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名要趁早
從發(fā)表《中國人的生活與時裝》開始,張愛玲算是步入文壇了。但《二十世紀》是洋人的文壇,張愛玲不是林語堂,不論就感受性而言,還是就對中文的喜愛程度而論,她的中國情結(jié)都要比后者深得多,她不能滿足于那種輕倩的介紹方式。雖然三年沒碰中文,她肯定還是不能、也不甘把洋人設(shè)想成她的主要讀者,何況她自小就鐘情于小說,心心念念于那個更廣大的想象空間。洋人要看而比較容易看懂的是介紹性的文字,小說對于他們顯然是更費解的。張愛玲要靠英文寫小說成名,近乎不可能,即使以后她以英文寫了多部小說,也還是做不到這一點?!兜降资巧虾H恕分泄ЬS上海人,說“只有上海人懂我的文不達意的地方”,假如我們不全然當做是籠絡(luò)讀者的套語(事實上也不是),則我們不妨說,她想象中真正能與她心照的讀者還是她的同胞。
所以就在“賣”洋文行情很不錯的時候,她挾著她的《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去叩上海文壇的門了。而且一旦在中國文壇上站穩(wěn)了腳跟,張愛玲便與西文雜志揮手作別,雖然《二十世紀》一直出至1945年歐戰(zhàn)結(jié)束才???,而賞識她的梅奈特肯定繼續(xù)向她約過稿。這一停就是好幾年,直到50年代初她離開祖國大陸以后,她才重新揀起那支寫洋文的筆。
不知是因為以往投稿漫長的(有時是無望的)等待令她感到不奈,還是她學會了一點人情世故,抑或她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自信,總之這一次懷著對成名急切渴望的張愛玲沒有將作品投進郵筒,聽任它到編輯大人的案上去碰運氣。她寧可去“面試”。經(jīng)母親這一系的親戚、園藝家黃岳淵的介紹,她帶著稿子拜訪了《紫羅蘭》雜志的主編周瘦鵑。
周瘦鵑筆名紫羅蘭庵主人,是鴛蝴派(又稱“禮拜六派”)的代表性作家,很早即因發(fā)表在早期《小說月報》上的小說《愛之花》而一舉成名。其后他與王鈍根一起主編《禮拜六》雜志,該雜志以“寧可不討小老婆,不可不讀《禮拜六》”相號召,其消遣游戲性質(zhì)一望而知;他又曾經(jīng)是《申報》副刊《自由談》的主持人,而在新文學作家黎烈文接手改組之前,該副刊一直是鴛蝴派的重鎮(zhèn),因此之故,周素來是新文學陣營重點攻擊的對象之一。
鴛蝴派雖然從民國初年起就一直受到新文學陣營的激烈批判,并且一度為時勢所迫,交出了《小說月報》等幾個重要陣地,但通俗文學這一塊仍然是他們的天下,都市中發(fā)行量較大的雜志、副刊也仍然是他們的地盤。周瘦鵑身為好幾家有號召力的雜志、副刊的編輯,在上海灘文壇、在鴛蝴圈中——盡管新文學作家從來不把鴛蝴派的圈子視為文壇——算得上是個“泰斗”級的人物,絕非單是耍耍筆桿的尋常通俗小說家可比。有一度報紙上曾有人寫文章,斥他把持文壇,外稿多擲進紙簍,甚至不煩過目,夾袋中人的稿件則即使拆爛污亦照登不誤。張愛玲不會自低身價,通過關(guān)系將稿子硬塞入周瘦鵑的“夾袋”,然而此次張愛玲是經(jīng)周的老交情黃岳淵(周酷愛園藝,1949年以后還寫過專談花卉草木的書,那時是黃岳淵庭園中的??停┲榈阶狭_蘭庵登門拜訪,她又是名門世家之后(舊派文人對門第、家學之類一向是津津樂道的),紫羅蘭庵主人當然另眼相看。
此次相會,老少二人談得甚是融洽。張愛玲待人接物時給人“夾生”之感,但她在長輩面前似乎要松弛一些。她嘗自言一向?qū)δ昙o大的人感到親切,對年歲相當?shù)娜松晕⒂悬c看不起,對小孩則是尊重與恐懼。這一回她在周瘦鵑面前雖是執(zhí)禮甚恭,卻也還自如。她向周說起她母親和姑姑都是他的忠實讀者,她母親且曾因他一篇哀情小說中主人公的命運而傷心落淚,并寫信央求作者不要安排如此悲慘的結(jié)局。周瘦鵑聽了自然大為高興。讓張愛玲高興的卻是這位主編對她奉上的小說十分欣賞。還未讀正文,光看了篇名《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周瘦鵑便稱名字起得好,大約他聞到了傳統(tǒng)小說的氣息。“五四”以后,文學青年多將舊小說視為落伍,現(xiàn)在這個年紀輕輕的小姐,這個正給洋雜志寫文章、理應(yīng)洋派的人物居然甘于“落伍”,委實可喜。他倒沒有細究這名字其實亦新亦舊,中西合璧——篇名中出現(xiàn)冒號是地道的洋派格式。
周瘦鵑的直覺沒有錯,將兩篇小說一氣讀完,他更可以相信這一點。它們與強調(diào)嚴肅性、思想性,鄙薄娛樂性的新文學大異其趣,從取材同可讀性看似乎倒是與鴛蝴派小說不無相共之處。難得的是周瘦鵑于堅守舊式趣味之外還是個鑒賞力較高的人,他通洋文,翻譯過西洋小說,是舊文人圈子中為數(shù)不多的對西方文學有所了解的人之一,他不僅看出張的小說有《紅樓夢》的影子,而且看出張在寫作中受到毛姆的影響,且斷言它們可與毛姆的小說媲美。水晶稱周瘦鵑將張的“二爐香”與毛姆小說相提并論,不過是“順手牽羊的說法”,意謂周毫無眼光,看不出張的成就超過毛姆多多,只是人云亦云把毛姆誤認作大作家,借此恭維張而已??墒菑垚哿嵯沧x毛姆的作品,也的確受其以遠東殖民地為背景的小說的影響(尤以“二爐香”最明顯),雖然吸引她的主要是里面特異的殖民地的情調(diào)和氛圍。周瘦鵑看到的大約就是這種表面的相似,然而在鴛蝴作家,看到這一點相似也屬不易。周瘦鵑很快拍板:兩篇小說都用?!冻料阈迹旱谝粻t香》、《沉香屑:第二爐香》隨即出現(xiàn)在《紫羅蘭》的復刊號(該雜志1922年夏由周瘦鵑創(chuàng)辦,后因故???943年5月正式復刊)和第2期(1943年6月)的顯著位置上,這可不是因為熟人關(guān)系對張愛玲的優(yōu)待了。周瘦鵑還在這兩期的編輯例言中花了不少筆墨向讀者推介這位文壇新人,并追敘了與張相識的因由。
眼見得當小說家的夙愿將償,闖進文壇的計劃已經(jīng)順利邁出了第一步,張愛玲自有莫名的興奮。出于對老輩人的恭敬,也出于感激之情,她請周瘦鵑到家里喝下午茶,與她同住的姑姑也在一旁陪客。不請吃飯而請喝茶,這大約又是張愛玲已經(jīng)習慣的英國式的待客方式了。周瘦鵑對客廳里精致典雅的陳設(shè)、器皿以至精美細巧的點心贊不絕口,后來又將受到的這番招待形諸筆墨。
張愛玲的“二爐香”并沒有立即在社會上引起轟動,但是文藝圈內(nèi)卻有不少有心人由此注意到這位后起之秀,《萬象》主編柯靈即是其一??蚂`是以編劇本和寫雜文出名的新文學作家,也是著名的編輯,先后編過《文匯報》副刊《世紀風》、《大美晚報》副刊《淺草》、《正言報》副刊《草原》等。孤島時期他與文載道、周木齋等人創(chuàng)辦《魯迅風》旬刊,以雜文形式反對投降,宣傳抗日。上海淪陷后,《魯迅風》的人大多留在上海,然而各奔前程??蚂`不改初衷,仍孜孜矻矻,想在淪陷區(qū)的烏煙瘴氣中為新文學保住一塊地盤。1943年夏天,柯靈受聘接編了商業(yè)性雜志《萬象》。
《萬象》原先的主編陳蝶衣和它的老板平襟亞都是鴛蝴派人物,該雜志的內(nèi)容也是風花雪月的軟性文字,大體上和《紫羅蘭》一樣,走的是鴛蝴派消遣娛樂的路線??蚂`接編后,《萬象》的作者隊伍為之一變,師陀、唐弢、鄭定文、王元化、傅雷等人都為其撰稿??梢哉f,柯靈接編后的《萬象》一方面力圖辦得生動活潑,一方面從一開始起就轉(zhuǎn)為新文學雜志了。
接編之初,柯靈自然特別留意物色合適的作家。一日偶閱《紫羅蘭》,“奇跡似的發(fā)現(xiàn)了”《沉香屑:第一爐香》??蚂`的驚奇可能出于兩個意外:其一,此時此地,突然冒出這等好文章;其二,這樣的佳作居然出現(xiàn)在鴛蝴派的雜志上??蚂`有此“發(fā)現(xiàn)”也是他的較為溫和的性情(不存黨同伐異之見)、淪陷區(qū)的特殊環(huán)境(新文學作家隊伍凋零、星散)以及他的身份(編輯)使然,因為新文學作家以至后來的左翼作家通常對鴛蝴派雜志上的作品是不屑一顧的。
可能多少有這方面的考慮,柯靈想通過周瘦鵑邀張愛玲為《萬象》寫稿時躊躇再三(當然拉旁人“發(fā)現(xiàn)”的新人為自己寫稿也非易事),最后還是作罷。然而,張愛玲的才氣給柯靈留下的印象太深,請不來這位鋒芒初露的作家,心中始終不能釋然。誰知就在此時,張愛玲自己找上《萬象》編輯部來了。張帶來了她的一部小說,請柯靈看一看。此次晤面是作者與編者的交道,不像上一次中間還夾著熟人的關(guān)系,少了一些寒暄客套,然而盡管談話很簡短,卻是愉快融洽。幾十年后,柯靈用“喜出望外”來描述他當時的心情。既然他早就存著這份心,那稿子實際上是必用的,這就是登在《萬象》1943年8月號上的《心經(jīng)》。
從這一期開始直到1944年6月,《萬象》幾乎每一期上都有張愛玲的作品:《心經(jīng)》之后有《琉璃瓦》,《琉璃瓦》似乎在別處碰過壁。周班公在《傳奇》座談會上曾提到他看見過《琉璃瓦》的原稿,可是他“奉命”將其退還作者了。其時他在某家刊物做編輯,但不知是哪一家刊物?!读鹆摺分缶o接著就是《連環(huán)套》的連載。但是張愛玲與《萬象》的密切關(guān)系很快成為過去,在以后直至抗戰(zhàn)結(jié)束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她再沒有在這里發(fā)表過一行字,而且《連環(huán)套》未登完就不登了。個中原委,有人推測是起于迅雨(傅雷)的一篇評論,該文對《金鎖記》大加贊美之余,對張的其他小說,尤其是《連環(huán)套》多有針砭,辭氣誠懇而尖銳,而柯靈在編者按中對此文又有高度評價。當事人柯靈先生否定了這種猜想,只是對真正的起因語焉不詳。張愛玲本人對此事的解釋是自覺寫得太糟,亦感到寫不下去,“只好自動腰斬”(《張看》自序)??墒钱敃r張至少在公開場合對《連環(huán)套》之糟糕是不認賬的,為此而行“腰斬”豈不是有服輸?shù)南右??更說得通的原因可能還是和《萬象》老板平襟亞的矛盾,他們因稿費等問題而起的磨擦在小報上傳得沸沸揚揚,這一年的8月二人還在《海報》上打過一場筆墨官司。但是柯、張二人的私交一直很好,幾十年后,已屆耄耋之年的柯靈先生回首前塵,追述兩人的交往,寫下一篇《遙寄張愛玲》,情真意切,讀之令人回腸蕩氣。
幾乎與《心經(jīng)》發(fā)表的同時,張愛玲的另一篇小說《茉莉香片》在《雜志》上登了出來。此番張愛玲是自己找上門去,是一般的投稿,還是《雜志》看出苗頭,主動找上門來,我們不得而知。但是《雜志》顯然從一開始就看中了她。隨后一期上登出的《到底是上海人》很可能是約稿,即便不是,此文也肯定是編輯告知她讀者反應(yīng)后她以小品形式給讀者的一份答辭。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在此后兩年左右的時間里,使張愛玲青云直上,風靡上海灘的諸家刊物中,不惜血本、出力最多的,首推《雜志》。
《雜志》的背景要比《紫羅蘭》、《萬象》來得復雜。過去的出版物有商業(yè)性刊物、同仁刊物、黨派刊物之分?!峨s志》大體上應(yīng)劃入第三類?!峨s志》與另一刊物《新中國周報》一樣,均附屬于《新中國報》,而《新中國報》的后臺是日本人。然而《新中國報》報社的社長袁殊、主編魯風都是中共地下情報人員。袁殊的公開身份除報社社長之外,還有國民黨中央委員,還曾任汪偽政府的江蘇省教育廳長。但是他們的使命是情報而非宣傳,報刊的作用更在掩護,《新中國報》自然是親日的面目?!峨s志》的情形又有不同,它的取徑似在給日偽文化活動方面撐撐場面。除不見政經(jīng)外交時局等硬性文章外,包括各種類的文字,實地報道、人物述評,以及不定期刊出的特輯、座談會記錄是其顯著特色。它與《紫羅蘭》一類消閑雜志的不同處在于態(tài)度嚴肅,其社評、編者例言多次聲稱要走純文藝的路線。在淪陷時期的上海,《雜志》也許是首屈一指的文學雜志,它聚集了張愛玲、洛川、郭朋、谷正魁、章羽、石揮等一批有才氣的作家,又有特殊的背景,能夠大張聲勢地活動,其實力絕非其他文學雜志可比。
如果說周瘦鵑的《紫羅蘭》幫助張愛玲在文壇順利出了道,那我們可以說,是《雜志》讓她成了名(她的成名作應(yīng)是發(fā)在《雜志》上的《傾城之戀》)。
在小說贏來滿堂彩之后,張愛玲又開始亮出她的另一樣拿手戲——散文,并且立即打響。她將曾刊于《二十世紀》的兩篇文章《依然活著》、《中國人的生活與時裝》用中文重寫一遍,題作《洋人看京戲及其它》、《更衣記》,投給當時名噪一時的散文半月刊雜志《古今》,很快在8月、9月登了出來。
《古今》雜志社的社長是朱樸,曾任汪政府交通部的政務(wù)次長,與周佛海關(guān)系密切,汪政府的朝野人物都在《古今》上面寫文章。朱樸手下的兩員大將周黎庵、陶亢德都是林語堂出版物系統(tǒng)的人物,后者曾編《宇宙風》,前者曾編《宇宙風乙刊》。駕輕就熟,合時合宜,該雜志走的仍然是《論語》、《宇宙風》的性靈、趣味路線,不同處是更偏重考據(jù)、掌故、文史隨筆之類,紳士氣減弱,而更有一種中國文化本位的隱逸氣、名士氣加遺老遺少氣。
《古今》可說是男人的天下,當時上海各雜志的班底中都頗有幾位女作家,反觀《古今》,月出兩期,除蘇青、張愛玲外,絕少女性出現(xiàn)在其陣容中。這一方面是因為為其寫稿的頭面人物多,名流雅士多,女流之輩絕難插足其間;一方面也是刊物的取向、氣味使然。張愛玲的名字接連在上面出現(xiàn),也說明編輯看出她的文章實在不同凡響,不可等閑視之了??墒菑垚哿岷芸赡懿煊X該雜志的種種氣味與自己的性情不相投,而且縱能躋身其間,它亦不能讓自己昂首鶴立,獨上青云。所以兩篇文章之后,《古今》再不見張愛玲的名字,她轉(zhuǎn)向了馮和儀(蘇青)辦的散文小說月刊(實以散文為主)《天地》?!短斓亍肥巧虾S陷時期另一家走紅的雜志,因主持人為女性,該雜志頗多女性色彩。
張愛玲與蘇青氣味相投、私交甚篤,而作為主編的蘇青是很樂意將張作為雜志的頭號“種子”抬舉的。自《天地》創(chuàng)刊后的第2期發(fā)表《封鎖》起,張的稿件幾乎與《天地》的壽命相始終,給稿最勤時,同一期《天地》上你可以看到她的名字出現(xiàn)三次以上(包括作插圖、封面設(shè)計)。
由此我們約略可以看出張愛玲對刊物雜志取舍的標準了:檔次高,實力強之外,還要加上志趣相投,肯于讓她在上面唱大軸戲,雖非同仁雜志于她卻有同仁雜志的意味?!峨s志》、《天地》遂成為與她關(guān)系最密切的兩家刊物。
從5月份在《紫羅蘭》發(fā)表《沉香屑:第一爐香》起,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張愛玲迅速“占領(lǐng)”了上海灘幾乎所有最出名、最有影響的文學雜志,而且她最杰出的作品已相繼問世。且看1943年11月里同時發(fā)表的她的作品:《洋人看京戲及其它》刊于《古今》;《金鎖記》刊于《雜志》;《琉璃瓦》刊于《萬象》;《封鎖》刊于《天地》。文壇登龍,雜志為徑,文壇金字塔正是著名雜志堆疊起來的。準此而論,張愛玲可說已是一步登天。
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淪陷時期的上海這個特定的時空里,文壇的方方面面,代表不同政治傾向、不同文學趣味的各個文學圈子似乎都是順理成章地接納了這位新人,而且均不吝于褒獎。我們大致可以說,《紫羅蘭》代表了鴛蝴派的趣味,《古今》承襲了周作人、林語堂的“閑適”格調(diào),《萬象》堅持著新文學人道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對“新文藝腔”大張撻伐的《雜志》則想走純文藝的路線,而它們竟一致對張愛玲表示推許。在新文學史上,這樣的情形即使不是僅見,也肯定是少見的。
上海文壇的“清水渾水”
張愛玲出名了。她的名聲直線上升,其速度用“一夜之間紅遍上?!眮硇稳莶⒉贿^分。而且這名出得真夠大的,上至汪精衛(wèi)政府的達官貴人、日本文化界的人士,乃至軍方人物(宇垣大將來中國時即想一識張愛玲其人),下至升斗小民、各種通俗小報的讀者,誰都知道上海灘上出了個張愛玲。文藝圈中,張的名字更是如雷貫耳。張的小說人人爭誦,一時佳評如潮。
成名是張愛玲的一個“情結(jié)”。她在成名還沒一點影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為自己設(shè)計過成名后的舉措了?!秱髌妗烦霭婧髢H四天即再版,張愛玲在再版序言中仍舊念叨著“惘惘的威脅”,而落筆處也還綴著“凄哀”的字樣,但亦不掩飾內(nèi)心的喜悅,開首她就寫道:
