)寫了三篇交差。私心而論,結(jié)識大衛(wèi),才是他此次學(xué)習(xí)的最大收獲。
不是大衛(wèi)能給他多少幫助,而是大衛(wèi)的性格與他完全不同。他以后分析,性格固然相關(guān)天性,也與出身有關(guān)。說白了,大衛(wèi)跟他立志,完全不是一路人。
大衛(wèi)的父親原先是某部隊師首長,1972年支左之后一度“站錯隊”,轉(zhuǎn)到鶴溝市任武裝部政委。大衛(wèi)15歲就當(dāng)了兵,在部隊打架,還因勾引護士,提前退伍,到鶴溝機務(wù)段當(dāng)了一名司爐。都講鐵路工作三大累:裝卸、養(yǎng)路、燒火。司爐就是在火車頭上燒火,一個駕駛室像蒸籠一般不說,一把大鍬連煤帶水,好幾十斤;一個班跑下來,他和副司機輪流作業(yè),哪里算得清迎送了幾千鍬!
立志能感受到一個家庭出身優(yōu)越的人,跟一個出身有污點的小職員家庭,其膽魄真有天壤之別。譬如白天學(xué)張春橋姚文元,晚上玩餓了,大衛(wèi)會毫不猶豫徑取食堂,只見他手里一把螺絲刀,三下兩下,就把門窗撬開,一縱身跳進去,不一會兒就揣了十幾個包子出來,兜里還順了一罐醬油和幾顆大蒜。大衛(wèi)是山東即墨人,愛就著醬油吃蒜。大衛(wèi)喜歡黨校食堂一個小巧的服務(wù)員,一個農(nóng)村小妞,就用一些零碎小玩意將她勾引到樹林里,還說第一次只親到她的嘴,她的褲帶系得太牢,扯斷一節(jié)竟沒扯開。立志懷疑他后來是得手了,因見學(xué)習(xí)班快結(jié)束的時候,幾次都是小妞主動找他,他卻有些躲閃。立志說他,難怪你喜歡學(xué)校僻靜,你好燃燒激情啊。他哧哧笑道,其實他一開始就看出那小妞是有過經(jīng)歷的,所以上手還是快。
如果說立志只是羨慕他的偷吃偷喝偷情,那就小看了立志。立志更欣賞的是大衛(wèi)有很多消息,那些消息即使是官員們才能看到的《參考消息》也是登不來的,具體說吧,大衛(wèi)很有些“皇朝”秘聞,那些秘聞的驚悚程度,常令立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是真的。與大衛(wèi)的消息豐富相比,立志無異于是一只井底之蛙,而且頭頂?shù)氖且恢荒樑璐笮〉木?!人就是這樣怪,索性一無所知也就罷了,知道的越多,就希望知道的更多。立志很久之后才醒悟,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從來都在算計,怎樣讓庶民百姓知道的更少一些,這就叫屁股決定腦袋。
學(xué)習(xí)很輕松也很枯燥,但是常常要談要寫學(xué)習(xí)體會,大衛(wèi)很犯難。立志告訴他,33條就要抓住小生產(chǎn)是經(jīng)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fā)地和大批地產(chǎn)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chǎn)階級的;張春橋的文章要害在于理解什么是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姚文元的文章核心是指認林彪反黨集團代表了被打倒的地主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代表了被打倒的反動派推翻無產(chǎn)階級專政、復(fù)辟資本主義專政的愿望。立志很樂意幫助大衛(wèi)寫心得體會,盡管大衛(wèi)鄙夷,這些哄人的玩意,你在報紙上東摘西抄就行了,立志仍然做得一絲不茍。不僅以此感激大衛(wèi)源源不斷的信息,而且寄希望于散學(xué)之后,大衛(wèi)繼續(xù)給他新的期待。
作為回報,大衛(wèi)甚至鼓勵他去勾引小賣部另外一個女孩子,大衛(wèi)在立志耳邊說了一句那個女孩子的身體當(dāng)如何如何,應(yīng)該是個雛兒。立志連連擺手。大衛(wèi)喪氣道,你太沒出息了,你連一個可以到手的女孩的奶子都不敢去摸一摸,將來怎么當(dāng)站長、段長、局長?。×⒅具B耳朵根都羞紅了,爭辯道,這跟當(dāng)站長、段長、局長有關(guān)系嗎?他不敢跟大衛(wèi)講,自己出身有問題,父親解放前在廣州鐵路局集體加入國民黨,所以自己進鐵路當(dāng)工人也是踉踉蹌蹌,老大不易,豈敢有個閃失,更不存大的奢望。
大衛(wèi)不僅看女孩的眼睛很毒,看男人的眼睛也不遜色。這天晚飯后,兩人在信江邊上漫步,大衛(wèi)不無自豪道,我看你好可憐,都二十二三了,還不知道一點女孩的秘密。立志道,我哪像你,有條件十七八歲就嘗了人間春色。大衛(wèi)頓腳道,你講得太晚了,我在部隊十六歲就嘗過了,那個護士比我大兩歲,第一回你曉得是在哪里嗎?是在我們部隊挖的戰(zhàn)壕里,周圍一片黑漆漆的板栗樹林,林邊就是一大片老鄉(xiāng)的墳?zāi)?。也不曉得他媽的哪那么大膽子!又道,你沒見革命家最喜歡講的一句話嗎,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也要上!
欲交朋友,縮短彼此的距離最是緊要。立志不想大衛(wèi)看他不起,便不無吹噓,自己的女友很漂亮,眼神和身材都像閱覽室當(dāng)期那份阿爾巴尼亞畫報封面穿泳裝的女孩。
大衛(wèi)嗷了一聲,道,難怪你常常泡在閱覽室里,不是為學(xué)習(xí)33條、不是為讀他媽的那些車轱轆大話輪流轉(zhuǎn)的狗屁,是為了多看幾眼外國美妞!
立志道,那可是“歐洲一盞社會主義明燈”出品的美妞啊。
黨校周遭是農(nóng)村,除了出身優(yōu)越、落拓不羈的大衛(wèi),立志還想不到誰人有閑極無聊去勾引女孩子的膽魄。入夜之后,來自鐵路局各站段的學(xué)員,就大多聚集在閱覽室里。整日充盈耳目的,都是《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和《紅旗》雜志“兩報一刊”高亢入云的社論語言,這會哪有興趣再去翻閱,僅有的三份畫報,就是眾所矚目的對象。一份《人民畫報》,一份越南畫報,還有一份就是“歐洲一盞社會主義明燈”的阿爾巴尼亞畫報。
畫面最漂亮的,還是那個號稱“一手拿鎬,一手拿槍”的國家阿爾巴尼亞的畫報。如同大衛(wèi)分析的,畢竟是地處歐洲,革命而不排斥美女,你看人家就敢將穿泳裝的女孩堂而皇之地登在畫報封面上。
大衛(wèi)拍著畫報嘖嘖道,你看這色彩!這構(gòu)圖!
立志分明聽到的是,你看這臉蛋!這胸脯!這大腿!
整個閱覽室鴉雀無聲,連翻閱《紅旗》的聲音也是靜靜的,只有大衛(wèi)一個人的贊嘆,還有一些學(xué)員的側(cè)目而視。要知道,其他學(xué)員,可是連在泳裝女孩面前多看幾眼的勇氣都沒有,更不要說敢拍著她的身體嘖嘖嘖!
事后,大衛(wèi)很不屑地對立志道,身上一絲不掛的女孩,家里都有好幾本,什么時候上家看去!他說,他家還藏了一套全本的《金瓶梅》。
這越發(fā)讓立志看到了大衛(wèi)和自己以及全體學(xué)員之間的間距。
大概是看出了立志對泳裝女孩的喜愛,也大概是知道了立志的女友與泳裝女孩有幾分神似,學(xué)習(xí)結(jié)束的前三天,大衛(wèi)居然將這本阿爾巴尼亞畫報偷出來了,卷成一個喇叭筒,外封一份《人民日報》,趁黑夜交給了立志。
立志手里頓時握了一支火把,是小時候跟鄰家丁哥哥在田間照青蛙黃鱔的那種松脂火把,一滴一滴將燃的松脂,燙得手背盡是燎泡。
他忍住恐懼帶來的劇烈的心跳,沒有松手。這是勇氣,也是友誼,他知道,如果他拒絕了,扔掉了,大衛(wèi)就真地看不起他了。有時候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他覺得只要像大衛(wèi)那樣放松地活兩年,就頂了父輩那樣含著污點的人忍氣吞聲一輩子。
他故作平靜問,你是怎樣拿出來的。臨走前,大衛(wèi)又開始勾搭閱覽室新來的一個女孩了,但好像遠不及第一個來得順手。偷畫報是一個報復(fù)嗎?
大衛(wèi)道,這你就別管,只要我想要的東西,沒有搞不到手的。就這個小妞,將要到手不得到,跟我玩捉迷藏,叫人好生焦急。你沒見她一笑倆酒窩,好生誘人啊。
立志道,她既然跟你捉迷藏,那還是存了一份心思啊。
大衛(wèi)撓著頭皮道,可是我們沒有時間了。
學(xué)習(xí)結(jié)束了,10月31日,收拾行李明日就各歸其站段。是夜,校長召集全體200多學(xué)員做畢業(yè)典禮。禮堂的天花板七零八落,四壁的窗戶也多有破損。立志在后排,給大衛(wèi)占了一個座位,開場二十幾分鐘了,大衛(wèi)才貓著腰偷偷溜進來,塞給他一個紙包,打開報紙,是兩盒當(dāng)?shù)靥禺a(chǎn)高粱飴。雖然是當(dāng)?shù)靥禺a(chǎn),他倆步行十幾里去了幾次縣城,副食品店卻屢屢無貨。
立志驚問,你是哪里弄來的?
大衛(wèi)不無自得道,帶回去給你的珍珍吧!畫報是精神的,這個是物質(zhì)的,他媽的精神是可以變物質(zhì),但是不等于物質(zhì)。你講是不是?
