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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的故事

2011-12-29 00:00:00董立勃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1年5期


  上篇
  
  我娘的妹妹,我喊她小姨。小姨比我娘小四歲,可做的事比我娘大。我娘和我爸去到鄉(xiāng)里辦結(jié)婚登記手續(xù)那天,小姨也到了鄉(xiāng)上,小姨到鄉(xiāng)上是報名參軍到新疆去。那時我還在爹娘的夢想里,沒有機會看見小姨戴著大紅花穿過夾道歡送人群的好不風光的場景。在真的看見小姨以前,我先看見的是小姨的照片。照片是在新疆拍的,穿的是軍裝,戴著一頂無檐帽,上面綴了一顆五角星。照片是寄給姥姥的,我是在娘回娘家時,躺在娘的懷里看見的。也是從這時起,我把小姨當作一個了不起的女人了。大約是看過照片半年后,小姨回來了,小姨到了我家,這時的我已是滿地跑了,小姨見了我后,還是親熱地把我抱在懷里。她是抱著我給我的娘和爹做動員工作的。她說她這次回來其實主要不是為了探親,而是帶著組織上的任務回來的,這任務就是給生產(chǎn)兵團從內(nèi)地帶些人回去,那里實在是太缺勞動力了。爹和娘正為苦日子犯愁,哪有不點頭的。小姨馬上就給了些路費,還說不用帶什么,到了那邊穿的用的組織上會給發(fā)的。這是一九五八年,農(nóng)村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難過,都想往外跑,可村里搞大躍進,大煉鋼鐵,也要青壯勞力。怕人跑,村子夜里還派了民兵站崗。我一家,在小姨的安排下,趁著一天黑夜下雨,才溜出了村。沒有小姨,我一家是不可能到新疆的。村里當時好多人想來,可他們沒有小姨這樣的親戚,他們來不了。我爹娘的檔案里,有一欄要填如何來疆,他們只能填接家二個字。也就是說,我一家是作為小姨的家屬接到新疆的。大約是這個原因,小姨在我家里面,開口和我的爹娘說話,一點兒也不像是個當妹妹的,那口氣,倒像她是當姐姐的。
  和小姨在同一個農(nóng)場。離得不遠,可見面的機會不多,一個農(nóng)場十幾萬畝地,幾千人撒進去,就像天快亮時的星星,睜大了眼睛也找不到幾個。不在一個連隊,是極難碰面的。星期天幾乎是沒有,忙起來,幾個月不休息,誰也不發(fā)牢騷。我有時問娘,小姨咋還不來?我老是惦記著小姨,可小姨好像并不把我放在心上。好不容易來一次,也不多理會兒我,頂多是親一下我的臉,從口袋里摸出幾粒水果糖,塞到我手里,就馬上和娘坐到一起說話了。有時她們說著說著,還看看我,一臉不想讓我聽的樣子。小姨說,這孩子長大了,娘說,大啥,屁事不懂。不過娘還是讓我到外面玩一會兒。好像我在屋子里,礙著她們什么事了,非要趕走我似的。爹正好扛著砍土鏝要去地里澆水,我要跟爹去,爹不帶我,說他要到半夜才下班的。
  站到門外面的我,心里面有些不高興,這時一群比我大一點的孩子從門口經(jīng)過,我就跟了上去,沒有想到這些孩子嫌我小,不讓跟,還舉著拳頭說,我要是再跟著他們,就要揍我。我站下了,心里的火氣也更大了。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沒有你們,我一樣可以玩。我站下朝四周看了看,看到了不遠處的大沙丘。我決定到那里面去看看。我不是頭一次看到它們,也不止一次地問過爹娘那里面有什么,爹娘總是懶得回答我,對一個六歲的孩子的提問,誰會認真地當回事去回答呢。
  我朝不遠處的大沙丘走了過去。遠看是一個大沙丘,走近了,才看到是一片大沙丘,看不到邊。沙丘是圓的,是鼓起來的,還光滑得沒有坑沒洼,樣子讓我一下子想起娘胸前的奶子,引著我去親近它們,我一下子撲倒在沙丘上,曬了大半天的沙丘暖烘烘的,我把手伸進沙子里,細細的沙子又像水,流過我的手背手心,弄得我癢庠的想笑。好玩的是溜沙,坐在沙丘的頂上,放松四肢,把鞋子脫掉,身子向后一仰,刷地一下隨著一道沙浪,落到了兩個沙丘之間的谷底。閉上眼睛,就好像在飛。我得意地忘我在這個游戲里,從一個沙丘滑到另一個沙丘。沙丘上也生長植物,一種灌木,到處都是,葉子不是扁圓的,而是棒針形狀,這是為了抵抗烈日暴曬的一種姿勢。我知道它的名字叫索索,家里冬天取暖,燒的全是它。我盯住了一簇索索,可我對這植物本身沒有興趣,吸引了我目光的是密密枝葉間的一個鳥窩。我湊近了,想看仔細些,沒有想到一只鳥從里面飛了出來,把我嚇了一跳,可那鳥兒,就在我身邊五米遠的地方落了下來。再一看,是只云雀,嘴口處還有嫩黃沒褪去,是一只還沒有完全離窩的小鳥。我悄悄走近了它,剛伸出手來,要去捉它,它卻一下子又飛了起來,又飛了五米左右,落了下來;我又向前去捉,小鳥又是在我伸手的一剎那,飛開了,還是飛到不遠處落了下來。這更說明了它是只小鳥,飛不遠也飛不高。我想要捉住它的信心也隨之增大了??