以前我一直這樣想著:等我的書出版了,我要走到每一個報攤上去看看,我要用我最喜歡的藍綠的封面給報攤子上開一扇夜藍的小窗戶,人們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熱鬧。我要問報販,裝出不相干的樣子:“銷路還好吧?——太貴了,這么貴,真還有人買嗎?”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么痛快。最初在??系莾善恼拢彩前l(fā)瘋似的高興著,自己讀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頭一次見到?,F(xiàn)在已經(jīng)沒那么容易興奮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遲了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雖然話里有頓挫,有反高潮,雖然是此一時,彼一時,張愛玲依然難以掩飾自己的興奮,如今的局面又哪里是??习l(fā)篇不起眼的小文可比!她也許沒有那么高的興致,帶著幾分童心,按照當年設(shè)想的方式到街頭報攤上去過成名的癮了,不過聽到人們眾口紛紜地談?wù)撝瑓s有莫名的得意和高興。報上雜志上凡有議論她的文章,她都一一剪存,還有人冒昧寫信表示欽羨崇拜之意,或是希望她為前進思想服務(wù)的,她也收存,雖然不聽,不答,也不作參考。她曾對人說:“我是但凡人家說我好,說得不對我亦高興。”若是勸告是責難呢?胡蘭成記道:“勸告她責難她的不對,則她也許生氣,但亦往往只得是詫異。他們說好說壞沒有說著了她,反倒給她如此分明地看見了他們本人。她每與姑姑與炎櫻,或與我說起,便笑罵,只覺得又是無奈,又是開心好玩。”當時議論她的那些文章,有微詞的,多逮不著痛處;說好話的,多搔不到癢處。說錯了的,即使出于善意,張愛玲亦不領(lǐng)情。
但是胡蘭成的話并非句句是實,因為至少有一篇批評文章使張愛玲領(lǐng)教了某種芒刺在背似的不安,她感到不可等閑視之,更不能以“開心好玩”了之了。這篇文章就是迅雨的《論張愛玲的小說》。
迅雨是著名翻譯家、藝術(shù)理論家傅雷的筆名。傅雷是個孤高傲世、目下無塵的人,為人為文,力求完美。曾留學法國,專攻西方藝術(shù)史及藝術(shù)理論,在音樂、美術(shù)、文學諸方面皆有精深的造詣。他又是個倔犟不茍的人,渾身上下皆是嚴肅,一部《傅雷家書》,拳拳父愛之外見到的也還是他的嚴肅不茍。因為眼高,因為不茍,傅雷對人從不輕許。另一位留學法國的文學批評家李健吾倒是寫過不少文評,與文學圈子有交往,對新文學的發(fā)展也并非不留心的傅雷對當時的中國文壇卻未嘗置一詞(或許是有幾分不屑),閉門書齋,做他的學者。這一回是讀了張愛玲的《金鎖記》,怦然心動,一者贊嘆作者的才華,二者實在為作者的未來擔憂,于是將能找到的張氏小說通讀一過,洋洋灑灑,寫下一篇萬字長文。
傅雷此文寫得極是用心,也見出他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的性格,在當時評說張愛玲的諸多文章中,它無疑是最具水準、最嚴肅,同時也是最清醒的一篇。傅雷高度評價張的才華和成就,對《金鎖記》更是推崇備至,不僅肯定它是“張女士截至目前為止的最完滿之作”,而且斷言它是對過去文壇流行理論、創(chuàng)作傾向之偏頗的“一個最圓滿肯定的答復”,“至少也該列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獲之一”,“頗有《狂人日記》中某些故事的風味”此處《狂人日記》不知何指,魯迅、果戈理的《狂人日記》均是篇名而非書名。或者是作者將《吶喊》誤記也未可知。。傅雷當然不會止步于泛泛的稱頌,他對《金鎖記》主題的發(fā)掘、人物的塑造、想象力的馳騁、心理描寫的運用等等,均有細致精到的闡發(fā)分析,對作者那一手因充分運用音樂、繪畫、歷史等多方面修養(yǎng)而特別“富麗動人”的文體,那一手“色彩鮮明,收得住,潑得出的文章”更是贊嘆不已。了解傅雷孤高性情、對藝術(shù)懷有宗教般虔敬之心的人都會知道,在傅雷,這樣的贊詞真是非同小可。
但是傅雷對藝術(shù)之神的虔敬更在于他見不得對藝術(shù)的怠慢不恭,哪怕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天才。事實上,張的小說中他真正看中、全盤接受的,只有《金鎖記》一篇。他承認,如果沒有《金鎖記》,他甚至根本不會動念寫這篇文章;而有了《金鎖記》,他便不能容忍作者隨意揮霍以至糟蹋自己的才華。在接下去的一大半篇幅里,傅雷對張愛玲其他所有的長、中、短篇小說,自《傾城之戀》直到《連環(huán)套》,做了程度不同的否定。他責備作者選材不嚴,開掘不深,主題不夠鮮明,文風華而不實,有唯美主義傾向。他肯定作者技巧的純熟,但又預言作者若沉溺于此,則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日后必為所毀。傅雷最關(guān)心、最殷殷矚望的,是作者能以忠實態(tài)度,虔誠、不茍地侍奉藝術(shù)。結(jié)尾他寫道:“一位旅華數(shù)十年的外僑和我閑談時說起:‘奇跡在中國不算稀奇,可是都沒有好收場?!高@兩句話永遠扯不到張女士身上!”感喟之深,期望之切,溢于言表,而由傅雷字字刀劈斧砍地說出,又似厲聲的正告。
傅雷的文章寫好后署上“迅雨”的化名,交給了柯靈??蚂`對這位老友的為人和鑒賞力一直是敬重佩服的,對此文中對張愛玲的分析評價也甚以為然,所以不僅馬上將該文在《萬象》上刊出,而且在編后記中特別向讀者鄭重推薦:“張愛玲是一年來最為讀者所注意的作者,迅雨先生的論文,深刻而中肯,可說是近頃僅具的批評文字。迅雨先生專治藝術(shù)批評,近年來絕少執(zhí)筆,我們很慶幸能把這一篇介紹于本刊讀者?!蔽恼碌浅鰜恚道撞坏活I(lǐng)情,反倒大發(fā)雷霆,原因是柯靈“先斬后奏”,將其中的一段文字刪去了。換了別人,原是可以事先商量的,但柯靈深知傅雷為人處世認真不茍,動他一字或者就要大動干戈,事情鬧僵,文章收回不給,故而方出此下策,事后果如所料。傅雷不肯就此罷休,提出要柯靈在報刊上更正,并向他公開道歉,柯靈又通過朋友向他懇切陳辭,這才息了“干戈”。
柯靈刪去的很可能是“前言”中的一段。傅雷寫此文,客觀評價張愛玲之外,另一層用意是以張愛玲之長,或者說是以《金鎖記》之長,見大多數(shù)新文學作品之通病。他在前言中指責新文學作家缺乏獨到深刻的人生見解,沒有對生活的真實體驗,又對技巧抱鄙夷態(tài)度,只是一味盲目追隨先生的思想,“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可以立地成佛似的,區(qū)區(qū)藝術(shù)更不成問題”。舉例為證,他在被刪去的那段文字里點了巴金的名。巴金是當時在青年中影響最大的新文學作家,他一貫的文學信念是為人生而文學,為進步、為光明而文學。他多次表示,他的創(chuàng)作靠的是真誠,是激情,形式技巧之類,并不刻意追求。
張愛玲當然不知道這些“幕后”的軼事,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她被人耳提面命地教訓了,而她張愛玲豈是隨便讓人教訓的?傅雷在文中寫道:“作家遇到的誘惑特別多,也許旁的更悅耳的聲音,在她耳畔蓋住了老生常談的聲音?!钡拇_,悅耳的聲音正多,有影響的報刊上,幾乎是一面倒的叫好聲。就在傅雷文章發(fā)表的同一個月,胡蘭成的一篇長文《論張愛玲》就正在《雜志》上刊載(6月刊畢)。其時胡、張二人正在熱戀中,此文與其說是“論”,不如說是“頌”?!绊灐逼湮?,“頌”其畫,更“頌”其人,作者無意于理論上的說服力,倒是搜腸刮肚,磕磕巴巴,傾出滿腹華靡濃麗的贊詞:“張愛玲是一枝新生的苗,尋求著陽光和空氣,看來似乎是稚弱的,但因為沒有受過摧殘,所以沒有一點病態(tài),在長長的嚴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動,這新鮮的苗帶給了人間以健康與明朗的,不可摧毀的生命”;“她的小說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繪畫,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鮮的氣息,從生之虔誠的深處迸濺生之潑剌”;“魯迅之后有她,她是個偉大的尋求者”……對張的作品有印象的讀者如不覺牛頭不對馬嘴,也會如墜五里霧中。這倒應(yīng)了他在自傳中的話:他要形容張愛玲,直如生手拉胡琴,道不著正字腔。
然而在張愛玲耳中,這聲音是動聽的,加上其他類似的喝彩聲,傅雷那個清醒的聲音在她就分外刺耳了。她有她的矜持,亦要保持她不為所動的超脫,并不立即做答,劍拔弩張與傅雷對陣。只是事隔數(shù)月之后,似乎已是風過云散、波瀾不驚了,從張愛玲那里隱隱曲曲然而又是明白無誤傳來了應(yīng)答之聲——她寫了一篇題作《自己的文章》的隨筆,登在這年12月出版的《苦竹》月刊(胡蘭成主辦)上。很久以前,文人間有句流傳甚廣的玩笑話,道是“老婆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當年胡適、陳源、徐志摩那個圈子里,朋友之間亦曾用此語相調(diào)侃,一時成為談笑之資。張愛玲將此詼諧語掐頭去尾,用作題目,她對傅文的態(tài)度也就盡在不言中了。這題目輕松含蓄,不落痕跡,大有談笑卻敵之勢,張愛玲擬定此題,必有幾分得意。
但是里面的內(nèi)容卻恰與這種“開心好玩”的姿態(tài)相背反——雖然無一語是正面的答復,雖然僅開首極飄忽的交代一句“近來忽然覺得有些話要說”,但這“忽然”忽然得實在蹊蹺。只需將兩文并讀即不難看出,張文句句皆有所指,事實上是對傅文觀點逐條地進行反駁、辯難、解釋,而文中雖也自謙她“不過是個文學的習作者”,論辯的語調(diào)卻在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地說著:不!張愛玲認為,唯美主義病在無根,不在風格、技巧的華美;突出主題,“擬定了主題去編故事”是古典的寫法,讓故事本身去說明主題更真實、自然。針對傅雷開闊眼界,跳出男女私情小天地的勸導,她亦不含糊地答道:“一般所謂‘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也不打算寫?!鄙踔翆Ω道棕焸渌凇哆B環(huán)套》中漫不經(jīng)心襲用舊小說濫調(diào),她也沒忘記辯稱那是有意為之,為的是造成某種時空上的距離感。
盡管傅雷的文章對張愛玲不能不說是個刺激,但是她的興奮喜悅之情并不會沖淡許多,不僅因為傅雷的聲音勢單力薄,而且那段時間里接二連三有喜事等著她——她的第一本書、小說集《傳奇》是在這一年的8月份出版,不久再版,緊接著,次年(1945)1月,散文集《流言》問世,差不多與此同時,她自己根據(jù)《傾城之戀》改編的劇本搬上了舞臺,在新光大戲院上演,反響熱烈。
出書是文人的盛事,當然也是張愛玲夢寐以求的。這與在雜志上發(fā)表作品又不同,雜志是眾人雜處,編輯調(diào)理,書則處處見的是個人,滿盤花果,皆出于“自己的園地”。因此張愛玲為張羅出書之事忙得格外賣力,務(wù)求盡善盡美。她將已發(fā)表的小說重新(不按發(fā)表的順序)仔細編排,9月份再版,她不厭其煩,央好友炎櫻重新繪制,自己又照著圖案草稿重描一遍。為《流言》出版事,她更不知往印刷所跑了幾回,僅為使書中附的一張照片稍不如人意,她就與印刷所的師傅交涉了不下三次。然而她樂此不疲。《“卷首玉照”及其它》中描述了她的滿心歡喜:
……在印刷所那灰色的大房間里,立在凸凹不平搭著小木橋的水泥地上,聽見印刷工人道:“哪!都在印著你的書,替你趕著呢?!蔽倚ζ饋砹?,說:“是的嗎?真開心!”突然覺得他們都是自家人,我憑空給他們添出許多麻煩來,也是該當?shù)氖?。電沒有了,要用腳踏,一個職員說:“印這樣一張圖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說:“多少?”他說:“十二次?!逼鋵嵕褪菐装俅挝乙膊灰詾槠?,但還是說:“真的?”嘆咤了一回。
雀躍之情,聲聞紙上。
出了名,張愛玲的社會活動也多起來了。雖然她不喜群居生活,不善交際也討厭交際,而且和其他文人比起來,和她的機會比起來,她出來應(yīng)酬的時候并不多。但現(xiàn)在畢竟是她春風得意的時候,而且她年輕,她愿意盡情地品嘗出名的喜悅。這大概是張愛玲一生中最肯于拋頭露面的一段時間。
在公開場合,張愛玲顯露出她矜持孤傲、難于合群的性情。但凡她出現(xiàn)的場合,即便做不了主角,她也決不甘于給別人當配角,不論話多話少,或是默然不語,她必使人意識到她不容忽視的存在,所謂“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當然,若是她會受冷落的場合,她也不會去。她又決不做,也做不來一團和氣狀。若是與人不合,寫起文章來她可以遠兜遠轉(zhuǎn),暗下針砭,時弄小巧,不著痕跡;但在眾人的場合她卻不能好整以暇、游刃有余,往往要弄到“圖窮匕首見”。但她臨事必要辨明己意,即使為此出語生硬,唐突了他人,破壞了氣氛。所以有幾次聚會,即使通過事后整理的文字報道我們也能感覺到,一團和氣之中,張愛玲的聲音最是一個冷冷的不和諧的音調(diào)。
1945年7月某日傍晚,《雜志》出版社在咸陽路2號搞納涼晚會,“邀請東亞明星李香蘭女士和中國女作家張愛玲舉行座談”。李香蘭出生在東北,是淪陷區(qū)最出風頭的電影明星,一曲《夜來香》更不知風靡了多少觀眾。她在日本人操縱的影片中一向扮著中國女人熱戀日本美男子那一類的角色,以表中日親善,戰(zhàn)后一度要以漢奸罪治其罪,后查明她確系日本人,遂令其歸國?!峨s志》出版社將張愛玲抬出來與李香蘭分庭抗禮地唱對手戲,可見是把張當做一張王牌的。那天出席作陪的兩位主要人物也非同小可:一位是在汪偽政府中有多種官銜的金雄白,一個是日本海軍接管后的《申報》社社長陳彬龢。日本人松本大尉和川喜多長政似乎也只有旁聽的份兒。
張愛玲是由她姑姑和炎櫻陪同著一起來的。她見客或是到公共場合,多是有人做伴,尤其炎櫻,幾乎逢場必到,好似她的衛(wèi)星。以炎櫻的身份,“《傳奇》集評茶會”和“女作家座談會”,嚴格說來她是沒有資格與會的,但她竟都伴同張愛玲左右。有親近的人一道,不慣見人的張愛玲感到放松自如幾分,也使自己、使他人更意識到她的存在。即使那場合的“大氣候”不對,在她為自己“創(chuàng)造”的這個貼身小環(huán)境中,她還是一個中心、一個主人。
關(guān)于納涼會的報道還附了與會者合影的照片。相片上李香蘭、金雄白、陳彬龢、炎櫻等人站成一排,臉朝鏡頭,面帶笑容,唯張愛玲一個人坐在炎櫻身前,雙目低垂,神情落落寡合——這也恰好就是張愛玲在納涼會上的姿態(tài)。
這樣的聚會與《傳奇》座談會、女作家座談會不同,既不是同一個行當?shù)娜?,又無固定的談?wù)撛掝},原本就是交際應(yīng)酬的性質(zhì)。金雄白居然不辭勞苦從他園里采了許多玉米棒子來,說是李香蘭好此物,專門為其預備,真也其樂融融。但是張愛玲寫文章常是“大題小做”,再大的題目也多有諧語,偏是這等場合松弛不下來。眾人輕輕松松湊趣笑談的場合,她打不來哈哈,要說正經(jīng)話。她和李香蘭本不是一路人,李香蘭臺上臺下均是一副天真純情派頭,眼下這場合也是一副小鳥依人狀,后得知面前這位靜默寡言的作家年歲比自己還小,多少有幾分詫異,自語道:“比我還???”張愛玲接上一句道:“像是您,就到了三十歲一定還是像小女孩子那樣的活潑吧?”話里也不知是恭維,還是譏誚。
既是消閑湊趣,席中也盡是湊趣的話題。陳彬龢一開始就把“第一流的中國女作家和第一流的東亞女明星”往一起湊,問張編戲、李主演的片子該是怎樣。李香蘭稱她對淺薄的純情戲已感不足,似她這樣已二十六歲的女人更想演不平凡的“激情”戲。陳彬龢便問張愛玲:“假定要請張小姐以你自己一年來大部分的生活經(jīng)驗,編一個電影劇本,而以李小姐為主角,那么這主角該是怎樣一個人物?”女作家、女明星的私生活最宜成為花邊新聞,這“一年來”張與胡蘭成正在熱戀中,在場的人大都知道,“大部分的生活經(jīng)驗”所指的還能是什么呢?