校長很重的山東膠東半島口音,講話拖腔拿調(diào)的,他在臺上每講一句,大衛(wèi)就在臺下模仿他的口音,接下一句,基本都接對了,不僅立志捂著嘴笑得彎腰,周邊幾個聽到的,莫不失口笑出聲來,又趕緊噤聲。
立志明白了,大衛(wèi)不愿寫學(xué)習(xí)體會,情愿用那些時間去勾引女孩,對一套流行的社論語言,卻是無師自通,耳熟能詳!虧他心細,不僅偷出畫報,還弄來了市面上不好買的高粱飴,想講兩句感謝話,一時無詞。
臨別,大衛(wèi)將家里的電話告訴了立志。
立志生出了依依惜別的感覺。大衛(wèi)不乘火車,來接大衛(wèi)的是一輛綠色的軍用吉普,立志驚愕地發(fā)現(xiàn),那個閱覽室的女孩,跟在大衛(wèi)屁股后面一道上車了。
二
那年月還沒有空調(diào)車,更沒有所謂動車組和高鐵。鐵路一律跑的是綠皮車。立志在鐵路局黨校經(jīng)過兩個月修煉,現(xiàn)在憑著免費乘車證——俗稱免票,往家去。準確地說,是回單位去,他的單位在浙贛線西端的宣江站。
他所有的行囊就是一只工具袋。這是一只白色的鐵路工具袋,綠色的扣袢,白色的翻蓋對稱地包著兩條三角牛皮,正中印了一只血紅的路徽。七十年代,有些膽大的鐵路員工或他們的子弟,就敢憑著這么一只鐵路工具袋,偷乘火車去北京上海。
這會兒的工具袋,因為塞了兩盒高粱飴和一本著泳裝的阿爾巴尼亞畫報,已經(jīng)鼓囊囊的,這兩樣禮物使得立志的心情一直很好。好到對面的一個乘客要他一直開著窗,他也沒有意見。蒸汽機車頭的煤煙一股一股地往里灌,立志的座位正好是一個迎風(fēng)的位置,他曉得自己很快就會一臉煤煙,卻也只是往里靠靠。對面穿一件大紅燈芯絨的姑娘渾然不覺,她在津津有味地嚼甘蔗,順手將甘蔗屑扔向窗外,甘蔗屑旋轉(zhuǎn)著撲向立志,立志撲打著,姑娘這才道,對不起。立志道,沒關(guān)系。
除了高粱飴和畫報,立志還有一樣禮物送給女友珍珍,那就是夾在33條語錄里的一片楓葉。這片楓葉是在黨校后院揀的,確切地說,是在一堆雜亂無章的楓葉里挑選出來的。后院緊挨圍墻,有一棵兩丈多高的楓樹,飄零的落葉紅黃相間,立志最后選定一枚品相端正、黃里透紅的,風(fēng)干壓平、葉柄中埋設(shè)一根金色絲線,遂成一枚別具意味的書簽 。
當(dāng)然也可以做多枚,但是,一枚代表著一心一意啊。
他跟大衛(wèi)同宿舍,做書簽的時候,大衛(wèi)看到了,問他,是給女朋友做的吧?立志默認了。
這年頭你們還會玩情調(diào),真不容易,小地方?jīng)]穿的好買,不如買點吃的。
是否如此,大衛(wèi)就弄來了兩盒高粱飴?
珍珍的父親喜歡吃甜,才五十不到,一口牙全吃沒了。給他高粱飴,肯定高興。珍珍母親去世了,家里大小事情,自然都是父親做主。得曉女兒在和立志談著,父親——車站客運值班員慕傳虎不置可否,他對頂著裝卸工身份以工代干的張立志不大感冒,況且,他也認識張立志的父親,知道他曾經(jīng)集體加入國民黨,其實慕傳虎也是其中一分子,早知曉解放后一波接一波搞運動,就為填過一張表,次次都得矮人一頭講清楚,當(dāng)年打死他,也不會來個集體加入了。
在黨校學(xué)習(xí),立志每周給珍珍寫兩封信,最后一封信還沒來得及發(fā)出,順便給帶回來了。
586次列車到達宣江,已是下午五點。
立志背著工具袋朝宿舍走去,一路上哼著小曲“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宿舍是一排青磚裸露的白瓦房,就在站臺下面百米遠,當(dāng)年是一片雜草叢生的泥沼。幾年前立志他們被招入鐵路,分配工種之后,什么事情沒干,五六十個青年勞力集中起來,先是建了一個籃球場,再后來就是填水洼,建了一排員工宿舍。
幸運的是,立志雖然是以裝卸工招入,跟水泥、煤炭、礦石、大米等打了兩年交道之后,因為筆頭子好,抽調(diào)到車站搞宣傳,算是以工代干。如果不是以工代干,他就不可能住進這排青磚白瓦員工房,只能和裝卸工們住在倉庫一般的宿舍里。
泥沼地太大,短時間內(nèi)沒可能蕩平,只中間鋪了一條煤渣路直通宿舍,上得臺階,正在跺腳,屋后閃出一個漂亮的身影。
立志驚叫一聲:珍珍!
連跺兩腳,趕緊進門,掩上門,便拽著她的兩只手問,你怎么來了?
她問,不喜歡嗎?
立志雙手握著她的兩臂,推開,端詳上下,又攏過來,在她臉上親了一下,道,喜歡,只是沒想到。
她上去緊了門,道,給你一個意外,豈不好! 又問,遠方不在嗎?
遠方是個腿微跛的貨運員,一張床布置得像個新嫁娘的洞房,一看就是個生活得很自我也很細致的男人。立志見床上的工具袋不在,還有他的蚊帳全掖進了墊被,再就是煤油爐裝進了紙盒,便笑道,他回家了。
宣江站是浙贛線上的三等站,老工人家就在本站,青工主要分兩撥,一撥是沿線的工人子弟,還有一撥來自農(nóng)村,家散居在方圓五六十里的各公社、大隊。
兩人于是商量是去食堂打飯吃,還是自己燒面條。
珍珍有點累,胃口也不好,便道,燒面吧。
立志這才想起,工具袋里還有給珍珍帶的禮物,趕緊一樣一樣拿出來。珍珍果然道,她爸爸如果看到高粱飴,肯定高興??吹桨柊湍醽営狙b畫報,她卻很平淡地端詳,道,如果我穿泳裝,不會比她難看。
珍珍道,你那個大衛(wèi)朋友真夠膽大,黨校的畫報也敢偷出來,是給你,還是給我的?
立志猶豫道,他聽我講,你跟她有幾分神似,就偷出來了,我也不知道他是給你還是給我的,你先看吧,看完了再給我。
珍珍卷起來道,封面上有黨校閱覽室的公章,不要讓人家懷疑你是小偷。
立志回答,除了你我,不會有人看到的。
立志再出示33條語錄里的楓葉,珍珍眼前一燦,道,好漂亮?。?br/> 立志高興道,這才是我的禮品,一分錢沒花,你也覺得漂亮。
珍珍回答,不在于花沒花錢,只在于用心啊。
兩人便相擁著,坐在床上纏綿,立志解開了她的外衣,一只手又從襯衣里滑進去了。珍珍捉住他的手道,看了壞畫報,不老實了。
立志嬉皮笑臉道,歐洲的一盞社會主義明燈啊,怎么是壞畫報!
立志想起大衛(wèi)在學(xué)習(xí)期間,勾引女孩的一幕幕,自己和珍珍相戀的這半年多,真是純潔,不由感嘆。
珍珍問他笑什么,他只說了大衛(wèi)他三個字,就頓住了。
珍珍松了手道,你還學(xué)習(xí)呢,不知交了個什么朋友,每封信都提到他,果然是近墨者黑啊。
立志得了手,心下戀著,卻怕她這句近墨者黑,盤桓了一會兒,撤退了,幫她扣好紐子,站起來道,不早了,下面吧。
12燈管的煤油爐是立志自己用白鐵皮敲的,那年頭,車站工人業(yè)余時間,一是興打家具,尤其興打樟木箱;二是敲煤油爐。立志是裝卸工,他師傅劉班長既會打家具,又會做煤油爐,他只學(xué)到一樣。打家具最難接榫頭,他恰恰是榫頭挖不好,不是深了就是淺了,不是方了就是圓了。劉班長說,立志敲的煤油爐可以拿到街上去賣了。立志心里想,送人都不夠呢。立志做事認真,敲爐子就很費功夫,所做爐子,送給了珍珍家里一只,珍珍哥哥一只,牛站長一只——牛站長近來很看好立志,不僅力主抽出他來搞宣傳,還派他一名非黨員到黨校去學(xué)習(xí),顯見得就有培養(yǎng)他的意思。珍珍甚至道,牛站長相中了立志做女婿,立志說她是胡說八道。
立志從床底下拖出一只紙盒,取出煤油爐,道,沒多少油了。
珍珍已經(jīng)在鍋里續(xù)了水,熟門熟路地從抽屜里取出一筒面,回頭道,用遠方的吧。
遠方有只盛煤油的鹽水瓶,擔(dān)心立志偷用,箍了一道橡皮筋在上面,那是一種再明白不過的暗示。立志曾經(jīng)幾次惡作劇,倒了油,就將橡皮筋朝下捋。這次又照此辦理,想著彼此的手段都很拙劣,不禁撲哧一笑。
宿舍外面就是職工的菜地,珍珍已經(jīng)拔了幾棵進門,又說忘了在家拿兩只雞蛋過來。
立志照例去看遠方的抽屜,取了兩只出來道,明天買了還他。
吃面的時候,立志問她最近怎么有時間出來。知青點換了一個領(lǐng)隊,是車站的一名老站務(wù)員,文革之初做過工宣隊長,斗大字不識一籮,因了出身好,出點狎昵的小事也無人管得了。這個葉領(lǐng)隊常常在女知青宿舍一坐就是半夜,還常常一大早進來,掀起蚊帳,扒下她們的褲腰,打她們的屁股,邊說她們是懶鬼。有門子的招工、頂職,陸續(xù)走人。珍珍她爸的職明顯就是留著給珍珍的,可是每次去問,站領(lǐng)導(dǎo)都說,還要等文件精神。
珍珍道,沒胃口。將半鍋面都扒拉給了立志,自己只吃了一點鍋底,一只蛋只吃了半個。
立志看出她精神狀態(tài)不佳。寬慰道,慢慢來,該你的,也跑不掉的。
珍珍道,前天我爸又去問了馬書記,馬書記講最近又要來工作組,所以頂職的事情更要往后擺了。
立志一愣道,工作組是來搞什么的?不是輔導(dǎo)學(xué)習(xí)張春橋、姚文元和33條的吧?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是學(xué)習(xí)這些,那就要抓緊整理一下學(xué)習(xí)筆記,不要被動,辜負了牛站長。
珍珍很快在門口洗了碗筷,進來就說,剛才看見巧巧在站臺上,穿了一件花格外套,好洋氣啊,快頂?shù)蒙涎笃抛恿耍?br/> 巧巧是牛站長的女兒,原先也跟珍珍一道下放在白廟,那是宣江站的知青點,后來弄了張病假證明,就留在車站做臨時工。那張病休報告,還是牛站長讓立志寫的,牛站長一副眼鏡落在肥大的鼻梁上,一邊講,一邊想病因,聽著月經(jīng)不調(diào)等女孩家特有的語匯,立志羞紅了脖頸,低頭記述,不敢看一臉絡(luò)腮胡子的牛站長。
珍珍和巧巧,都是宣江站知青點女孩家的尖子,只有要好,才更是比著。珍珍曾道,人家老爹是一站之長,才敢月經(jīng)不調(diào)就不去割禾插秧,跑回車站來顯擺呢。
和珍珍好了,立志才知道,若論女孩家的周期,誰的肚子沒有個長短疼痛!珍珍說是遺傳,每當(dāng)例假,就要灌一個250毫升的鹽水瓶熱水,焐著肚子才舒服。
此刻,珍珍見到在站臺上晃動的巧巧,心里念著自己的頂職,嘴角翹起來了。道,我該回去了。
立志遂問,回哪里,回家,還是回知青點?