蛇@只小鳥并不笨,總是在我眼看要捉住它的時候逃開了。于是這就成了在我看來是個馬上可以結(jié)束的游戲,但卻總是不能結(jié)束。直到我發(fā)現(xiàn),這個依舊離我五米遠的小云雀,似乎是有些模糊了。我揉了揉眼睛,還是有些看不清楚。這時我才抬起頭來,注意到天邊的太陽沒有了。我不再去看那只鳥了,我直起了身子,想看看家在哪里。可我看到的只是一座連著一座的沙丘,全是一個樣子。我只好去找我踩出的腳印,可沙子像水,留下的痕跡一會兒就被抹平了。再說,天一黑下來,能找見的,也看不見了。我迷路了,回不了家了。我坐在沙丘上,張開大嘴哭了起來,剛哭了兩聲,又憋住了。我記起了娘在床上的油燈下講的狼的故事,小孩子不能哭,一哭狼就聽到了,就跑來了。我這時好像看見了不遠處就有一只狼,在找東西吃。我想這一下我是完了,不被狼吃了,回到家也得讓爹娘打個半死。
  天黑了,還不見我回來,娘和小姨到門外喊了幾聲,沒有回應。兩個人著急了,把找的范圍擴大到了整個連隊。還是找不到。幸好問到了那幾個不要我跟著的大些的孩子,他們說我好像往沙漠那邊去了。娘一聽這話,眼淚刷地流了下來。那個地方,這些年總有人走了進去,沒有能夠走出來。小姨看了娘一眼,說,姐,你回家等著,我去把他找回來。說完,小姨就走進了連隊的大房子,里面住的都是沒有成家的單身漢。小姨再走出來時,后面跟了一群五大三粗的漢子,其中一個還是瘸子,走路是一拐一拐的。小姨說,老于同志,你就不要去了吧。瘸腿的老于一揮手說,我沒事,走吧,找孩子要緊。小姨領了一群男人到了沙丘上,天黑黑的,看是看不見的,只有喊了,于是一塊兒喊起了我的名字。聲音也像波浪,在越過了一片沙丘后,就不斷地弱了下去,到了我耳朵跟前時,就沒了音了。喊了一陣,沒有回應。小姨說,點一堆火。遍地是柴火,抽煙的男人隨時帶著火,一會兒工夫,一堆大火燒了起來。火在沙漠的空曠里面,活像個小太陽。
  我看到了火,我跑向了火,在跑的過程中,我聽到了小姨的聲音。我撲到了小姨的懷里,從來沒有覺得小姨是這樣的親,小姨的懷里是這樣的暖和。我不知道這時四周的漢子們是怎么樣的羨慕我。往回走的路上,李瘸子還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說,你這小子,真他娘的有福氣。小姨問,什么福氣?李瘸子嗨嗨一笑,說有你這樣一個小姨啊。
   到了連隊,小姨對一群男人說,謝謝你們了。還和他們挨個握了手,把那些男人高興得不行,全說以后有什么事,打個招呼就行了。不知道這一握手,在幾個男人的身上種下了相思,至少李瘸子是一夜沒有睡好,不時地把一只手拿出來放在鼻子下面嗅嗅。
  小姨二十三了,還是一個人過,沒有結(jié)婚。這個年紀,在當時還是獨身是不多見的。小姨到家里來一次,娘就要對小姨嘮叨這個事。小姨說,不是她不想結(jié)婚,是她真的沒有看見讓自己滿意的人。還給娘說,結(jié)婚這個事,對女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老一輩人都說,男怕干錯行,女怕嫁錯郎。你說,咱們這些人,還能圖個啥,不就圖個有個可心的人一塊過日子。娘說,那這么大個農(nóng)場,你就沒有個看上的?小姨說,有啊。娘說,那你就找啊,不會是人家不愿意吧。小姨說,姐,我這樣的,不會有人家不愿意的事吧。娘聽糊涂了,說,那是咋回事?小姨嘆了一口氣說,我看上的,都結(jié)婚了。娘說,你是不是還老惦記著那個四只眼。小姨不吭聲了。在老家時,快解放,家里住過一個班的解放軍,其中一個戴眼鏡的,是文化教員,組織村里的青年學習認字。小姨也參加了,人家是只能上課時學,小姨卻是下了課還能繼續(xù)學,眼鏡就住在她家里。學著學著,小姨的眼睛就不只是光看黑板上的字,而是還要悄悄地瞅幾眼那兩只玻璃鏡片。晚上好晚了,還纏著給她補習文化。要不是只住了一個星期,隊伍就開走了,兩人非要鬧出點事不可。就這,小姨躲在屋里面哭了一天,兩只眼睛哭得像是熟透了的桃子。別以為小姨跑去當兵是有多高的覺悟,她想的是沒準當了兵,能碰上那個文化教員。穿了軍裝到農(nóng)場一看,文化教員倒是有,只是不戴眼鏡。小姨也沒有死心眼到非要找一個戴眼鏡的,她只是想找一個有文化的。年輕人嘛,誰能沒有個自己的理想??墒菦]有人了解她的心思,一到農(nóng)場就不斷地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全是當過兵的,在戰(zhàn)爭中動過真的刀槍的,個人經(jīng)歷無一例外都是一部了不起的英雄史,只是無一例外的都是大老粗,讓小姨覺得和村子里的男人沒有什么兩樣。和小姨一塊來的女子一個個光榮地嫁給了光榮的他們,只有小姨是見一個吹一個,組織上出面幫她提高覺悟也不行。用小姨的話說,總是動不了那樣的感情。時間長了,有了小姨缺少革命階級感情的說法,本來是要吸收小姨入黨的,就是因為這個事,黨支部討論就沒有通過。小姨倒是不在乎這個,她想的還是找個稱心如意的丈夫。沒有人介紹,她就自己找上了門。