張愛玲不接這個茬,既不談她的“生活經(jīng)驗”,也根本不考慮要為李香蘭寫戲,直言“這樣的一個劇本,恐怕與李小姐的個性不是頂合適”,又正正經(jīng)經(jīng)分析李香蘭的戲路子,說她像“仙女”,像小鳥,不像一個普通的女人,“人的許多復雜與麻煩的問題她都不會有”,替她著想,還是光開開演唱會的好。這番話自是可以正聽,也可以反聽。
陳彬龢好像不愿放過他的話題,談?wù)撘魂噭e的話題之后又提起小報上紛傳張的戀愛,問她的戀愛觀如何。張愛玲此前曾與蘇青對談,很直率地對婚姻、戀愛等問題表達過自己的意見。但是在這種場合、與這干人權(quán)作談資似的議論這話題,她卻不愿。而且陳彬龢有那番影影綽綽、旁敲側(cè)擊的話在前,現(xiàn)在又聯(lián)上小報的傳言,她豈能容外人到她口中來窺探她的私生活?她正色答道:“就使我有什么意見,也舍不得這樣輕易地告訴您的吧?我是個職業(yè)文人,而且向來是惜墨如金的,隨便說掉了豈不損失太大了么?”凜然難犯的架勢不容在場的人將此話當做狡獪語來聽,陳彬龢算是自討沒趣。座中都是交際場中人,齊場哈哈打個圓場,張愛玲這才緩下語氣。
那一天的另一個話題是大報和小報,因為兩個主陪都是新聞界的聞人。張愛玲倒是喜歡這樣的話題,就此說的話也最多。她稱她喜讀小報,“它有非常濃厚的生活情趣,可以代表我們這里的都市文明”,可以看到“最普通的上海市民”。對大報則是陳彬龢問到她頭上,她也不含糊恭維兩句了事,要頂真地說“大報似乎同生活隔得遠一點”,又說上海人一度多看大報不過是想從上面看點戶口米、戶口糖的消息之類。陳彬龢主持的《申報》是老資格的大報,因戰(zhàn)事一度???,系由日本海軍出面恢復,言論比汪政府報紙更為親日,在當時要算是最有勢力的大報之一。他聽張說了此話心有不甘,要捍衛(wèi)大報的地位,辯說大報與時局關(guān)系密切,一般太太小姐不關(guān)心現(xiàn)實,生活超然,才對大報冷淡。張愛玲不肯讓步,偏說大報與現(xiàn)實生活離得很遠,又因為是代人立言,使用的是一種沒有色彩的灰色語匯,因此她毫無興趣。
張愛玲與陳彬龢的一番對話,說的是大報小報,實則見出她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對政治的態(tài)度。她倒不是反對哪一種政治——是政治她就討厭。
但是不管她關(guān)心與否,政治局勢很快有了大的變化。納涼會以后不到一個月,8月15日,日本人宣布無條件投降了。到刊登納涼會報道的那一期《雜志》(8月號)出版時,那位在納涼會上談笑風生的陳彬龢已逃得無蹤無影。納涼晚會也成了張愛玲在淪陷時期公開場合露面的最后一次。以她的交往,她對時局的變化不會一無所知,按照常理,在這種時候她多少應(yīng)該存?zhèn)€心,不要和李香蘭、金雄白、陳彬龢這些有漢奸嫌疑的人物攪在一起(何況是公開露面),免得以后更說不清。但是張愛玲就是張愛玲,她相信愷撒的歸于愷撒,耶穌的歸于耶穌,政治的歸于政治,個人的歸于個人,自己的歸于自己——她有她自己的判斷,有她自己的完整,有屬于她自己的與旁人無干的天地。
奇裝炫人
成名給張愛玲帶來莫大的喜悅,若說人生安穩(wěn)的時候多,飛揚的時候少,若說飛揚就是一種隨心所欲的感覺,那現(xiàn)在正是張愛玲飛揚的時候,服裝會向你透露她飛揚的喜悅。她的筆已是從容自如,她也要放縱一下自己的喜好,隨心所欲地穿衣。她的筆瀟瀟灑灑、飄然不群,她的服裝獨出心裁、驚世駭俗。當時一家報刊上登過一張題作“鋼筆與口紅”的漫畫,畫的是文壇上最走紅的女作家:潘柳黛身上盤曲著一條蛇,蘇青一手挾書稿一手拎包行色匆匆,張愛玲卻是身著一件古裝的短襖,旁書一行字,道是“奇裝炫人的張愛玲”,不言其他,單道她的衣裝,足見給人留下的印象之深。她的文章眾口傳誦,她的衣著也成了上海灘上的熱門話題。事隔數(shù)十年,說到張愛玲,當時與她有過接觸的人提到她,不免就要說到她的奇裝異服,而從她散文中了解她的人對她的服裝也有一種說不出的好奇心。比如記者采訪王楨和時不忘追問張衣著的細節(jié),《現(xiàn)代文學》的一幫年輕人見張前對她的衣著充滿好奇,后來水晶在美國訪張愛玲時對她的穿著也特別注意。
張愛玲自小對服飾就有一種難言的喜好。她各時期的夢想里都替衣飾留下了顯著的位置。十二三歲時,她理想中的理想村里有盛大的時裝表演;中學時代,她于夢想著“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的同時,也沒有忘記發(fā)愿“要穿最別致的衣服周游世界”。事實上她在更小的時候已經(jīng)對漂亮的衣服入迷。她母親因愛做衣服,曾經(jīng)招來她父親的譏嘲:“一個人又不是衣裳架子!”她最初的回憶之一就是她母親站在鏡前,在綠短襖上別上翡翠胸針,而她在一旁仰臉觀看,羨慕不已,發(fā)愿“八歲要梳愛司頭,十歲要穿高跟鞋”,恨不能立時上長到可以梳妝打扮的年紀。父親的嘲笑當然不會對她有影響,而愛衣飾本是女人天性,也不必由她母親來傳染??墒呛貌蝗菀装镜介L成少女,幼時的夢還是難圓。
上中學,正是花枝招展的年紀,偏趕上父母離異,她隨了父親,在繼母的治下,小姐的身份忽然間變得曖昧不明。父親自然不會操心女兒的衣著,她只能揀繼母的剩貨。事隔多年,張愛玲提到此事仍是心意難平:“永遠不能忘記一件黯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長了凍瘡,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的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彼車耐瑢W大多家境優(yōu)裕,一個個都是公主似的人物,穿紅著綠,把校園作了爭奇斗艷的舞臺;而她本是金枝玉葉,如今光看衣著,她只是個寒傖的小家碧玉。青春期里的人神經(jīng)是赤裸的,他們不懂如何緩解自己的痛楚,只會夸大這痛楚,銳利到錐心刺骨。何況這是女校,一個地道的女人世界,衣飾是永不枯竭的話題。張愛玲不免自慚形穢。回想起中學的不愉快,她首先聯(lián)想到的便是自己陳舊難看、不入時的衣衫。局外人很難想象此事帶給她的刺激有多大——她不僅羞慚,而且“憎惡”,說是壓抑的憤怒也不為過。50年代在香港張愛玲曾對朋友解釋說:“我小時沒有好衣服穿,后來有一陣子拼命穿得鮮艷,以致博得‘奇裝異服’的‘美名’。穿過就算了,現(xiàn)在也不想了?!辈贿^補償心理似乎還是不能解釋她那時的穿著何以大膽到出格的地步。
或許就因為這壓抑,因為對這不快的過于分明的記憶,她念大學時得了兩次獎學金,馬上拿去做了一堆衣服??上覀儫o從知曉她在香港大學時期的裝束,也不知道讓她在上海大出風頭的那些奇裝中的某些是否就出在這堆衣服里。既然沒人提起,我們寧可猜想她做的那些衣服還沒有別致到出格的地步--雖說是隨心所欲,她在穿著上的作風肯定不及后來的大膽。
成名給了她自信。假如過去做了件奇裝她要自問,“這可穿得出去?”那現(xiàn)在她是真正的敢做敢穿,隨心所欲了。上海人還沒有修煉到見“怪”不怪的境界,對她過于奇特的時裝不免嘖嘖有聲,然而笑話由人笑話,她自率性而行——自信、膽量與名氣是成正比的?!陡掠洝方Y(jié)尾寫一小孩子騎著車賣弄本領(lǐng),雙手脫把輕倩地飛掠而過,滿街人那一刻充滿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接著發(fā)議論道:“人生最可愛的當兒便在那一撒手吧?”“撒手”也便是飛揚的喜悅。張愛玲在處世方面并不是一個“不知眉高眼低”的人,但眼下正逢她“飛揚”的時日,她先就在衣飾上“撒手”了,這一撒手給文壇逸史添加了不少有趣的材料。
她為出版《傳奇》到印刷所去校稿樣,穿著奇裝異服,使整個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
她穿著奇裝異服到蘇青家里去,整條巷子為之轟動,她走在前面,后面就追滿了看熱鬧的小孩子,一面追,一面叫。
某次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她穿一套前清老樣子的繡花襖褲去道喜,滿座賓客驚奇不已。
《傾城之戀》改編成話劇后將由大中劇團上演,柯靈介紹了劇團的主持人周劍云與張愛玲在一家餐館見面,周劍云戰(zhàn)前是明星劇團三巨頭之一,社交場上見多識廣,一見之下卻被鎮(zhèn)住,居然有幾分拘謹——為她顯赫的文名,也驚于她獨標孤高的外表。
這都見于回憶文字,當時報刊上報道張愛玲的消息,也總要費些筆墨說說她的衣裝,小報不用說,更是大加渲染。通常只有電影明星的衣著才是人們感興趣的,而那一陣張愛玲風頭之健,隱然更在其上。她創(chuàng)下了一個文壇之最——從來沒有哪一位作家的服飾似這般聳人聽聞。一入街談巷議,毀譽并肩而來,多少年后也還是如此。稱道的人追認那是“文化服裝”,中西結(jié)合,古今并舉,有古老文化的雅趣與韻味。鄙薄的人斥為洋場產(chǎn)物,好萊塢式的美國噱頭,倘若再翻翻家譜,掛上李鴻章,則要幽默一句,說那些奇裝是又一道雜燴。最愿花力氣挖苦的,是一度與張愛玲有交情、后來翻了臉的潘柳黛。她一篇記上海女作家的文章說到張愛玲,幾乎用了一半的篇幅來嘲笑她的奇裝異服:
有一次我和蘇青打電話和她約好,到她赫德路的公寓去看她,見她穿一件檸檬黃袒胸裸臂的晚禮服,渾身香氣襲人,手鐲項鏈,滿頭珠翠,使人一望而知她是在盛裝打扮中。
我和蘇青不禁為之一怔,問她是不是要上街?她說:“不是上街,是等朋友到家里來吃茶?!碑敃r蘇青與我的衣飾都很隨便,相形之下,覺得很窘,怕她有什么重要客人要來,以為我們在場,也許不方便,便交換了一下眼色,非常識相地說:“既然你有朋友要來,我們就走了,改日來也是一樣。”誰知張愛玲卻慢條斯理地說:“我的朋友已經(jīng)來了,就是你們倆呀!”這時我們才知道原來她的盛妝正是款待我們的,弄得我們兩人感到更窘,好像一點不懂禮貌的野人一樣。
還有一次相值,張愛玲忽然問我,“你找得到你祖母的衣裳找不到?”我說:“干嗎?”她說:“你可以穿她的衣裳呀!”我說:“我穿她的衣裳,不是像穿壽衣一樣嗎?”她說:“那有什么關(guān)系,別致?!?br/> ……她著西裝,會把自己打扮成一個十八世紀少婦,她穿旗袍,會把自己打扮得像我們的祖國或太祖母,臉是年輕人的臉,服裝是老古董的服裝,就是這一記,融會了古今中外的大噱頭,她把自己先安排成一個傳奇人物。
據(jù)說有人問過張愛玲,何以要做老奶奶式的打扮,她答道:“我既不是美女,又沒有什么特點,不用這些來招搖,怎么引得別人的注意?”不過究竟是推心置腹說的私房話,還是說俏皮話擋開外人的窺探,也就難說。
有了上面這些證據(jù),我們大可施以漫畫手法,說張愛玲為了出風頭,不惜玩膽子瞎穿,正像笑話說的,你若敢夏天穿棉襖,保準時髦。事實上張愛玲卻是個眼光獨到的服裝鑒賞家。一篇《更衣記》,將清末以來服裝的變遷從容道來,說得頭頭是道,且不論對時代氣氛、社會心理的準確把握,就服裝論服裝,也令行家心折,害得如今許多時裝雜志上的文章也要學她的路子。她說起服裝一往情深、充滿感覺,而她品評起來,也真是精細入微:
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圖案。買回家來,沒交給裁縫之前我常常幾次三番拿出來鑒賞:棕櫚樹的葉子半掩著緬甸的小廟,雨紛紛的,在紅棕色的熱帶;初夏的池塘,水上結(jié)了一層綠膜,飄著浮萍和斷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應(yīng)當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還有一件,題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陰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
……有一種橄欖綠的暗色綢,上面掠過大的黑影,滿蓄著風雷。還有一種絲質(zhì)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閃著木紋、水紋;每隔一段路,水上飄著兩朵茶碗大的梅花,鐵鉤銀劃,像中世紀禮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畫,紅玻璃上嵌著沉重的鐵質(zhì)邊沿。
《金瓶梅》中有一段,寫到家人媳婦宋蕙蓮穿著大紅襖,借了條紫裙子穿著,西門慶看著不順眼,開箱子找了一匹藍綢與她做裙子。讀過《金瓶梅》的人都會記得蕙蓮自縊身亡,但是恐怕誰也沒有張愛玲那分細心——她從這閑閑一筆中發(fā)現(xiàn)了西門慶在服裝上的鑒賞力。日常交往中,上至達官貴人、闊太太、千金小姐,下至仆傭丫環(huán)、舞女娼妓,衣履飾物都逃不過她的眼,哪怕是極細微之處。衣服于她不是不相干的行頭,它是一個人性格、心境的延伸和投射,與人的言談舉止打成一片,造成整個的印象。難怪她寫小說交待人物時總不忘精心描摹他們的裝束--沒有衣服的人是不完整的,女主人公當然更是如此。
新派小說家寫人物的衣著往往粗針大線,只求達意,一半因為不感興趣,一半也因為不精通。張愛玲在這上面卻是決不肯將就馬虎,她得的是《紅樓夢》的真?zhèn)?,力求細致準確,而她的服裝知識給了她本錢。假如將她小說、散文中描繪過的服飾搜羅過來,那就是一次相當規(guī)模的民國服裝展覽。
但是她對民國時期的時裝并不傾心,她更眷戀的是古人衣著的“那種婉妙復雜的調(diào)和”:“色澤的調(diào)和,中國人新從西洋學到了‘對照’與‘和諧’兩條規(guī)矩——用粗淺的看法,對照便是紅與綠,和諧便是綠與綠。殊不知兩種不同的綠,其沖突傾軋是非常顯著的;兩種綠越是只推板一點點,看了越使人不安。紅綠對照,有一種可喜的刺激性??墒翘甭实膶φ眨蠹t大綠,就像圣誕樹似的,缺少回味?!庇终f:“現(xiàn)代的中國人往往說從前的人不懂得配色。古人的對照不是絕對的,而是參差的對照,譬如說:寶藍配蘋果綠,松花色配大紅。我們已經(jīng)忘記了從前所知道的?!?br/> 她不止于鑒賞,也要一試身手。張愛玲的奇裝異服都是她自己設(shè)計的,若是交給裁縫,任是如何奇特、怪異,也就有限。張愛玲對中國的時裝業(yè)也有話說:巴黎的時裝設(shè)計師領(lǐng)導服裝潮流,“我們的裁縫是沒有主意的。公眾的幻想往往不謀而合,裁縫只有追隨的份兒。”仿佛想改改這現(xiàn)狀,她一度謀劃著要和好友炎櫻一起替人設(shè)計服裝--也許是她攛掇炎櫻,也許是炎櫻慫恿她——而且廣告也在一家雜志上登出來了,上寫:“炎櫻姊妹與張愛玲合辦炎櫻時裝設(shè)計,大衣、旗袍、背心、襖褲、西式衣裙。電約時間,電話三八一三五,下午三時至八時。”(原廣告無標點。)未寫地址,大約是家里作業(yè),并無店面。沒人知道這是一時興起,還是當真有過周密的計劃。找上門來的主顧多不多,她們設(shè)計出了什么樣的服裝,這些都不得而知。不過張愛玲的奇裝異服在上海灘已成新聞,這形象生動的廣告會不會令她那些可能的主顧望而卻步?穿她那種格調(diào)的衣裝走在稠人廣眾之間,真要有“挺身而出”的勇氣。
要見識她的裝扮,得到《流言》中去翻看她提供給讀者的圖畫、照片。這里有一幅自畫像,是正面的剪影,照例面無五官,視線自然被引向她的姿態(tài)裝扮:畫中人駐足而立,兩手背在身后,像是拍照的姿勢;齊膝的裙子,一件薄質(zhì)料加了墊肩的衫子松松垂下,至脅間收進去,以致衣袂稍稍有些張開,一眼看去,你多半要猜畫中人是個有幾分羞怯的少女,而那裝束也不過是較別致的都市仕女裝。但是張愛玲對古人的衣裝太迷戀了,她的趣味也引著她向舊時的服裝找靈感。她最出名、最“經(jīng)典”的發(fā)明是旗袍外面罩一件古式的夾襖。旗袍不稀罕,稀罕的是那夾襖、那搭配:一襲擬古式齊膝的夾襖,超級的寬身大袖,水紅綢子,用特別寬的黑緞鑲邊,右襟下有一朵舒卷的云頭--也許是如意,長袍短套,罩在旗袍外面。張愛玲對那大襖尤其滿意,我們所能見到的張該時期的許多照片,穿的都是這種大襖。《流言》的封面人物(實為張愛玲的又一自畫像)最引人注目的仍是這種大襖。所收三張照片下面將《傳奇》再版前言中的一句話作了題詞:“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然而現(xiàn)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yīng)當是快樂的?!钡钦掌系娜撕翢o喜意,光裸的墻壁、低垂的雙目、木然的身形,再加上這件大襖,倒好像是面對著廢墟,無端地讓人想到世事滄桑。這與那著時裝的剪影恰好映出張愛玲心境的兩面:一個有童心的好奇,于現(xiàn)實生活中盡情享受;一個早熟早慧,悲天憫人,時時意識到那“惘惘的背景”,仿佛張見了未來的地老天荒。
閨中三人行
張愛玲性情孤僻,難于與人相處;張愛玲自我封閉,從不試圖與人溝通;張愛玲雖因處在春風得意之時,作風有所改變,肯于拋頭露面,然在許多場合的舉措益發(fā)給人留下孤傲冷漠的印象……像前面那樣把張愛玲描繪成一座孤島之后,再來看她同炎櫻、蘇青的關(guān)系,我們雖不必感到大出意外的驚訝,總不免有幾分好奇。這兩個人的名字在《流言》及張的公開談話中屢屢出現(xiàn),而且每出現(xiàn)必伴以贊嘆之詞,或是流露出欣賞之意。遍搜《流言》,除了她姑姑之外,在為人、性情、見解上真正得她贊賞的,也僅此二人而已。炎櫻是張愛玲在香港大學念書時的同學,后幾乎成為張形影不離的朋友,直至張愛玲定居美國,二人仍時常在一起,她恐怕是與張相交最久、私交最好的一人。蘇青則可以說是張的文友,淪陷時期與張在文壇上齊名,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應(yīng)有一席之地的女作家,同行之中要數(shù)她與張最是氣味相投,關(guān)系最為密切。因此這兩人都值得多寫幾筆。
炎櫻是位錫蘭女子(張愛玲稱炎櫻是錫蘭女子),胡蘭成《今生今世》中說她是印度人,有些介紹張的文章也說她是印度人,或者是從胡處來。不過炎櫻當是混血兒,因張愛玲與她談話說到雜種人云云,曾有一點擔心自己說走了嘴的意思(見《雙聲》)。本名Fatima,中文名字按音譯叫做莫黛,“炎櫻”是張愛玲為她取的名字。張愛玲在香港并無來往密切的親朋故舊,港大三年,除了放假,她皆在校園中度過。終日與同學相處,不論交情深淺,總該有不少朋友,但她沒有。她似乎是圈外之人,只是以她略顯挑剔的冷眼把周圍同學一一看了個透。獨對炎櫻她不以冷眼相向,反倒親如手足。《燼余錄》中將男男女女的同學都嘲諷挖苦慘了,輪到炎櫻的卻是好話:“同學中只有炎櫻膽大,冒死上城去看電影——看的是五彩卡通——回宿舍后又獨自在樓上洗澡,流彈打碎了浴室的玻璃窗,她還在盆里從容地潑水唱歌,舍監(jiān)聽見歌聲,大大地發(fā)怒了。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對眾人的恐怖的一種諷嘲。”