珍珍猶豫了一下道,回白廟。
淚花涌了眼眶。立志最見不得的是她雙目含淚,一雙又黑又亮的眸子宛如浸潤在露水中,乍見猶憐。
他立刻擁她入懷,吻著她的耳根,安慰她,慢慢來,會有辦法的。
送她出門,她到家取了點東西,一瓶醬油——知青點常吃一份辣椒,用豬油熬熟的醬油拌飯,甚是可口;兩件秋衣。她送了一條圍巾給立志,立志當(dāng)即就圍在脖子上了。兩人一人一騎,沿著鐵路,穿過道口,順著油茶林場的公路,撳著鈴聲歡快而去。
為了顯示一下技能,也為親昵,臨下坡,立志讓珍珍下來上了他的車。這是一輛前頭加了兩條保險杠的紅旗28,他右手扶著龍頭,左手順勢扶著珍珍的鳳凰26。這時候珍珍的一頭秀發(fā)就抵在他的下巴頦,他用舌尖舔舐著她的耳廓,一股好聞的海鷗牌洗發(fā)香波隨著夜風(fēng)蕩漾在四周。
暮色四合,天空卻有一大塊灰白的亮色,一簇簇的油茶樹像極佝僂著脊背的翁媼,周遭靜寂得只聽見紅旗28和忘記天地的一對青年男女的呼嘯歡叫。
立志為了炫技,竟然松開了右手,將嬌小的珍珍摟了一個溫軟的滿懷,這時候他覺得全世界都在自己的懷里了。珍珍趕緊直起身抓住龍頭,立志卻不肯她剎車減速,但見車子風(fēng)馳電掣一般下坡,立志忘情地啊啊啊,還沒收口,車子猛然一跳,就沖進了路邊的土檔。立志迅即將鳳凰車松手一推,還沒來得及掌控紅旗,兩人一起跌翻在蒿草里。立志就勢一滾,將珍珍保護在身上,還沒起身,珍珍已經(jīng)用雙手抱住了他的頭,驚問,你沒事吧?立志道沒事,作勢起身,珍珍卻斜躺在他身邊道,就這樣躺一會吧?
立志仰面喘氣道,也好,就這里過夜,你也不去白廟了。
頭頂是邈遠深藏的淺灰,越發(fā)把一輪滿月映得慘白,有一兩聲老鴰的叫聲從林子深處傳來。
立志去護她,卻摸了一手背淚水,詫問,你摔疼了吧?
珍珍卻握了他的手,嗚嗚地哭了。
立志趕緊坐起來,握著她的手問,這一段沒受誰的欺負吧?
他知道,知青隊一年換一個隊長,上一任隊長是車站的團委書記,稚嫩得跟女孩子講話都紅臉。這一任的葉隊長仗著出身好,年紀大,常常不是捏女孩子的胸脯就是拍打她們的屁股。珍珍因了漂亮,更是逃他不過,后來又講要珍珍給他做兒媳。有次珍珍胸脯被他捏疼了,氣得打了他一拳,從此就把珍珍從燒火送水的活兒調(diào)開,就是來了例假也要頂著毒日頭去“雙搶”。立志說要去告他,珍珍說不要,免得沒事給自己惹一身騷。
珍珍搖搖頭。
立志嘆道,盡快讓你離開那個地方才好。
珍珍這才止了淚道,能夠頂職更好,不能頂?shù)脑?,我也想像巧巧那樣,弄個病假回城……
兩人相扶站起,立志拈掉她發(fā)上的枯草,又將鳳凰車推到她面前,檢查了龍頭和剎車,依舊一人一騎。到白廟村口了,看得見知青點的那一排紅墻黑瓦,掩映在夜色之中,便有幾聲敏捷的犬吠鑿空而來。
珍珍回了一個笑道,是盼盼知道我回來了。珍珍說過,知青點最親她的就是盼盼,老遠就聞得到她的氣息,一見她就搖尾撒歡,要是她走,盼盼就有好久的悶悶不樂。
回頭路上,立志一直想著,明日該直接問問站長,關(guān)于頂職的事情。怎么問呢,他家又沒有頂職的事兒,就說是個親戚?又念想著珍珍,一路躊躇。
三
次日上班,立志提前半個鐘點到站長辦公室,牛站長一般會提前到運轉(zhuǎn)車間去看看再過來。像宣江這樣的三等火車站,一般就是運轉(zhuǎn)、客運、貨運和裝卸四大車間,最重要的是運轉(zhuǎn),算得是車站的龍頭車間。在立志的腦海里,車間,顧名思義應(yīng)該有廠房,可是這四個所謂的車間散拉拉的一大片,還有那么多貨場、到發(fā)線與專用線,如何叫得車間?立志1972年剛參加工作那會兒,車站從“俗”還是連排建制,現(xiàn)在的車間主任就是排長,牛站長是連長,不過,職工們從來就習(xí)慣叫他站長,有些物事,不是掃除“四舊”就能夠連根拔除的。
天剛剛轉(zhuǎn)涼,卻遠沒有到凍手凍腳的程度,牛站長的辦公室就架起了鐵爐子,一根簇新的鐵皮煙囪穿窗而出。牛站長虛胖,怕冷,還有,他愛喝茶,一只大搪瓷杯結(jié)滿黝黑的茶垢,所以,他喜歡早早架上鐵爐子燒火,他不喜歡下面鍋爐房打過來的開水,嫌鍋爐房的開水,總?cè)ゲ坏粢还勺予F銹氣。
立志清空爐膛,加了兩塊劈柴,淋了點煤油,劃著火柴一扔,立刻躥起一股子藍色的火苗。隨即一火鉗一火鉗,添入黑得透亮的塊煤,刺啦一聲捂上鐵蓋,這只從湖南株洲買來的鐵爐子爐膛空,通透性好,很快就會燃起來的。燃透之時,胖鼓鼓的肚子紅得像一只燈籠,外頭飄雪的時節(jié),在屋里著一件單衣都夠了。
燒著火,想著站長來了之后怎么發(fā)問,心里一點沒有底氣。這便踅到辦公桌前,翻看文件夾,前面是一份鐵路分局的文件,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題頭下,有一個分局工作組即將奔赴各站段,開展“一學(xué)三批五大講”的時間安排及工作組名單,下面是職工的病休或事假報告。外面?zhèn)鱽硪魂囎孕熊団忢?,趕緊合上夾子的那一刻,忽然飄落一張泛黃的紙片,撿拾起來一看,是一首拙劣的情詩:久憶隔墻黑牡丹,近來更加掛心懷……迅速瞟到末尾,頭腦里頓時嗡然作響:慕傳虎!珍珍的爹!他給哪個女人寫的情詩?
也不知怎么離開桌子,打開爐蓋,坐上水壺。等牛站長推門而入的時候,爐膛已經(jīng)微微泛紅,水壺吱吱作響了。
事先通過電話,牛站長知道立志回來了,這會兒,看見爐子泛紅,他顯然很高興,摘掉一頂藍布工作帽,撓撓斑白的鬢發(fā)道,你回來就好,馬書記病休了一段,時來時不來,好多事情都堆到我桌子上了。
宣江站書記姓馬,站長姓牛,貨運主任姓龍,難怪人家要說,宣江站不是客運站,也不是貨運車站,是一個動物車站。馬書記在洞庭湖邊呆過,從小染上血吸蟲,打血吸蟲的藥傷肝,所以他過早得了肝硬化,處于半工半休狀態(tài)。
牛站長捧起杯子喝了幾大口茶,杯子上的紅油漆字跡漫漶,看得出“先進”的字樣,一只鐵路路徽卻鮮明耀眼。問了幾句在路局黨校的學(xué)習(xí)情況,牛站長說他,回得正好。馬上又有個運動要來,分局就要來工作組,是什么運動來著?牛站長卡了殼,戴起老花鏡,便去翻文件夾,一字一頓道,是“一學(xué)三批五大講”,以前有“一打三反”,“清理階級隊伍”,“批林批孔”一三五,乖乖隆冬,都比這個“一學(xué)三批五大講”精干好記,這么多內(nèi)容,哪里記得??!摘下眼鏡,不由感嘆道,到底是老了!
立志到底記性好,溜一眼就記住了內(nèi)容。但他道,是在學(xué)習(xí)回來的車上碰到路局貨運處的領(lǐng)導(dǎo),他講了“一學(xué)三批五大講”,就是一學(xué),學(xué)習(xí)馬克思無產(chǎn)階級專政理論;三批就是批判修正主義、批判資本主義傾向、批判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思想;五大講就是講路線、講黨性、講大局、講團結(jié)、講紀律。
牛站長道,中國人就是喜歡玩數(shù)字游戲,每次運動不是三三五五,就是七七八八,有心抓革命,無意促生產(chǎn)。自知失口,緩緩道,工作組一來,要找人談話,要整理材料,還要出黑板報,你的事情很多,誰叫你是車站的秀才呢!
立志心里念想著珍珍,幾次話到唇邊,又咽了回去。給牛站長續(xù)了開水之后,又在火紅的爐膛里添了兩鏟濕煤,憋不住問道,站長,有職工家屬來問,去年退休頂職的事情,今年還繼續(xù)搞不?
牛站長警覺地看他一眼,有人來問嗎?
立志遏制住怦怦心跳,鎮(zhèn)靜道,有個小站的值班員,也是在車上碰到問我。
牛站長哦了一聲,道,運動一來,哪里顧得到頂職,前段就講路局要下文件了,好多人在打聽,就是此刻到了,也要往后擺呀。
立志心里泄氣,這個“一學(xué)三批五大講”,早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了!想到如果把這個消息告訴珍珍,她不知會有多失望。珍珍失望的時候,兩只明朗的眸子像遮過霧幔,哀怨溢于言表,令人不忍多看。立志最愛看珍珍的微笑,她這時候的眸子如同清澈山溪里的鵝卵石,晶瑩透亮,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平和與安詳,蕩漾而出。
珍珍期望頂職的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就朝著更讓人沮喪而擔(dān)心的方向發(fā)展了。
四
第二天下午,馬書記親自來召開一個中層干部會,議題就跟即將開展的“一學(xué)三批五大講”有關(guān)。馬書記果真是人高馬大,或許是受肝病影響,面色黧黑,他的杯子里不像牛站長是釅釅的茶水,卻是五花八門的中藥湯劑。為了保命保健康,不幸在青少年即被血吸蟲纏繞的馬書記,那是一年四季將中藥當(dāng)茶飲的。
前面講了,因病,馬書記常年是半工半休狀態(tài),如果他親自來站里主持會議,要么是上級來人了,要么是會議比較重要。今天的情況,屬于后一種。車站辦公室就是一溜兒四間坡頂平房,站長一間,書記一間,一間總務(wù)室,還有一間是辦公室,平時就是立志在辦公室里搞大批判專欄,一張乒乓球桌,到處堆積著紙墨。那時候的三等站沒有獨立的財務(wù),只有總務(wù)代發(fā)工資和勞保用品,財務(wù)在宣江中心站,中心站管著縱貫東西的十五個三、四等站。書記辦公室常常沒人,桌椅蒙塵,尤其靠窗一張單人架子床,一年四季張著夏布蚊帳,蚊帳上面鋪著人民畫報,一抹一指頭灰!