到連隊部讓文教幫忙寫封信,看見文教有臟衣服沒有洗,就順手幫助給洗了。到了誰也能看出她是對文教有那個意思的一天,她打算和他把話挑明了,去文教屋子的路上,把要說的話在心里先說了一遍,可是把門一推開,她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不是害羞了,膽子小了,是她看到在床上坐著一位比她一點兒也不差的姑娘。文教給她介紹說,這是他的未婚妻,在師部醫(yī)院當護士。小姨差一點沒暈過去。回到自己屋里,發(fā)半天呆,但是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只是在娘面前嘆了口氣,說,她看上的,和別人結(jié)婚了。
  
  李瘸子瘸的是一條左腿,膝蓋處有點打不過彎,走路時一個肩高,一個肩低,沒有別人走得快,也沒有別人走得好看??衫钊匙訌臎]有不如別人的想法。不是他不明白自己是個有明顯的生理缺陷的人,是他想到了他的這條腿瘸的和別人不一樣,當然這種不一樣是從他的腿上看不出來的。這是要看到他的瘸腿以后,聽他說了后才會明白不一樣的地方在哪里。這個地方的男女老少沒有人不知道關于他的瘸腿的故事。不是大家愛打聽,是李瘸子這個人喜歡說給人聽。他不怕別人看到他瘸,他怕的是別人不知道他是怎么瘸的。的確也是這樣的,當你知道了李瘸子的腿是朝鮮戰(zhàn)場上被美國鬼子的炮彈炸瘸的,誰又有什么理由不對這條瘸腿產(chǎn)生敬意呢。原來李瘸子不是平常的殘疾人,他是一個英雄,再過幾年我要在語文書上讀到的一篇課文,是一篇轟動全國的散文,標題叫《誰是最可愛的人》,歌頌的就是和李瘸子同樣經(jīng)歷的人。正是這樣的原因,李瘸子就有了和別人不一樣的權利和一樣的權利。不一樣是農(nóng)場的重體力活他是從來不想干就可以不干的,烈日當頭的大戈壁灘上,別人汗水落在沙土地上滋滋地化作了煙霧般的蒸汽,他可以蹲在樹的涼陰里悠閑地抽煙。再要是高興了,干脆扛上槍到野地里打獵去。別看不順眼,人家是為了保家衛(wèi)國瘸了腿的人,一點活不干,白養(yǎng)著也是應該的??墒窃诹硪环矫胬钊匙佑謭詻Q地要和別人享有同樣的權利。比如說,兵團從內(nèi)地接了一批女兵,解決老兵們的婚姻問題。組織上頭一批就考慮到了李瘸子,同時也考慮到了他的腿是瘸的,怕女同志的工作不好做,就選了一個臉上有幾顆麻點的。沒有想到人家姑娘沒有嫌他腿瘸,他倒看不了人家臉上的麻子了。死活不要這個媳婦,還大鬧了一場,差一點把槍指到了連長指導員的頭上。說是干部們是看他腿瘸,故意欺負他。他要到兵團司令部告他們?nèi)?。他認為他是對國家有功勞的人,農(nóng)場應該是把長得好看的女人送給他當老婆的,不能說他的腿瘸了,就要讓他降低這方面的標準,這是他萬萬不能答應的。于是他又不客氣地回絕了幾門親事,原因全是一個,嫌女方長得不能入他的眼,他也看上過幾個,可人家要么是已經(jīng)有了對象,要么是看他走路的樣子,不愿意跟他好。結(jié)果是好多和他一樣大的人都成了家,他還是個單身漢。他不能不著急,可他還是不肯放寬條件,用他的話說,這是一輩子的大事,不能有半點的馬虎。不能說李瘸子的想法有錯,日日夜夜廝守在一起的人,要是看著都不能順眼,是夠讓人惱火的??梢哉f這些日子李瘸子的主要心思用在了這個方面。早聽說我有個小姨長得是全農(nóng)場數(shù)得上的,一見果然是和聽說的一樣,本來像去沙漠里找迷路的我這樣的事,他是不會去的,可是是我小姨來喊了,傻瓜才會錯過這樣的機會呢。別說,還真的去對了,和她握了手,只握了那么一下,于瘸子就像是喝了一瓶老白干,醉了好些天。才光握了一下手啊,要是能和她……李瘸子想著想著,就在房子里呆不住了,提上槍去了戈壁灘打野兔子野雞了。
  李瘸子從戈壁灘回來,誰也沒有想到他帶回來了兩只狼娃子。消息傳開來,大家都跑來看,我也和好多孩子一塊來了。在隊部門口的操場上,李瘸子把它們裝到了一只筐子里,讓大人小孩來參觀。別人看的時候,他在一旁說著逮它們的經(jīng)過。他說他看到了一個洞,一看就是狼洞,洞口有衣服布條兒,還有白的骨頭。這話讓人一下子想起了這里發(fā)生過的野狼吃人的真事。好多人睜著大眼聽他往下說,他說他這回一定要為民除害,就在離洞口處不遠的紅柳叢里埋伏了起來。把子彈壓進了槍膛,等到狼出來把它干掉。不用問,他也不會害怕,打過仗的人是不會害怕狼的,都想聽他是怎么把一只或者說是兩只一公一母的狼殺掉的,他卻一轉(zhuǎn)話說,等了好久,沒有見到大狼,卻見到了從洞里鉆出了兩個狼娃子。對付它們用不著槍,他走過去。狼娃子也是狼,當然是不會讓他一下子捉到的,它們聽到了動靜,又鉆回了洞里面,這可難不住李瘸子,他隨手取了些干的樹枝和草,塞進洞口燒了起來。他坐在地上抽了兩支煙,狼娃子在里面熬不住了,東倒西歪地鉆了出來。他拎起來放進了筐里。他看到天黑了,不然的話,他是一定要等到老狼回來一塊收拾解決問題的。聽李瘸子這樣說,誰又能不對他投去佩服的目光呢?