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我叫蝦子。我們這地方叫蝦子的人很多。這稱呼來源于我的母親。我生活在江漢平原，盛產(chǎn)蝦子。一到春夏季節(jié)，大溝小河里，只要去撈，一撈就會有一籮筐，便宜得什么似的，幾毛錢一斤，蝦子們一旦不蹦不跳了，就會不要錢，白送給販子們。販子們再拿去賤賣給餐館里或者熟食店里，用尖椒桂皮八角花椒等等紅燒一番，上面撒點紫蘇或者香蔥，紅艷艷香噴噴綠茵茵火辣辣的，擺在玻璃柜里面，當(dāng)紅悶大蝦賣。
　　我的母親就是一個小販，她清早就會挑著籃子，在河邊找打魚的人家進些小魚小蝦，挑到鎮(zhèn)上，坐九路車，到城里的菜市場里去賣。傍晚的時候，她坐九路車又回來了，挑著兩只竹籃子，籃子里面放一些長著蟲眼的蘋果或梨子、蔬菜，帶著滿身醬油顏色的疲憊。只要我找她要錢要吃的時候，她就有氣無力地說，你就是一只蝦子??！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不明白我母親干嗎這么叫我。我只知道我的父親讓我的母親很不如意，他常常到鎮(zhèn)上的茶館去喝茶打牌什么的，回來后他們常常打架。后來，我長到十五六歲的時候，他們才不打了，因為他們沒有力氣打了。他們感覺有點老了。我常常跟在母親的后面，頭發(fā)亂糟糟，臉上像破了幾個眼的畫報，臟兮兮的，什么也不說，只是哼哼，哼的目地就是要錢，要錢買糖，要錢買書，要錢交學(xué)雜費。母親就恨恨地掏出錢來，詛咒般地賜給了我這個名字。于是，很多人都跟著叫我這個名字了，后來，這個名字就取代了我原來的名字。我原來的名字是什么？我不認(rèn)真想是想不起來的。當(dāng)公安局的人要我把身份證拿出來的時候，他們問我，這是你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下了頭。對于不太明了的事，我都這樣對付。他們無法。只好自己對自己說，不錯，是她！
　　我長大了，長到十八九歲的時候，我就想離開這個地方。日夜都想，做夢也想。靠我讀書是不可能的，不說我的母親沒錢供我讀，就是她有錢供我讀，我也讀不下去了。我常常把８字寫成像我母親系籮筐的繩子。我還把一道數(shù)學(xué)題改了三百多遍，但還是沒有改對，數(shù)學(xué)老師當(dāng)場氣得都吐出了白沫了，像我家的水牛倒芻時吐出的白沫一樣。
　　我們這個地方，盛產(chǎn)水稻，農(nóng)忙的時候，女人們都得在水田里插秧。插秧并不像電視和電影里那么浪漫好玩，也不像畫報中那般花紅柳綠的漂亮好看。插秧很累很累，要成天彎著腰。累倒不說。水田里不僅長螞蟥，而且還長水蛇。螞蟥會順著人的大腿向上爬，爬著爬著，就爬到腰上去了，有的還會爬到人的腿中間去，只要不被發(fā)現(xiàn)，喝飽了血，會藏在某一個陰暗的角落里，變成牛駝精的，牛駝精比螞蟥更厲害，它會順著人的毛孔，鉆到人的身體里面去，在哪里產(chǎn)卵，生下它們的小毛毛的。當(dāng)然，這種可能性還是很小的。大多都會被人發(fā)現(xiàn)的，因為螞蟥趴在人的身體上，會有一種癢癢疼疼的感覺，用手一拍，它就掉到水里的。水蛇更叫人可怕。它們常常藏在田埂角落里或者草叢里，水一響，它就會冷不丁地游出來，嚇得人半死。當(dāng)然它自己也會嚇得半死。它們的背脊由兩種顏色組成，白色和土黃色。在水田里，如果不動的話，你就分不清它是何方來的神仙。如果你踩到它們了，它們也會咬人的，咬得人腿桿子血糊湯流的。當(dāng)然，水蛇沒有多大的毒性，咬不死人，血流一流就沒事了，否則的話，我們這里人大多都死光了。
　　我們村里的女孩大多都出去了。我也想跟她們一樣，我不想就這樣白白地喂螞蟥和蛇?？晌艺也坏铰?，我該怎么樣才能出去？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那些女孩們都光光亮亮地回來了，她們一個個都變得漂亮多了。我也過去看她們?？伤齻兒苌俑艺f話。我鼓起勇氣跟她們說，我也想出去干活。她們大多都笑了。笑完后問我，你想出去干什么呀？我回答不了。我想象不出來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們都干了些什么。可我知道我什么都能干的。我有的是力氣。我比她們都長得結(jié)實，我還比她們都老實。
　　沒有人肯幫我。也沒人愿意帶我走。在我二十歲的那年，我只好結(jié)婚了。對象是別人介紹的，是父親的一個玩伴介紹的，比我大六歲。母親說，大六歲的男人應(yīng)該懂得疼女人的。我當(dāng)時不懂母親的話，但后來我還是懂了。等我懂了的時候，才明白母親的話并不一定是對的。男人大不大不是最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男人的心好不好。等我懂到這些的時候，一切都有點遲了。
　　
　?。玻?br/>　　我的男人叫文華兵，長得還很周正，皮膚也比我白，眼睛也比我大，只是眼睛里面沒有東西，很空，叫人看了一眼就不去想這個人了。他是五八村的人，離我們村有十五里路程。村里的人都說我找了一個好看的女婿，于是，我也覺得他好看。覺得好看就是愛情吧？我心里開始甜甜的。結(jié)婚后，文學(xué)兵的父母就把我分開單過了，他們在我們的屋后另蓋了一幢小房子，還說借了許多錢。他還有個弟弟在讀高中，他們要管他呢。我很快就懷上了孩子，害口害得厲害。一天到晚嗷嗷地吐。那時節(jié)正是農(nóng)忙的季節(jié)，我還得下田插秧，有時候我還要犁地、耙田，因為文學(xué)兵常常不在家，他在田里混兩下就跑了，跑到哪兒去了，我也不知道，我能讓田里荒著吧？不能。這是種田人最恥辱的事，春種一粒籽，夏收一斗糧，節(jié)氣一錯過去，什么都種不成了。我只好一邊嗷嗷地吐著，一邊牽著牛，扶起犁，耕起了地。有時候，文學(xué)兵的父母看不過眼，也過來幫忙。但他們什么也不說。等文華兵回來后，我問他到哪兒去了？他也什么都不說，只咳。劇烈地咳嗽。我又累又困，就睡過去了。等孩子生下來后，我才慢慢發(fā)現(xiàn)文華兵跟我父親一樣，也是一個跑場子（賭博）的人。因為他常常夜不歸宿以外，放在家里的錢也常常不翼而飛。我問他，他就是不說。有一次，我聰明了一次，抱著孩子跟上了他，我發(fā)現(xiàn)他上了鎮(zhèn)上的楚香香飯館的二樓。我從小就知道，楚香香飯館的二樓就是一個暗場子，里面烏煙瘴氣的，什么都有。麻將，牌九，押金花等等。我小的時候跟我母親去過。我母親拖著我，站在麻將桌邊呆呆地看著我的父親把大把大把的錢數(shù)給別人。我母親說，給我點吧，我要買種子。父親說，滾！母親又說，孩子也要發(fā)目了，要報名呢。父親說，發(fā)什么目？讀個屁的書！讀了書還不是回來搓泥巴。母親說，跟家里留點錢吧，缸里沒得米了。父親舉起了拳頭，遇上你這個掃帚星，老子不輸才怪！你到底滾還是不滾？母親只好牽著我走了。母親高一腳低一腳出來，眼睛一黑，竟然從二樓滾到了一樓。父親的咒語還真靈。聽到外面稀里嘩啦地響，我看到楚香飯館的老板娘伸出白白胖胖的臉，朝我們看了一眼后，就縮回去了。
　　我終于知道，命也會遺傳的。
　　我抱著孩子離開了鎮(zhèn)子。我是走回家的。孩子興許是餓了，開始哭了，我就掐他的屁股，我把他的屁股掐青了。孩子哭得上氣接不著下氣，哭了一會兒，又睡著了。我坐在小橋邊，看到他青紫的屁股，又開始掐我自己，我把自己的胳膊也掐腫了。
　　路上有些來來往往的人，都是四鄰八鄉(xiāng)的人。有些是摩托車，馱著女人和孩子，那些人笑得很開心。還有些是板車，上面拉著煤或者冬瓜什么的，一遇到上坡的時候，趕車的人大聲地吆喝?；蛘唏R，一罵，那?；蛘唏R就把身子弓得緊緊的，像人拉纖那樣。偶爾也會過來幾輛小轎車，它們只是把一陣灰揚得滿天都是，然后就無影無蹤了。