張愛玲發(fā)奮攻書之余,偶亦出校門去看電影、逛街、買零食,做伴的往往就是炎櫻。有時與熟人有些來往,兩人也是一道。張愛玲小說中一些人物,如《連環(huán)套》中的霓喜、《沉香屑:第二爐香》的男主公羅杰,其原型就是與炎櫻一同認識的。炎櫻的家也在上海,所以放假回家兩人也多是結(jié)伴而行。張愛玲敏感卻不多愁,不哭則已,要哭就是號啕大哭。據(jù)說她只大哭過兩回,其中的一回便是某次港大放暑假,炎櫻沒有等她就回了上海,她平時并不想家,這次不知怎么覺得落了單,倒在床上大哭大喊得不可開交。
炎櫻與張愛玲有同好,兩人都愛繪畫,都喜歡服裝,都善領(lǐng)略日常生活中的情趣。在港大時她們就一起作畫。張愛玲構(gòu)圖,炎櫻著色。張愛玲又為炎櫻畫過肖像,還頗得人贊賞,他們的一位俄國教授居然要出五元港幣買下。兩個人陶醉其中,全忘卻身邊的連天戰(zhàn)火。事隔多時,張愛玲還記得一幅畫里炎櫻的用色,說那不同的藍綠色令她想起“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兩句詩。《傳奇》初版的封面不知是何人設(shè)計,或者也征求過張本人的意見,所用藍色與張聯(lián)想到李商隱詩句的藍綠色或者有幾分接近。炎櫻不是畫家,沒有畫作發(fā)表,但是她為《傳奇》設(shè)計的封面仍使我們有機會看到她的才華。《傳奇》再版時用的封面就是炎櫻起的稿,張愛玲說她“為那強有力的美麗的圖案所震懾,心甘情愿地像描紅一樣地一筆一筆臨摹了一遍。”《傳奇》增訂本的封面也是張愛玲請炎櫻設(shè)計的,借用了晚清的一張時裝仕女圖,畫著個女人在桌邊玩骨牌,旁有奶媽抱著小兒,安穩(wěn)靜謐有“古墓的清涼”,然而身后突有一面無五官、現(xiàn)代裝扮、比例不對的人形出現(xiàn),探身朝里張望,畫外人的有似鬼魅與畫中人的渾然不覺造成一種怔忡不安的氣氛。這個封面較前面的那一張更見出色,構(gòu)思巧妙,不落窠臼,與書的內(nèi)容配合得天衣無縫。
炎櫻的畫見出她的聰明才氣,張愛玲也特別欣賞她的聰明。張愛玲自己的聰明常與她的冥想苦思分不開,炎櫻則更有一種不假思索的急智,她的聰明以此也更多散落在脫口而出的俏皮話里。張愛玲覺得任其隨意揮霍掉實在可惜,便記下一些在她看來是機趣天成的妙語,又描摹說那些話的環(huán)境,與讀者共賞,《炎櫻語錄》、《雙聲》等就都是的。事實上,她常向炎櫻身上找靈感,特別是一時找不到東西的時候——很可能也就是編輯索稿甚急之時,炎櫻便被拉了來作題材,淪陷期最末的一段時間里的散文,除上舉《雙聲》外,《我看蘇青》、《吉利》、《氣短情長及其它》等,也都寫到炎櫻,幾乎是無炎櫻不成篇。因為常與張愛玲同行同止,又常在張的散文中出現(xiàn),她也成了文人圈中熟知的人物,像詩人路易士(即后來的紀弦),便也以她為題材寫過文章。
炎櫻不諳中文,中國話說不了幾句,漢字也識不得幾個,但她對中國人的生活、中國的藝術(shù)充滿了好奇,比如,她跑去聽蘇州故事(張愛玲告訴她是蘇州評彈),居然也聽得津津有味。因為是在完全不同的背景下長大的,她覺得中國的種種事物特別有趣,也有更多的訝異。這些地方,當她與張愛玲談?wù)撝臅r候,對張必有所觸發(fā),張愛玲對中國人生活的張看,里面有些或者借重了炎櫻好奇的眼光,至少我們可以想象她須時常向炎櫻解說她所不明了的中國人的生活和藝術(shù),并且要對付炎櫻刨根究底的追問,而這同時就是對自己的認識的澄清。
炎櫻也想當作家,曾將自己的隨感和身邊趣事寫下來。不會中文不要緊,張愛玲欣然效勞,將炎櫻的好幾篇小文《死歌》、《女裝、女色》、《浪子與善女人》等從英文譯過來,替她在《天地》、《苦竹》等雜志上發(fā)表。文中少不了要提到張愛玲,可以讓人想起當時她們在一起的情形。比如《浪子與善女人》中寫到張愛玲成名后,她們上街變得招人耳目了,在街上走著,就有一群小女學生跟在后面唱著:“張愛玲!張愛玲!”大一點的女孩子也回過頭來打量,有一次更有一個外國紳士尾隨其后,慌張嘰喳著,狀甚可憐,原來是囁嚅著要請張愛玲在他的雜志上簽名,炎櫻簡直當是個乞丐,差點要掏零錢鬧出笑話。更有趣的是下面的一段慨嘆:“從前有許多瘋狂的事現(xiàn)在都不便做了,譬如我們喜歡某一個店的栗子粉蛋糕,一個店的奶油松餅,另一家的咖啡,就不能買了糕和餅帶到咖啡店去吃,因為要被認出,我們也不愿人家想著我們是太古怪或是這么小氣地逃避捐稅,所以至多只能吃著蛋糕,幻想著餅和咖啡;然后吃著餅,回憶到蛋糕,做著咖啡的夢;最后一面啜著咖啡,一面冥想著糕與餅。”(炎櫻:《浪子與善女人》,載《雜志》,1945年7月,93頁。)炎櫻的文章不事雕飾,不講究章法,輕松俏皮,如聞其聲,有時就像女學生快嘴快舌,在搶著說話,前言未畢,后語又至。有些地方,因為與張愛玲情味相投,所寫常??赡芫褪嵌碎e談的話題,又因是張的翻譯,感覺、文風筆致,都有張愛玲散文的影子,比如這一段:“有一張留聲機片你有沒有聽見過,渡邊浜子唱的‘支那之夜’。是女人的性質(zhì)的最好的表現(xiàn),美麗的、誘惑性的,甚至于奸惡,卻又慷慨到不可理喻?;鹦堑木用袢绻胫赖厣系摹恕降资鞘裁礃拥臇|西,只要把這張唱片奏給他們聽,就是最流暢的解釋。那歌聲是這樣熱烘烘的暖肚的,又是深刻的、有利爪抓人的,像女人天生的機靈,同時又很大量,自我犧牲到惹厭的程度?!保ㄑ讬眩骸独俗优c善女人》,載《雜志》,1945年7月,93頁。)因為見解、趣味太合拍了,她談服飾,談藝術(shù),談女人,竟可視為張愛玲的補充,像《無花果》里“中國女人在男子大眾的眼光里是完結(jié)得特別快”,駁將女人形容為花的比喻,稱她見到的女人多是無花果,“花與果同時綻開了,果實精神飽滿,果實里的花卻是壓縮的,扭曲的,都認不出是花了”之類的議論,都聞得見張愛玲的氣息。
張愛玲喜在人前說炎櫻的好話,知道親近的人如姑姑、胡蘭成也喜歡她,她便很高興。炎櫻自然與張愛玲親近,而且不用說也極佩服張的才華。她因語言關(guān)系讀不了張愛玲的作品,但其中情節(jié)人物張肯定都對她說過。因為張愛玲朋友圈子中唯她一人是過去的交情,她似乎是張最忠實的捍衛(wèi)者。張在公開場合露面,她幾乎次次都很樂意地隨了去“保駕”、捧場。納涼會上,先是眾人圍著李香蘭提問,李香蘭儼然主角,似是很有風頭。后有人向張問一問題,張尚在思索,炎櫻立時替她搶場子,聲音響亮地插上一句“旁白”道:“可以聽得見她的腦筋在軋軋轉(zhuǎn)動”,言畢又用手做出搖開麥拉的架式。又有一次是在《傳奇》座談會上,與會者贊美之余多說張的作品整篇不如局部,單個的句子又更見其好。炎櫻又替張辯道:“她的作品像一條流水,是無可分的,應(yīng)該從整個來看,不過讀的人是一勺一勺的吸收而已?!边@也許是張愛玲想說而在這場合不便說的話,炎櫻真可說是她的代言人了。
事實上從性格上講,張愛玲與炎櫻完全是兩種人。炎櫻有一次突發(fā)奇想,攛掇張愛玲兩人一起制新衣裝,各人衣服前面都寫一句聯(lián)語,走在街上碰了面會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聯(lián)成了對——她們兩人的性格也有這種相映成趣的互補之妙(炎櫻曾戲稱她們兩人在一起是“很合理想的滑稽搭檔”)。張愛玲冷漠好靜好獨處,炎櫻卻是熱情好動好熱鬧。張敏于思訥于言,炎櫻則雖張說她“俏皮話之外還另有使人吃驚的思想”,卻滔滔不絕說上許多理論,結(jié)果只像一陣風來去得無影無蹤,好似是智力的游戲。張的矜持也恰與炎櫻的毫無心機相對。后者的大說大笑,口無遮攔多少有幾分像《紅樓夢》中的史湘云。她曾將西方的一句諺語“兩個頭總比一個好”(意謂兩個人比一個人更聰明)篡改作“兩個頭總比一個頭好——在枕頭上”,而且這句話是寫在作文里,而且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里的神父。張愛玲戲說:“她這種大膽,任何以大膽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塵莫及。”
雖說性格判若霄壤,張愛玲卻喜與炎櫻相伴。她曾說她不喜小孩,但她卻喜歡炎櫻的孩子氣。她們一起談天說地,從東西文化一直談到男女私情、妒忌,談到衣飾,談到圣誕會上的游戲,相熟的某一個人;她們一起忙《流言》的出版,為選用哪幾張照片商議來商議去;她們一起買鞋、做衣服,一起籌劃搞時裝設(shè)計;她們一起逛商店,泡咖啡館,吃冰淇淋,一起為誰該付多少錢錙銖必較地爭來爭去……在一起總是興興頭頭。甚至炎櫻買東西時硬要抹掉零頭,與賣主討價還價,張愛玲也覺得開心有趣。胡蘭成說他們?nèi)嗽谝惶帟r但覺他的笨拙多余,由此也可想見二人到一處有似女學生的聚首,自顧自笑談不了,將他人晾在一邊。
也許炎櫻之于張愛玲,比張愛玲之于炎櫻更重要。唯有和炎櫻在一處時,張愛玲與她自己年齡相稱的那一面才得以更充分地顯露出來。她們即使談嚴重的話題也可以做到輕松,而張愛玲的文章每寫及炎櫻,筆調(diào)也便輕松起來。在炎櫻面前,她也許是最放松的,沒有了她一貫的矜持:也許是因為炎櫻的性情,也許是因為她們相識時畢竟只有十七八歲,總之與炎櫻在一起時張愛玲似乎更容易回到,或者說是領(lǐng)略到一種少女的心境、少女的情懷。
如果說同炎櫻在一起張愛玲面對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女的世界,那么和蘇青在一起,她則進入到一個更帶世俗氣然而也更有人生酸甜苦辣滋味的女人世界。
蘇青原名馮和儀,浙江寧波人,比張愛玲大四歲。蘇青大學未畢業(yè)就承父母之命結(jié)了婚,婚后生活頗不順心,苦悶中遂寄情于寫作。她的第一篇文章《產(chǎn)女》投給林語堂系的刊物《論語》,編者將其更名為《生兒育女》,很快在1935年的4月號上登了出來。其后她一發(fā)不收,接連寫了《我國的女子教育》、《現(xiàn)代母性》、《論女子的交友》、《論離婚》等文章,成為《論語》的撰稿人之一。她的文章多是從自身經(jīng)歷去探討婦女的命運、權(quán)利和義務(wù),文風直白潑辣,不事雕琢,令人感到她是有動于衷,不吐不快。
她丈夫的大男子主義使他不容妻子紅杏出墻,即使是文字也罷。蘇青也感到忍無可忍,不再坐而論道,真的與丈夫離了婚。
蘇青在文壇上出道要比張愛玲早好幾年,但她變得大紅大紫,人人皆知,卻是在上海淪陷以后,“蘇青”這個筆名也是這時候起用的,此前她一直署的是本名。在讀者當中,她影響最大的一本書是自傳體小說《結(jié)婚十年》,其內(nèi)容基本上都是她的親身經(jīng)歷,于夫婦糾葛、姑嫂勃谿、婆媳矛盾之外,也寫到性的苦悶,按當時的水準稱得上大膽,結(jié)果也就如張愛玲所說:“許多人,本來對文藝不感興趣的,也要買一本《結(jié)婚十年》看看里面可有大段的性描寫?!笨箲?zhàn)勝利后,有報章雜志給蘇青加了頂“性販子”的大帽,這本書就是主要的罪證之一,然而此書反而因此名氣更大,到1948年年底,《結(jié)婚十年》已出到十八版。
在文人圈子里,蘇青出名更倚仗她的散文和她創(chuàng)辦的一份雜志——《天地》?;蛟S是受到成名的鼓舞,或許是周圍有一幫人喝彩捧場,她在淪陷時期的文章與前相比更是直白無隱,言人所不敢言、不愿言,雖然仍不失其嚴肅,但有時也就有幾分是在賣弄膽子。她曾將孔子的一句名言“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重新斷作“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雖然不過是重復“食色,性也”的意思,但因?qū)Vv女人,又從女人口中說出,似乎大可演繹成女人離不得漢子,女人心里就想著漢子之類,于是一班名士派文人不禁眉飛色舞,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實際上蘇青此語不過道出女人對男人之“愛恨情結(jié)”,又兼有幾分恨女人自家不爭氣的意思,但到了一班文人口里,便徒有諧謔乃至輕薄之意。
最初使蘇青揚名上海的雜志是《古今》,因《古今》編者實為《論語》的班底,而蘇青算得上是《論語》舊人,故也成為《古今》的撰稿人,她也許是該雜志最為器重的女作家,是經(jīng)常為其撰稿的唯一女性。朱樸搞所謂“樸園雅集”,與會的女性只有她一個。但蘇青不是張愛玲,她喜歡社會活動,不滿足單是投稿,終在1943年自己辦了“散文小說月刊”《天地》。《天地》辦得也很是熱鬧風光。令我們感興趣的則是以下兩點:張愛玲的散文多刊登于此,而且她為該雜志出的力還不止于此;胡蘭成最初知道有個張愛玲,就是因為讀了登在上面的《封鎖》。
張愛玲成名后,上海文壇上似乎形成了蘇張并稱的局面。搞批評的人談到張愛玲,時常順筆就寫到蘇青;寫蘇青,時常不免就提到張愛玲,專門研究女作家的譚正璧更有一篇文章,題目就叫《蘇青與張愛玲》。她們兩人的相似處與相異處同樣明顯,都是大名鼎鼎,又私交甚篤,正是比較的好話題,所以兩個名字往往捉對在報刊上出現(xiàn)。
蘇青的大膽感言、毫無忌憚,常令一般女人要避她三分,而她似乎也對女人表示不奈,女作家中也沒有什么人令她佩服,更多的時候她倒是樂于同男人為伍。但她對張愛玲卻是另眼相看,雖說她出名更早,雖說文人相輕,出了名的女作家更易相妒,她卻是不存芥蒂,無保留地稱道張的才華。《傳奇》座談會上她言道:“張女士真可以說是一個‘仙才’了,我最欽佩她,并不是瞎捧。”她的《天地》也是張愛玲徑可視做自己的園地的,編者例言中常有對她作品的特別推薦。
張愛玲恃才傲物,一般女作家根本不放在眼中,獨對蘇青肯于抬舉:“如果必須把女作家特別分作一欄來評論的話,那么,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并論我是心甘情愿的?!睆垚哿嵊质瞧夤殴?、不能容人的,蘇青的要強與直來直去使她很容易開罪人,張卻肯對她行謙讓之道:“在日常生活中碰見他們(指形形色色的人),因為我的幼稚無能,我知道我同他們混在一起,得不到什么好處的,如果必須有接觸,也是斤斤計較,沒有一點容讓,必要個恩怨分明。但是像蘇青,即使她有什么地方開罪我,我也不會記恨的?!边@不光是說說而已,她和蘇青對談,蘇青總是搶話說,而她竟肯于附和。
在女作家座談會上,這許多的女作家當中,就是她們兩人惺惺相惜、廝抬廝敬。寫作上兩人似乎也有一種默契,有時就像是在唱和。張愛玲有《我看蘇青》,蘇青投桃報李,還一篇《我看張愛玲》。張愛玲寫過一篇《自己的文章》,蘇青也有一篇同題的隨筆。張愛玲要為形形色色的女人畫像,曾打算寫一組人物素描,集成“列女傳”,蘇青有同樣的念頭,要寫“女像陳列所”,僅寫成的一篇又有張愛玲配的圖。
一份《天地》是她們文字之交的紐帶。潘柳黛曾說:“張愛玲的被發(fā)掘,是蘇青辦《天地》月刊的時候,她投了一篇稿子給蘇青。蘇青一見此人文筆不凡,于是便函約晤談,從此變成了朋友,而且把她拉進文壇,大力推薦,以為得力的左右手?!逼鋵崗堅凇短斓亍仿睹嬷耙寻l(fā)表了她最著名的幾篇小說,正不必等蘇青來發(fā)掘,而張肯降尊紆貴,充蘇青的“左右手”,當然也是笑話。不過張愛玲倒一直是《天地》的臺柱子。《天地》共出二十一期,張愛玲無作的只有三期。她又還為這個雜志專門設(shè)計過封面,后面幾期直至終刊一直用著。蘇青最初給張的索稿信,一開頭就寫“叨在同性”,張說她看了總要笑,大約從中可見蘇青其人,也喜歡這樣的人。當然好感可能在此前她們彼此看到對方的文章時就已經(jīng)存在了。
張愛玲與蘇青的關(guān)系不像炎櫻,她和炎櫻常來常往,與蘇青則實際上很少見面,她們的交情似也不在女人間特有的“推心置腹”或“私房話”。蘇青的一些消息和苦衷,張愛玲反倒是常從別人口中得知,或是從她的文章中看到。但身為女人,又同是希望把住“生活基本情趣”的,自然也有女人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內(nèi)容。某次蘇青做一件黑呢大衣,張愛玲和炎櫻就跟了去當參謀。她在《我看蘇青》中很傳神地記下當時的情形:
……炎櫻說:“線條簡單的于她最相宜?!卑汛笠碌姆I(lǐng)首先去掉,裝飾性的裥也去掉,方形的大口袋也去掉,肩頭過度的墊高也減掉。最后,前面的一排大紐扣也要去掉,改裝暗扣。蘇青漸漸不以為然了,用商量的口吻說道:“我想……紐扣總要的吧?人家都有的!沒有好像有點滑稽?!?br/> 張愛玲的衣裝總是標新立異、獨出心裁的,對蘇青衣著隨了街面上的時髦走,單講派頭、考究,自然不以為意。其實二人的歧異又何止這一端?她以《我看蘇青》為蘇青畫像,勾出的輪廓正見出她與蘇青的不同。且看她對蘇青的描述:
她是眼高手低的。
即使在她的寫作里,她也沒有過人的理性。她的理性不過是常識——雖然常識也正是難得的東西。
蘇青在理論上往往跳不出流行思想的圈子,可是以蘇青來提倡距離,本來就是笑話,因為她是那樣一個興興轟轟火燒似的人,她沒法子伸伸縮縮、寸步留心的。
她又有她天真的一方面,很容易把人想得非常崇高,然后很快地又發(fā)現(xiàn)他的卑劣之點,一次又一次,憧憬破滅了。
張愛玲不會塌了架子去敷衍著寫捧場文章,她這些話都說的極實在也極有分寸。而把這些話題顛倒一下,就可用到她自己身上去:張愛玲手不低,但眼是高的;張愛玲富于理性,思想不為流行見解所縛;張愛玲與人與事總是留著距離;張愛玲不會心血來潮,她總是能冷眼看人的。
文如其人,蘇張二人的文風也是大異其趣。雖然同為作家,關(guān)系又非同一般,應(yīng)有相互影響一說,但她們盡管在內(nèi)容上時有呼應(yīng)交叉,風格上卻是各不相犯。張愛玲的蘊藉、含蓄給人印象之深,一如蘇青的直白、潑辣。最主要的還是在與讀者的關(guān)系上,蘇青是直來直去,無甚保留,張愛玲則始終保持適當距離,即使在散文里,“私語”、“童言無忌”之外還有游戲三昧。張的為文之“道”且按下不表。蘇青基本上是沒有“第二自我”的,在創(chuàng)作中也不耐煩為自己找個替身,寫散文固不必說,就是寫小說,她也愛用第一人稱,素材不做什么偽裝就塞進小說里,而且這素材全來自她的親身經(jīng)歷,她書中的人物無一例外全是她自己。
雖然性情不同,處世方式各異,文章路數(shù)大相徑庭,張愛玲對蘇青仍懷有好感。她說她與蘇青談話,到后來常有點戀戀不舍。這也并非故作姿態(tài)的虛語。因為她常在蘇青那里看到和得到她所匱乏的東西。她的矜持是否有時也使她“生活得輕描淡寫,與生命之間也有了距離”?她的怕受傷害、易受傷害是否使她有時候轉(zhuǎn)過頭來羨慕蘇青感情上屢屢受挫卻依然能全身心投入的“健康的底子”?