只是筐子里面的狼娃子讓人看見后,有些上當?shù)母杏X,我看到它們馬上想到了大曬場院里的護場的狗下的一窩狗娃子了。如果不是有李瘸子在一旁口吐白沫的介紹,誰看見它們也不會和十分兇殘的狼聯(lián)想到一起的。李瘸子看到了我,說你這小子,上次在沙包里,沒有讓狼吃掉,是你的命大。我回了他一句,你才會讓狼吃掉的。李瘸子一聽哈哈大笑起來,說,狼吃我,他拍了拍橫放在了腿上的槍,說,知道吧,這玩意兒可不是燒火棍。告訴你們吧,不出明天早上,我會把老狼干掉讓你們看看。大家都覺得李瘸子是在吹牛,包括我在內(nèi)沒人把李瘸子的話當真。看了一會兒小狼娃子,聽李瘸子吹了一會兒,大人們先散去了。我也想站起來走,李瘸子喊住了我,問我,你小姨來你們家了嗎?我說,沒來,她休息天才來呢。我說完了又要走,李瘸子又說,我回家吃過飯,你再到這里來,看我打狼。說著,他舉起了槍,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
  吃飯的時候,我給爹娘說了李瘸子的事,爹娘都說別聽他瞎吹。我又說了李瘸子打聽小姨回來了沒有。爹娘就笑了。能不讓人可笑嗎,多少人小姨都看不上,其中還有個當營長的呢。李瘸子要是也對小姨有啥想法,也就是想想吧,人要想什么,那是擋不住的。吃過了飯,不知為什么,我也是不相信李瘸子說的話,可我還是想去看看,親眼看著用槍把童話里的惡狼打死。對一個小男孩來說,實在是個太刺激的場面了,哪怕是上一次當也值。幾個月前,爹娘又給我添了小妹妹,兩個大人全在繞著她轉(zhuǎn),就有些顧不上我了。我就在爹娘忙著給小妹妹換尿布時,溜出了門。
  李瘸子還在操場上,只是挪了個位置,把裝在筐子里的狼娃子移到了有樹和草的荒地上,這是連隊和戈壁灘交界處,點起了一堆火,還拿來了一件棉軍大衣,看來是打算在這里過夜的??吹轿襾砹?,李瘸子高興地拍了拍棉大衣讓我坐下來。他接下來要干的事,是希望有好多人看見有好多人知道才好。
  李瘸子還拿來了一瓶酒,一會兒咂上一口,有滋有味的樣子,不像是在打狼,像是在享受什么人生的快樂。他不斷地問和小姨有關的事,什么你小姨到你家做不做飯啊;她喜歡吃甜的還是酸的還是辣的。我對這個話題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問李瘸子坐在這里怎么可以打到狼呢?李瘸子說,小伙子這你就不知道了。我愿意聽李瘸子喊我小伙子,睜大了眼睛看著李瘸子,實在太想知道李瘸子說的我不知道的東西了。李瘸子說,狼這個家伙啊,別說是個畜牲,從不干好事,可也和人一樣,對自個兒的娃子,看得和命一樣貴重,回到洞里,一看娃子不在了,是一定要找的。它能順著氣味,找上幾十里地,甚至上百里地,小時候在老家……李瘸子說的是他的小時候,他的家在陜西的山區(qū),他也是隨部隊一起到新疆兵團的。李瘸子說他小時候在老家,也像我這么大的時候,他爹一天上山砍柴,抓了一只狼娃子回來,讓一家大人小孩逗著玩了一會兒后,就一镢頭砍死了,埋在了地里。誰也沒有想到,第二天家里人醒來后,埋在地下的狼被扒了出來,周圍全是狼的蹄印,再一看,豬圈里的一頭老母豬和十幾頭小豬還有羊圈里的三只山羊,全給咬得血肉模糊,沒有一個是活的了。李瘸子的爹差一點沒有氣得昏死過去。要知道這一來他家過年時連包餃子的肉都沒有了。狼這家伙,又狡猾,又狠,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對付得了的。我似乎是聽得有些明白了,看看筐子里的狼娃子,又看看李瘸子。噢,你是說這狼娃子還是活的啊,沒有事,我馬上讓它們上西天。說著他站了起來把筐子一拎,走到了一邊,只見他舉起了槍,不過槍沒響,只是用槍托砸了下來,只聽狼娃子哼叫了幾聲,就再沒有聲了??吹梦夷康煽诖簦冒霑阂矝]緩過神。李瘸子又沒有事一樣,坐了回來,坐到了我身邊,坐到了棉大衣上。又咂了一口酒,還遞過來讓我喝一口,我不喝。李瘸子說,是啊,你還不到喝的時候,有一天,你也會離不開酒的。我這時不斷地朝遠處的黑夜里看,他覺得好像有一只也可能是兩只灰色的大狼正朝這里憤怒地狂奔而來。李瘸子看出來了我在想什么,他說傻小子,狼這家伙別看兇,可是怕紅的東西,特別是怕火,有這堆火,狼是一定不敢來的。來,撒泡尿。我站起來想走到一邊撒尿,被李瘸子喝住了,讓我對著火堆尿。我那個小尿泡里裝的尿,當然是撲不了這么一大堆火的。兩個人又朝上面揚了些沙土,才把火給埋滅了。
  
  我和李瘸子開始等找自己孩子的老狼進入要槍殺它們的埋伏圈。可是沒有等到狼來了,我的爹卻來了。大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我知道我是沒有選擇了,只能跟爹一塊回家睡覺了。在我朝爹的喊聲走去時,是一步一回頭地看著李瘸子。李瘸子看出我不想走,他說我去跟你爹說。李瘸子還真的是一拐一拐地走到了爹面前,對爹說,老佟啊,你就讓他留下吧,有我在,你就放心吧。爹卻說,李瘸子你也是個大人了,鬧什么啊鬧,你以為打狼像打兔子一樣容易啊,還不回家睡覺去,明天還要干活呢。對了,你反正是不想干就可以不干的。想到爹是我小姨的姐夫,李瘸子對這樣帶刺的話也不好再多說什么了,只有看著爹把他唯一的一個目擊者帶著走了,心里卻在說,我一定要打只狼給你們看看。