　　孩子睡著了，像石磙一樣重。我坐在小橋上，看烏鴉越飛越低，看一個個村子里的燈光在眨眼睛，越眨越眨多，越眨越熱鬧。看到天黑才回家。
　　深夜，文華兵才回來。看樣子，肯定是血本無歸了。我坐在床沿上，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他。他也坐在椅子上，不吭聲，偶爾看我一眼。不一會兒，他又開始咳了起來?？戎戎涂瘸隽藮|西，是血。他先是吐了一口在地上，然后他抓起桌上的衛(wèi)生紙揩了一下嘴，血在燈下黑乎乎的。我說還是到醫(yī)院檢查一下吧。
　　
　　第二天，我陪著他到了鎮(zhèn)醫(yī)院。醫(yī)生說他的肺結(jié)核已經(jīng)到了晚期，需要住院治療。醫(yī)生還說，這不是癌癥，能治好的。
　　我找他的父母借了兩千塊，還差三千，我只好找母親了。我知道母親肯定攢了錢，她販了這么多年的小魚小蝦，一定會有私房錢的。母親借了我三千。母親說，這是我的棺材本啊，蝦子！
　　文華兵住院了，住了幾天后，他就不吐血了，臉色也好了很多。我回家看孩子。等我再回來到醫(yī)院的時候，文華兵就不見了。醫(yī)生說，他堅決要出院，剩余的錢他也拿走了。我到楚香香飯店去找他。沒有他。有個人告訴我，他可能跟著到船上去了，今天有場子開課。
　　我知道開課的意思，文華兵住院時曾跟我說過。開課就是流動的賭博場所，有的在船上，有的在車上，還有的在荒山野外墳?zāi)惯?。場子外圍有幾層暗哨，公安的人來了，放哨的就放出信號，莊家就把所有的人轉(zhuǎn)移了。據(jù)說，莊家和暗哨都帶著槍的，都是提著腦袋在玩的主。
　　我不知道在哪條船上開課，沒地方去找。在鎮(zhèn)上發(fā)了一個小時的呆，只好回家了。
　　三天后，文華兵回來了，臉色慘白慘白的。他躺在床上，差不多要哭了。他對我說，蝦子，我的運氣為什么這么差呀？我本來想贏的。
　　我想殺他，但我沒有殺他。晚上，他又開始咯血了。我們已經(jīng)沒錢了，還借了許多錢。他休息了一上午，還是咯個不停。我只好又找鄰居家借了五百塊錢，我騙鄰居說孩子得了病，賣了麥子就會有錢還的。
　　我又一次陪著他來到鎮(zhèn)醫(yī)院，我們一前一后離得遠遠的。到了醫(yī)院，醫(yī)生不讓他住院了，醫(yī)生說錢太少了，只夠開一個療程的藥錢。我們只好開了藥，回去了。
　　第二天，我要到鄰村還親戚的幫工。農(nóng)忙的時候，別人幫過我的，我就得幫別人。孩子放在后屋奶奶那兒。
　　傍晚，我才回家。
　　文華兵和另外兩個男人在堂屋里打撲克，遍地都是煙蒂和帶血絲的痰。文華兵的面前什么也沒有，那兩個男人的面前都堆著錢，有一個還放著文華兵的藥。我問文華兵這是什么意思。文華兵說他的三叔也咯血，拿回去可以賣給他三叔。
　　我眼睛黑了一下，就把桌子掀翻了。我還在門角里找了把鐵鍬，逢人就砍。兩個男人抓了錢和藥跑了，但文華兵卻跟我打起來了。他趁我不備，奪下了鐵鍬，一拳把我打倒在地上。他這時的力氣可真大！我卻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連哭喊的力氣也沒有了。我被他在地上打得皮開肉綻，全身沾滿了泥土和沙子，后來還沾染了血跡。
　　有個過路的鄉(xiāng)鄰看到了，過來把文華兵拉開了。文華兵還在我的身上踢了兩腳后，才余怒未消地走開了。
　　他打累了，就躺在床上咯去了。我在地上躺了一會兒，慢慢爬了起來。我用井水把眼睛洗了洗，到后屋抱孩子。他奶奶驚慌地問這是怎么了。我什么都沒有說，就走了。我抱著孩子走了十五里石子路，回了娘家。我全身疼得火燒火燎的，但我走得飛快。當(dāng)時我想，我永遠也不回去了。我在心里狠狠在咒詛文華兵：讓他死吧！去死吧！
　　我在娘家住了半個月后，傷口漸漸好起來了。文華兵的一個叔伯兄弟來接我了，他說，嫂子，回去吧。華兵哥快不行了！他想看看娃兒。
　　我回去的時候，文華兵已經(jīng)被人從床上抬到堂屋里，放在地下了，地上墊著稻草，稻草上鋪著一床被子，他就躺在被子上，閉著眼睛。他的臉嚴(yán)重變形了，白得像石灰。屋子里有股霉腥味。我們這里快死的人都是要躺在地上。據(jù)說，躺在地上的人，靈魂就會跑得快。
　　見他這樣，我一點淚水也沒有。一瞬間，我覺得他陌生極了，我都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他睜開了眼睛，好像認(rèn)出了我們，向我們伸出了手。我緊緊地抱著孩子，把頭捂在孩子的胸前。我不敢看他。我也不想讓他沾上孩子的手。
　　他母親有氣無力地告訴我，他姑媽曾來看過他，也給了錢叫他去看病的，結(jié)果他拿著錢還是去打牌了，打了幾天幾夜，就被人送回來了，就成了這個樣子。
　　到了晚上十點多，文華兵就走了。我沒有哭，我想是應(yīng)該哭的，但我哭不出來。沒有人哭他。不過，斷氣的那陣，他母親還是嚎了幾聲，但很快被她侄女拉走了，他母親就再也沒哭過了。早早就請來的裝殮先生跟文華兵換了衣服，把他放進了白板棺材里。棺材是上午剛打的，疙疙瘩瘩的，有些刨花還掛在上面，還有一股木香。
　　辦完了文華兵的喪事，婆婆就對我說，蝦子，孩子我跟你拉扯吧。
　　我知道她的意思了。兒子死了，這兒沒什么事了，房子要還給她了。她們還有個小兒子呢。
　　我說，好吧。
　　
　?。常?br/>　　我收拾了我的行李，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
　　感覺有點興奮，這事好像早就安排好了。我終于要進城了，我什么也不用害怕了。我除了到城里去，我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了。娘家已經(jīng)早沒有我的位置了，母親已經(jīng)有了她自己的打算，已經(jīng)攢足了棺材本了，對我可有可無。父親更是活一天算兩個半天。他們都活得唉聲嘆氣的。我能到哪里去呢？只好到城里去了。城里的人多，可以誰也不認(rèn)識誰，誰也不知道誰。城里還有許多活法。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我到了鎮(zhèn)里，上了九路車。九路車上有幾個魚販子，有男的和女的都有。司機找他們打了貨票，他們就把魚擔(dān)子放在過道里，很多人上車只好從魚擔(dān)子上面爬過去。那些魚蝦都還新鮮，看起來很漂亮，還在簍子里跳來跳去，不一會兒，就不跳了，就死掉了。我怕碰到母親，就坐到最后面，把頭埋得低低的。還好，母親沒來。她年齡大了，有時候腰疼，有時候腿疼。有時候來，有時候不來。
　　早晨，路上人少，司機把車開得飛快，有的站臺停都不停，我感覺自己像個汽球，在胡亂飄著。我有點暈車，就把眼睛閉上了。
　　到了城里，轉(zhuǎn)悠了幾天，沒找到滿意的事，只看到飯館門口有很多要洗碗工的招牌，但里面都是人，吃飯的，送菜的，搬煤的，來來往往的都是人。我很害怕。我不敢進去，進去又不知道該找誰。有天下午，我到人民路上轉(zhuǎn)悠，看到一家板鴨店招雜工，店里面沒人，只有一個看起來比我小的男孩守著店門，男孩圍著一個圍裙，方臉虎腦很和氣的樣子。我就進去了。我說，我是，我想……我望了望牌子，臉有點發(fā)熱，說不出囫圇話。賣板鴨的男孩笑了，明白了我的意思，要我進去找老板娘。
　　老板娘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胖乎乎的，圍著皮圍裙，在灶臺上把一大桶醬醬乎乎的東西往鍋里倒，鍋里裝著鴨，滿滿的一鍋，大約五六十只。爐子里的爐火旺旺的，屋子里熱烘烘的，地上濕漉漉的。