立志拿著筆記本在門邊坐定,書記、站長、還有客、貨、運、裝的四個車間主任陸續(xù)到齊。有幾句你肥我瘦的插科打諢,馬書記就切入正題。他告訴大家,“一學(xué)三批五大講”分局工作組馬上就到,宣傳標語口號等等要跟上。四個車間主任就把眼光拋給了立志,那種分工負責(zé)的意態(tài)是不言而喻的。馬書記講到,根據(jù)歷次運動的經(jīng)驗,每次總得找出幾個壞人壞事,不然最后單位就不得過關(guān),運動就不算順利。馬書記要大家議一議,先務(wù)虛,再務(wù)實。
幾個人便面面相覷,客運主任道,上次“批林批孔”才揪出兩個壞人壞事啊。
裝卸主任接口道,是啊,才一兩百人的車站,壞人壞事哪里出得了那么多!
馬書記眉頭一蹙,道,我哪里想出壞人壞事,但是,階級斗爭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時時刻刻都在發(fā)生!小張剛從黨校學(xué)習(xí)回來,你們聽聽他的。
立志正埋頭記錄,不期被書記點將,匆促道,我們主要學(xué)習(xí)33條和張春橋、姚文元的兩篇文章,要害是,小生產(chǎn)是經(jīng)常地、每日每時地、自發(fā)地和大批地產(chǎn)生著資本主義和資產(chǎn)階級的……
貨運龍主任是南京鐵路運輸學(xué)校畢業(yè)的高材生,口才甚好,他道,小生產(chǎn)者是自耕農(nóng)或者半自耕農(nóng),到街頭賣菜賣幾個雞蛋的,我們是工人階級啊,尤其鐵路是半軍事化的工人階級。
立志吃他這么一問,有些語塞,道,我們裝卸車間的工人,很多都是農(nóng)村招來的,春耕和“雙搶”都要回去務(wù)農(nóng),不知他們算不算小生產(chǎn)?
貨運主任搖頭道,他們既然穿了鐵路制服,拿了工資,就是工人的一份子,不能再算小生產(chǎn)了。
立志點頭。
貨運主任道,我理解,資產(chǎn)階級是工人階級的對立面,怎么會在小生產(chǎn)里自發(fā)和大量產(chǎn)生呢?小生產(chǎn)里面倒是會產(chǎn)生封建的東西……
馬書記打斷道,小生產(chǎn)里面會產(chǎn)生什么東西,它要生男也好生女也好生個兔唇?jīng)]屁眼,都不是我們要管的我們也他媽的管不了。我們今天要討論的是能不能在工作組到來之前,找出一兩個壞人壞事,不要總是被動。
馬書記一生氣,大家都不吭聲了。
立志知道,馬書記在以前的運動中吃過虧,那是1970年,他借著病由,跑到廬山鐵路療養(yǎng)院去療養(yǎng)。恰逢“一打三反”(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反對貪污盜竊、投機倒把、鋪張浪費)工作組來了,找不到突破口,遷怒于他這個病人,說他消極對抗,最后給了他一個黨內(nèi)嚴重警告處分,把他嚇得不輕。當(dāng)時主持工作的牛站長自請給個警告處分 ,卻未被批準,鬧得挺不好意思,一直覺得對馬書記有歉疚,此時牛站長道,馬書記有先見之明,以我們的經(jīng)驗,哪次運動不來工作組?哪次工作組的總結(jié)不以揪出壞人壞事做閉幕式?
馬書記緩頰道,大家還是議一議,看看一個時期以來,自己車間里有哪些壞人壞事。
貨運車間主任盤腿坐在床上,此時在腰后塞了一只枕頭,閉目養(yǎng)神。
馬書記看在眼里,不好發(fā)作。貨運主任能說會辯,有個性,雖然是個知識分子 ,說話卻歷來大膽,聽講分局政治部主任是他親舅舅。
馬書記轉(zhuǎn)過臉來,點了裝卸車間主任的將,說他那個車間是魚龍混雜。
裝卸車間主任爭辯道,書記不要亂扣帽子,我那里是個小水池,淺水池,哪里有魚,更不要講龍了!
馬書記立刻道,廟小妖風(fēng)大,池淺王八多!
眾人皆笑。
馬書記又點進來后一言未發(fā)的運轉(zhuǎn)車間主任。
運轉(zhuǎn)車間主任想來想去道,我們車間像被篦子篦過幾遍,出身不清白的,哪里還有一棵苗苗啊!
馬書記道,根正苗紅的,不保不生歪瓜劣棗!
立志看出來了,各個車間主任,都不希望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長出一棵壞人壞事的苗。
馬書記無奈,與牛站長耳語,牛站長先是躊躇,后是點頭。牛站長起身到隔壁辦公室去的時候,立志頃刻間有了不祥的預(yù)感,不禁手心出汗。
待牛站長擎著文件夾過來,立志即刻明白了剛才兩人耳語的內(nèi)容。
馬書記翻開文件夾,念了慕傳虎寫給洋婆子的情詩。
剛念完,座下便嬉笑、議論。
裝卸主任道,沒想到老慕還有這一手!
運轉(zhuǎn)主任道,洋婆子是何許樣人,也不知老慕這么用心,到底舔著了她的騷沒有。
貨運主任懶洋洋道,洋婆子這也好意思交出來,她也不是一個耐得孤寒的人!
洋婆子是客運行李員,本名李淑珍,一把年紀了,扎兩個鬏鬏,胸脯洶涌,扮相俏麗,著裝大紅大綠,洋婆子之號便傳得更遠。她跟邱大車私通,在一輛熄火的前進型蒸汽機車上做茍且之事,下面就墊了一張大前門香煙紙盒,被大車的老婆爬上駕駛室抓了個正著。大車的老婆一邊跟洋婆子廝打,一邊哭訴。人高馬大的邱大車嚇得不敢吱聲,洋婆子也是抱頭被動挨打,衣服扯爛,瀉出半邊奶子。后來大車老婆罵她臭不要臉的四類分子,洋婆子就不依了,一手捂住奶子,一手指著大車老婆的鼻子,厲聲道,你再罵!你敢再罵!
大車老婆依舊嘟囔了一句,還不是四類分子么!
洋婆子就像母雞抓小雞似的,拎著大車老婆細長的脖子,一把將她搡到煤水車里。
不是踹了洋婆子的心窩子,她哪里敢這樣放肆。洋婆子的丈夫1948年才二十郎當(dāng)歲,就做了宣江站的站長,那會兒兼了國民黨區(qū)分部委員,解放后戴上了歷史反革命的帽子,下放在隔站一家鐵路采石場勞動。洋婆子倒是出身江西興國的貧下中農(nóng),卻又不肯跟大了十幾歲的丈夫離婚,寂寞之余,紅杏出墻自是難免。難怪她會交出慕傳虎的情書,貨運主任倒要奇怪了,她是看不上慕傳虎吧。
慕傳虎是客運車間職工,大家便把目光投向一直不吭聲的客運主任。
立志多么希望客運主任說幾句為慕傳虎辯解的話啊,譬如珍珍母親患多年糖尿病,是他一直服侍直到她前年病故;又譬如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以洋婆子主動勾引大車的經(jīng)歷,她哪里是個好……
可是,客運主任是個膽小怕事的糯米團。他期期艾艾道,蒼蠅斗蚊蟲,都不是一個好,你們看著,怎么辦就怎么辦。
馬書記道,我看有這個東西就可以先定他一個壞分子!
大家面面相覷,一時無聲。
牛站長撓撓頭道,老慕平時倒是老實人,也是看不出來啊。
貨運主任道,老慕寫份情書,沒有強奸,也沒有通奸,我看頂多算個作風(fēng)問題。
馬書記的眉頭就蹙起來了,點起一根煙。他平時基本不抽,一旦他點煙了,便說明他心事很重。連抽了兩口,他道,你們看看,各自檢查一下,自己的車間還有哪些壞人壞事!
氣氛陡然凝重起來。馬書記的目光從客、貨、運、裝四個車間主任臉上掃過,貨運主任撿起手邊的一份人民畫報來遮眼,他可不愿自己的車間冒出哪怕一起壞人壞事,他主管下的宣江站貨場,是連續(xù)三年鐵路分局的“紅旗貨場”。
運轉(zhuǎn)主任道,我們車間去年已經(jīng)出了一個壞人壞事了。
牛站長道,你提前完成了指標不是?
便有一片輕笑,氣氛松弛了。
運轉(zhuǎn)車間有個扳道員李躍升,因為家庭人口多,負累重,將廳房出租給一群賣甘蔗的,自己一家七八口擠在十幾平方的臥室里,出租房被人舉報,算投機倒把;又有人看到他在扳道房掏出雞巴沖著過路婦女撒尿,于是去年碰上“批林批孔”,車站將他與林彪、孔老二相勾連,內(nèi)定他壞分子,下放去看道口。說他是林彪或者孔老二的徒子徒孫,他沒意見,要命的是,他的工資要逐月扣除兩年的租房所得,每次拿工資,都見老李一張臉,拉得比絲瓜長,比苦瓜苦。
馬書記道,你們以為我是愛整人嗎?我是一站之書記,車站出多了壞人壞事,我臉上有光嗎?人家不恨我嗎!我也是冇得辦法!
書記露了一句湖南腔,一臉無奈。
牛站長打圓場道,車站先這么定吧,等工作組來了,再見機行事。
馬書記就勢下坡道,就是這個意思。你們曉得,以前我們老是被動,上面時時講我們右傾。老李投機倒把,是一只死老虎;老慕作風(fēng)敗壞是一只活老虎,兩只都備用,上面要怎樣就怎樣。反正我們不會太主動,但也不能太被動。
又強調(diào)了幾句會議內(nèi)容保密云云,于是散會。
馬書記將材料交給牛站長,說自己還要趕去醫(yī)務(wù)室打針,這便收拾東西,揣著一盒保肝針劑出去了。
牛站長給了立志幾句交代,無非是宣傳標語以及一期黑板報的準備。立志心不在焉地問,標語和板報準備之前,還要給書記看嗎?
牛站長嗤道,不必吧,每次運動都是這些東西,把批林批孔評水滸,換成“一學(xué)三批五大講”就行了,反正要害都是一樣,希望復(fù)辟資本主義,顛覆無產(chǎn)階級專政。
立志心里憋著話,問,慕師傅就是一個紙條傳給洋婆子,就定為壞分子,是不是太過了?
牛站長嘆道,一個單位,搞運動就要出壞人,馬書記壓力也大,他那個書記不好當(dāng)啊。又道,洋婆子大概想為老公從采石場回來立功,就不惜把老慕拋出來,她真有那么貞潔,就不會跟邱大車爬到火車頭上去亂搞。不過,工作組也要講政策,凡事總不能過分的。
大概覺得自己跟一個以工代干的年輕人講得太多了,牛站長眼光柔下來問,黨校學(xué)習(xí)很有收獲吧?本來是應(yīng)該讓你準備一下,給全站職工講講課的。
立志道,搞完運動再說吧。心下惦記著珍珍,一點做事的心情都沒有。原本呢,要他給全站做講座,他倒是有一份拋頭露面的沖動。
有人敲門。來者令立志小吃一驚。
五
立志脫口叫道,大衛(wèi),你怎么來了?