  躺到床上,我老是睡不著,腦子里面老是在想李瘸子和他的槍,還有尚未出現(xiàn)的狼,好像還聽到了幾聲槍響。
  黑了的天又亮了,好不容易睡著的我沒有馬上醒來,迷迷糊糊地好像聽到爹和娘在說話,爹是剛?cè)ゲ賵鰠⒓恿嗽琰c名回來,他對娘說,李瘸子這家伙昨天夜里,真打死了一只狼。像是一瓢冷水潑到了我的頭上,一下子醒了過來。我不說話,只是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娘還當我是讓屎尿憋的,也沒有理會我。出了門,我直向連隊操場方向跑去。
  在一棵樹上,吊著那只狼,李瘸子站在一旁,手里握了一把刀子,正從狼的身上剝著狼皮。四周還有一些人圍著看。我走過去,站到大人后面,從他們相互之間的縫隙中看到了皮肉分離血淋淋的狼和身上濺了點點狼血的李瘸子。李瘸子不說話,只是上下左右劃動著刀子,他沉默的臉上掩不住一種男人的驕傲。他知道這時他壓根兒不用說什么,這只彈洞清晰可辨的狼,可以讓任何一只眼睛讀到它想了解的與李瘸子相關的內(nèi)容。
  上工的鐘聲響了。大人們要下地干活了,李瘸子所在排的排長對李瘸子說,你打狼也算是為民除害了,守了一夜也辛苦了,你就不要下地了,在家休息一天吧。聽了這話,李瘸子看了排長一眼,沒一點謝的意思。他心說這不是廢話嗎,老子休息不休息,還要你來安排嗎,你算個老幾啊。
  干活的人群消失在了水波似的早晨的光線里,他們紛亂的腳步揚起了帶些藍意的煙塵。只剩了李瘸子和我。他看看我,放下了刀子,坐下來,點起了一根煙,讓我也坐下。我不坐,只是圍著吊在樹上的狼看。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激動。李瘸子抽了一口煙,平淡地告訴我,來了兩只,一公一母,一前一后,一個是探路的,一個是接應的,不是天太黑,兩只就全干掉了,公的跑掉了,不過也挨了一槍,跑不了太遠,早晚也會死掉的。邊聽他說,邊想象著當時的場面。
  這時太陽光射了過來,照到了李瘸子半邊的身體和臉部,使得李瘸子的周身像是有圈光暈在閃動。我看著李瘸子,想起了前年冬天見到的大胡子,比起大胡子,李瘸子長得是不如他那么高大威猛,可在我血管里喚起的東西卻是相似的。
  也是怪,從這一天起,看到李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我也不覺得看著難看了。
  一家人,包括我在內(nèi),誰也沒有想到,大約十天以后。李瘸子來到了我的家里。當時一家人剛吃完了飯,閑著沒事,打算等一會兒吹燈睡覺,李瘸子敲門進來了。
  李瘸子當然不是來找我的,他是來找我爹娘的。找我爹娘的目的是為了找我小姨的。他帶了兩只野兔子兩只野雞,全是雙數(shù),大概是為圖個吉利。不過還有一樣東西是單數(shù)的,是什么,怕是沒有人能猜得出來的。連我看了也嚇了一跳,不明白李瘸子為啥要送這個東西。這東西是我見過的那張狼皮。那四只野味是送給爹娘改善生活的,狼皮嘛,是送給小姨的。李瘸子說,這狼皮是防寒隔潮的東西,住地窩子可是要用得著的,女人更是會用得著的。說完了,不等我爹娘表態(tài),李瘸子拉開門走了,像是一陣旋風,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又消失了。
  也不怪李瘸子,這件事的主角不是我的爹娘,他們的態(tài)度是不能起決定作用的,他們說什么不會有太大作用,這一點,除了我之外的人全明白。爹娘看看四只野味,又看看狼皮,他們沒有多說什么,只說還是等到我小姨來了再說吧。狼皮可以等到小姨來了再說,可是還滴著血的野味不能等到小姨來了。第二天,爹娘紅燒了大大的一鍋,把我吃得肚子滾圓。吃過了,我的爹娘可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爹問娘,你說他小姨會同意嗎?娘說,我看準是不會愿意。爹說,說真的,當時我就想讓他把東西拿回去。娘說,我也是覺得當時不該收他的東西。爹說,那你咋不說讓他提回去呢。娘說,我看你盯著那野兔野雞恨不得生著吃的樣子,怕讓他拿了回去,你過后又要罵人。爹說,算了,不說了,說了也沒有用了,全吃到肚子里了,又吐不出來。反正咱們把話給帶到,行不行,就看他小姨了。不過,我覺得,李瘸子這家伙也就是腿有一點兒瘸,別的也不比別人差。娘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小姨,那不是腿瘸不瘸的事。爹這時在看那張狼皮,他用手摸了摸,說,還是熟過的,軟和得很,是張好皮子啊。