　　見我說找老板娘，她停了手里的活，問我多大了，家里都有什么人。我說我二十三歲。家里沒什么人了。
　　哦——這么年輕就沒什么人了？
　　我低著頭，沒作聲。我覺得沒什么好說出口的。
　　她就不問了，然后說，到這里做是要吃苦的，早上六點就要起床，洗鴨子，洗內(nèi)臟，剁鴨子，生爐子，打掃衛(wèi)生，六百塊一個月，包吃包住。如果行，你明天就來上班吧。
　　我覺得還可以，更主要的是，那老板娘還可以，慈眉善目的，一定不會很壞。
　　這時，鍋里的湯滾起來了，香氣像餓極的蚊子一樣迎面撲來，也讓很多聞到的人像蚊子一樣撲了過來。那些鴨子在悄悄改變顏色，從肉白色慢慢變深，變成醬黃色，上面有了油膩膩的光澤。
　　老板娘安排我住在街背面的綠峰小區(qū)里。三居室的房子，兩套。秋秋也住在這兒。秋秋是她娘家侄子。這是老板娘剛買的房子，跟兩個兒子買的，一人一套。一個兒子還在讀大學(xué)，一個還在讀高中，房子還沒有裝修，只裝了幾扇門，有時候，老板娘也住在這。一多半時候，她都回家去住，她的家也離得不遠，是買地修得兩層樓的房子。更多的時候，是我跟秋秋一人住一套。秋秋很喜歡唱歌。聽，?？薜穆曇簦∵@片海未免太多情，悲泣到天明……無所謂，我無所謂，放過了自己才能高飛……一雙筷子耶易呀折斷，十雙筷子耶抱呀抱成團，抱成團……高不上去的時候，聽起來就像狼嗥。不過，有時候也挺好聽的，特別是下雨的時候。
　　
　　每天早上六點鐘我就到店里去了，秋秋還可以睡兩個小時，但他有時候也爬起來幫忙。只要他起來，就會唱歌，唱得上下樓房都聽得見。有人找他提意見，他就說，不唱了，下次不唱了。吵醒你家了！可是，下次他還是唱。想起來，就捂住嘴，想不起來，就唱著下樓了。
　　六點鐘，守夜的老頭走了，老板娘就已經(jīng)來了，她騎上三輪車到屠宰場去進鴨子，我就開始收拾鍋灶和爐子。等收拾得差不多了，老板娘把鴨子也進回來了。滿滿一車鴨子，三百多只呢，上面還有些毛和瀝青，我要把它們一個都洗干凈了，再剁掉鴨爪和脖子，交給老板娘鹵。做完這些后，就得洗那些鴨內(nèi)臟。那些鴨肫鴨腸子鴨蛋們，泡在水里白絨絨黃澄澄臭熏熏的，能逗來一群一群的綠頭蒼蠅。我把它們趕走了，它們很快就會回來，圍在我的周圍嗡嗡亂叫，就像來了一片黑云。就這些事，我每天要忙到晚上八點多鐘，老板娘比我更累，她還要操心幾個人吃飯，還要管記賬，還要管鹵鴨子的作料配方，那配方都是保密的，都是她一個人悄悄配好了，混在一起再倒在鍋里的，誰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玩意?？傊?，什么事她都要管，店內(nèi)店外的，比我累多了?？此菢?，我再怎么累，也無話好說。
　　一天下午，早過了鹵鴨子的時間，再不開鍋，下午就沒有賣的了。老板娘還是沒來。打老板娘的手機也沒打通，我到前面店鋪里問秋秋，秋秋正揮著大砍刀跟顧客剁鴨子，旁邊的女收銀員正忙著收錢找錢。收銀員是稅務(wù)局的一個熟人介紹來的，家就住附近，忙的時辰就過來，閑的時辰就回家去，胸前常常濕漉漉的。老板娘說她剛生完孩子，要喂奶呢。
　　秋秋邊剁鴨子邊對我說，先到小區(qū)去找找吧。
　　我只好到綠峰塔小區(qū)去找了，還沒到門口，就聽到屋子里有激烈的吵鬧聲。一個男的跟老板娘在吵。老板娘聲嘶力竭地說，你這只白眼狼！你還要我怎么樣？你吃喝嫖賭我都可以不管，你還回來離婚？你還有沒有良心啊你？
　　男的說，你看你這個糟樣子，哪個男人愿意跟你？
　　我這個樣還不是為了你們？為了這個家？你去！你把那個小Ｂ婆娘引來比比，看她強到哪里去，你去！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我要殺了你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牲！
　　你要干什么？你這個瘋婆娘！你你，你想干什么？
　　我推門進去了。我看到老板娘操了一把水果刀正向男人沖過去，男人已經(jīng)抓起了一把竹椅子，準(zhǔn)備抵擋。見了我，他們都愣住了。我也愣住了。那男人我從來沒見過，跟老板娘差不多年齡，眼睛下面長著一對大眼袋。
　　我低下頭，說，我來找老板娘。店里有事。
　　老板娘把水果刀放在桌子上，把衣服掀起來擦了一下眼角上的淚痕，跟著我走了。
　　
　?。矗?br/>　　老板娘說，他們都出生在農(nóng)村，一個村里的。剛結(jié)婚的那陣，很窮很窮，窮得連孩子看病的錢都沒有。后來他們就到省城去做苦力。他們租住房的房東老漢有一手鹵鴨子鴨頸鴨爪的絕活，他有空的時候就鹵出一筲箕叫他姑娘拿到巷口去賣，總是一搶而空。老板娘動了心思，想把這手藝學(xué)到手。如果學(xué)到了，這就是一門生財之道呵！但老漢不想發(fā)財，有錢用就行了，也不想讓手藝傳出去。但常言道：只要主意真，鐵棒磨成繡花針，一年半后，老漢還是把絕活告訴了她。老板娘學(xué)到了手藝后，就帶著家小離開了省城，找了這個地級城市開起了鹵鴨店。生意一直不錯，十幾年過后，他們也掙下了一筆不小的家業(yè)，有錢了，她丈夫就變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就不管店里的事，把所有的事都甩給了她一個人，只是回來拿錢，常住在賓館里，離婚的事也經(jīng)常提，但她從來沒同意過。只要拿到了錢，他也沒真心鬧過。
　　我說，既然他要離，就跟他離吧。反正有他無他不是一樣嗎？
　　老板娘說，離了，家產(chǎn)他會分走一半，就會給一個我認(rèn)都不認(rèn)識的婊子！一想到這，我就受不了。再說，孩子們怎么辦？雁過留聲，人過留名，我得給孩子們留個好名聲??！
　　我扶住老板娘的肩膀，把桌上的手紙遞給她。
　　我還看到老板娘把許多眼淚都滴在湯鍋里了，鴨子在老板娘的淚水中改變顏色，變成讓人吃掉的顏色。
　　秋秋一整天都沒有唱歌。
　　過了兩天，老板娘的男人竟然來到了店里，還在后廚間要跟我?guī)兔Χ瑛喿?。我站起身望老板娘的臉色。老板娘沖我眨著眼，笑著說，蝦子，你讓他剁，他剁得要比你快呢。你來加煤，再把鹵好的鴨子搬到前面去。
　　我解下了皮圍裙，遞給了他。我發(fā)現(xiàn)他盯著我胸部看了一會兒，接圍裙的時候，還把手在那兒摩蹭了一下。我的臉驀地紅了。我的衣服穿得太少了，上身只穿了一件小背心。這是我在地攤上剛買的，三十塊錢，翠綠色的，中間有白色的條紋。早上出門的時候，想著天天都套著皮圍裙，里面再穿什么都無所謂的。
　　我手腳慌亂地把鴨子端到了前店里，在那兒坐了一會，才回到了廚房里。坐的時候，秋秋也偷偷瞄我的胸部。瞄的時候，他險些被砍刀剁掉了食指。
　　老板娘在醬鴨子的濃霧中露著笑臉，汗水嘩嘩地淌進了鍋里，滴在鴨子的身上。
　　一連幾天，老板娘的丈夫都呆在店里幫忙。只是有時候早點，有時候晚點。大多數(shù)的時間是幫著我剁鴨子。嗵嗵嗵，鴨子飛上飛下，像下雨一樣。老板娘對我說，最開始的時候什么事都是我們兩個人做，早上三點就要起床，一直要到晚上十點才忙完。那時候，他什么活都搶著干呢，還曉得心疼人，再忙再累也不覺得苦，相反還覺得甜。真沒想到，男人有錢就變壞，還不如沒錢呢。
　　隔壁剁鴨子的男人吼道：你哪里來的這么多廢話？
　　老板娘就不吱聲了。男人放下了砍刀，出去抽煙去了。
　　老板娘悄悄對我說，蝦子，只要你留得住他，我跟你漲工資。
　　我留他？
　　是的。你沒發(fā)現(xiàn)他看你的眼神？
　　眼神？
　　直勾勾的。你看，就像這只鴨子的眼。老板娘用撈箕把一只鴨子從鍋里勾了出來，指著鴨子的眼睛說。鴨子剛下鍋，身子白白的，眼睛黑黑的，其它的鴨子的眼睛都是閉著的，唯獨老板娘撈箕上的鴨子眼睛是睜開的，白的多，黑得少，好像活的。
　　我走開了。老板娘在我的身后說，蝦子，你年輕！跟他睡吧，我不會虧待你的。不過，你們發(fā)生了什么都要跟我說，不能瞞我。