但是張愛玲與蘇青的投合也不僅僅是出于性情上的互補,她們畢竟還有許多看法上的一致。張在女作家座談會上稱近代的女作家中她最喜歡蘇青,“踏實地把握住生活情趣的,蘇青是第一個。她的特點是‘偉大的單純’。經(jīng)過她那俊潔的表現(xiàn)方法,最普通的話成為最動人的,因為人類的共同性,她比誰都懂得?!庇终f她們“都是非常明顯地有著世俗的進取心”?!皞ゴ蟮膯渭儭闭齺碜詫ι钋槿さ陌盐眨瑏碜浴笆浪椎倪M取心”。革命、理想、羅曼蒂克的愛情,這些都是超世俗的,世俗的則是名、利兩端,身為女人,她們的進取心又可解釋為,她們想得到普通婦女希望得到的那些東西。這就是她們的現(xiàn)世關(guān)懷,這也就是她們基本的取材范圍:婚姻、愛情、家庭、女人的挫折、女人的處境——一個充滿女性氣息的世界。
就因為看中兩人的默契之處,知道她們對女性處境的關(guān)懷,當然也是因為張愛玲、蘇青這兩個名字的號召力,《雜志》的記者為她們搞了一次對談。這次對談是一天下午在張愛玲的寓所里進行的,過后記者將談話內(nèi)容整理出來,登在1945年3月號的《雜志》上,題作《蘇青張愛玲對談記——關(guān)于婦女、家庭、婚姻諸問題》。為求醒豁,記者分節(jié)分段,加上了如下一些小標題:“職業(yè)婦女的苦悶”、“用丈夫的錢是一種快樂”、“職業(yè)女性的威脅——丈夫被人奪去”、“科學育兒法”、“母親的感情”、“被抑屈的快活”、“女人最怕‘失嫁’”、“大家庭與小家庭”、“同居問題”、“誰是標準丈夫”。
將談話的內(nèi)容一一復述未免小題大做,因為記者的提問常是具體瑣碎,而蘇、張二人的回答也是順水推舟,隨意漫談,不似為文時那樣經(jīng)意和深入。但是寫文章做不到這樣直白而及于細微——尤其是張愛玲,而在這里,即使從小標題我們也能更具體地察知“世俗的進取心”、“生活情趣”的一些基本的方面,同時這些標題本身已經(jīng)明確地向我們透露了她們的態(tài)度,即接受、認同女人的性別角色和社會角色。
與胡蘭成的相遇
張愛玲與蘇青對談時,記者還曾問到一個十分具體的問題:“依照女人的觀點,標準丈夫的條件怎樣?”蘇青不假思索,從第一直數(shù)到第五,第五條是“年齡應(yīng)比女方大五歲至十歲”。張愛玲不作具體回答,聲稱她不要框框,獨對蘇青的第五條她是附議的,而且以為男方的歲數(shù)還可加碼:“我一直想著,男子的年齡應(yīng)當大十歲或是十歲以上,我總覺得女人應(yīng)當天真一點,男人應(yīng)當有經(jīng)驗一點?!彼欠裾娴摹耙恢薄边@么想,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張愛玲當時正品味著婚戀帶來的歡欣愛悅,而那位令她深陷情網(wǎng)的丈夫恰好比她大了十幾歲。那么此話是“夫子自道”,是經(jīng)驗之談嗎?她當時沉溺其中
這也許是她一生中最浪漫的一次“飛揚”,最大膽的一次“撒手”,她也許真的忘記了或者是不愿去想未來“惘惘的威脅”,即使她想了,想遍了各種各樣的可能,她也未必會想到,這段戀情竟會以那樣的方式收場。
將近半個世紀過去,臺灣暢銷作家三毛以張的這段戀情為素材寫成了電影劇本《滾滾紅塵》,很快搬上了銀幕,張愛玲再度成為一個傳奇性的人物。貴族的出身、非凡的才華、怪僻的性情,加上這段很快夭折的戀情,構(gòu)成了世人心目中的張愛玲傳奇,而不幸的婚戀無疑被當做了這傳奇中最富于戲劇色彩的部分。作為張愛玲的崇拜者,作為一個愿意相信感情至上的女子,三毛也許愿意相信,即便結(jié)局歸于蒼涼,這戀情也是生命中真正的華彩樂章。電影里的傳奇加進了三毛的想象——那是她的一種詮釋。換了張愛玲,即使里面有傳奇的成分,她亦將以她清潔的理性將奇歸于不奇。但是,盡管人物被笨拙地敷上了公式化的理想色彩,人們?nèi)匀恢蓝覍λ麄兊脑透信d趣,他們知道女主人公寫的是張愛玲,而那個叫做章能才的男主人公就是胡蘭成。
胡蘭成生于1906年,浙江嵊縣人,家在離縣城幾十里的下北鄉(xiāng)胡村。幼時隨母親過活,家境貧寒,然他讀書聰明,是個鄉(xiāng)間才子。小學畢業(yè)后到杭州蕙蘭中學念書,二年級時考取杭州郵務(wù)局郵務(wù)生,三個月后因與局長作對被開除。二十一歲赴北平,在燕京大學副校長室做抄寫文書工作,又旁聽該校的課程。北伐時回到家鄉(xiāng),先后在杭州中山英文專修學校、蕭山湘湖師范學校任教。這以后南下廣西,輾轉(zhuǎn)南寧、百色、柳州等地,當了五年中學教員。
但胡蘭成顯然不能安于教書生涯,他對政治、時局皆有興趣,且以雄才大略自負。1936年兩廣事件發(fā)生,兵諫中央政府抗日。他受第七軍軍長廖磊之聘兼辦《柳州日報》,即在報上鼓吹“發(fā)動對日抗戰(zhàn)必須與民間起兵開創(chuàng)新朝的氣運結(jié)合,不可利用為地方軍人對中央相爭,相妥協(xié)的手段”,引人注目。事件平息后曾因此在桂林受到第四集團軍(桂系)司令部的軍法審判,被監(jiān)禁了三十三天,后白崇禧送了他500元錢,算是禮送出境。
胡蘭成雖因文字惹禍,卻也因此引起各方的注意,有汪派背景的《中華日報》邀他撰稿,他的幾篇政論發(fā)表后又受到日本刊物的青睞,當即譯載,他亦因此更被《中華日報》器重,曾邀他出任總主筆??箲?zhàn)爆發(fā),上海淪陷后,胡被調(diào)到香港《南華日報》當總主筆,用“流沙”的筆名寫社論,同時又供職實為汪派機構(gòu)的“蔚藍書店”,每月為其寫一篇報告。此時胡蘭成寫政論文章已頗有名氣,儼然是個知名的政論家。汪精衛(wèi)有意栽培他做自家的筆桿子,曾派親信慰問他,后陳璧君到香港亦與他見面,將他的薪水由60元港幣加到360元港幣,另給2000元機密費。這以后汪精衛(wèi)搞所謂和平運動,胡自然地成了入幕之賓,而且是骨干分子。
和平運動初起時,實際的活動還止于宣傳鼓吹造聲勢,弄筆桿子的胡蘭成成了要角。《中華日報》成立社論委員會,決定宣傳方針大計,該委員會主席是汪精衛(wèi),總主筆胡蘭成,撰述則有周佛海、陶希圣、林柏生、梅思平、李圣五等人,胡在回憶錄中開出這張名單,儼然他只在一人之下,而在眾人之上了。汪政府成立,他先后有過中央委員、宣傳部次長、行政院法治局局長等頭銜,又在一段時間里當過汪精衛(wèi)的機密秘書,常向汪精衛(wèi)進言,而汪亦時常問計于他,故他又是“公館派”(與周佛海派相對)的一分子。
胡蘭成以一介布衣,在短短兩三年的時間由一個普通的中學教書匠居然爬上政府大員的高位,出入民國元老汪精衛(wèi)的公館,真可說是平步青云、飛黃騰達了。甚至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會交上這樣的好運,事過多年他說起“和平運動時位居第五”猶透出得意之情。胡蘭成骨子里是個舊式的中國文人,滿腦子進退出處、江山新朝、布衣卿相之思。他在柳州撰寫政論就有秀才縱論天下事的派頭,那時還無人拔識,而今一朝得道,便頗以新朝人物自許。舊文人入世的最大抱負是治國平天下,一個個又都自以為是文韜武略安邦定國之才。才略要“貨與帝王家”,無人賞識就是“不才明主棄”。不論是在治世里“學而優(yōu)則仕”,還是在亂世里充幕僚、當師爺,建功立業(yè)的關(guān)鍵在遇到一位明主。胡蘭成自認遇到了一位“明主”——汪精衛(wèi),汪精衛(wèi)稱他“蘭成先生”,殷殷垂詢,豈不是待以卿相之禮了?他由議政而參政,由幕僚而智囊、心腹、入幕這條道走得順當,比起來,他在汪公館里的地位或者還要在蔣介石身邊的“文膽”陳布雷之上。胡蘭成自言他曾相信過共產(chǎn)主義,但他真正相信的還是“明主”,相信他這樣的“能臣”治世,相信成則王敗則寇。所以此時他不能不受寵若驚,不能不感到躊躇滿志、意氣揚揚。
雖然他知道日本人卵翼下的傀儡政府實在算不得“新朝”,但他何曾這般風光?況且以他的狂妄自負,似乎只要汪精衛(wèi)對他言聽計從,雖是危難之局也可扭轉(zhuǎn)乾坤,開出“新朝”的。但是胡蘭成很快又失意了。
和平運動到組成“政府”,一個大攤子漸漸鋪開來,舞筆桿造輿論已非首要之事了,又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冒出來,胡的位子往后靠了許多;在爾虞我詐的權(quán)力傾軋中,文人畢竟是文人,不是實權(quán)人物的對手,加上他的狂妄自大、自說自話常惹得“故主”汪精衛(wèi)不喜,到1943年下半年時他已被晾到了一邊。但是胡不甘寂寞,還是舞文弄墨論天下事,或是為了日后證明他的見識,或是再因此而令新主賞識。通過日RFgmGQOjasnMzLejPyefrA==本使館的官員清水、池田篤紀,他又和日本政界軍界的少壯派人物接觸頻頻,其文章也譯成日文發(fā)表,在日人中造成頗大的影響。這文章與汪政府的口徑不一,而此時汪政府與日本人之間正矛盾重重,一時不知此文有何背景,如臨大敵,將胡蘭成抓了起來,胡甚至以為命將不保,后因日本軍人出面施壓,終獲釋放。
胡蘭成與張愛玲相識,恰在胡獲釋以后不久。
1EEa53cHvdrvRtVeHe+Keg== 事實上在被捕之前,胡蘭成已知張愛玲其人?!短斓亍穭?chuàng)刊后,因胡是有名的文人,而且不僅是文人,還是要人,蘇青大約也想請他寫稿,故每期都給他寄上。胡蘭成平日不大看報章雜志,現(xiàn)在失意賦閑,不再涉足官場,也便拿了《天地》消遣。他對雜志主持人蘇青的文筆頗為欣賞,說是“女娘筆下這樣落落大方,倒是難為她”,也僅此而已。不過看第二期《天地》《今生今世》中胡蘭成說他在創(chuàng)刊號上讀到《封鎖》,又稱他在第2期上見到張的另一文章及照片,顯然都是誤記。翻到一篇《封鎖》,署名張愛玲,他原本是躺在藤椅上看的,看這一篇卻是才看得一二節(jié),不覺身體就坐直起來,而且居然細細讀完一遍之后又從頭再讀一遍。過后猶覺不足,又讓畫家朋友胡金人看。
意下未足是讀其文還想知其人,他便寫了一封信去問蘇青,蘇青回信告訴他作者是個女子。也不知信中有無更詳?shù)慕榻B,反正胡接信的感覺是“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guān)于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后面幾期《天地》來,上面除張的散文《公寓生活記趣》、《道路以目》之外,還登了張的照片。有照片,散文又不比小說,是寫實,胡蘭成感到“這就是真的了”。他的舊文人氣里還有一面是名士的風流自賞,多有才子佳人的綺思。也不知是刻意要制造佳話,還是當真興奮得顛顛倒倒,他在回憶錄中記他看了文章、照片后的情狀,如此這般地寫道:“見了好人好事,會將信將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證明其果然是這樣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氣地高興,卻不問問與我何干?!?br/> 這應(yīng)該是1944年1月胡出獄以后的事(登有張愛玲照片的第四期《天地》是1月份出版)。2月初他到上海,一下火車就去找蘇青。和平運動是以上海為基地,《中華日報》報社也在上海,胡的家即安在那里。后偽政府成立,他到南京去做官,又在南京大石橋石婆婆巷有一住處,但家室仍在上海,時常兩邊走動(汪政府官員多在兩地皆有公館)。胡蘭成未及歸家即去尋蘇青,固然是對蘇青的文章及所辦雜志頗為賞識,然此番匆匆而來,主要動機卻是向她打探張愛玲其人。蘇青告訴他張愛玲等閑不見人,胡心有不甘,還是一意要訪她,便討她的地址,張的住處向來秘而不宣,只有極少數(shù)人知道,而她又是不大管對方身份的,所以蘇青遲疑了一陣才將地址寫下。
其實此時張愛玲對胡蘭成其人也已略有所知了,而且聽說胡在南京下獄,還同蘇青去過一趟周佛海家,想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他。后來胡蘭成說她此舉是因“動了憐才之念”,但胡的“才”見于他的政論,張愛玲素不過問時事,未必會讀他的文章,何以知道他的才?即使略知他的才名,讀過幾篇文章,以她的性情,替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奔走也是不可想象的事。較為合理的解釋是,與她關(guān)系密切的蘇青曾將胡寫信打聽她的情形(或許還有贊語)一事對她說起,她對胡有了印象,有了好感,因其知己而心存感激,這才在他落難之后隨蘇青——蘇青那時顯然比她更知道胡蘭成,與周佛海一家也更熟一些——一道去周佛海家打探情由。
但是,盡管已知胡蘭成其人,盡管已經(jīng)有過“救人”之類,張愛玲覺得來訪得突然,她沒有準備,也還是不見:第二天胡蘭成找到張的寓所,果真吃了閉門羹,張愛玲不開門,從門洞里朝外張望,他只得了個通報姓名的機會,從門洞里遞進去一張紙條。胡掃興而歸,但是隔了一天以后,張愛玲又打電話給胡蘭成,說來看他,而且她的住處距胡的寓所不遠,說來很快也就到了。
胡蘭成讀過張的作品,見過她的照片,但是在他客廳里出現(xiàn)的張愛玲與他想象中才華橫溢的女作家全然不合。《天地》上登的那張照片是正面頭像,只有面部,文靜清秀的樣子,看上去會讓人以為是個單薄纖巧的人,胡蘭成沒想到她竟是個子很高,而且“像十七八歲正在成長中,身體與衣裳彼此叛逆”;張愛玲的文章從容老到,令人猜想她會是個深通世故,應(yīng)對自如的人,胡蘭成此刻見到的張愛玲卻是沒見過世面怯生生怕見人的樣子,有幾分不知所措,似乎“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更不像是個作家。想象與實際相去太遠,胡蘭成一時也感到愕然,只覺客廳里的氣氛有些不對。
張愛玲生活圈子狹小逼仄,并沒有與多少人打過交道,她在有些場合似給人咄咄逼人的印象,但她出現(xiàn)的場合多是于她有利的,或是有親近的人呵護左右,或是眾人群星捧月似的圍著她轉(zhuǎn),輪到她一個人應(yīng)付局面,特別是驟然面對不大熟識的人,她還是怯場,感到窘迫,不會寒暄,亦不知從何說起。好在怯場的人不必為冷場負責,也更耐得住冷場。胡蘭成見狀倒生怕傷害委屈了張愛玲,不住說這說那,問這問那,用滔滔話語填塞可能會出現(xiàn)的冷場。他議論時下流行的作品,談她的文章好在何處,又講他在南京、在偽政府的種種,還問她每月稿費收入之類的具體問題。張愛玲曾說她習慣于當聽眾,人說她聽,她便感到很自在?,F(xiàn)在也是如此,她一言不發(fā)只管坐著靜靜地聽,唯問到自己頭上才答上幾句。
二人頭一次見面,竟一坐坐了五個小時,也不知是雙方都不無戀戀之意,還是張愛玲曾想告退又不知如何不著痕跡地告退,而胡蘭成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收場。天色向晚時胡蘭成送張愛玲出來到弄堂口,兩人并肩走著,胡蘭成忽然說:“你的身材這樣高,這怎么可以?”似有詼諧玩笑之意。張愛玲聽了很覺詫異,一則初次見面,此話實在問得突兀,二則以她受的淑女式教育,以她孤傲冷僻的性情,何曾有哪個男人這樣隨便唐突地對她說話?她幾乎要起反感了,但到底也沒有怎樣。事后回過頭來想想,當又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胡蘭成對他“涉筆成趣”的輕言撩撥頗為得意,說“這一聲就把兩人說得這樣近”,似乎這一問也是他在兩人關(guān)系中出奇制勝的得意之筆。