  小姨來了。大約是吃了人家的嘴軟的緣故,爹娘在傳達李瘸子的意思時,就不自覺地有了一點傾向性。把李瘸子最近打狼的事有意多說了些,還說跟著這個男人嘴是虧不著的。可是小姨不等他們把意思傳達完畢,就發(fā)起了火,沒有用手接過爹娘遞過來的狼皮,是用腳一下子踢到了地上。大聲地說,你們真想得出來,把我和他,一個瘸子扯到一塊,要想找他這樣的,我不用等到今天,早就抱孩子了,怕也不會比我小多少。爹娘不吭聲了,相互瞪著,好像責任都在對方,和自己沒有關系似的。娘到底是當姐姐的,老讓妹妹數(shù)落也是沒面子的事,她說,發(fā)啥火,咱不同意,回個話就行了嗎,啥也不用說,把狼皮還給他不就得了。誰去還?我反正是不去的。爹想從這件事中趕緊逃出來,先發(fā)表了聲明。這時小姨和娘一起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
  娘說話了,你,你去把這個狼皮送給于叔叔。我正在折紙飛機,頭也沒有抬,隨口說了一句我不去。小姨一把扯過了我,說,你要是不去,小姨再也不心疼你了,不給你買糖吃了。糖對我來說,是個有內(nèi)容的字眼。我不折紙飛機了,去拾起了地上的狼皮。小姨說,你真是個好孩子。我卻看著小姨說,我覺得于叔叔這人挺有本事的,你就嫁給他吧。小姨愣了一下,笑了,說,你個小屁孩懂個啥。
  我推開了李瘸子住的地窩子,李瘸子正躺在床上想好事呢??吹绞俏疫M來了,一下子坐了起來,問我,你小姨回來沒有……剛說了半句,看到了我手里拖著的狼皮,說不出話了。他明白了,像是有人朝他的胸口開了一槍,他一下子又栽到了床上,死了一樣。我把狼皮放到了他的床頭,一句話沒有說,走了出來。
  這里過日子,苦是苦一點,不過,那會兒全國一樣,三年自然災害嘛。沒有不苦的人比較,苦的人也就不覺得苦了。公有制,公家的人,啥也不要自己操心。大事,蘇聯(lián)撤走專家撕毀協(xié)議,美帝國主義搞經(jīng)濟封鎖,蔣介石要反攻大陸,中央領導在廬山開會,黨中央自有安排;小事,住有蓋好的房子,吃有大食堂每頓把飯做好,穿的是按季節(jié)配給,還月月給發(fā)點零花錢。沒有人不以為自己是生活在陽光燦爛的天堂里,沒有人不相信共產(chǎn)主義馬上就要來到了。如果說還有一點能算得上是個人私事,給人帶來另外的快樂或苦惱的,那就只能是男女間的一些項目了。大家到一起說什么呢,也沒有啥別的說的,只好就說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了。地里干著活的時候說,說著干著不累,一會兒到了收工的時間。不干活了,吃過了晚飯,沒事干,上床睡覺前的一段空閑,沒有別的東西好打發(fā)。男人們湊到一起,有煙的,掏出來分給大家抽;有酒的,端出來,輪著一口口地抿。沒有下酒的菜,只好拿話來提精神了。這樣的時候,結(jié)了婚的男人是主角,李瘸子一類的只有聽的份兒了。聽得多了,李瘸子也就知道得多了。知道了談對象其實不是談對象是搞對象,一談不如一摸,一摸不如一抱,一抱不如一干,說啥都是廢話。女人啊,一開始沒有一個心甘情愿的,只要把她干了,那就是你的人了,就死心塌地地跟你了,趕都趕不走。這叫啥,這叫栽樁子拴驢。說這些話時,總是伴隨著不斷的開懷大笑。笑完了,月亮爬到了屋子頂上,有人打起了呵欠,有人喊著行了別練嘴皮子了,就散場了。有家的,回到家把語言轉(zhuǎn)化成了行動;沒有家的,像李瘸子一類的光棍漢,住大房子的,只能對著天窗想好事了;也有的,干脆閉上眼睛,把自己的一只手暫時地變成女人,搞一會兒對象過過干癮。
  
  七月的太陽是一盆巨大的毒火,站在家門口就能看得見的雪山冰川,一下子變得比原來小了,再一看家門口的奎屯河比過去大了,大得把河邊長的樹木淹掉了。好多人到河邊去看從來沒有過的大水,我和一些孩子也去看大水。翻騰的渾濁的激流里,不時地可以看見從上游沖下來的淹死的牛羊和馬,還有些別的平常用得著的木制品。一些大人想下水去撈東西,剛碰到水浪的邊邊上,差一點被沖走,嚇得沒有人敢靠前了。
  這時農(nóng)場的那口大鐘敲響了,還沒有聽到過半下午敲鐘,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發(fā)生了。大家從四面八方涌向了鐘聲響起的地方,看到農(nóng)場場長政委和其他大小干部都已經(jīng)到場了。場長一揮手喊了聲同志們……大家才知道奎屯河的水那么大是因為發(fā)洪水了,而且洪水極有可能在晚上的時候漫過堤岸,淹沒我們這個農(nóng)場的房屋和莊稼。場長宣布了場黨委的決定,所有青壯勞力組成抗洪突擊隊,所有貴重的財產(chǎn)和婦女兒童轉(zhuǎn)移到大沙包上面去。
  見不到洪水帶來的恐慌,倒是人人都興奮了起來,像是他們將要面對的不是一場災難,而是要玩一個心驚肉跳充滿刺激的游戲。男人們顧不上房子孩子和老婆子了,爭著搶著往指定的地點跑,生怕落到了后面。肩上扛著的挖土筑堤的工具,像是一種武器,在站住等待命令下達的空閑,他們撿起地上的石頭,把金屬部分擦得锃明瓦亮,個個的樣子都很英雄,表情是急切而又自信的。女人們回到家收拾東西,家里也沒有啥東西,也就是個鋪蓋卷,麻繩兒一捆,扛到肩上出了門,回頭看看房子,想到可能被大水沖掉,也不覺得有多么心疼,反正是公家的,沖掉了還會蓋新的??春⒆記]有跟上,不忘喊一聲,要說女人的心里啥是最貴重的,除了孩子還是孩子,孩子一蹦一跳的,跟在娘后面,看起來比平常快活多了。陽光是真的很燦爛,藍藍的天空里白云悠悠,女人和小孩從四面八方走向集合地點,如潮水般喧鬧著,像是要去逛一個廟會。