　　
　?。担?br/>　　這事兒很簡單。晚上，老板娘的丈夫就來了，他是拿著鑰匙開門進來的。他們是商量好了，還是他擅自作主來的？我沒有問。
　　他進來之前，我靠在床上，正在思考老板娘的建議，到底跟不跟她男人睡。
　　他好像還特意換了件紅Ｔ恤，臉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眼袋也小了許多。
　　他一進來就坐在我的床上，摸我的手，夸我的皮膚很好，然后又摸我的乳房，夸我的乳房很好。我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的，就說，我一點也不漂亮。
　　他說，漂亮？什么是漂亮？我們這個年齡了，只要舒服就是漂亮。
　　他把鞋子蹭掉了，先蹭的是左腳，然后是右腳。
　　跟文華兵一樣，我一點也不舒服，剛剛有一點舒服的感覺，他就喊，我完了！他的喊聲很特殊很短促，還很恐怖，像被人插了一刀子一樣。喘過粗氣后，他說，我真的是老了！年輕的時候可以四十分鐘的。
　　我問，年輕的時候是跟老板娘嗎？
　　是的。
　　為什么現(xiàn)在又不跟她了？
　　他不說話了，下地，抽了根煙就走了。
　　他走后二十分鐘，我就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老板娘開始問我。我一五一十地跟她說了。老板娘興奮地拉住我，說，他真的說我們年輕時有四十分鐘？
　　我說，是的。
　　那時候，我們沒有錢。舍不得電燈費，伢們一睡，他就關(guān)了燈，催我也睡下。他隔天就要干那事。干得我都煩他了。他求我，說，干完了，才睡得香。呃，蝦子，下次，你一定要問清楚，為什么不跟我了，是不是嫌我老了？
　　
　　老板娘又騎著三輪車出去了。這時，街燈剛熄，天還是蒙蒙亮，一些趕早的人急匆匆的，把自行車踏得吱呀吱呀叫，路上的行人很稀疏，空氣也很干凈。我盯著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覺得她的頭發(fā)很亂，還很臟，短短的，張牙舞爪的，把它們梳梳、理理，可能會順眼一些。我摸了摸我的頭發(fā)。我的頭發(fā)可能也很亂。我要找面鏡子看看。我到處找鏡子，第一次發(fā)現(xiàn)我們這里是沒有鏡子的，連一點發(fā)亮的東西都沒有。我只好把砍刀擦亮了，對著砍刀照了照。我用水把頭發(fā)理好了，梳成了一條辮子，找了根屠宰場扎鴨子腳的橡皮筋把頭發(fā)扎好了，開始收拾煤灰和垃圾。
　　老板娘滿頭大汗地回來，歇了一兒會后，就從兜里掏出二百塊錢，遞給我，說是讓我買身衣服，還說順帶買瓶蜂王漿口服液，很便宜的那種，十幾塊錢。見我盯著她看。她說，傻丫頭！完了后讓他喝呀，這樣身子就不會虛的。
　　下午，我請假到街上去，老板娘說，去吧！早去早回。
　　我跟自己買了條藍色的裙子，花掉九十。到藥鋪買了一盒野山牌蜂王漿，花掉十八塊五毛，還剩九十多塊。我交給老板娘，老板娘賞給了我。
　　晚上，我穿著新裙子，等著他來。但他沒有來。第三天，他才來了。他還給我?guī)Я艘粋€銀手鐲。他說，姑娘伢戴銀手鐲好看呢。
　　我說，我還是姑娘伢嗎？
　　怎么不是？二十多歲當(dāng)然是。說完，他又蹬掉了鞋子。
　　這次跟上次有所不同，雖然時間差不多，但我的感覺有了變化。我感覺身體有股東西在奔跑，它們要出來，但又沒有出來，它們堵在了某一個部位。那是一股什么樣的東西呢？讓我的每根汗毛都很輕盈很柔軟，而又很腫漲。
　　我給他喝了蜂王漿后，就問他，為什么不跟老板娘了呢？她人那么好！
　　他說，我們不提她好嗎？
　　說說吧。反正也無所謂。
　　我們已經(jīng)這樣了，跟你說說也無妨。她是個非常小氣的人！我親妹妹的小孩得了急性貧血，找我們借錢，我們的錢全部都在她手里，她卻一分錢沒借。她不僅不借，還發(fā)了一通牢騷，說原來沒錢的時候，親戚朋友躲得遠遠的，看都不看一眼。現(xiàn)在有了點錢，大事小事都找來了。妹妹忍氣吞聲地走了。小孩因為治療不及時，就死掉了。你說，錢再多，又有什么用？還不如沒有呢。
　　他說完這個，就不吭聲了，默默地抽煙。我也不知說什么好。抽完了煙，沉默了兩分鐘，他就走了。我第一次覺得他有點可憐。我也有點可憐。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想他了。一想他，那股東西又回來了，我摸遍了所有的部位，但沒有找到。我開始焦慮，把衣服都脫掉了，裸睡在床上。還是睡不著。半夜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敲門聲。啊，他又回來了？一定是他！他一定感覺到我的身體，這也許就是書上所說的心靈感應(yīng)。
　　我像喝了蜂王漿的蟲子，我覺得這應(yīng)該就是好日子！
　　
　　６．
　　并不是他，是秋秋。他站在門外，只穿了背心和西裝短褲。
　　我以為是他來了，所以就沒穿衣服，只用被單纏住了胸部。
　　秋秋進來了，反手把門關(guān)上了。他說，你就這樣心甘情愿地被他玩弄？你知道他玩弄過多少女人？
　　我說，是你姑媽，她要我這樣的。
　　秋秋愣了一會，便背過身子，想出去的樣子，又還有話說的樣子。燈光打到他的脊背上，反射出古銅的光。我像鬼使神差一樣摟住了他的腰，并且把頭貼在他的后背上，閉上了眼睛。好溫暖??！好結(jié)實啊！我要長羽毛了！我再也不愿意松手了，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似乎抓到這根稻草，我才能越飛越高。他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他就動了。他一下子把我抱在胸前，我身上的被單落在地上。一切都很自然。我身上再也不堵了，被一股急風(fēng)驟雨般的潮水襲卷了，吞沒了，然后又送回來了，一陣虛脫，一陣惶恐，一陣飄浮，一陣新鮮。我聽見我的身體里咕噥咕噥響成一片，那是血液在緩緩唱歌的聲音，它們在唱一首古老的歌，很熟悉，又很遙遠。秋秋說這是他第一次。他說他是童男伢。我笑他是手背上長汗毛。他問我是什么。我說是老手。他就撓我的胳肢窩。我笑得從床上翻落在地上。我把秋秋也扯到了地上。我們都躺在地上了。我說，第一次就能這樣，倒是比做過幾百次幾千次的人強。
　　秋秋說，這是天性噢，哪里用次數(shù)來衡量的？
　　噢！天性就是天堂吧？我想天堂就是這種樣子的。
　　秋秋說，天堂是什么樣子的？
　　我說，想什么就有什么，想怎么飛就怎么飛。每個人都是笑臉。那里還有……
　　還有什么？
　　還有我的外婆。她看起來好年輕，好美！
　　蝦子，你看起來也好美！
　　黎明十分，我們都要起床了，秋秋仍然抱著我。走之前，他說，不要再跟他了，知道嗎？
　　可你姑媽怎么辦？
　　他們的事由他們自己解決。
　　如果解決不了呢？
　　總有辦法解決的。
　　過幾天，老板娘的丈夫又來了，我本想拒絕他的，但看到他的眼袋里，似乎盛滿了孤獨和哀求，我就只好把衣服脫光了，躺在他的眼皮底下?，F(xiàn)在，我知道那股堵住的潮水在哪兒，我要放它出來，讓它奔騰、洶涌地跑出來，這樣，我又會到天堂里逛上一圈?？墒?，很奇怪，那股潮水總是跟我玩迷藏。讓我難受，更讓我瘋狂。他說，蝦子，你學(xué)會浪蕩了！
　　我迷茫地望著他，就像不認(rèn)識他，也好像不認(rèn)識我自己。
　　他又說，不過，我很喜歡！我明天再來。
　　他一走。秋秋又敲我的門?？吹角锴飼r，我自己安慰自己，其實我并沒有真正給他，因為我跟他一次都沒有逛過天堂。