大衛(wèi)穿了一件皮夾克,雙手斜插在兜里,偏頭一笑道,我怎么就不能來。
立志馬上將他介紹給牛站長,我們黨校的同學(xué),鶴溝機務(wù)段的骨干熊大衛(wèi)。
熊大衛(wèi)與牛站長一握之后,更正道,現(xiàn)在還是干骨,正在朝骨干努力奮斗。
牛站長為他的幽默逗笑了,道,干骨和骨干,一步之遙啊。
大衛(wèi)道,等哪天當(dāng)上了骨干,就到牛站長的一畝三分地來效力!沒等牛站長發(fā)話,就把立志拽出來了,在對面的大批判專欄前站定問,你知道我為什么來宣江找你嗎?
立志道,總不會專門來看我編寫的大批判專欄吧?
立志瞅了一眼風(fēng)雨剝蝕的專欄道,看來把你小子派去學(xué)習(xí)才是沒有浪費糧食可恥,以后得空再來學(xué)習(xí)你的專欄,今天沒心情,我把玉梅帶來了。
立志還在揣度玉梅是個什么模樣,大衛(wèi)已經(jīng)將他領(lǐng)到坡下停著的一輛軍用吉普前。輕輕拉開門道,玉梅你看誰來了?
一個面色恍白的女孩蜷在副駕上,裹了一件碩大的軍棉衣,一張臉越發(fā)顯小了。
這么熟悉的一張臉!立志立刻明白了,正是路局黨校閱覽室里工作的女孩。
大衛(wèi)關(guān)了門告訴他,玉梅懷孕了,他媽的,才發(fā)射了一次子彈,結(jié)果命中率百分百!現(xiàn)在要找地方墮胎。立志紅了臉問他,為何不在鶴溝做呢?鶴溝是他老爹的根據(jù)地呀!大衛(wèi)道,正因為鶴溝的地盤是老爹的,才轉(zhuǎn)移到宣江來。你想,帶個女孩去醫(yī)院墮胎,只怕人沒到家,老爹就知曉了,沒準會摘下墻上的54式手槍把我的天靈蓋給掀了!
大衛(wèi)講得若無其事,立志后背卻掠過一陣寒意。他感覺大衛(wèi)眸子里閃過一絲悔意,這是一兩個月在雙橋路局黨校學(xué)習(xí)從未見過的。
立志道,那你就娶了她唄,挺不錯的一個妞。
大衛(wèi)走到車后才道,娶她與跟她上床,不是一個概念,后者有欲就行,前者還要有情。到宣江就認定你了,這個忙你要幫 。
見他口氣毋庸置疑,立志一時局促,道,這可是難煞我也……忽然想到,車站衛(wèi)生所所長劉醫(yī)生的家就在縣醫(yī)院,于是答應(yīng)試試。
于是兩人來到辦公室,立志給劉醫(yī)生打了電話。劉醫(yī)生是個中年女子,平時立志在總務(wù)幫忙,會給她備些多余的勞保用品,如電池、手套之類,劉醫(yī)生從各個渠道攢了不少白紗手套,拆了織衣褲。這會兒,關(guān)系派上了用場,她說她老公在縣醫(yī)院負責(zé)后勤,可以去那里墮胎,但是,必須出具一個證明。立志就捂了話筒問大衛(wèi),可曾帶來證明?
大衛(wèi)啐了嘴角的煙頭道,操,我要能開到證明,何勞開車到宣江來!
劉醫(yī)生在那邊道,什么證明都行,只要證明是單位的人就行。讓他帶人帶證明,明天一早過去,說著就把電話掛了。
立志搓手犯難道,看來沒有證明還不行啊。
大衛(wèi)道,我記得你業(yè)余喜歡刻章,一時來不及,我給你找個大蘿卜刻一個?
立志腦子里立即想到偽刻公章,那是一個下大牢的罪,可不敢!一邊整理桌上的紙墨,一邊想喃喃道,蓋他媽的一個車站的章,也沒事吧,是墮胎,又不是去投機倒把!
大衛(wèi)直愣著雙眼道,沒事啊,你告訴我,在哪個抽屜里,我晚上就去偷出來。
立志道,那倒不用,辦公室的章子就在總務(wù)室老王頭的辦公室里,平時書記站長簽字之后,都是找他,有時他忙不過來,所以我也有一套鑰匙。
大衛(wèi)高興道,那就行了唄!蓋一個章去墮胎,又不是殺人放火組織反共救國軍!
立志后悔嘴快,但是覆水難收。再說,平時這些婆婆媽媽的章,他也蓋過不少,不過,都是有領(lǐng)導(dǎo)簽字的。今天那是為朋友仗義一把了!
于是三人開車在市里兜了一圈,甚至到了縣醫(yī)院里面轉(zhuǎn)了一圈。“文革”年代,小車很少,軍用吉普就很顯擺了,門衛(wèi)都出來致敬。大衛(wèi)一邊開車,一邊拍拍玉梅的肩膀,小心安撫。立志感覺,大衛(wèi)其實是蠻細致蠻體貼的一個男人。
天黑了,立志說晚飯去鐵路食堂,大衛(wèi)卻徑直開到了中山路一個飯店前道,哪有叫你請客的,我做東。昂首進去坐下后,點了紅燒肉,清蒸鯽魚和香悶茄子,外加一道榨菜蛋花湯。
飯后,一行又將吉普開回車站,天空飄起了冷雨,兩人詛咒著鬼天氣,吉普沒有暖氣,辦公室沒燒爐子,于是三人一道下車進了總務(wù)室。立志寫好一張茲有我站某某的家屬因為意外懷孕,需要墮胎云云,交給大衛(wèi)。大衛(wèi)連聲說好,道,立志想必也嘗過這方面的味道,不然手法哪有這么老到!
立志搶過去辯白,我哪里有你的手段,都是給人家開的。
大衛(wèi)呵呵一樂,先是給人家開,以后就可以給自己開了。
去你的!立志有一種被人求的快樂,還有一種冒險的興奮??墒情_抽屜去取公章之前,他還是到門外去探了探,確信這么個冷雨颼颼的鬼夜晚,不會有人來,這才反鎖了門,鄭重取章蓋上。
正待收拾,大衛(wèi)道,你還得給我開一張夫妻證明進旅館,我們今晚就住宣江了,明天好趕早。
立志略一猶豫,這就又開了一份。嘟噥道,反正干了壞事,一件也是干,兩件也是干……
大衛(wèi)摟著玉梅出門,忽然,他轉(zhuǎn)過身來,摟著立志的肩道,好兄弟,患難見真情,我忘不了你。你有什么困難就來找我。
望著他倆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立志也為自己的義舉感動了,他心里調(diào)侃了一句自己:真是近墨者黑呀。
六
工作組說來就來,領(lǐng)頭的吳組長來自分局政治部,高大白凈,一口無錫話,立志連聽帶蒙,明白個大概。
那幾天,出專欄,貼標語,動員會前布置會場,基本上都是立志勞心勞力。看見來頭不小的吳組長在他的專欄前露出滿意的微笑,立志心中得到安慰,幾次想上去搭訕,又不知道講什么好。他愈發(fā)感覺,跟大衛(wèi)那種出身優(yōu)越的朋友比較,自卑是深深的。
很快便得到一個不好的消息:珍珍的爹慕傳虎被隔離審查了,除了作風(fēng)問題,還查出他解放前夕在機務(wù)段工作的一兩年歷史不清白;另一個隨時接受工作組問訊的,是曾經(jīng)內(nèi)定壞分子的李躍升。工作組對打死老虎,遠沒有對打活老虎的興趣大。
傳言像冬天的白毛風(fēng)一樣,很快在車站流布,知青點也沸沸揚揚了。珍珍回到家里,俯在立志身上痛哭,那一刻,立志覺得就是用自身將珍珍她爹換回來,也是心甘情愿。
珍珍邊哭邊道,你不曉得有些人多么幸災(zāi)樂禍,葉隊長晚上坐在我床邊不肯走,講怕我出事,你不曉得他安的什么心……
立志道,是呀,你爸有什么問題,無非寫了一張紙條,解放前他才20出頭,一個開火車的,滿身油污,有多大的不清白!
珍珍直起身道,原本還想頂職呢,看來我真是太天真了。爸爸能夠平安回來,就比什么都好。他是一個好懦弱的人,媽媽去世以后,他一下子就垮了。我相信他寫那封信給洋婆子,也是有心沒肺的。
珍珍站起來,到條桌前,捧起母親的遺像,叫了句,媽媽你聽見了嗎?保佑我爸爸平安回來。一時又是淚流滿面。
立志走過去,撫著她的肩摩挲著,安慰道,問題或許不會像你我想象得那樣不堪……
珍珍搖頭道,“文革”開始第二年,也有人貼爸爸的大字報,要他交代歷史問題,他被拉去作陪一次批斗會,回來就嚇得吃不下飯睡不了覺,要不是媽媽在身邊日夜安慰,料想他就會想不開?,F(xiàn)在又是隔離審查,又抖摟出作風(fēng)問題,如今媽媽不在了,我真怕他想不開啊。你說爸爸如果不在了,我怎么辦哪!
她的淚水像斷線的珠子成串成串灑落在他的手背,凄涼沁骨,胸腔里卻是一股一股的熱浪在狼奔豕突。如果前面有個珍珍的敵人,他一定會如同董存瑞炸碉堡那樣,舍身而出,可是他找不到誰是珍珍的敵人,說洋婆子,不是;說馬書記,也不是;說工作組,還不完全是。
他猝然想到了大衛(wèi),想到了大衛(wèi)那句話:你有什么困難就來找我。遂跟珍珍道,明天星期天,我們?nèi)Q溝散散心。珍珍不解,抬起淚眼望他。他解釋道,看看大衛(wèi)能不能幫上忙……
晚上在辦公室跟大衛(wèi)通過電話,大衛(wèi)知道他要去,還要帶女友去,很高興,很歡迎,說他家很寬敞,住他家就行。
第二天午飯之后,立志就陪著珍珍去了鶴溝,鶴溝和宣江中間只隔了六個小站,行程40分鐘。大衛(wèi)已經(jīng)開著一輛奶白色的伏爾加直接在站臺上候著,大衛(wèi)招呼著上車的那一刻,珍珍不禁眼前一亮。
上車后,立志問,為何沒開吉普來?大衛(wèi)大咧咧道,今天為二位接風(fēng),一個是同學(xué),一個是美女,豈敢怠慢。老爹住院了,我就把他的車開出來了。這會兒保姆在醫(yī)院照顧他。
聽說他父親住院,珍珍頗感不安似的,問,不要緊吧?