  我在遠處的一群人里面看見了小姨,指給了娘看,娘讓我去喊小姨。我去喊小姨,小姨也正在找我們,小姨對娘說,走吧,啥也不要管了,都安排好了。小姨穿著黃軍裝,挎著行軍壺,也背了個行李卷,看上去要比娘神氣多了。
  通往大沙漠的路有十里長,平常是見不到有幾個人和車輛來往的,像條彎曲的繩子,冷清清地扔棄在荒原上。可是這會兒,完全換了樣子,上千的人一齊擁到了上面,還有馬車牛車拖拉機,上面裝滿了要轉(zhuǎn)移的公家的重要物品,還有成群的羊兒,和婦女孩子結(jié)伴同行。路一下子熱鬧了起來,變得有形有色有聲響了。這時太陽快要落到了西邊的山頂上,不再是金燦燦白亮亮了,看上去,倒更像是一只熟透的果子,掛在那里,只是它的顏色滴落了下來,摔碎了,又濺起,滲進了道路上的滾滾煙塵,把行進在其間的人馬全涂上了顏色,包括許多只腳揚起的沙土像是有一塊大得無邊的紅綢緞子,蓋到了偌大的這一片風景上,似乎是想遮住什么羞處不讓人看,就是看到了,也是看得影影綽綽不明不白,不由得要生出些不著邊際的猜想,卻可能是永遠也猜不完全其中的意思。我在長大成人好多年后,還會不時地記起這天黃昏看見的紅色風景,總是覺得還有些東西沒有弄明白。
  沙漠也是海,無數(shù)的沙丘是它涌起的浪頭。一座座一道道連在一起,怕是沒有什么力量可以摧毀它的。的確是個躲避洪水的好去處。再多人馬開進了沙漠,也會覺得像是森林中的一片樹葉,不起眼了。一座沙丘上呆到二十個人左右,這樣一千多人連同車馬也占到了六十多個沙丘,看上去也是好大一片連起的營寨。但在這沙漠里,怕是連百分之一的一個邊角沒有用去的。人只有到了荒漠上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小,和腳下的一顆沙礫是沒有區(qū)別的。
  我和娘、小姨,還有另外十幾個婦女孩子住在其中的一個沙丘上,如果說,把住了人的沙丘連成營寨,我們住的這個沙丘的位置是處在一個角落上。有一面對著的是空曠的沙海,相伴的是荒無人煙的一座連著一座的沙丘。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時,火就點了起來,沙漠不是森林,是不怕火燒的,凡是有人的沙丘上全點起了火。六十多堆篝火一齊燒起來時,是多大的一片光明啊,把星星照得找見了。中間的一個沙丘上是負責做飯的炊事班。開飯時,是小姨去打的飯。吃過了飯,打開鋪蓋在火堆旁休息??烧l又能睡得著呢。大人說著家長里短,孩子們更有精神頭,干脆湊到了一起,玩起了老鷹捉小雞的游戲。我和另外兩個男孩輪著當老鷹,一個叫胡蘭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當老母雞,護著一群還要小些的孩子不要讓我們抓到。大人喊他們?nèi)ニX,喊了一遍又一遍,可誰也不肯老老實實躺著去。他們覺得這不是逃難,而是一次極有意思的野游。
  沙丘上也不全是女人和孩子,也有極少的男人,他們是有這樣和那樣的傷病原因沒有編到抗洪突擊隊的。比如說李瘸子,算是其中的一個吧。他不是那種到了關鍵時刻裝狗熊的男人,怎么說也是從朝鮮戰(zhàn)場上下來的英雄啊。找了連隊和場里的領導,非要去堵洪水,干部們卻都說他是為革命立過大功的人,抗洪這樣的事,就用不著他辛苦了。后來干部們見他要翻臉的樣子,就安排他負責轉(zhuǎn)移群眾的安全。還說沙漠里有野獸出沒,有他這個打狼的英雄守護,大家也就放心了,男人們也可以不擔心老婆孩子了,就可以全力投入抗洪了。這任務一點也不比上河岸抗洪輕松簡單。聽這樣一說李瘸子也就不再鬧了,而是把槍擦得亮亮的,和大隊人馬一起上了沙丘,打算要認真地完成這個任務。但是真的到了沙丘上,特別是到了天黑以后,各個沙丘上的篝火點起來后,正獨自站在遠處站崗的李瘸子,頓時沒有了勁頭。這么多的人,這么多的火,別說有狼敢來了,就是有獅子老虎也會被嚇得逃走的。根本用不著他扛著槍走來走去,人模狗樣的。李瘸子想到這些,就一步也不想向前走了。他坐了下來,朝燒著火堆的沙丘望去,望著望著望到了不遠處的一個火堆,他看到了我,我的娘,當然還有我的小姨。瞧她又說又笑神采飛揚的樣子,一群人中就數(shù)她活躍,好像也數(shù)她好看。他想走過去也坐到火堆旁,可是想到了狼皮褥子被退回來的事,就覺得坐過去沒有意思了。李瘸子嘆了一口氣,身子向后一仰躺倒在沙丘上,沙丘原本是又松又軟勝過鋪了棉褥的大床,又在陽光下曬了整日,沒有了半點的潮濕和寒意,身子挨上去,會覺得暖烘烘的舒服。李瘸子打算就這樣躺在這里,睡到天亮。他想不出在這樣的晚上在這里,還會有什么事情要他做,還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