　　秋秋打了我一巴掌，我看到他眼睛里淚光瀅瀅，于是，我又抱住了他。那天晚上，他躺在我的床上，什么也沒干。那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們沒有開燈，月亮透過蚊帳，灑在我們的身上，讓我們身上飄舞著光圈，像飛來了一群螢火蟲兒。我們沒逛天堂。這也沒什么遺憾的，感覺像在小區(qū)的周圍散步。
　　秋秋說，我真是一個沒用的男人！
　　不！你是世界上最有用的男人！
　　我賺不到錢！
　　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賺錢的。
　　我抱著他，也哭了。我的淚水和他的淚水混在一塊了?？尥旰?，我說，干脆，我們走吧？
　　秋秋搖了搖頭，說，我家里很窮，爹媽都靠我呢。
　　我也很窮。
　　我拼命地幫著姑媽干，幾年她都沒開我工錢，為的就是想讓她哪一天能幫幫我。她說過，今年年底，她會幫我提親，然后，讓我結(jié)婚的。
　　找誰提親？
　　我們村的芝芝。
　　哦，芝芝一定很好看。
　　不太好看。她長得很壯實，力氣很大。
　　你姑媽，她會幫你嗎？
　　會的。她會幫我的！我畢竟是她的親侄子。結(jié)完婚，我也想開一家板鴨店，讓爹媽過上好日子！
　　他們會有好日子的。
　　到時候，你怎么辦？
　　我？
　　這個我倒沒想過。我能怎么辦？我沒有未來。未來離我太遙遠了，我看不清它的方向和長相。當(dāng)我沒有未來的時候，秋秋的未來就是我的未來，因為只有他離我最近。
　　第二天，老板娘又問我，他沒告訴你他為什么不跟我了，是不是嫌我老？他自己不老嗎？
　　我說，他說你太小氣了。
　　我怎么小氣了？他要什么就給什么，我還小氣么？
　　于是，我就把他妹妹小孩生病的事告訴了老板娘。老板娘的臉馬上就沉了下來，半天沒吭聲。到了晚上，要回家的時候，她才說了一句，蝦子，你說，這世上還有沒有講理的地方。她妹妹從來就瞧不起我，從不把我當(dāng)嫂子看，也沒幫過我。她孩子病了，為什么我就一定要借錢給她？為什么一定要我救她的孩子？
　　我無法回答她，低下了頭。我什么都不懂。
　　本來我不想告訴她這個的，但為了秋秋，為了讓老板娘真心幫幫秋秋，我還是說了。不說，她會更不明白的。
　　
　　
　?。罚?br/>　　過了好久，我才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說穿的，是要自己去感悟的。
　　老板娘晚上回去跟丈夫吵了一架，好像還動手了。我看到她的臉上青了一大塊，她的嘴角上還破了一個洞，涂上了藍光，看起來很嚇人。我知道，她丈夫再也不會到我這里來了。我們沒有明天了。我們?nèi)酥g的橋架垮掉了，我晚上還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家里的房子垮掉了，轟轟隆隆和吱吱嘎嘎的坍塌聲在我的耳邊響了許久。
　　老板娘用手摸了摸嘴角上的洞，吸了一口氣，說，你放心！他還會回來的，他沒錢了，就會回家的。只要他回家，我就叫他來找你。你那么年輕，他不會不喜歡的。
　　可是，過了一個月，他還沒有回來。老板娘開始嘀嘀咕咕，他身上的現(xiàn)錢并不多呀，怎么挨到了現(xiàn)在？
　　有一天下午，老板娘靈光閃現(xiàn)，跑著回去，然后又跑著回來了，大驚失色地對我說，蝦子，房產(chǎn)證不見了一個！
　　我愣住了。因為我并不知道房產(chǎn)證是個什么玩意。她瞪大眼睛瞧了一會兒我的臉，然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我知道是他！是他拿去賣了，或者是抵押了！我知道是有這么一天的，他要敗家了！我還干什么勁呀？我該怎么辦啊？這個挨千刀的，他是來討債的喲！
　　我怕別人聽見，趕緊關(guān)了前門和后門。我去扯她。扯不動。還好，她哭了一會兒，就爬起來了，擦干了眼淚，開始干活了。灶里的煤燒得正旺，已經(jīng)開鍋了。她把作料桶倒進了鍋里，顏色就變成了醬黃色了，香味開始四處亂躥。我沒有聞到香味。不僅沒有聞到香味，我還聞出了一股血腥味。她用大鏟子攪動著鍋里的滾湯，問我，蝦子，你說用什么方法讓他不再跑出去？
　　我又開始剁鴨子了，鴨子的腳和脖子飛上飛下，像雨點一樣。我突然想起那天老板娘從鍋里撈出來的那只鴨子，那只睜著眼睛而又死掉的鴨子，便說，如果他死掉了，就不會跑出去的。
　　啊？老板娘拿著鍋鏟，跑過來，迷惑而興奮地說，這個，我還從來沒想過。
　　我抬起頭，想起我原來的丈夫文華兵，打了個冷顫，說，開玩笑呢，老板娘！
　　這個玩笑好，我會好好想想的！
　　老板娘苦思冥想了幾天后，一天中午，她對我說，我想到一個好辦法！
　　什么辦法？
　　我們把他騸了！
　　什么叫騸了？
　　像騸雞一樣，那他就不會再跑出去了。
　　我還是沒聽明白。什么？什么叫騸了？
　　哎呀，傻丫頭！就是把他的雞巴割掉。
　　啊？這個，我不會割！
　　到時候我來割，只要你幫忙。
　　可是……
　　不要緊的。我都想好了，先把他騙到你房間里，然后把他捆起來，把他割了，再跟他消炎，止血，等傷口長好了，他就成了太監(jiān)，就會乖乖地聽話的，我的家就保住了。
　　這個，這個，會不會犯法？
　　犯什么法？他是我男人，整天去找女人都不犯法，我割他一點東西就算犯法？又不要他的命。雞騸了，還不照樣活？
　　我想想，也有點道理。
　　我們不讓別人知道。而他，一旦沒有了那東西，也是不愿意讓人知道的。
　　哦？真的？
　　是的。男人都這樣。蝦子，如果你幫我，你就是我家的大恩人，你提什么條件我都答應(yīng)，只要我能辦得到。
　　我……
　　別吞吞吐吐的。這是最好的方法了！你說，只要你幫我，你要什么？
　　我想了想，說，那我就提了。
　　你提吧。
　　事成后，你幫秋秋開家醬鴨店吧，跟你這家一模一樣的。
　　喲，這算什么條件？秋秋是我親侄子呀。
　　是的。就是這條件，你同不同意吧。
　　同意！同意！秋天就開，最遲過年前開，由他來選地址。
　　晚上，我去找秋秋，他的房間還挺干凈的，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臭烘烘的。他已經(jīng)好久都不來找我了。其實也沒有幾天，充其量也不超過十天，可是，我天天都很想他，想著跟他在一起，就覺得分開的時間挺長的。他看著我，用傻傻的亮晶晶的眼神看我。他真單純！我坐在他的床沿邊上，把他的枕頭擺正了，又掉了幾根頭發(fā)。他過來扶住我的肩膀。
　　我們就抱在一起了，然后倒在他的床上，過了一會兒，我們又滾在地上了，噗的一聲，我們肯定都摔得不輕，但我們都沒感覺到。我們都舍不得松開對方。我想就此死掉！這樣就可以永遠留在天堂里了。
　　我們喘了一會兒氣。我說，這樣的日子不會太多了。
　　秋秋說，為什么？
　　你開了店，結(jié)了婚了，我們就不會在一起的。
　　我不結(jié)婚了。
　　為什么？
　　不為什么。
　　
　?。福?br/>　　在某些方面，不能不說老板娘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很快就打聽到她男人住在哪里了。那是一條人頭攢動人擠破衣服的老巷子，里面賣什么的都有，時令青菜，茶葉，板栗，水果，小魚小蝦，時裝，特別是賣白粉的，只要提到這個巷子的名字，很多人都會認(rèn)為是賣白粉的，似乎這個巷子成了白粉的代名詞。
　　老板娘帶著我找到了他，老板娘還要我穿得漂亮點。我穿了剛買的連衣裙，還灑了香水，把頭發(fā)扎成了馬尾辮，在身后晃來晃去。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麻將館里打麻將。麻將館里滿滿當(dāng)當(dāng)，人聲鼎沸。麻將館的老板跑前跑后地斟茶倒水找零錢，見我們進來，她只看了一眼，就忙去了，以為我們是她不常來的客人。她臉上有一顆顆汗珠子，眼睛里還有血絲，上下都紋了眼線，一點光澤也沒有，挺嚇人的。這都是熬的。唉，干什么都不容易。