大衛(wèi)呵呵道,不要緊,他這個人住院就跟療養(yǎng)差不多,老慢支,天氣一冷就不好受,住院檢查檢查。
珍珍道,我爸也是氣管炎,很多年了,常用羅漢果泡水,有點用。
一會兒就到了。大衛(wèi)的家在一個山坡上,獨門獨院,兩層小樓,一條甬道鋪的一色兒紅磚,卻纖塵不染。甬道兩側(cè)有幾棵柑橘和柚子,黃澄澄的果實熟透了。
珍珍贊道,真好真方便,要吃水果,現(xiàn)采就是。
進得廳屋,有兩個一人高的青花瓷瓶,兀立在客廳兩側(cè),上面皆是寫意山水。照面墻壁上是兩幅立軸,書寫的是毛主席的七律。矮幾上有一座一尺多高的雪白的男子裸體石膏像,珍珍把眼睛轉(zhuǎn)開去了。大衛(wèi)告訴立志,這是仿的羅丹的“大衛(wèi)”雕塑,1968年夏天他跟著父親進駐省師大,從美術(shù)教研室搬出來的。那會兒師大教師全都掃地出門,部隊跟著開進。大衛(wèi)見珍珍在窗邊,走過去一把撩開落地窗簾,一個小城的輪廓盡收眼底。珍珍一陣歡呼,問,那邊可是袁河?
鶴溝和宣江,比鄰的兩個城市,理應(yīng)一衣帶水。宣江穿城而過的是袁河。
大衛(wèi)告訴她,袁河到了這一段,就叫清江了。疑惑問道,你在鐵路上生活,沒來過鶴溝?
珍珍或為自己的少見識而臉紅了,道,來過,有次去個朋友家,匆匆來去的。
大衛(wèi)便道,你還有朋友在這兒,要不叫來一道吃飯?
珍珍忙說不必了,好久都沒聯(lián)系了,也不知她住哪兒。
從沒聽說珍珍來過鶴溝,盡管鐵路方便,也從沒聽講她有朋友在鶴溝。立志吃驚的是,珍珍何必要為這樣的小事撒謊。
大衛(wèi)招呼他倆在沙發(fā)落坐,一條笨重而闊大的香樟茶幾上,已經(jīng)擺了一盤自產(chǎn)的橘子,還有一盤是紅臉蛋似的國光蘋果。
接下來的房間和陳設(shè)參觀,立志或許要后悔的,因為與珍珍家簡陋的一室一廚根本沒法比,更不要說立志的單身宿舍了!大衛(wèi)家一樓有兩間臥室,二樓有三間臥室。此前在鐵路宿舍長大的立志和珍珍,從未見過帶有衛(wèi)生間的居家,大衛(wèi)一家居然有三個衛(wèi)生間,起始珍珍還說三個廁所??!聽大衛(wèi)稱衛(wèi)生間,才敏感地改過來。無論是在車站,還是在知青點,珍珍最難受的是上廁所,臭氣熏天,污濁難以下腳。立志還記得,車站有個媳婦懷孕后上廁所,她婆婆總是提醒她端上一盤燃香。為熏環(huán)繞的蚊子還是撲面的蒼蠅,孕婦才怕叮咬?與珍珍探討過,兩人都沒得解釋。
在珍珍為這幾個不同風(fēng)格的衛(wèi)生間贊不絕口的時候,大衛(wèi)已經(jīng)亮出了父親的一把五四手槍,一把小口徑步槍,還有一把日本馬刀。他說五四手槍是配給,小口徑步槍為打獵,日本馬刀是老爹當(dāng)年的私下留存。接下來的是一些硯臺、瓷器、字畫和小玉件,他隨手挑了一件白玉的青蛙送給珍珍。
珍珍縮手退卻,立志卻道,他家也不缺這一樣,給你,就拿著唄。
珍珍這才拿著仔細端詳,這只青蛙活靈活現(xiàn),通身雪白,恰在眼睛部位,一點翠綠,一點烏黑。
其時,便到了書房,滿架的書,不僅《水滸》、《三國演義》、《紅樓夢》一應(yīng)俱在,玻璃櫥里還有一套全版的影印本《金瓶梅》,桌上胡亂扔著《參考消息》不說,還有他從未見過的所謂“大參考”。
看著這些夢中縈繞過百十回、平頭百姓不得偷窺的書刊報紙,立志覺得自己心里咚咚亂響。
很快的,大衛(wèi)躬身在櫥子下面找,取出幾本人物畫冊,男人體、女人體都有,尤其裸體油畫,男女老少美丑兼收,一幅幅栩栩如生。
珍珍哪里見過這些,早已緋紅了一張臉跑下樓去了。立志挺在那兒,他已經(jīng)自詡近墨者黑了,他不能再在大衛(wèi)面前裝嫩,不然招人家看不起的。
后來,兩人就到了窗前,大衛(wèi)坐在闊大的飄臺上抽煙,立志注意到他家?guī)讉€地方都擺了牡丹和鳳凰香煙,這兩個牌子,車站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在干部中分一點。立志拿起一份《參考消息》,看了幾個標題。
大衛(wèi)問,珍珍和你多久了,我看這妞不錯,聰明,挺水靈的吧?
立志注意力在報紙上,點點頭,他想起三等站沒有《參考消息》,只中心站的書記辦公室有一份,有次去書記那兒送材料,趁沒人在報架上翻了翻,做賊似的心虛啊。
大衛(wèi)不屑道,《參考消息》有什么可看的,翻譯的都是一些拍馬屁的東西,不是坦贊鐵路,就是歐洲的一盞社會主義明燈,我看老頭子就是想當(dāng)?shù)谌澜绲念I(lǐng)袖!大概是覺得自己說話太過出位,改口問,呃,拿下過她沒有?
立志一怔,明白過來后道,沒有啊,我們雖然見面有機會,但是……
大衛(wèi)接口道,但是,你們是屬兔子的。速戰(zhàn)速決唄,拿下——她,今晚就住我這拿下,我給你們一間房,正好老爹在醫(yī)院,我媽又在福州我姐姐家,家里只有一個保姆。
立志喃喃道,我晚上回宣江吧,明天還上班呢。
大衛(wèi)道,上什么班啊,請兩天假唄,既然來了,就消停玩幾天,我?guī)銈z進山打獵去。
立志忽問,怎么沒見玉梅?
大衛(wèi)道,送她回家休息去了,給了二百塊錢。
二百?立志脫口問道。立志每月38元工資,二百是他好幾個月的工資了。
大衛(wèi)問,你這回來,不是還有其他事情吧?
立志略一躊躇,就把珍珍父親慕傳虎已被隔離審查的事情說了。大衛(wèi)啐道,他媽的,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寫封情書也是壞分子,狗屁!要這樣,抓他們一抓一個準!哈哈,照這個標準,那你看我是不是壞分子呢?
立志道,照這個標準,十個他們捆起來,也不夠你壞啊。
大衛(wèi)仰面大笑,一直笑到眼淚都流出來,這才又回到飄臺去抽煙?;仡^道,告訴你,老爹在鐵路有關(guān)系,他三年前“支左”就在鐵路局,不然,我怎么會轉(zhuǎn)業(yè)到鐵路!現(xiàn)在路局的軍代表,還是他的部下呢!
立志眼里登時一亮。
大衛(wèi)道,老爹如果心情好,才能唆使他去講話。哎,這也實在是小事一樁。
立志急道,那對珍珍一家來說,是個大事??!
踅到大衛(wèi)爹的臥室來,見一幀男女黑白照,男的英武,女的漂亮。大衛(wèi)告訴他,這是他爸,女的是他媽,是爸的后妻,比他爹小十六歲。
樓下有敲門聲響,珍珍應(yīng)聲而去。大衛(wèi)道,阿姨回來了,便一道下了樓。
大衛(wèi)家的保姆約摸三四十歲,一身凈扮。進得家門,就往廚房去,一邊問,來客人了,也不招呼一聲,幾個人吃晚飯?
大衛(wèi)用手指頭點著一、二、三、四,道,連你和我爸,一共五個。
珍珍便乖巧地進去,幫著擇菜打下手。飯是燜好的,在棉袋里溫著;一個蘿卜燉牛肉,一個紅燒蹄髈也都是中午燒好的。阿姨炒了兩樣時蔬,一個菠菜,一個雪里蕻炒肉絲,還有一個榨菜蛋花湯,很快就上了桌。
珍珍一邊吃,一邊道,阿姨手藝真好,做得又快又好吃。
阿姨眉頭一蹙,提醒珍珍夾菜用公筷。
看著珍珍不知所措的局促樣子,立志鼻頭不禁一酸。
大衛(wèi)徑直將自己的筷子伸過去,夾了一大箸雪里蕻炒肉絲給珍珍,道,家里有客人通常用公筷,立志和珍珍不算外人,可以聽便。
大衛(wèi)問,我爸晚上要吃點什么?
阿姨道,我蒸了兩個蛋,備了小米粥。等會就送過去。
立志的目光和珍珍一碰,立志馬上道,我們?nèi)ニ惋埌伞?br/> 阿姨剛要說什么,大衛(wèi)道,也好,我開車一道送過去。阿姨便不再堅持,臉色卻一直沉著。
一頓飯吃得快捷而僵硬,盡管大衛(wèi)不時想穿插一點笑話,珍珍卻沉悶的不能開言。立志心里道,一個大戶人家的阿姨,比主人還威嚴啊。
阿姨將送的飯菜裝在一個锃亮的立式鋼精飯盒里,阿姨特意提醒,提好了,這不是你們看到司機用的飯盒,這是不銹鋼的,不是鋁的。
珍珍忙道,阿姨,你放心好了。
驅(qū)車出門,天已經(jīng)黑了。立志道,今天看來是趕不上末班車了。
大衛(wèi)道,你就安心歇在我家吧,我也好有個伴啊。
進了市醫(yī)院,直奔小樓高干病房,屋里撲面一股暖氣。
大衛(wèi)爹正一身病號服,倚在床上看報紙。約摸六十左右的年紀,一雙濃眉如剪,卻是眉慈目善。
大衛(wèi)做了介紹,大衛(wèi)爹一手攥著立志,一手攥著珍珍,道,好好,我一看小伙子就比我家大衛(wèi)有文化,你多幫幫他。姑娘多大了,你也幫幫我家大衛(wèi)。
珍珍道,大伯,你就放心吧,大衛(wèi)可能干了,會開車,會打槍,還會開火車,文化也不差?。?br/> 大衛(wèi)爹道,這姑娘真會說話,一看就討人喜歡,快坐吧,大衛(wèi)篩茶。
大衛(wèi)一邊篩茶一邊道,是啊,早曉得有這么個好姑娘,老爹又喜歡,我肯定弄過來給你做兒媳,現(xiàn)在可是來不及啰。
大衛(wèi)爹啐道,見了好的你就眼饞,王八羔子,看我不崩了你!
立志沒想到,父子可以這樣對話的。但見珍珍輕松了,心里便高興,道,大衛(wèi)能看中的媳婦,都是人中尖子,大伯,你大可放心。
大衛(wèi)不買賬道,立志你這不是明著夸自己媳婦嗎!