這一問也只是出于他的名士派積習。第一次見面之后,胡蘭成有驚奇之意而并無多少愛慕之情。他甚至并不覺得張愛玲漂亮——張愛玲貌不驚人,看上去似還不及照片給人的印象;他也不覺得她有何招人喜愛之處,她的文章才華畢露,在人前卻毫不聰明外揚。假如沒讀過她的作品,不了解她的家世,即使在街上擦肩而過,胡蘭成也不會特別注意到她。但是胡蘭成此前滿以為讀其文已知其人了。他走南闖北幾十年,見過些場面,閱人頗多,當然自負知人論世是雖不中亦中的,而今張愛玲的出現(xiàn)將他的既成概念統(tǒng)統(tǒng)打翻。張的文與人,他的猜度與實際之間的反差皆過于觸目,令他驚異。不言其他,單是這分驚異就已經(jīng)足以促他第二天急急地再度去叩張愛玲的家門了。
這一次張愛玲是在自己的房里迎他,穿了寶藍綢的襖褲,戴著嫩黃邊框的眼鏡。她請周瘦鵑喝茶,她姑姑坐陪,周說那是在一間“潔而精”的客室,或許是她們姑侄二人共用的客廳。張愛玲的房間更見她的口胃性情,自又是一番景象?!耙环N現(xiàn)代的新鮮明亮幾乎是帶刺激性”,令滿室陳設(shè)俱顯出華貴之氣。加上她的一身裝束,胡蘭成見了心中大感驚訝,大約前一天他得到的印象與此情此景又對不上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這回是輪到他感到不安了。據(jù)說偶爾有文化人到這里來勉強坐得一回,也是但覺“不可逼視”,不可久留。胡蘭成更覺這里有“兵氣”。
不過胡蘭成倒是一坐坐了很久。仍然是他侃侃而談,大談理論,又講他的生平。張愛玲只管坐著靜聽。但這里是她的天地,她熟悉的環(huán)境,她到底不似上次的拘謹。胡蘭成也在文人圈中,當然知道《孽?;ā分杏吧淅铠櫿?、張佩綸的那段掌故,遂問到此事。張愛玲把她祖母亦即書中那位李家女才子的詩抄給胡看,辨正說她祖母作詩并不高明,這一首也是她祖父改過的。胡蘭成聽了對張又有一分佩服,覺得她肯這樣破壞佳話,這才寫得好小說。
這次會面,張愛玲還說到她聽說胡入獄后與蘇青一起去周佛海家打探奔走的事。胡蘭成聽了又是大感詫異,感激之情還在其次,他沒想到張對政治會這般幼稚可笑,異想天開:且不說他與周佛海素來氣味不投,身屬兩派(周自領(lǐng)“周佛海派”,胡是“公館派”;后周暗通重慶,胡卻是與日本人關(guān)系密切),宦海風波又豈是她能過問插足的。他也沒有想到與他素昧平生,很少出門的張愛玲會對他大起關(guān)心。而今他剛剛出獄,正當落難之際,不禁要想到當年張佩綸發(fā)配熱河歸來,一介囚徒,待罪之身,卻有中堂大人的千金做他的紅顏知己,他這一番過往,正堪比擬。以他風流自賞的名士習氣,日后他還要想他與張佩綸一般,也是已屆中年,比小姐大了許多,也是已有妻?。ㄖ皇菑堅湟堰^世,而他的發(fā)妻雖亡故,卻已經(jīng)續(xù)娶),同時他主持《中華日報》,書生論政,時時攪起軒然大波,似乎也是個“言官”的身份,“直言不諱”,又儼然是個“清流黨”,而他兩次下獄,似乎也像張佩綸一般命途多舛。
那日回到家中,胡蘭成給張愛玲寫了第一封信。前次相會他將人比文,印象大跌,“竟是并不喜歡她”,驚異、憐惜,多少有居高臨下之意;此次相會,張在她的背景中出現(xiàn),二人的位置縱不說是互為顛倒,至少也是大大調(diào)整,而談話亦由淺漸及于深,他驚異之外更有了歡喜,竟也生出攀附愛慕之心。這封信寫得有似“五四”時代的新詩,張是才女,他又滿腹蘇小妹三難新郎一類的佳話,要博張的好感,在信中賣弄才情是可以想見的,寫畢胡亦自感得意。
張愛玲讀信后大為驚奇。她素不喜“新文藝腔”,嫌其矯揉造作、幼稚可笑,換了別的人寫一封“五四”新詩味道的信或情節(jié)來,她會棄之不顧,或者大大地尋一番開心。然而寫信的是胡蘭成,并非文學青年。他年近不惑,是有名的政論家,又是在政壇上打了幾個滾的人,寫出這樣幼稚笨拙的信來,這又當做何解?但是信中稱張愛玲“謙遜”,卻很中她的意。認識張愛玲的人對她都有冷漠孤傲的印象,沒有誰會道她謙遜,她卻自有一種對現(xiàn)世、對人生的虔敬,這也就是她所解的“謙遜”。胡蘭成才見了她兩面即出此語,也許與張的怯揚、靜默不語給他留下的印象不無關(guān)系,但張愛玲是高興的。她在回信中說胡“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岸谩倍衷趶垚哿岬脑~典里非同小可,似比尋常所謂“理解”還更深一層,她對“懂得”猶為看重,輕不許人。茫茫人海,又有幾個解人?——她對胡蘭成已是油然生出知己之感了。
這以后胡蘭成每隔一天必要登門去看她。可是去得三四趟,張愛玲忽然變得煩惱,且生出凄涼之意。她顯然已覺難以把握自己的情感和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無法向自己解釋也無力面對兩人的這段交往——交往既深,她已是難以淡然處之。也還談不到長遠的打算,也未及顧到具體的問題,單是澄清自己的感情就是大難事。張愛玲不是蘇青,很難做到全部投入,臨事必要想個明白,求個“恩怨分明”,這一次卻是身陷其中,難以決斷。
她送了張條子給胡蘭成,要他不要再去看她。胡蘭成閱人既多,對男女之間自然更有經(jīng)驗,對張情緒的驟變不難猜出大概,但他是個脫略自喜的文人,不愿負責任,也無心為張設(shè)身處地。他權(quán)作不知,接條的當天就又去看她,不解釋,也不作表白。張愛玲對胡蘭成已萌生戀情,請他不要登門出于心煩意亂,對自己的感情無奈,見他仍來看她,心里只有高興,似乎不言中亦有一種證明。以后胡蘭成索性天天都去看她了。
不久以后,有一次二人見面時,胡蘭成說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張照片,第二天張愛玲便取出這張照片相贈,她在相片的反面題了辭: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她心里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在張愛玲,這不啻是石破天驚之語。她對現(xiàn)世生活有端然的虔敬,對世人也自有一分敬重謙遜,但這“現(xiàn)世”、“世人”皆是無方之物,面對一個個具體的人,她多的是矜持。以她的矜持,她何曾在哪一個人面前有過如此的謙卑?這張照片直可視做她以心相許的定情之物。
從初次見面到贈送相片,胡、張二人在極短的時間里已經(jīng)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張愛玲此時尚不滿二十三歲,盡管筆下皆是癡男怨女戀愛婚姻,本人卻是從未有過戀愛的經(jīng)驗。她尋常足不出戶,極少與男人打交道,也許她頭一次與胡見面,與一個男子單獨在一起,面對面坐了五小時,在她就是前所未有之事。胡蘭成比張大十五歲,至少已經(jīng)結(jié)過兩次婚,但都是家長之命,媒妁之言,從未有過這般浪漫顛倒的戀情。兩人出身不同,經(jīng)歷懸殊,性情互異,生活在全然不同的圈子,其相逢相賞相愛亦有偶然。最初的交往簡直就是相互間一連串的驚異。驚異之中有吸引,有莫名的興奮,二人的關(guān)系從一開始就不是平實的。
然而恍惚的興奮中也透出凄涼之意,張愛玲宛轉(zhuǎn)幽怨說“懂得”,說“慈悲”,說自己“低到塵埃里”,細若游絲地泛出悲涼之音。難道她在愛意沒頂之際已經(jīng)預感到未來的結(jié)局?——已得其情,哀矜難喜?
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她沒有說什么,他也沒有再說什么,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后來這女人被親眷拐了,賣到他鄉(xiāng)外縣去做妾,又幾次三番地轉(zhuǎn)賣,經(jīng)過無數(shù)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唯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張愛玲這篇題作《愛》的小品空靈飄忽,不著痕跡。她給了我們一個辛酸的故事的梗概,卻是為了替她所理解的“愛”作注腳。這里當然沒有新文學作家賦予愛情的神秘浪漫的色彩——愛不過是偶然的相逢與相逢留下的遺響,只是這個故事是否也意味著,愛本身就包含著悲苦與悵惘?
誰也不會將故事中的女孩去比張愛玲,但對愛的理解以及這里面寄托的遐思、感慨又千真萬確是屬于她的?!扒f人”、“千萬年”中的邂逅相逢亦不過是偶然的巧遇,然而遇見的居然正是所要遇見的人,“偶然”也好似成了宿命,成了奇跡??v然是聚而又散,縱然不過是擦肩而過,對這千萬千萬中的巧遇也應(yīng)有無以明言的珍重與感激——這也許就是張愛玲對現(xiàn)世的虔敬?巧的是,此文發(fā)表于1944年4月,也就是說,它寫在她與胡蘭成剛開始戀愛的那段時間里,而且那個故事她正是從胡蘭成口中聽來的,故事中的女孩就是胡的岳母(因她是胡發(fā)妻玉鳳的庶母,胡又算是入贅俞家,故又稱她“庶母”)。
但是她對戀愛,對戀愛中的人還有其他的解釋,有未來的迷惘,也還有今日的良辰美景,“現(xiàn)在還是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我應(yīng)當是快樂的”。她在《自己的文章》中為她只寫男女之情辯護,拿戀愛和戰(zhàn)爭、革命作比:“我以為人在戀愛的時候,是比在戰(zhàn)爭或革命的時候更素樸,也更放恣的。戰(zhàn)爭與革命,由于事件本身的性質(zhì),往往要求才智比要求感情的支持更迫切……和戀愛的放恣相比,戰(zhàn)爭是被驅(qū)使的,而革命則有時候多少有點強迫自己……戀愛……是放恣的滲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對于自己的和諧。”戀愛本于人性之常,是人而非超人,所以“素樸”;她又幾次用“放恣”,因為戀愛中至情至性得以無所顧忌地展露,本于常卻又能超于常,逞意而行,不知所止,這里面就有“撒手”、“飛揚”之意。張愛玲還曾對友人這樣談到愛情:“一個人在戀愛時最能表現(xiàn)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質(zhì)。這就是為什么愛情小說永遠受人歡迎——不論古今中外都一樣?!迸c胡蘭成的熱戀正使張愛玲體驗到一種她從未領(lǐng)略過的飛揚的喜悅。
張愛玲到底不比她筆下那些惻惻輕怨、脈脈情思的女子,她也曾為愛而煩惱,有過凄苦之意,但一旦有了決斷,也便不管不顧。
他們談情說愛的方式似乎在二人最初的接觸中已經(jīng)定下了。張愛玲不像一般新派的人物,要以親近自然來證明情調(diào)的高雅浪漫,于都市的街上“道路以目”,在她要比游山玩水,刻意去尋勝搜奇還更來得自然、愜意;而不必花前月下,不必山盟海誓,單是共處一室,相對笑語,也就有不盡的喜悅。胡蘭成也不喜出游,于風景不留心,且二人在一起談藝論文,也令他溫習到一種他所喜歡的才子佳人的情調(diào)。所以他們在一處哪里也不去,多的是一席接一席地長談,只是說話說不完,一次次見面從早到晚就這樣過去。胡蘭成雖宦海失意,但不甘寂寞,還同“朝”中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又要與日本人保持密切的接觸,所以平日還是住在南京。但他每月必要到上海住八九天,而一到上海,不回美麗園家中,先就去看張愛玲,一直要盤桓到黃昏時分才打道回府。而且他現(xiàn)在已是反認他鄉(xiāng)做故鄉(xiāng),一踏進張愛玲的房間便要說道:“我回來了?!?br/> 張愛玲在大歡喜中,沒有了初見時的拘謹,在胡蘭成面前她可以比在外人面前更多更自如地袒露自己:從孩童似的幼稚到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世故,從女學生式的零碎喜好到對于塵世生活莊嚴的感念,從大俗到大雅;知道胡傾心于她的聰明才華,她更有自信將她的奇思妙喻、如珠好句一一搬演;既然許為知音,從人生到藝術(shù)、歷史、戲文、凡人瑣事,無不可談,她也皆有可談。胡蘭成不再唱獨角戲,張也不再專司聽眾之職。而一旦張愛玲打開腹笥張了口,胡蘭成便頓覺自己言語乏味,毫無機趣,一次又一次領(lǐng)教張愛玲一開始就讓他感到的驚奇。
最多的話題還是文學藝術(shù)。胡蘭成說張愛玲“把現(xiàn)代西洋文學讀的最多”,張也時常將蕭伯納、赫克斯萊、勞倫斯等人的作品講給他聽,胡沒有喝過洋墨水,張的洋文又是極好,他自然驚服。張又與他一同看畫冊,談音樂,她自己的畫就別有意趣,音樂和鋼琴她從九歲學到十五歲,不論喜與不喜,她皆能談得頭頭是道,活色生香,而單是這分淑女式的教養(yǎng),也就令胡蘭成羨慕。
但是他沒想到講論他自以為可以自恃的中國古代文學,他竟也不是張愛玲的對手。張讀小說心細如發(fā),一些傳神的字句,躲在套語濫調(diào)的旮旯里旁人萬不會留意,她卻是脫口便出,她知道《金瓶梅》中寫孟玉樓是“行走時香風細細,坐下時淹然百媚”,就為“淹然”二字好;她又一口報出《水滸傳》里描寫九天玄女娘娘的句子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誰看《水滸》會注意到玄女的長相?胡蘭成自愧不如。他古書讀的不少,時而也作舊詩,兩人一道讀《詩經(jīng)》,有一首才讀了開頭兩句“倬彼云漢,昭回于天”,張愛玲驚道:“啊!真真的是大旱年歲?!弊x古詩十九首,念到“燕趙有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張詫異道:“真是貞潔,那是妓女呀!”又同讀子夜歌,有兩句是“歡從何處來,端然有憂色”,她嘆息道:“這端然二字真好,而她亦真是愛他!”胡不得不嘆服,枉讀詩書,竟是都未讀懂。這也不干學識,盡有名家的考訂解讀,他是不知也還有這樣不阻不滯、直見性命、與世人萬物照膽照心的讀法。
張愛玲讀書又如游戲,《詩經(jīng)》中這里也是“既見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見”,她看了高興,說:“怎么這樣容易就見著了!”漢樂府詩中有一首寫一男子身在異鄉(xiāng),店家主婦替他洗補衣裳,“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張念到這里就笑道:“是上海話眼睛描發(fā)描發(fā)。”下面是“語卿且忽眄,水落石自見,石見何磊磊,遠行不如歸”,她又詫異感嘆道:“啊!這樣困苦還能滑稽,怎么能夠!”她單是目接神遇,解來皆是無由而皆能得其神韻,胡蘭成不禁要嘆她“其人如天”,兩人同看一書,書上的字句竟是“像路上的行人只是和她不住點頭打招呼”。
胡蘭成竟然對張愛玲入迷了,他簡直看她是無所不曉,無般不能。而且他的向往之誠形之于外,一篇《論張愛玲》寫得天花亂墜,把張愛玲描畫得有如天仙,迥非政論家的手筆,實在令外人大感驚訝:“穩(wěn)坐政論家第一把交椅”,一向兩眼向天的胡蘭成何以如此神魂顛倒,如醉似狂?