　　我們找到他的桌邊，站在他的身邊。他明明知道了，竟然看都沒看我們一眼，自顧自地出牌，出錢。老板娘火了，眼睛里冒出了綠色的火焰。我忙扯了扯她的手。她吞了幾次涎水，說，劉望財（老板娘男人的名字），家里有急事，你必須回去一趟！
　　什么急事？
　　兒子們的事。
　　他們有什么事？前幾天我還跟他們通過電話。
　　我說，老板，回去一趟吧！前兩天真的有老師來過，要你到學(xué)校去呢。你們大人這樣鬧，伢們可別耽擱了。
　　好吧好吧，等我打完這一圈。
　　我們站在一邊等他打完，他輸了兩百多。他算完了賬，把錢給了那幫人，伸了個懶腰，站起身，跟著我們朝外走。旁邊桌上的一個剪平頭的女人站起來，喊，望財，還回來不？
　　他頭都沒回地說，回來！
　　周圍的人一陣哄笑，有人說，老大老小都管不住，你就死心吧！
　　我們已經(jīng)走出了門外。老板娘問，就是那個女人？
　　他什么也沒說。
　　也年輕不到哪里去，我還以為是什么金鑲玉呢？
　　他哼了兩聲。
　　老板娘攔了的士，我們一起回了家。
　　老板娘沒有跟他吵，也沒問房產(chǎn)證的事，只是把臉繃得鐵青。他們談了談伢們的事，然后老板娘吩咐我到菜場買菜。等我回來的時候，看到他們的臉都放松了下來，好像談得不壞。不知道老板娘跟他談了什么。老板娘那么聰明的一個人，為什么就抓不住她男人的心？
　　老板娘在小灶上炒菜，鴨雜碎炒青椒，這個季節(jié)的青椒辣味很辣，和鴨雜碎一起爆炒，很香。幾個人都打了噴嚏。食欲來了。
　　飯熟了，大家都圍在飯桌邊吃飯。每個人都有心事，包括秋秋。秋秋吃得很少，把一天賣鴨子的錢放在老板娘面前就走了。
　　老板娘連連踢我的腳，還沖我眨眼睛。
　　我就坐在他身邊的凳子上，和他的腿緊緊地挨在了一起。他好像放松了，甚至趁老板娘盛飯時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搓了兩下，他說，你身上有電。
　　我嚇了一大跳，有電？
　　我四處找電源。
　　他笑了，收回了手，低頭喝雞蛋絲瓜湯。
　　我再次感到自己很傻，就不再說什么了。
　　晚上，他來了。
　　他來的時候，我正光著身子躺在床上看雜志。雜志是從店里拿來的，上面沾了許多醬黃色的點點，有的紙都被粘住了，撕都撕不開，撕開了，里面的字就看不清了。秋秋說是哪個顧客落下的。我反復(fù)讀那本雜志。其中有篇文章說的是兩性關(guān)系的事。說夫妻兩人要在一起過日子，必須兩性關(guān)系要和諧。兩性關(guān)系和諧的夫妻，即使打架，也是在調(diào)情。一看到這篇文章，我就會想起我自己，我感到很悲哀，也很自卑，我知道，我跟文華兵從來就沒和諧過。我這種人，跟別人沒什么兩樣，不差鼻子不差眼的，命為什么就這么不好呢？有些事連聽都沒聽說過?，F(xiàn)在聽說了，卻太遲了。
　　
　　他沒有敲門，拿著鑰匙進來的，他沒有反鎖門，這里似乎成了他的家。如果他反鎖了門，我還得起身找理由把反鎖打開。我坐直了身子，直愣愣地望著，像不認(rèn)識一樣。他很快就過來了，坐在我的床上，摟住了我，然后先蹬掉左腳上的皮鞋，再就是右腳的。他說，我回來就是為你。如果你跟她不是一伙的，我會喜歡你的！說完就開始吻我，他很快就把襯衣脫掉了，后來就把褲子也脫了，等他脫得光溜溜的時候，老板娘就進來了，她也是拿鑰匙進來的，她還拿著一根橡皮繩，繩子早就做好了活扣。等他聽到響動，回過頭來的時候，老板娘已經(jīng)擒住了他的雙手，像綁鴨子一樣把他綁住了。他用雙腳開始踢她，并罵她。臭婊子臭婆娘罵得很臟。她一下子就捉住了他的腳，也用繩子捆住了。她的力氣可真大。因為綁鴨子有了經(jīng)驗，綁人也很經(jīng)驗，三兩下就把繩子系死了。她開始挪動他，想把他綁到椅子上。她叫我?guī)退话选Ｎ业男奶煤芸?，感覺要蹦出來了。我去幫了一下，按了一下他的腿。他開始咒詛她，咒詛的時候把我也捎上了。咒詛的話很毒辣。我感覺他很可憐！平時威風(fēng)得人模狗樣的，現(xiàn)在像一個粽子似被綁在椅子上了。她又叫我拿襪子把他的嘴堵住。我從大衣柜里找了雙冬天的灰色棉襪子（不知是誰的，塵土飛揚），塞到他的嘴里了。
　　老板娘叉著腰在喘粗氣，我就躲進了衛(wèi)生間，再也不敢出來了。我聽見老板娘嘟嘟嚷嚷地說了好久的話。她在說什么？自言自語嗎？我不敢出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還是不敢出去，到底怎么樣了？我心里有點著急了。
　　老板娘終于大聲叫我了。
　　等我跑出去的時候，她已經(jīng)動手了。她手里拿著把裁縫用的剪刀，上面沾滿了血，一坨黑乎乎的東西滾落在地上，還在微微地彈動。她男人已經(jīng)昏死了過去。
　　血還在往外流，像決了堤的口子。老板娘說，別傻站著，快拿止血藥和繃帶。
　　我們把所有的止血粉全敷上去了，用繃帶在兩邊的大腿上固定死，血還是滲了出來。他的臉比日光燈還白，會不會死了？我開始發(fā)冷，牙齒也控制不住上下打起架來了。我什么也干不了，只站在一邊發(fā)抖。老板娘說，把拖把拿出來，把血擦干凈。
　　我到衛(wèi)生間拿拖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拖地上的血。老板娘又說，倒點熱水，把他身上的血擦干凈。
　　我端著洗臉盆，蹲下身子跟他擦洗腿上的血漬，我一摸到他的肌膚，涼得像冰，冰透到骨頭里了。我坐倒在地上，叫道，老板娘，他死了！
　　
　?。梗?br/>　　老板娘用手摸了摸他的鼻子，說，沒死！死蝦子，你嚇唬哪個呢？
　　我們把他身上的繩解開了，平放在床上，跟老板娘守了他一夜，還跟他灌了點熱水，我還把剩下的蜂王漿也跟他灌了兩瓶。他只在凌晨四點鐘左右的時候睜開過眼睛，動彈了幾下，然后又昏死過去了。
　　早晨，老板娘要去進貨，她叫我今天就不去店里了，在家里守著他。
　　走之前，她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沒關(guān)系的，騸過的豬崽都是這樣的，都要疼幾天的。
　　我有點不相信。我記得在農(nóng)村時，沒有哪家騸過的豬流過血的。
　　外面開始喧鬧了起來，我還聽到秋秋的開門和關(guān)門聲，好像在做夢。望一望躺在我床上的那個人，我但愿是夢。我想閉上眼睛睡上一覺，但又睡不著。過了一會兒，老板娘又來了，跟我?guī)Я艘淮蟀缘臇|西和藥品，還有他的衣服，她讓我跟他換身干凈的衣服。她急匆匆地走了。她走之前叫我注意跟他消炎。
　　到了下午，他還是昏昏沉沉的，醒一會兒就又昏過去了。
　　下午，老板娘沒來，但警察卻來了。
　　警察把他送到了醫(yī)院，卻把我送到了看守所。當(dāng)警察問我叫什么名字時，我一下子想不起我叫什么了。是啊，我叫什么呢？他們又要我把身份證拿出來，他們問我，吳琴，是你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我一下子忘了這個名字了。只好低下了頭。警察只好自己回答自己說，是的，是她！
　　警察的神情一下子就變了，似乎在說，終于找到了你了，你這只罪大惡極的老虎！
　　警察開始搜索屋子，把昨天晚上老板娘用剪刀剪下來的那坨東西從垃圾簍里用鐵夾子夾出來，趕緊送到醫(yī)院去了。
　　審問我的時候，我一問三不知。我拿不準(zhǔn)，要不要把老板娘的事也說出來？是她剪的，不是我剪的。并且她還要害我，把警察也叫來了。我開始恨老板娘了！沒有誰知道這件事，不是她叫的警察還能是誰呢？她的心可見是歹毒的。她的心為什么這么毒??？稀里糊涂到第三個晚上，我稍稍清楚了一些，決定把老板娘的事跟警察合盤端出來。