一番說笑,氣氛著實松弛熱鬧,大衛(wèi)爹道,哎,醫(yī)生老叫住著,我都憋壞了。
大衛(wèi)居然調(diào)皮道,媽又不在家,你回家吧,也是憋,不如在醫(yī)院憋著,還常有人來看你。
大衛(wèi)爹嘆道,要不是單位忙,我就跟你媽一道去福州了。
告別前,立志問,老人家要不要人守夜。大衛(wèi)爹連連擺手,不用不用,還能自由行動啊。珍珍到底心細,搜羅了老人的換洗衣裳帶回去。
回到大衛(wèi)家,大衛(wèi)已經(jīng)安排了一間客臥,告訴他倆,這原本就是給過往客人預(yù)留的,被褥都是新?lián)Q的。
阿姨雖說臉上一直不展,卻是安排好了,連電褥子也預(yù)熱了。
立志還從未跟珍珍同床共枕過,又是在朋友家里,屋內(nèi)一時躊躇。珍珍卻大大方方道,既然安排了,就客隨主便吧,又不一定干嗎。
大衛(wèi)伸出拇指哥道,我就欣賞珍珍這樣的個性,凡事敢作敢當(dāng)啊。
是夜,兩人繾綣,卻是局限在彼此胸前。珍珍曾經(jīng)有些主動,立志感覺她抱緊他后背的雙手,有些汗?jié)?,小腹不停地悸動,問她怎么了。她說有些發(fā)熱,卻平躺了道,我這是第一次睡電褥子,不大習(xí)慣。
立志說,要不關(guān)了電源?珍珍卻不依。立志道,我們用慣了鹽水針瓶子熱腳也好,不怕觸電。
手一抬,觸著了濕,驚問,你哪里不好?
珍珍有些哽咽道,我想到我爸,不知道他關(guān)著地方被子夠不夠,他本來就有風(fēng)濕。
立志不免找?guī)拙浒参俊?br/> 珍珍道,要是大衛(wèi)爹能幫到他就好了。
立志說,已經(jīng)告訴了大衛(wèi),就是怎么再轉(zhuǎn)告他爹了。明天看看吧。
珍珍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看,反正知青點也沒事,你明天回去以后就講我生病了,給葉隊長傳個話。我想留在這里照顧他老人家,阿姨一個人忙不過來的。
立志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了。
他實在不忍看珍珍的悲傷。
但沒料到,珍珍的留下,此之后的一切都改變了。
七
次日,立志天剛亮就起來了,他要趕頭班火車。
他沒有叫醒大衛(wèi),甚至沒有驚動阿姨,就悄悄地出門。門口,珍珍抱緊他,眼淚又流出來了,卻是無話。
立志咬住她的耳垂,先是左耳,再是右耳,便為她捂緊駝絨的外套領(lǐng)子,道,沒事的,大衛(wèi)一家都好,阿姨心地也好。有事給我電話就是了,呆不慣就馬上回來。分別后,立志遠遠回頭,還看到珍珍倚在門邊悵望。
霜冷節(jié)氣,每一步腳下都有咯吱咯吱的凍響。寂靜的藍天之下,高高的白楊樹黃葉凋零。車站歇停的機車冒著裊裊的白汽,卻是闃寂無聲。
想到珍珍在鶴溝有大衛(wèi)關(guān)照,立志心頭不禁一熱?;氐杰囌驹俣啻蚵犚恍┣闆r,晚上可以在總務(wù)室給大衛(wèi)打電話,也就借機能跟珍珍通話了。
車站召開一個“一學(xué)三批五大講”動員大會,馬書記主持,吳組長作報告。吳組長很謙虛,講自己也是來基層學(xué)習(xí)的,又講自己普通話不好,盡量講得慢一點,不好懂的地方,還請馬書記做翻譯。他還講了一個例子,一個講無錫話的派班員,要職工去裝片石,職工聽成裝砒霜,嚇得沒人敢去。吳組長說著就到黑板上寫了“片石”和“砒霜”兩個詞,座下就有一片笑聲。
立志就坐在前排,臺上的橫幅就出自他的手筆。他覺得眼前這個吳組長很親切,很隨和。接下來,吳組長講了運動的意義,主要是大家自查自糾自我提高。當(dāng)然“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階級斗爭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但是,這次“一學(xué)三批五大講”和以前不同,提高認識為主,主要是反對搞派性,那些搞派性的人在鐵路上盤踞多年了,現(xiàn)在要認清形勢,端正思想,只要他還在搞派性,我們就調(diào)離他,他一年搞365天派性,我們就調(diào)他365次,看他還搞不搞?我們就是要努力把運輸生產(chǎn)搞上去,把國民經(jīng)濟搞上去……
吳組長今天的講話跟以前有很大的不同,反對搞派性,而且強調(diào)努力抓生產(chǎn),把國民經(jīng)濟搞上去。立志想到,此前大衛(wèi)給他透露的高層的斗爭,莫非是上面又有什么新的變化?覷一眼馬書記,見他眼里也滿含迷惑。
以前開會倒水多半是客運車間的蘭蘭,今天她感冒沒來。立志充當(dāng)了服務(wù)員的角色,他見吳組長很能喝水,便不時貓著腰上去續(xù)水,每次續(xù)個大半,這樣頻繁地上前,看到吳組長的眼神里有感謝的意思,備受鼓舞啊。
吳組長的講話在九點適時結(jié)束,其間馬書記翻譯了大約二三十句,都是有興奮點的地方,聽眾有反應(yīng),這令吳組長很高興。立志見馬書記一額頭的熱汗,想到吳組長口才著實是好,如果他普通話再好些,作報告那是頂呱呱!
職工家屬陸續(xù)散場,立志迎上去道,吳組長的報告真是精彩,說著眼睛都有些濕了。
吳組長將講話稿握成一筒,拍了拍立志的肩問,小伙子多大了?我聽馬書記牛站長講,你是車站的秀才。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我的報告呢,你其實可以不聽。
立志道,今年二十出頭了,聽吳組長的報告,要么鴉雀無聲,要么就是笑聲。
吳組長轉(zhuǎn)眼看看馬書記道,那都是書記翻譯的功勞。
馬書記連聲道,不敢,還是吳主任政治水平高,口才也了得!
立志猝然悟到,吳組長的本來職務(wù)是分局政治部副主任,剛才稱他組長大大不妥。趕緊改口道,吳主任今晚給全站職工家屬都上了生動的一課。
說著,一行就出門了。
一看時間還早,回到總務(wù)室,立志就給大衛(wèi)家打電話,那邊一有聲響,立志就叫道,大衛(wèi)呀?
什么大衛(wèi)呀,是我啊!
喔,珍珍……立志高興道,你怎么在呢?
瞎話,我為什么不在???!
立志道,我是講你為什么正好在電話邊,等我嗎?他興致勃勃地學(xué)吳組長的無錫方言,“水”和“屎”不分,“片石”和“砒霜”同音……
珍珍那邊淡淡一笑,問,你能跟他說上話嗎?把我爸給放了。
立志原本想逗她開心,此刻似倒嗆了一口冷風(fēng),嘆氣道,暫時還夠不上這一層,這種事情,哪是急得來的!不過,今天吳組長講話口氣跟以前搞運動不同,好像不是專為抓壞人的來頭……
那又怎樣!珍珍似乎不相信,又道,我就怕我爸挺不住,他身體也不好……大衛(wèi)來了,你跟他說吧。
大衛(wèi)接話后說,他剛才在衛(wèi)生間里,珍珍一切都好,醫(yī)院照拂老爸一天,老爸也挺喜歡她,要收她做干女兒呢。
立志道,做干女兒好啊,她就有兩個爸爸,還多你這么一個能干的哥哥。
大衛(wèi)哈哈一樂,道,你倒想撒丫子了不是?又把電話轉(zhuǎn)交給了珍珍。
珍珍的話語里滿是哀愁,把立志此前的一腔興奮澆得火星子都沒了。她一頭在鶴溝,一頭惦記著爸爸。立志叫她放心,他會想辦法去探消息。
接下來的幾天,立志沒有再給珍珍電話。
一則他不知怎么寬慰滿腹哀愁的珍珍;二則他始終未能得到工作組關(guān)于如何發(fā)落慕傳虎的消息,他不能毫無結(jié)果地去給珍珍報信啊。
他得知慕傳虎隔離在貨場一排廢棄不用的倉庫里,因為輪流看守是裝卸車間一高一矮,兩個棒小伙子,都是新招的,立志不認識。這兩個棒小伙子如同得到一件美差而興奮莫名。你想想,裝卸工日曬雨淋,不是裝大米化肥,就是卸煤炭焦炭,尤其當(dāng)夜班,連個囫圇覺也睡不了。這回,在倉庫里看守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犯人或準犯人,飯菜有食堂送來,簡直就是游手好閑,還有每晚三毛五的夜班費。車站客、貨、運、裝四大車間,裝卸工因為吃苦受累,一身臭汗,從來就感覺低人一等,是鐵路的貧下中農(nóng)。已經(jīng)以工代干的立志,這時才感覺各行各業(yè)都不可怠慢,說不到什么時候,就有求于人。
那幾日,立志給慕傳虎加餐,他從一家車站飲食店買來或燒賣或水餃,叫看守送進去,后來又送去圍巾和棉帽。做這一切,他都讓看守轉(zhuǎn)告是珍珍送的。兩個年輕的看守看出了這個年輕的“秀才”,跟犯人女兒不一般的關(guān)系。車站知青點常常要拖著糞車經(jīng)過裝修工的兩排宿舍來掏糞,所以他們也認識慕傳虎的女兒慕珍珍。年輕的裝卸工們盡管整日勞累,還是有多余的精力無處發(fā)泄,這是年輕的全部秘密。
每當(dāng)女知青拖著糞車在門前往返,他們都會聚在門口,肆無忌憚地議論她們的胸脯和屁股,他們這樣指指戳戳、論大議小的時候,似乎享受到了間接發(fā)泄的無窮快感。
他們多少為眼前這個同齡人,既享受到了一份令人艷羨的職業(yè),又逮住了一個令人眼饞的女知青而嫉妒,全然不曉得他內(nèi)心有多少焦慮多少煩難。立志一方面要跟看守周旋,甚至聊一些猥褻的話語;另一方面,也要多買兩個包子給看守解饞,為的換取看守對慕傳虎的善待。
直到周末,他不能不給珍珍去電了,一則慕傳虎挪到了車站臨時招待所,這是一個好兆頭,這就不像在大倉庫里搭一張床被嚴格看守;二則知青點托了話過來,需要珍珍馬上返點去參加冬修水利。
珍珍顯然已經(jīng)知道父親改善了條件,她告知,大衛(wèi)爹已經(jīng)給他在路局的老戰(zhàn)友打過電話了,那邊說正在積極穩(wěn)妥地核實,如果沒有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言行,不會作什么結(jié)論的,這也就不會做處理了。聽說要她返回白廟知青點,珍珍說,一定是葉隊長使的壞,修水利又不缺她一個女子,她難道扛得動片石,壘得了大壩?