胡蘭成說“天下人要像我這樣喜歡她,我亦沒有見過”,又言那些贊她,喜她文章的人如同逛燈市,她是她,我是我,終不能像他“喜歡她到了心里去”。這都是真話。他是才子,有那分聰明領(lǐng)略張愛玲其人其文的好處;他又是名士派的人物,他塌得下架子拜倒在石榴裙下,而且要演為艷異的傳奇佳話。他的周圍官僚政客、儒雅君子、騷人墨客盡皆有之,又多是已屆中年之人,官有官的威儀,雅士有雅士的清高,君子要擺君子的端方。他當然知道周圍的議論竊笑,但他只有更得意,所謂是真名士自風流,他有文人的脫略,做過高官亦可以到小戶人家吃青菜豆腐,亦可以隨了蘇青到街上吃一客蛋炒飯,至于他的這段“奇緣”,旁人的私議笑談好似只是給他提供風流自賞的機會。
胡蘭成的喜歡也并非是浮面的,真有所知所識,他也就有真的拜服。他聽張愛玲講談時如承大事,好似她句句皆是在泄露天機。與張同看畫冊,“聽她說哪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只語的指點,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聽張說民間的戲文好,他本來不喜歡,也就覺得有意思。張文章里寫民間小調(diào)里的鼓樓打更,有江山一統(tǒng)的安定,他對這些東西也就另眼相看。他將他寫的論文給張愛玲看,張說這樣體系嚴密,不如解散的好,他當真就不再去為體系操心。
《論張愛玲》一出,立時就有人發(fā)現(xiàn)胡蘭成的文風有變,而他與張相識后放下專寫政論的筆,勉力追隨張愛玲的感悟方式,寫下許多隨筆。他有一篇《瓜子殼》,開頭有一段“破題”文字寫道:
我是喜歡說話,不喜歡寫文章的。兩個人或者幾個人在一道,隨意說話,題目自然會出來,也不必限定字數(shù),面對面的人或是摯友,或是仇敵,親密或是泛泛之交,彼此心中雪亮,而用語言來曲曲表達,也用語言來曲曲掩飾,有熱情,有倦怠,有謙遜,有不屑,總之是有濃厚的空氣。倘是兩個十分要好的人在一道,于平靜中有喜悅,于親切中有一點生疏,說的話恰如一樹繁花,從對方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最深的理解和最高的和諧。又倘是夾在不相干的人群里,他知道自己是為誰而說話,知道有誰在替他辯護,也有一種高貴的感覺。
然而寫文章,是把字寫在白紙上,沒有空氣沒有背景,所以往往變成自說自話。那么把談過的記錄下來怎樣呢?記錄下來也不過是瓜子殼,雖然撒得一地,可是瓜子仁已經(jīng)給吃掉了。然而又非寫不可,好吧,就拿瓜子殼出來待客。
命意筆致都追摹張愛玲的路數(shù),雖然沒有張的神采亦且顯得啰嗦。他在此時對文藝感興趣,寫過不少這方面的文章,而其中觀點幾乎是對張愛玲見解亦步亦趨的演繹。這當然還是細小之處,最重要的是,張愛玲的百無禁忌使他得到解脫,影響及于他的思維方式、人生信念,以至于他要說,“我在愛玲這里,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自傳開首的序中就要交待“《今生今世》是愛玲取的書名”,書中又有對張的感激之言,說沒有她,他亦寫不出那部《山河歲月》?!渡胶託q月》是胡的一部縱論中國歷史文化與“天下大勢”的書,他避居溫州時曾以化名將其中某些部分寄給梁漱溟看,梁頗為賞識,亦以此有邀他北上之議。胡對此書的自矜自得,自不待言。而他自謂沒有張愛玲他寫不出這樣一部看似與張風馬牛不相及的書,亦可見張對他的影響之大。
張愛玲年歲比胡蘭成小了許多,經(jīng)歷的事情少,生活的天地狹窄,按照常理,在他們二人的關(guān)系中,她應(yīng)該是受影響更多的一方。事實卻恰好相反。胡蘭成時常發(fā)一通議論過后想想不對,便告張愛玲:“照你的樣子就好,請不要受我的影響。”張笑答:“你放心,我不依的還是不依,雖然不依,還是愛聽?!彼帜苡绊懰裁茨?熱戀或許多少改變了一點她的孤僻冷漠,但是至少從人生觀到審美趣味,我們看不到胡蘭成影響的一絲痕跡。
然而熱戀中的張愛玲是歡悅的,她需要的不是一位導師——不管是人生導師還是文學導師,以才女的身份,她要的是一個能欣賞她、懂得她的知音,以女人的身份,她要的是一個疼惜、呵護她的男人。她最可以驕人的是她的聰明,胡蘭成恰是個聰明人,不僅懂得她,還能將她的意思引申發(fā)揮。他是一個悟性很高的聽眾,而且還不僅僅是聽眾,因為懂得,他的欣賞贊美之意就格外地令她感到熨帖。與他接談,張愛玲喜之不勝,以至于有時忍不住要說:“你怎這樣聰明,上海話是敲敲頭頂,腳板底也會響?!彼撬某绨菡撸重M是尋常的崇拜者可比?歷史上盡有男人仰慕才女的佳話,但有幾人似他這般顛倒?20年代有李惟建崇拜黃廬隱,終成佳偶,那人才情稍遜,年歲也比廬隱小,圈內(nèi)人說笑要戲稱“小男人”,胡蘭成不比毛頭小伙子,縱不是偉丈夫,也是自有身價的人,何況他又是個兩眼向天的才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同胡蘭成熱戀的這段時間里,張愛玲逸興湍飛,意氣揚揚,她的寫作維持著高產(chǎn),而且可以說是高質(zhì)。小說又有《紅玫瑰與白玫瑰》、《桂花蒸阿小悲秋》等上乘之作,而這些作品在《傳奇》諸作中也最能體現(xiàn)她小說風格的獨特完整(《沉香屑》、《金鎖記》等借用舊小說的套路,尚食而未化,不能說完全是自出手眼);散文最見性情心境,更是手揮目送,議論風發(fā),《流言》中除初以英文寫成的幾篇外,重議論而最灑脫自信,最見才氣的幾篇如《談音樂》、《談跳舞》、《談畫》等篇均作于此時。將這些文章與《今生今世》中胡記下的某些內(nèi)容相對照,可知文章的議題也就是那時兩人談?wù)摰模@些談話顯然給張帶來了靈感,激發(fā)了她的想象。胡蘭成的許多隨筆無疑也是源于這些談話。她本是有筆如椽卻口齒艱澀,而今正當大歡喜中,她的不善言辭也不見了蹤影。與胡蘭成接談,她感到輕松歡然,時有靈感忽至,好句如珠。胡蘭成的驚羨也給她更多的自信,她在他面前相信任何物象意念她都能用詞語形容盡致。
誰也不會荒唐到以為張愛玲的才情要依賴胡蘭成的愛情和贊美才得以維持不墜,但這段熱戀帶來的歡悅使她更加才氣煥發(fā),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如此男歡女愛,一個以為得了紅顏知己,一個以為得了閨中良伴,其樂融融,不似人間。胡蘭成似乎在一個絕妙好詞中找到了對這驚喜、歡然之情的最佳表述——“欲仙欲死”。
但是他們畢竟是凡人凡胎,身在紅塵。作為一個女人,她不能不面對胡已有妻室這一事實。在胡蘭成、他的妻子、張愛玲之間,胡以他一貫的名士派作風處之泰然,若無其事,其妻是不能忍受,張的處境卻是最為尷尬。胡曾問起她對婚姻的態(tài)度,她答不去多想,等到要結(jié)婚的時候就結(jié)婚,也不挑三揀四。但那是過去,現(xiàn)在她是在戀愛,當然有別樣的期待。
有一次她不無幽怨地對胡蘭成說:“你說沒有離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傷感了?!彼蚕氲交橐?,在信中寫道:“我想過,你將來就只是在我這里來來去去亦可以?!焙钟性S多女友,乃至于挾妓游玩,張也表示大度,不會吃醋,倒愿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他。愿天下女子都喜歡他是真,但愛情是排他的,過了界她豈能無動于衷?后來她與炎櫻在《雙聲》中就說起過,在男女關(guān)系上,她免不了妒忌之心。
張愛玲的難堪之處在于她做不到胡蘭成那種無可無不可,一場游戲一場夢的灑然,她還是企望世人幸福安穩(wěn)的婚戀,但是以她高傲的心性,以她的矜持要強,她再不會去勉強胡蘭成,那樣即使如了她的愿,她也會感到是委曲求全,如此又何談“飛揚”,何談“放恣”、生之浪漫?矛盾之中,她只能以對當下的忘情擋開種種不快的念頭。胡蘭成把張的態(tài)度全解作她的不同凡俗,大贊她的“慷慨”——他樂得接受這樣的解釋,這樣他便無需負責,無需歉然,保持他脫略不羈的一貫作風。
胡的妻子不堪忍受了,終而提出離婚。胡蘭成在回憶錄中對離婚的原委過程含糊其辭,只寫他與張愛玲“都少曾想到結(jié)婚,但是英娣竟與我離異”,倒像是實際上已被他拋棄的妻子的態(tài)度不可思議。不管怎么說,胡蘭成的離異使二人的關(guān)系不可能維持現(xiàn)狀了——他們從戀愛走向婚姻。二人由“少曾想到婚姻”轉(zhuǎn)為議婚嫁,當然是因為沒有了那個障礙。但是如果他們都不以結(jié)婚為意,他們也可以維持現(xiàn)狀。二人中顯然張愛玲更希望結(jié)婚。胡蘭成說:“有志氣的男人對于結(jié)婚不結(jié)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卻不能如此。”相戀大半年之后,他們結(jié)婚了。胡蘭成擔心日后時局變動張會因這樁婚姻受連累,沒有舉行儀式,只寫婚書為定: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jié)為夫婦,愿使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前兩句是張愛玲寫的,后兩句則是胡蘭成所撰,旁邊寫炎櫻為媒證。
這是1944年,再過一年日本人就要投降,在此情勢下,他們結(jié)婚時會作如何感想?張愛玲真敢存有天長地久的心念?假如是這樣,時間也很快就會告訴她,那是枉然。
塵埃里的花凋落了
張愛玲更需要的是一個心理上的家,一種安穩(wěn)的、有依靠的感覺。結(jié)婚后他們的生活并無多大改變,依然維持著原先的情形。胡蘭成知道張愛玲喜歡上海,離不開上海,而且也習慣了與姑姑一起住公寓的生活方式,也就尊她之意,他雖大部分時間在南京,后又去武漢,但從未想到過要搬動張愛玲隨他一道。他還是每回上海就去她那里盤桓,她只到胡蘭成在美麗園的家去過幾次,只住得一個晚上。在張的房間里,二人一起讀詩品畫,談笑風生,間或也一同逛街漫步,用胡蘭成的話說,他們是“同住同修,同緣同相,同見同知”。銀錢上他們也未合伙,張愛玲的書很是暢銷,稿費比別人高,用不著胡來養(yǎng)她。所以二人婚后的生活竟像是仍在戀愛當中。
但是感覺上到底不同了。在張愛玲的字典里,“丈夫”與“知音”、“同志”不是可以畫等號的,它須給她帶來保護、寵愛。她因自己能自食其力而自豪,可她不拒絕丈夫的錢,她曾說過:“用別人的錢,即使是父母的遺產(chǎn),也不如用自己賺來的錢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墒怯谜煞虻腻X,如果愛她的話,那卻是一種快樂,愿意想自己是吃他的飯,穿他的衣服?!焙m成給過她一點錢,她自出心裁設(shè)計了樣式,用來做了件寬寬大大的皮襖,穿在身上,心里歡喜,因為世上都是丈夫給妻子錢用,她也不放棄這“女人的傳統(tǒng)權(quán)利”。她還要別的,她希望討丈夫的歡心,扮演好妻子的角色。時局于她是耳旁風、身外事,但她也高高興興陪著胡蘭成去出席時事座談會,因為夫妻一同出入給她一種一家人、得了依靠的滿足。
座談會上她只顧孜孜地看著胡蘭成,那些關(guān)于時局的議論仿佛是遙遠的、不相干的聲音,那天正開會時便有盟軍的飛機來襲,警報響起,隨即聽見炸彈的爆炸聲,但她沒有日軍轟炸香港時的驚恐,仿佛有一種新的安全感。胡曾對她憂念將臨的大禍,說他雖逃得過此劫,頭兩年卻要躲起來,改名更姓,張愛玲只說道:“那時你變姓名,可叫張牽,又或叫張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牽你招你。”仍是一味的兒女情長。身外事管不了,她也不管,她且仍然是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這“存在”便是患難夫妻中妻子忠貞不貳的形象。
胡蘭成卻清楚地知道時局的變動意味著什么,日本人大勢已去,等待著汪偽政權(quán)的也只有樹倒猢猻散的命運。他很明白這一點,而且他自負盡知天下事,常持異端之論,好似張佩綸一類所謂“清流”的,又與日軍中一些反對東條英機,主張對中國罷兵的官佐過從甚密,此時便發(fā)表了許多鼓吹日本撤兵的文章,當然,如果日本能體面地撤兵,他也較有出路。但是此論調(diào)在日本,在南京政府均不成氣候。胡蘭成更感大難將至,也曾同張愛玲說起。張愛玲想起漢樂府有“來日大難,口燥唇干,今日相樂,皆當歡喜”的詩句,說道:“這口燥唇干好像是你對他們說了又說,他們總還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逼鋵嵥睦镉终娑?,她對“大難”并無切身的感受,單知憐取眼前人,在她自造的封閉小世界里,她仍然有不盡的喜意。
也許是與張愛玲在一起引發(fā)了對文學的興趣,加上此時已是在野之人,胡蘭成辦了一份偏重文藝性的雜志《苦竹》。張愛玲當然是要助他一臂之力的,《苦竹》上有她三篇作品,《自己的文章》已如前述,《桂花蒸阿小悲秋》、《談音樂》則在她的小說、散文中當數(shù)上乘之作——她是把用心之作留給了《苦竹》。相當長的時間里,張的小說似乎都是由《雜志》包辦的,或者好稿先給它。眼下她卻藏起《桂花蒸阿小悲秋》,與登該小說的那期《苦竹》同時出版的《雜志》只得到一篇無甚精彩的《殷寶滟送花樓會》,也見得遠近親疏不同了。張又拉了炎櫻來助陣(雜志的封面就出自她手),炎櫻的文章都需她來翻譯,所以她等于每期都要出兩三份工。能夠“幫夫”她當然是歡喜的,只是《苦竹》僅出了四期,而從第三期已經(jīng)沒有張愛玲的文章了。其中原委不得而知,但從所登文章的內(nèi)容判斷,很可能是刊物的性質(zhì)由文藝轉(zhuǎn)向了時政。全份的《苦竹》很難找到,不過唐文標《張愛玲研究》一書中列出了《苦竹》各期的目錄,從中不難看出該雜志的方向轉(zhuǎn)換。
胡蘭成畢竟是“有志氣的男人”,最熱衷的到底還是政治。事實上在辦《苦竹》的同時他已經(jīng)謀劃準備著東山再起了:他的日本朋友池田篤紀想讓他能有一塊自己的地盤,為他活動,由他到湖北接受《大楚報》,并創(chuàng)辦一個政治軍事學校,實際上是去掌握湖北的實權(quán),且幻想日后搞所謂大楚國。
11月,胡蘭成到了武漢。他在報社上班,卻是與同僚都住在漢陽醫(yī)院。醫(yī)院里有六七個女護士,胡這一干人家室不在身邊,時生綺念,見了不免評頭論足,都覺土里土氣,不及北平、上海那種淑女或前進女性吸引人,其中唯有一位周小姐,眾人覺得還過得去。這位周小姐名叫周訓德,是位見習護士,年方十七歲。胡蘭成每日下了班就到病房里在護士堆里說笑廝混,很快心猿意馬,對周小姐做起桃色夢。他使周小姐陷入情網(wǎng),最后委身于他。雖是時局就要大變,他也還有閑心沉醉溫柔鄉(xiāng)里。小周得空時來他房中,他便教她讀唐詩,張愛玲在《銀宮就學記》里譏刺中國讀書人老來喜教姨太太讀書的嗜好,胡蘭成似乎是在提前享這“紅袖添香”的艷福。他要小周送他照片,又讓她題字,小周題的便是他教她的隋樂府:“春江水沈沈,上有雙竹林,竹葉壞水色,郎亦壞人心?!彼麑@似嗔似喜之語喜之不勝。他仰慕張愛玲的“橫絕四?!?,又喜歡周小姐的本色天真,一樹一菩提,一花一世界,各種美都能領(lǐng)略,他不無沾沾。
他自稱曾經(jīng)“憬然思省”:這么做對張愛玲是否不應(yīng)該?“但是思省了一大通,仍是既不肯認錯,又不能自圓其說”,他有絕妙的解釋:男女相悅婚配之事,“乃天意當然也”,天命難違,他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到了年底,他已經(jīng)在要求周小姐嫁給他了——當初與張愛玲好,他也沒有這般主動。他此時的情形與那時是一樣的,不同處只是在周小姐面前他有更多的優(yōu)越感,甚至可以以恩人自居(周小姐的母親聽她說起胡蘭成,就囑她要知報恩),因此他可以在小周已知他有妻室的情況下仍然面不改色地大談婚事,而一嫁一娶事實上是將她擺在了妾的位置上。在胡蘭成,做恩人有時候還比找良伴來得更愜意,而周小姐后來果然竟也默然應(yīng)了這樁婚事。
次年3月,胡蘭成回到上海,與張愛玲相伴廝守了一個多月。一般人對婚外私情、第三者之類皆要隱瞞,胡蘭成偏是喜歡表演他的堂皇正大,找得到好托詞,且又沾沾自喜,把他同小周之間的事告訴了張愛玲。張愛玲聽了聳然動容,面帶幽怨惆悵之色,但也不說什么。她對胡說起有個外國人向她姑姑致意,希望同張愛玲發(fā)生關(guān)系,每月可貼一點小錢。她說此事沒有一點反感之意,胡蘭成聽了就不快。假如這不快是沖著張的態(tài)度來,那也許正是她希望看到的——她受傷的情感多少可得到一點平衡。她說出此事當然是因為覺得不必避這個嫌,但也未嘗不是擺出高姿態(tài),表示自己對胡與周小姐的私情不往心里去。