　　吃早飯的時候，我竟然在稀飯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用塑料布包好的一個紙團，一看就叫人奇怪，這情景叫人想起了電影里面的鏡頭。我只好撕開來看，是老板娘的筆跡。她的筆跡我是認(rèn)識的，常常在送貨來的單子上簽字，歪歪扭扭的，還張牙舞爪。她是怎么送進來的？她肯定會有辦法的，因為她是一個很能干的女人。
　　她在紙上寫道：蝦子，他的雞巴又被醫(yī)生縫上了，只是神智有點不清了。你受罪了！我一定要想辦法把你救出來，花多少錢我也不在乎。是秋秋那個兔崽子報的警，我已經(jīng)叫他滾回去了！你會得到好報的，你是個好姑娘！
　　我把紙條扔去了馬桶里，好想哭。但我沒有哭，我的四周好像來了一群蜜蜂，嗡嗡亂叫，直往我的身子里鉆，好像把我的身子當(dāng)成了土墻了。我相信老板娘的話。老板娘確實沒有報案的可能，只能是秋秋了！他一多半是趴在我的門縫里聽的，或者是爬在窗臺上偷看到的。我開始恨秋秋了。秋秋，你為什么要害我？這個事，如果沒人報案，哪個管嘛？說穿了，也算是家務(wù)事了。等他傷好了，他也不會去報案的。他肯定不好意思的。就算報了案，抓的是他孩子的媽，他愿意嗎？
　　他們又開始提審我。我就開口了。是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我恨那個男人！因為他跟我睡了，又不想跟我結(jié)婚，我就把他給廢了。我說的很真實，一切都親身經(jīng)歷了，就沒什么不真實的。他們也相信我。一個村野蠻婦，又死過丈夫，拋棄了孩子，什么事干不出來？
　　 我的案子很快就定了，也很快就判了。我因為傷害罪，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二百三十四條，判處有期徒刑九年，剝奪政治權(quán)利兩年。
　　到了勞改農(nóng)場，老板娘來看了我一次，送了很多吃的和用的。她的眼袋很大，頭發(fā)也白了許多，一下子感覺老了五歲，像我的母親一樣了。我心甘情愿地替她，沒什么好后悔的。
　　她說，蝦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就算是九年，你出來也只有三十出頭，還可以重新開始。到時候，我會來接你的。
　　我突然就流淚了。我也不知道淚水怎么這么多，一下子就打濕了臉，然后又打濕了胸前的那片衣服。我從來沒想過三十多歲是什么樣的，我只計劃二十五歲怎么樣，二十八歲怎么樣，三十多歲，那是個多么遙遠的日子呀！我沒有想過，在此之前的生命，將會是什么？將是什么也干不了，什么也想不了，是空的，是白的，這跟死了又有什么區(qū)別？比螞蟻和害人蟲都不如。
　　你別哭啊，蝦子！這都是我的錯。其實，他要走就讓他走，要帶走錢就帶走錢，也沒什么了不起的。不是我們的人還在嗎？有人在，什么都會掙來的。我終于明白，過去的日子是留不住的?，F(xiàn)在倒好，他弄得神經(jīng)兮兮的，整天顛三倒四，也沒女人找來了，還得我來侍候他。
　　生活真的是由許多無奈組成的嗎？有些想起來是理想，一旦實現(xiàn)了，又會有新的麻煩產(chǎn)生。那么，理想其實是種很無聊的東西，是能讓人不斷變傻的玩意。如果真是這樣，活著，還有什么意義嗎？我沒辦法控制流淚，老板娘也只好陪著我流，我們再也說不成什么了。后來，管教說時間到了，我才問了一句，秋秋呢？
　　老板娘說了句不知道，然后她就開始罵他了，罵了幾句后，她就被迫放下了話筒，因為管教請她出去。
　　
　　１０．
　　我們要跟那些男犯人們一樣下地干活，盡管關(guān)男犯人的農(nóng)場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在地頭上只能看到一些影子，但我們還是知道，就在不遠處，還有一些犯罪的男人們跟我們一樣，插秧、收麥子、摘棉花、種花生、拖糞水到田里。對于那些男犯人們，這是求之不得的活兒，但對于我們這些女的，卻不是那回事。管我們的教官是個女的，四十多歲，很瘦，頭發(fā)很少，偏黃，不是那種到美發(fā)店漂染成的那種黃，而是天生的，因為她的頭發(fā)很黃，所以她的皮膚顯得有點蒼白。她姓艾，我們都叫她艾教官。她有時候也會彎下腰跟我們干活，更多的時候是在田間地頭上走來走去，觀望我們，然后提醒這個提醒那個。不遠處拿著槍的警察，平視著遠方，叫人害怕。而艾教官卻叫人一點也不害怕。我常常偷偷瞄艾教官，覺得她很威風(fēng)，覺得她命生得真好，覺得她長的真好看。
　　我們這一組有很多都是城里的女人，她們從來沒見過水田里的水蛇、螞蟥、高腳螞蟻、蜈蚣什么的，一見，就會像被蛇咬了一樣，死命往田埂上爬，大呼小叫的。這樣，整個秧田里就成了宰鴨場，鴨飛蛋打的。這時候，艾教官就很著急，她會脫了鞋襪，跳下田來，耐心地教那些不會插秧的女人怎么插秧，怎么捉螞蟥，怎么把蜈蚣趕跑。她還要城里的女人們向我學(xué)習(xí)，找我請教。因為我的秧插得又快又好，那些螞蟥們還不怎么叮我。幾天下來，城里的女人們再也不往田埂上爬了，老實了許多。艾教官還叫我當(dāng)上了我們組的小組長。
　　宣布我當(dāng)組長的那天，是一個晚春的早晨。太陽呈橘紅色，有點熱了，但風(fēng)還是很涼爽，一些鳥兒飛來飛去的，翅膀在風(fēng)中顫悠著，像它們的叫聲一樣。艾教官叫我到前排來說上兩句，大家拍起了巴掌，我的汗一下子就冒出來了，很有點惶恐不安，背心像爬來了螞蟻。在艾教官的帶動下，掌聲更熱烈了。我紅著臉走到了前面，和艾教官站在一排，我看到艾教官鼓勵的眼神。我第一次大聲說，大家有事就叫我！
　　那些平日里趾高氣揚的城里女人們竟然也對我獻媚假笑，本來該她們干的活，她們會甜甜地喊上幾聲組長，然后讓我代勞一下。我當(dāng)然代勞了，心里還很舒服，感覺她們瞧得起我。所有的臟話累話，對我來說，一點也不臟，一點也不累，干完這些后，我心里才舒坦。
　　有一次艾教官找我談話，問，吳琴，你是不是身體有什么毛??？怎么像一架永動器一樣搶著干活？
　　我連連搖頭。
　　她又問，是不是心里還有疙瘩？
　　我又搖頭。我說，我在這里沒什么不好的，比在外面感覺還好一些。
　　為什么？
　　這里有好些人向我請教，我還可以幫好些人。
　　艾教官不再吱聲了，只是盯著我看了很久，也不叫我回去。
　　我一下子緊張了起來，是不是我說錯了什么？屋子顯得靜極了，屋頂?shù)碾娚仍谥ㄑ街ㄑ降剞D(zhuǎn)著，敞開的窗口，不時有風(fēng)吹了進來，翻動著艾教管桌子上的書本，嘩啦嘩啦響。有一股荷葉和稻穗的混合清香味。窗臺下有株美人蕉含苞欲放，葉子也是綠油油的，一只白色的蝴蝶一會兒遠一會兒近地飛著。蝴蝶的身后是灰色的大倉庫，倉庫的墻上寫著紅色的大字：浪子回頭金不換。
　　見我的鼻子上聚攏了汗珠，艾教官才如夢初醒般，說，哦，吳琴，你是組長，不僅要改造好，還要帶領(lǐng)大家改選好。光一個人干活是不夠的，你明白嗎？
　　她天天都叫我的大名，我終于打心眼里認(rèn)可了我的名字。我低下了頭。
　　艾教官說，你回去吧。
　　我謝了艾教官，轉(zhuǎn)身就走，艾教官又說，吳琴，如果你繼續(xù)表現(xiàn)，我們會給你申請減刑的。
　　我向她鞠了一躬，就離去了。一般的人，聽到教官說這話，一定會興奮得睡不著覺的，而我，卻無所謂。我甚至想，我出去了，我能到哪兒去？我母親她們至今都不知道我來了這里，也不見她們找我。就算我出去了，我回去她們還會收留我嗎？當(dāng)初死了丈夫，她都沒收留我，現(xiàn)在成了勞改釋放犯，她會收留我嗎？她辛勞了一輩子，還要給她增加負擔(dān)嗎？還有，我出去了，還有人像艾教官這樣器重我對我好嗎？還有人叫我組長嗎？還有人需要我嗎？