葉隊長傳的原話是,做多做少是個能力;做不做,是個態(tài)度和立場。立志沒有傳這句話,他不愿她再受刺激。
珍珍道,現(xiàn)在她和阿姨一個看白天,一個看晚上。老爺子要么上廁所,要么吃東西,沒有人照顧還是不行。又壓低聲道,老爺子跟老伴鬧別扭,不時會罵幾句難聽的,大衛(wèi)他媽就呆在福州不肯回來。大衛(wèi)講了幾次,要帶我進山里打獵,一直也沒有空啊。
聽語氣,珍珍的情緒不錯,立志稍稍松了口氣,只叮囑她,如果打槍,不要分心,屏氣凝神就是了。
他忽然有了個想法,電話里沒有跟珍珍說。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背著一只軍用水壺,帶了點餅干,蹬車直奔白廟。一路猛踩,連上坡道也沒有稍歇,四十分鐘之后到達白廟,已是一身汗?jié)?。?jīng)兩個留守?zé)鲲埖墓媚镏更c——原本也都相識,徑直再去工地。
說是水利工地,其實就是一個小水庫。距白廟村約一華里遠,便是進山的隘口。十來年前,中間壘砌了一條百余米的石壩,從此進山斫柴或放牛,從兩邊穿過。這個小水庫是白廟人畜飲用和澆灌的來源,雨水充沛的季節(jié)作用不顯,小旱則不無小補,大旱則不起作用。
立志沒有看到葉隊長,據(jù)說,布置完勞動,他老就找了個由頭進城去了。想到是來替珍珍頂班的,立志覺得沒有葉隊長也照樣要干好,不能給珍珍丟面子啊。他挑了最累的活干,那就是抬片石。一根碗口粗的竹杠,套一根8號鐵絲箍,每塊片石都重達三四百斤,兩人配合抬去壩上。跟他搭檔的是知青點最老實也最悶頭無話的老單身,三十五六了,但是,老單身的號子喊得低沉而均勻,沒有號子,步子不協(xié)調(diào),那是上不了路的。立志心中感激,每次起步,老單身都把鐵絲箍朝他那邊捋??粗⒅镜馁u力,有個愛講男女笑話的知青道,慕珍珍找了個能干的,只怕日上在工地干猛了,夜里床上死蛇一樣,要挨抽……
便有轟然的笑聲。
立志笑不出來,他怕一笑,就走了氣。
到中午,人都累得散架,兩肩火燒火燎,去了一層皮。這才想,人要三四個肩輪流上陣才好啊。送上飯來,只有一個菜,酸菜炒辣椒。硬是悶頭扒拉掉三碗白飯,這才覺得肚子里好受一些,走路不發(fā)飄了。午飯之后稍事休息接著干,肩膀早已是一碰杠子,就疼得嘴角都歪了。
老單身叫他去挖土方。
直到天黑前收工,腿沉胳膊酸,飯后竟是胡亂洗了一把,就在大通鋪上沉沉睡了。
周日繼續(xù)干了一天。怕天黑沒等到晚飯。頂著落日余暉往回騎,那是一到上坡就下來了,推著走。
燒了一碗面吃了,到總務(wù)室再給珍珍電話。
不巧珍珍不在,找大衛(wèi)吧,大衛(wèi)也不在,再一問,才知他倆進山打獵去了。阿姨知道他是珍珍的男友,有過瞬間的猶豫,正是這猶豫,放大了立志眩暈的感覺。他問他們什么時候去的,什么時候回來,如果晚上不回,誰去照顧老伯?
阿姨道,我們都有安排的。就把電話掛了。
再撥想問,只是不接。
立志心亂如麻。你想想,在山里打獵怎么?。孔∞r(nóng)舍也得有農(nóng)家呀,一人住一間,還是?
八
直到周二晚,珍珍接了電話,語調(diào)平淡,卻也有些心不在焉。雖然講了一些打獵的趣事,但是詞不達意。
立志婉轉(zhuǎn)問她,山里怎么好?。?br/> 珍珍道,有農(nóng)民啊。就把話題岔開了。
又一個周末,他乘下午的火車去鶴溝。
半個月前也是這趟車,但與珍珍在一起,雖是抱著辦事的目的,心里卻是安穩(wěn)的。這回,伴隨的全是忐忑與懸想。
到了大衛(wèi)家,大衛(wèi)是依然的熱情,珍珍眼神卻是躲閃。寒暄了一會兒,大衛(wèi)要開車送阿姨去醫(yī)院,立志起身也要去,大衛(wèi)道,你剛來,就歇著吧。
隨著汽車馬達聲遠,珍珍已經(jīng)佇立在落地窗前,若有所思。遠處的清江,靄靄如練。
立志上前,輕輕抱住了她的雙肩,卻感覺她有猝然而陌生的一聳。還沒等吻著她的耳垂,她就把他的手,緩緩而有力地推開了。
她回到沙發(fā)邊坐下,他快速跟過去,聽得見自己一下比一下有力的心跳。站在她身邊,瞬間感覺到了陌生,問,你怎么了?珍珍……
珍珍抬頭看著他,眸子里滑過一絲愧疚,涌出來的滿是無奈,道,我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珍珍了,我……已經(jīng)改變了我自己。
立志跌坐在她身旁,握著她的雙手急促道,我知道你是為了你爸,改變了你自己。我不怪你!
珍珍搖頭道,這半個月發(fā)生了很多事情。
立志道,發(fā)生了再多,我也不會放棄你的!
珍珍道,我自己,已經(jīng)放棄了。
立志不舍道,我知道你是為了你爸。
珍珍較真道,不,不完全是……生活中有很多東西不是你我能夠承受的,有些事情,只有經(jīng)歷過了你才知道……
立志滿喉嚨瞬間堵住了,他嗚咽道,珍珍,你不要放棄……我……
珍珍的淚水奪眶而出,不一會兒就掛滿了腮幫子,又成串成串滴落在胸前。
她叫道,立志,忘記我們的過去吧……
立志的腦子慢慢清醒過來,他覺得胸腔憋氣,一股無法找到出口的怨恨在奔突,他竭力壓抑住自己。
珍珍感覺到了,這兩年的相處相依,他每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眼神都逃脫不了她心靈的捕捉。
她鄭重道,你不可以去怨恨任何人,要怨恨就怨恨我,一切都是我的主動選擇。
晚上,珍珍上樓休息了,立志執(zhí)意在沙發(fā)上休息。大衛(wèi)叫阿姨抱來被褥,阿姨忙了一天,叫她也早些去休息。大衛(wèi)拖了一張椅子,在他面前大刺刺地坐下。立志心頭火氣涌動,盯著他的目光凜凜逼人。
大衛(wèi)覷了他一眼便避開了,點了一支煙,手頭竟有一些抖動,吸了兩口道,頭次你來,給你倆一個圓房的機會,你卻不上手。你硬是把機會給了我,你知道我從來就不是圣人。如果她曾經(jīng)是你的,兄弟我是不會上手的,朋友之妻不可欺,我的底線就劃在這兒。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還是一個雛兒,那就說明我倆在同一起跑線上,可以競爭,雖然你認識她比我早,比我早跟她談戀愛,僅此而已,但并不說明更多。
立志咬牙切齒道,大衛(wèi),我真想不到,你會這么無恥!
大衛(wèi)漫不經(jīng)心道,她給我的時候,我不是沒有片刻的猶豫,但是,她說,她還不曾給過任何人,我就不管不顧了。她還是一個自由人啊。
立志逼問,可是,你覺得你還是自由人嗎?
大衛(wèi)道,我沒有告訴你嗎?從玉梅回去那一天,我和她就了結(jié)了。老頭子不接受玉梅,你知道,我是在老頭子的蔭庇下才有今天的,我可以偷雞摸狗,玩世不恭,但是在婚姻大事上,我不能太違背老頭子的意思。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砝碼是,我喜歡珍珍,跟她相見恨晚。老爸也喜歡她,奇怪,不是沒有過女孩子在醫(yī)院伺候過他,還有過很不錯的女孩,他都不喜歡,珍珍照顧了他一晚,他就喜歡了。我跟老頭子說,要不娶他做你的兒媳?他回答得干脆極了,你要不要她做媳婦我不管,反正我收她……干女兒。你看你看,天下事情沒有不巧的……
立志猶自恨恨道,你知道珍珍有求于你們,所以你是趁虛而入,乘人之危!
還有一句更難聽的滌蕩一切的狠話,到底匍匐在喉嚨口,又被強咽下去。
大衛(wèi)兩手一攤道,你要這樣看我,那我就最好閉嘴了。
立志站起來,很快收拾好行裝,朝院子里走去。
大衛(wèi)叫道,你去哪?這么晚了,沒有車了!珍珍你快下來,立志走了!
立志奪門而出之時,甩了一句話,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
立志快步出門,不一會兒,他就聽到珍珍在后面呼喊,立志,你回來!立志,你等等我!一聲比一聲凄厲。
他快走了幾步,驀一回頭,后面一片空白,看什么也不真切。才開步,后面又是一聲比一聲凄厲的呼喚,立志,你回來!立志,你等等我……
這一晚,立志沿鐵路線,徒步從鶴溝走回宣江,六個中間站,六十多公里,他走了六個多鐘頭。
六個多鐘頭,充耳都是凄厲的呼喚,立志,你回來!立志,你等等我……
每過一個小站,看著昏黃站燈下沉睡的品字形站房,看著站房邊兩排衛(wèi)士般列隊的高大梧桐樹,他都有一種奔赴休憩的沖動,都有一種難以言表的委屈,都有一種傾情訴說的倚賴……可是他還是下意識地走啊??吹靡娞焐系男切?,發(fā)出幽冥的藍光,看得見黑黝黝的田野里是冷冷的闃寂,偶爾傳來村莊里的一兩聲狗吠,雖是戟刺,卻也倦怠無力。
回到宿舍,津津汗腳,血泡已經(jīng)粘連了鞋襪,卻雙腳一蹭,就倒在了床頭。夢中,他和珍珍在荷塘邊采摘蓮蓬,他牽著她的手,她剛剛夠著,卻是一聲失腳滑墜的驚呼……
九
宣江站很快就解除了對慕傳虎的隔離審查。
工作組對他的歷史問題結(jié)論是,以前結(jié)論清楚,審查未發(fā)現(xiàn)新的歷史問題。對他給洋婆子寫情書的結(jié)論是,屬于生活作風(fēng)問題,給予行政警告處分一次。立志想到,不知是大衛(wèi)父親那邊起了作用?還是馬書記他們杯弓蛇影,虛驚一場,工作組原本是為清除鐵路派性而非揪壞人來的?
一周后,立志收到一件掛號的印刷品,是一個黑皮封面的筆記本,扉頁里夾著的正是月前立志在黨校學(xué)習(xí)時給珍珍制作的一枚品相端正、黃里透紅、風(fēng)干壓平、葉柄中埋設(shè)一根金色絲線的楓葉書簽。
立志小心拈起楓葉書簽,太陽下,透出斑駁的光芒,千道萬道的光芒,刺得他淚流滿面。
又一趟出站的列車,拉響汽笛,噴著白汽,轟隆轟隆地駛離。巨浪一般的白汽,轉(zhuǎn)眼就把周邊的一切景物都籠罩在朦朧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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