胡蘭成說張愛玲“糊涂得不知道妒忌”,事實上她卻不可能不介意。湊巧的是,這個月出版的那期《天地》上有她的一篇《雙聲》,記她和炎櫻的對談,其中正說到了妒嫉:“隨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說聲好,聽著總有點難過,不能每一趟都發(fā)脾氣。而且發(fā)慣了脾氣,他什么都不對你說了,就說不相干的,也存著戒心,弄得沒有可談的了。我想還是忍著的好。脾氣是越縱容脾氣越大。忍忍就好了?!币簿褪沁@一回,她同炎櫻以極理性、現(xiàn)實的態(tài)度談到多妻主義:理論上她甚至可以贊成多妻主義,只是心理上她是無法接受的。她又說道:“如果另外的一個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們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結(jié)果也許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發(fā)現(xiàn)一些好處,使得你自己喜歡她。是有那樣的心理的。當然,喜歡了之后,只有更敵視?!睆垚哿崾欠褚灿小澳菢拥男睦怼?她此時是不是也在忍?或者是要維護她的高傲自尊,或者是不愿毀了相聚的短暫時光,總之她沒有追究,至少在表面上,兩人還是一如既往。
5月,胡蘭成又回到漢陽,下了飛機,他覺得“真是歸來了”,離開張愛玲他并無愁緒,顯然他更是視這邊為他的家了。自此后他便不再叫周小姐“小周”,而喚她“訓德”,或是一處逗樂調(diào)笑,或是讓她服侍,江邊漫步,湖上蕩槳,儼然已是夫主的派頭,而且周圍的人也已盡知二人的關(guān)系。他與周小姐談婚事,卻不行結(jié)婚儀式,理由極是冠冕堂皇:“我因為與愛玲亦且尚未舉行儀式,與小周不可越先?!钡顾扑褜⒁黄抟绘母窬职才哦恕V皇撬紶栆矔械健按耸缕鋵嶋y安排”,然而也還是他一貫的灑脫,聽其“自然”。
他的大限到了。8月15日日本天皇頒布降詔書,胡蘭成在街上聽到廣播,驚出了一身大汗。但他不甘束手待斃,積極活動策劃,與二十九軍軍長鄒平凡宣布武漢獨立,擁兵數(shù)萬,拒絕重慶方面的接收,還曾打算成立武漢軍政府。此時國民黨方面要他歸順,送來委任狀,中共將領(lǐng)李先念也曾遣人奉勸他棄暗投明。胡蘭成擔心投過去無出路,兩邊均未答應(yīng)。他自負料事必中,以為他還可以有所作為,但是大勢已去,不幾天他手下的人馬便已分崩離析,大都歸順了重慶,武漢“獨立”了十三天,直似一場鬧劇,胡蘭成見勢不妙,扮成日本傷兵,乘一艘日本傷兵船逃離了武漢。
他由武漢到南京,由南京到上海,一直在日本人的安排下東躲西藏。此時全國都已開始搜捕漢奸,他在上海難以藏身,又潛逃至杭州、溫州一帶,化名張嘉儀,隱匿不出。逃離上海前,他曾到張愛玲處住了一宿。胡蘭成與周小姐分手時千叮嚀萬囑咐,依依不舍,自傳中對此也是不惜筆墨,而此次與張愛玲分別的情形,自傳中只字未提,只含混地寫道:“唯對愛玲我稍覺不安,幾乎要慚愧,她是平時亦使我驚……我當然是個蠻橫無理的人,愈是對愛玲如此。”是胡蘭成逃亡途中,驚魂未定,一反常態(tài),對張愛玲惡語相向,還是張愛玲覺察到他對自己的態(tài)度大不如前,因此不肯假以顏色?否則素來自以為是、大言不慚的胡蘭成何以會有內(nèi)疚愧悔之意?反正胡的話是不知所云,也無從索解。
張、胡二人匆匆一別,直到第二年(1946)2月才又聚首。這一次是張愛玲由上海千里迢迢來溫州尋夫。胡蘭成逃離上海時惶惶如喪家之犬,根本不知最終會逃到何地,也未留下地址。他換過好幾個地方,終覺難以藏身,最后總算在溫州落下腳來,但他還是未與張通消息。張愛玲是從他的一個密友處打聽到他的下落,自己一路尋來的。過去二人也常是身處兩地,胡在武漢時更是一別數(shù)月,但如今胡身在難中,生死難料,而且還有因小周出現(xiàn)二人感情上存下的芥蒂,因此張愛玲盼相見的心情格外急切,一路上想著念著的都是丈夫:“我從諸暨麗水來,路上想著這是你走過的,及在船上望得見溫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這溫州城就含有珠寶在放光?!彼苍S還想象過患難中相逢會是何種情形,只是任是怎樣富于想象力她也不會想到,胡蘭成身邊已然又有了一個女人。
這女人名叫范秀美。胡蘭成出亡,一開始是避在杭州鄉(xiāng)下的斯家,斯家是大戶人家,范秀美便是斯家的姨太太,十八歲即守寡,后讀蠶桑學校,年紀比胡大一歲。胡在那一帶藏身不住,即是由她不避嫌疑,自告奮勇送他到溫州去隱匿。一路上胡問這問那,時相撩撥,而范守寡多年,也有意思,二人未及到溫州就做了夫妻,張愛玲來到時,胡已在范的娘家安頓下一些時候,稱其母為外婆了。
張的出現(xiàn)大出胡蘭成的意料,他“一驚,心里即刻不喜,甚至沒有感激”,幾乎要粗聲粗氣地罵她回去。他的解釋是,他是男人,“不欲拖累妻子”,但真正的原因卻是他已將張愛玲視為多余。他與范秀美結(jié)合原就存著利用之意,為的是成了夫妻他的身份多一重掩護,而范又是出身卑微,很會理家過苦日子,自能把他服侍照顧得妥妥帖帖。反觀張愛玲,當初她談藝論文讓他興奮,一言一動不同凡俗,令他心醉神迷,她的家世、才華也令他可以向外人炫耀,而憑他眼下的處境,這一切不折不扣,皆成為奢侈。他過去愛她并不摻假,但至少是暫時,她于他是無“需”可取,他寧愿她不來攪他的局,安安生生待在上海,他這邊則可以對了范秀美大談她的才華蓋世、小周的天真喜人,心里逸逸當當,仿佛身擁數(shù)美,艷福不淺。
張愛玲到溫州后住在城中公園旁邊的一家旅館,胡蘭成怕警察查夜,不敢留宿,只每天白天去陪她。胡未將他與范的事以實相告,二人表面上好像又回到了昔日在一起的那種生活,一同在城里走街串巷,逛道觀,逛店鋪,一路議論來去;又聽張愛玲說舊約,品評西洋文學,有時也并枕躺在床上四目相對地說話。胡蘭成聽張的議論,復又感到她的靈機妙悟,自己終不可及,但又感與他落難的“此情此景”,終是不切題,有時不免心神不屬。他來旅館偶或又是同范秀美一道,留下他與張二人在房里時,常是各懷心事,生分到如同賓客相待。
胡蘭成雖然不明說,張愛玲對范秀美的身份不可能沒有猜疑,只是以她的矜持,以她的愿望,她都不肯問出口,猜疑愈是揮之不去,她反愈是勉強自己發(fā)現(xiàn)對方的好處,她就曾對胡蘭成說范生得美,又替她畫像。但她想不求甚解也辦不到了。一日清晨她同胡蘭成在旅館里說話,胡覺腹痛,卻未吭聲,后范秀美來到,胡一見就向她訴說身上不舒服。張愛玲當下滿心都是惆悵酸楚,因為胡顯然把她當成了局外人。她為范秀美畫像,畫到一半,好好的忽然就停筆不畫了。范走后她對胡蘭成說道:“我畫著畫著,只覺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來越像你,心里好一陣驚動,一陣難受,就再也畫不下去了,你還只管問我為何不畫下去!”
但是張愛玲更大的心事還是胡蘭成與周小姐的關(guān)系。以她的敏慧,她不難看出他對范、周二人的態(tài)度還是有別,前者青春已過,胡只是借她聊避一時,對后者卻有更多的喜愛,對她的體貼照顧還更在自己之上。胡從報上得到周小姐因與他的關(guān)系在武漢被捕,甚至聲稱要趕去出首,只求開脫她。當真如此,張愛玲將被置于何地?她也是忍了多時,最后還是忍無可忍,要向胡蘭成討一個完整的愛。她與胡蘭成攤牌,要他在自己和周小姐之間做出選擇,胡蘭成搪塞道:“我待你,天上地下,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對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話?!钡菑垚哿岵唤铀@一套玄遠之論,這一次她是萬不得已,方才下了最后的決心,她只說道:“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選擇的,我完全懂得。但這件事還是要請你選擇,說我無理也罷。”她而且頭一回作這樣的責問:“你與我結(jié)婚時,婚帖上寫現(xiàn)世安穩(wěn),你不給我安穩(wěn)?”雖是責問,卻是情急之言,她已無心再按胡蘭成的牌理出牌,細論曲直。不想占上風,也已顧不得素日的矜持,甚至強自鎮(zhèn)靜也做不到,直如溺水者在沒頂前方寸全亂的強自掙扎,心里似乎也分明覺著事情已無可挽回,此語一出,只有更糟,但還是忍不住要說,如同骨鯁在喉。胡蘭成果然不應(yīng),只含糊說世景荒荒,與小周未必有相見的一日,你不說也罷。
張愛玲對胡蘭成的態(tài)度不可能全無所料,但即使有所料,她也不愿相信,而假如胡蘭成終于應(yīng)下,她對他必也還要作其他的想法,無論怎樣,二人間的這條裂痕已是難以彌合。然而一旦成了今天這樣的局面,她便覺眼下再沒有什么是比這更難以接受的了。《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喬其喬對薇龍直言他不能答應(yīng)同她結(jié)婚,也不能答應(yīng)給她愛,只能答應(yīng)給她快樂:“這和薇龍原來的期望相差太遠了,她仿佛一連向后猛跌了十來丈遠,人有點眩暈。”張愛玲此時或者就有這種“向后猛跌”的眩暈恍惚。她心氣高傲,雖然冷眼觀世,將世間男女之情的華麗外衣盡皆剝?nèi)?,還其本來的凄涼,但她決想不到,也不肯相信這種事會應(yīng)在自己的身上。與胡蘭成的熱戀更墊高了她對婚姻的期望,誰料到她將從這期望一次又一次地“向后猛跌”。得知胡與小周有染她隱忍不言,已是退了一大步,覺察到他與小周的關(guān)系,在她又是一跌,如今她千里尋夫,總以為可以要回一分完整的感情,得到的卻是這樣的答復。每一次后退前她必以為那是不可想象的,更想不到還有更大的讓步在等著她。她又何曾想到會落到這種地步,如同自己筆下的葛薇龍、白流蘇一樣,最終處在了“怨女”的地位。也許她此時會想到自己的句子:“生命是殘酷的??吹轿覀兛s小又縮小的、怯怯的愿望,我總覺得有無限的慘傷。”當下她就懷了這樣的慘傷對胡蘭成說:“你到底是不肯。我想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br/>
張愛玲在溫州呆了二十天。臨行的前一天,她去了胡蘭成與范秀美的住處。胡蘭成依了范秀美的意思,在人前只說張愛玲是他的妹妹。他并不覺得有負于她,還又有一番自欺欺人的解釋:他待張愛玲,如同對待他自己,寧可克己,倒是要多顧顧小周和范秀美。張愛玲雖已心灰意懶,也還是情有不舍,與胡、范二人坐在房中說話,直到深夜。她知道與胡的情分是到頭了。
第二天張愛玲在雨中登船,滿懷酸楚、心事重重地離開了溫州。幾天后她從上海寄胡一信,信中道:“那天船將開時,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撐傘在船舷邊,對著滔滔黃浪,立涕泣久之?!彼篮m成逃亡中生活拮據(jù),又寄了錢去,叫他不要憂念,她不論怎樣也會節(jié)省,為他設(shè)法。
此后八九個月,二人偶或還通音信,胡蘭成均是有人去上海時帶個字條,張愛玲則信之外還不時捎些東西,有次信中還稱胡如王寶釧,雖在寒窯,過的日子亦如寶石的川流,說明她還是意有戀戀,但昔日的“放恣”、“飛揚”已如明日黃花,凋然萎謝。她與胡也就剩下一面之緣了。
胡蘭成因躲避溫州的戶口檢查,又到諸暨斯家,數(shù)月后風頭過去,他取道上海乘船返回溫州,因船是第二天開,他到張愛玲處過了一宿——倒又不怕拖累她了。此行是斯家的老四送行,待將他送走,胡蘭成轉(zhuǎn)過身來即擺出夫主派頭,責備張不會招待親友,連午飯也不知留人一留。張愛玲一直被他捧著供著,從未受過這樣的氣,而且因二人感情的糾葛心力交瘁,神經(jīng)繃得緊緊,一聽此話便立時激動起來,自衛(wèi)道:“我是招待不來人的,你本來也原諒,但我亦不以為有哪樁事是錯了。”
那天晚上胡蘭成還在大做他數(shù)美并陳的好夢,他將他與秀美的事?lián)嵳f出,又拉張愛玲看他寫的《武漢記》,這里面到處寫著小周的事。他裝癡賣傻,對張的氣苦作不解狀,說是覺得他們二人是不可能被世人妒嫉或妒嫉世人的。張愛玲當下怔得說不出話來,更不看那篇《武漢記》。胡蘭成還不知趣,想以玩笑化解沖突,在張手背上打了一下,張愛玲驚駭震怒。當晚二人分房別寢,張細想從頭,滿腹怨憤,同時也在強自振作,要斬斷情緣;胡則是“心里覺得,但仍不以為然”。
次日天尚未亮,胡蘭成起身躉到張愛玲房里,在床前俯下身去親她,張從被里伸手抱住他,忽然淚流滿面,五內(nèi)沸然只叫了一聲“蘭成”,再說不出別的話。她雖然猶有不舍,滿面愁怨之色,卻是正因心里此時已有了決斷。
胡回到溫州后二人偶或仍有書信來往,張也還是照樣寄錢接濟他的生活。抓漢奸之風漸漸過去,胡又在做“再出中原”的美夢,寫信與梁漱溟論學胡蘭成用的是化名,梁漱溟當然是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得了梁的賞識,又結(jié)識詞學名家夏承燾,更經(jīng)溫州名耆劉景晨介紹到溫州中學任教,處境轉(zhuǎn)好,他給張的信又多起來,述他的心境,又還忘不了提到有時鄰婦來燈下坐語之類。張愛玲漸已看透胡蘭成其人,更多的已是反感,有次回信中道:“我覺得要漸漸地不認識你了。”到了1947年6月,她知道胡已脫險境,終于給他寫了一封信:“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jīng)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我亦是不看的了?!?br/> 信中的“小吉”是小劫的隱語。張愛玲等到胡已過難關(guān)之后再來同他攤牌,同她不管胡的身份與他熱戀一樣,皆因她有一套自己的價值標準和做人的道理。張愛玲對朋友說的一番看似不相干的話或可使我們對她在已經(jīng)對胡失望之后仍在生活上盡妻子之責的舉措有所幫助:“一個人在戀愛的時候最能表現(xiàn)出天性中崇高的品質(zhì)。這就是愛情小說為什么永遠受人歡迎——不論古今中外都一樣。”這封信里還附了30萬元,那是她新近寫電影劇本得的稿費,胡亡命兩年,均是張寄錢去,分手在即,她也還是如此。這也是她處世的態(tài)度,必要求個恩怨分明,她在此時以這種方式與他決絕,可以無遺憾,無愧怍,愛既消失,則唯存義務(wù),義務(wù)既盡,再無人欠我,她可以有徹底的解脫。
張愛玲畢竟是張愛玲。她曾描述高更畫作《永遠不再》中那個“想必曾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實戀愛過”的女人,拿她與現(xiàn)世里的女人作比照:“在我們的社會里,年紀大一點的女人,如果與情愛無緣了還要想到愛,一定要碰到無數(shù)小小的不如意,齷齪的刺惱,把自尊心弄得千瘡百孔,她這里的卻是沒有一點渣滓的悲哀,因為是心平氣和的,那木木的臉上還帶著點不相干的微笑?!彼幢匾涯茏龅健靶钠綒夂汀?,但她決意要揮去“齷齪的刺惱”;她可以妥協(xié),可以委曲求全,但到最后關(guān)頭決不肯孤注一擲,拿自己的自尊心去做抵押;她筆下盡是些不徹底的人物,“明知掙扎無益,便不掙扎了。執(zhí)著也是徒然,便舍棄了”(傅雷語),她自己甚至也落到了與薇龍、流蘇相去無幾的境地,但是她斷不肯逆來順受,與流蘇、薇龍們?yōu)槲?。她有她的尊嚴,不會允許自己看不起自己。
用胡蘭成的話說,張愛玲是“亮烈難犯”的。去意徘徊之時哀怨?jié)M腹,真正下了決斷之后則果決干脆,義無反顧。胡接到那封信后情知事情不妙,也知張說得出便做得到,去信必是不復,便影影綽綽、花花哨哨寫了一封信給炎櫻,托她代為陳辭。炎櫻漢字識不了幾個,他當然還是存了僥幸之心,指望張看到,張果然不回信。又過一年,祖國大陸已遍插五星紅旗,梁漱溟在北京籌建文化比較研究所,邀胡去做副手(當然是還不知道胡的真實身份),胡即動身北上,啟程到半途又覺苗頭不對,遂改變主意經(jīng)香港去了日本。此行經(jīng)過上海,胡蘭成對張愛玲還是不能忘懷,“幾次三番思想,想去又不想去”,他自言“明知”張愛玲未必肯見他,也明白二人的一段姻緣已是覆水難收,只是“為了一種世俗的禮儀”,最后還是登上了那幢公寓的六樓。出來應(yīng)門的是一陌生女人——張愛玲已搬走多時了。
張愛玲與胡蘭成的一段姻緣是亂世之戀,二人的相逢、聚散也是偶然又偶然。十七歲時她就曾寫:“最恨一個有天才的女子忽然結(jié)了婚?!彪y道真是一語成讖?
但是還有后話。
50年代初,與胡交往最密的日本人池田篤紀去香港,胡知張愛玲已離開祖國大陸到了香港,即囑池田去看她,池田赴港后往訪未遇。半年后胡收到張愛玲的明信片,沒有抬頭,也不署名,只寫:“手邊如有《戰(zhàn)難和亦不易》、《文明與傳統(tǒng)》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shù)月作參考?”后寫她在美國的地址與姓名。胡蘭成此時又已經(jīng)同流氓、漢奸吳四寶的遺孀佘愛珍結(jié)了婚,見張來信索書,得意非凡,因為他一直以為自己及不得張愛玲,前時香港小報曾提到有人問張對《山河歲月》的評價,張不置一詞,而今居然來信索書。胡回了信,信中還附了新近的照片。及胡的自傳《今生今世》上卷出版,他當即寄去,后又寫信,信中他又自作多情,竟有撩撥之語,張愛玲一概不回,最后才寫一短箋斷他的念:
蘭成: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我在這里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
愛玲
她是不肯稍假辭色,連通信的可能也予杜絕,既無傷往之情,也無怨憤之意,恩怨已了,心胸湛然,借書也只是借書罷了。
但這真正是后話了。
以上文章選自《張愛玲傳》,作者余斌,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