　　有了艾教官這樣一個人，我竟然很久都不想外面的那些人和那些事，我的恨也小了許多，偶然，秋秋的影子一出現(xiàn)，我就慌慌地把他趕走，就像趕走來偷嘴的麻雀。
　　老板娘開始的時候，三個月來看我一次，兩年后，就是半年來看我一次，再后來，就很久很久都不來了，我也記不清時間了。不過，她來不來，我都無所謂了。她做了她該做的，各人自有各人的事。畢竟我和她沒有血緣關(guān)系，能這樣就不錯了。
　　有了思想負擔(dān)，我干活有點怏怏的，打不起精神來，就像得了軟骨病。同宿舍的兩個女人打起來了，我都沒有力氣拉開她們。她們一個是搶劫犯的混混，還有一個是貪污的會計。一個文，一個武，竟然打起了死架，雙方都血糊湯流的。我的臉也被她們打傷了。艾教官和獄警很快就來了，打架的兩個人被獄警帶走后，艾教官也把我?guī)ё吡?。打架的事在我們這個女子監(jiān)獄還算正常，但放在我們組就顯得不太正常了。
　　還是原來的那間辦公室，只是現(xiàn)在是夜晚，看不見窗外的美人蕉和白蝴蝶了，也聞不到荷葉和稻穗的清香味了。艾教官把電扇開得很大，屋子里很涼爽。
　　她什么也沒問我，只是皺著眉頭敘述她上次找我談了話，怎么我就像變了一個人，本來她是想讓我更好一些的。在日光燈下，我看到她臉上的細皺褶很多，皮膚很干，不像白天看到的那么年輕那么有精神。她盯著我眼睛問我，你能告訴我，這是為什么嗎？
　　我的心猛地酸疼了一下，眼眶也熱了起來。我趕忙低下頭，看著腳上的球鞋。
　　今天不想說也沒關(guān)系，明天想好了再說，如果不想口說，書面的形式也行。
　　眼淚突然間就奪眶而出，一滴滴都滴在球鞋上了。我哽咽說，艾教官，我只是不想出去。我想永遠在這里！
　　艾教官先是拉著我的手，撫摸著我的手，見我還是把淚水不停地往下滴，球鞋都滴濕了。她就把我抱在懷里，撫摸著我脊背。我的脊背開始癢癢的，馬上就來了一股溫溫的水從背心里淌過，不停地流淌，最后，我的全身都是這種暖暖的溫水了。我開始顫抖了起來，我還從來沒有經(jīng)歷這種感覺，我想把這種感覺永遠保存。艾教官在我的后背上說，好姑娘！苦命的姑娘！我留你在這里，不讓你出……可是，我不能老陪著你呀！好了，別哭了！
　　
　?。保保?br/>　　因為有了艾教官，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同宿舍的女犯人們都說，我的皮膚紅潤了，有光澤的，頭發(fā)也烏黑油亮，連腰也有弧度，在寬大的灰色的囚服里若隱若現(xiàn)。總之，大家都說我變得漂亮了。我年青的時候都沒人說我漂亮，現(xiàn)在成了這個樣子，竟然還有人說我漂亮。
　　古話說，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艾教官好幾天都不來上班了。接她手的教官是一個年輕點的，皮膚水嫩水嫩的，眼睛大大的，眼皮腫腫的，常常把眼睛瞪得圓圓的，似乎想把腫眼皮撐破。我們都有點怕她。我們組的人個個都惦記著艾教官，都攛掇著要我去問問新來的教官。好幾次我都鼓足勇氣想開口，但臨陣又打住了。有一天，我們終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是一個做雜工的老犯人在開水房聽到的。幾個女教官嘰嘰喳喳的在議論艾教官，說她生病了，還是乳腺癌晚期。我們對這種病并不陌生，報紙上的健康欄目常介紹這種病，說這種病一開始也沒什么感覺，只是乳房上長了疙瘩，不注意也不會發(fā)現(xiàn)的。等到有點痛了，發(fā)現(xiàn)了，一查，才知道是晚期。知道這消息后，我有五雷轟頂天要塌下來的感覺。組里面哭成一片。新來的管教把鐵床敲得嘣嘣響?？奘裁纯蓿堪坦僦皇遣×?，又不是死了，你們這么哭是什么意思？
　　是呀，我們哭什么？我們一哭，不就證明艾教官沒救了嗎？我們把頭都抬了起來，面面相覷。大家忙把臉擦干凈了，排著隊到地里干活?，F(xiàn)在是花生成熟的季節(jié)，燕子都往南飛去了，天空白凈的像一張白紙，等著風(fēng)霜雨雪來涂脂抹粉。我把頭抬起來，久久地望著那些燕子，祈禱著。如果真有老天爺?shù)脑?，請你把艾教官的病，轉(zhuǎn)嫁到我的身上吧，我愿意替代她！新教官跑過來沖我大聲地喊叫?？吹贸觯聛淼慕坦俨惶矚g我，她也不太喜歡我們組的人。
　　
　　三個月沒到，噩耗還是傳來了過來，艾教官去世了。這次，我們都沒有哭，我們只是吃不下飯，還睡不著覺。從來到里后就沒失過眠的我，竟然也失眠了。我是一個災(zāi)星呵！誰對我好誰就倒楣。我終于把艾教官克死掉了。我想就此永別這個世界算了，免得再害人。但我找不到機會。這里是不可能給我們這種機會的。五天后，新教官給我們組送來了一個大大的包裹。里面是艾教官生前用過的物品，有牛骨梳子、發(fā)夾、鏡子、手表、衣物，都是半成新的，收拾得干干凈凈，每件物品上還貼上了人名。不過，教官只是拿來讓我們看看，有些硬性的東西她馬上就收走了。她說，你們出去的時候再給你們。艾教官留給我的是一件粉色的羊毛衫。毛色還是新的，手一捏一放，極有彈性。我躺在床上，想象羊毛衫的松軟和服帖，感覺臉一陣陣麻痛，淚禁不住流出來了。
　　因為艾教官生前打過報告，新的教官還是向上面申請，替我減了兩年刑。我出獄的時候，剛好三十歲。
　　
　?。保玻?br/>　　我背著一個大布包，跨出農(nóng)場大門的時候，正是早春的季節(jié)，乍暖還寒，太陽微露光芒。因為貼身穿著艾教官送我的粉色羊毛衫，背心汗涔涔的。農(nóng)場左邊的小車站只有零星幾個人在等車，有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女人還一邊吃著瓜子，一邊前后左右地張望。瓜子殼在她周圍散落一地，摩托車一駛過去，瓜子殼、廢紙、枯樹葉和灰塵會趁機飛揚起來。我把中年婦女仔細看了看，確認(rèn)她并不是老板娘。一出農(nóng)場的大門，以前的事情一股腦都出現(xiàn)在眼前了，這就像一張過了塑膠的照片，本來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看不清什么也可以不必去想，做一個無所事事的懶人，但一旦照片上面的灰被抹掉了，一切都會歷歷在目栩栩如生，宛若昨天，你逃都逃不掉。我還清楚地記得，老板娘曾說過她會接我的。這么多年了，她一定忘了吧？或者她有事耽擱了。按慣例，農(nóng)場會通知家屬的，這幾年，我與外面的聯(lián)系只剩下她了，她是我唯一的家屬。她還好嗎？還有，我的爹媽還好嗎？抽時間一定要回去看看。村里的人會跟我編一些什么樣的故事？好想聽聽。一旦村里人多年不見，他們就會編制一些駭人聽聞的故事出來。
　　小車站的路面凹凸不平，本來的顏色已經(jīng)辨認(rèn)不清了，不知是水泥的，還是石子墊的，上面一層厚厚的煤和泥土的混合物，靠邊的地面上還被車輛碾成一垅一垅的，像犁過的農(nóng)田。蘢里面有一些紅色的塑料袋和白色的一次性飯盒，甚至，偶爾還會看到女人用的衛(wèi)生巾，只是這種東西看不清原來的顏色了，叫人不那么惡心了。小車站還有一個用綠色的石棉瓦搭成的小棚子，以供等車的人躲雨和躲太陽。只是棚子已明顯塌陷了，石棉瓦上面綠色已變成白色，里面的網(wǎng)格布一綹綹垂下來。我站在棚子下，和那幾個等車的人一起張望前方，班車還是不見影子。我不確定要到哪里去，但是，班車來了，我是一定要上去的。
　　這時，有個十歲左右的男孩不知道從哪兒跑了過來，站到我面前，叫我媽媽。
　　他還拉著我的手說，媽媽，我們來接你回家！
　　我的眼睛突然像飛進了蟲子，黑了一下。我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媽媽？
　　小男孩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