  我小姨說著笑著覺得肚子有些不對勁了,也不是啥大毛病,是想上廁所了。小姨朝四下看了看,沒有看到廁所,她知道也找不到廁所,只是想找個合適的地方。她不能像我這些孩子,站在火堆旁就能吃喝拉撒一塊進行;也不能像我娘那些結(jié)過婚的婦女,走到沙丘下面臉朝著沒有人的地方就松開了褲子,反正是不管別人能不能看見,只要自己看不見別人就行了。小姨還是大姑娘,小姨是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看見她要做的這件事。這樣,小姨就不能光是下到沙丘下面就行了。雖是黑天有夜幕遮擋,可連成片的篝火很旺,堆堆火騰起了好高的火苗,放出的光亮使得方圓百米內(nèi)跑過一只兔子也能看得見,別說是一個大活人要做什么事了。小姨站起來,朝沒有篝火的沙丘走去。娘說要不我陪你去。小姨笑了說用不著,她一會兒就回來了。我想說我陪小姨去,可又想到了自己是個小男孩,小姨才不會讓我跟著去呢。我沒有吭聲,只是看著小姨下了沙丘,又上了一座沙丘……她是一定要走到火光照不到的沙丘下面去。這樣小姨要走過五個沙丘才行,這倒算不了什么,只不過多走幾步路就行了。
  小姨漸漸地走出了火光照到的區(qū)域,火堆旁的人是沒有可能看見她的了,她卻沒有想到有一個沒有在火堆旁的人看見了她。
  
  李瘸子是躺著的,他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墒呛孟裼惺裁错憚樱瑥碾x他不遠的地方傳來。他想到了他的職責,他坐了起來,他看到了一個人正從身邊的沙丘上走下來,走到了暗處,他認出了那人是我的小姨,正納悶她跑到這里來干什么,卻聞到了有一股氣味飄過來,再朝那邊黑的地方看過去,見到她蹲著的影子又站了起來,同時還可以聽到系腰帶的聲響。他覺得這時正有人用一把錐子在扎他,扎得他坐不住,他只好站了起來,槍順著他的腿滑到了沙地上,卻連一點兒聲響也沒有。錐子還在扎他,扎得他只好往前走,走到了留著我小姨腳印的沙丘頂上。
  小姨系好腰帶,覺得肚子輕松極了,她順著來的路往回走。上坡時是低著頭,到了坡頂才抬起了頭,突然見到面前立了個人,嚇了一大跳,剛要喊叫起來,認出是李瘸子。她說,你站在這里干嗎,嚇死人了。李瘸子不說話。小姨又說,走吧,到火堆旁歇著去吧。李瘸子還是不說話。小姨往前走,過了李瘸子的身邊有一步,覺得走不動了,側(cè)面一看,李瘸子把她的衣服袖子抓住了。小姨甩了一下,沒有甩掉,李瘸子是用勁抓著的,小姨心想這個人可真夠討厭的,一句話也不說,卻把人家袖子抓著不讓走。小姨這回用了好大勁,差不多是全身力氣了,還是沒有把李瘸子的手甩開,可能是一條腿站不太穩(wěn)的緣故吧,李瘸子被小姨扯倒在了地上,倒了,手也沒有松開,這樣又把小姨扯倒了,兩個人可以說摔到了一起。李瘸子這回不光是手扯著小姨的袖子了,他的大半個身體都挨到了小姨。于是對他來說,想做那件事的念頭,就極快地從身體的角落擴大到了每一根粗細不一的血管。
  小姨死命要從和李瘸子的接觸中掙脫出來,三掙兩掙就從沙丘頂上滾到了沙丘的底下,兩個沙丘之間的坡谷處,是沙漠中最為隱蔽的地方。小姨是在要從李瘸子的壓迫下跑出來的過程中,從李瘸子的動作和伴著吁吁喘氣的低語里,明白了李瘸子想要做的是什么事了。李瘸子幾乎是在不停地說著要小姨做他的老婆他要娶她只要點個頭他就放開她。小姨說,我死了也不會嫁給你這個壞瘸子的,放開我再不放開我我就喊人了。李瘸子一聽這話嚇了一跳,四周可全是人,他們看不見,可是能聽見的。不能讓她喊出聲來。那就放了她,放了她可是再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他好像看到好多男人在笑他是個沒有用的東西,連個女人也收拾不了。他一下子強硬了起來,說,告訴你吧,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今天晚上你就得做我的老婆。說著就扯小姨的衣服。小姨扯起嗓子要喊,一個字還沒有出口,脖子就被李瘸子掐住了。小姨還是要喊,還是要掙脫出來,李瘸子為了不讓小姨喊出聲音,不讓小姨從他的身子底下溜走,手不但不松,反而還不斷地多添了些勁,直到小姨上不來了氣,暈了過去。
  李瘸子開始看小姨一下子沒有動靜,嚇壞了,再往鼻孔處一試,還在呼吸,放心了。李瘸子又想了一會兒,抽了一根煙。把煙頭一掐,才開始做那件一直想做而沒有機會做的事的。是頭一回做,沒有經(jīng)驗,小姨又和死人一樣,他做不好,做完以后,沒有完全像他想的那樣,他有一點點后悔。
  這時我們玩的游戲,終于在大人們的吆喝下停止了。我躺到了鋪開的行李卷上。我問娘,小姨咋還沒有回來。娘說,是啊,這么長時間,也該回來了啊。娘說這些話時,還在不斷地往火堆里添加著柴火。
  我娘找到小姨時,小姨還沒有完全地醒過來,還是仰面躺在沙地上。李瘸子坐在小姨身邊,一聲不響地抽煙。娘看見小姨的褲子沒有穿在腿上,只是亂亂地蓋在小姨的大腿處。娘似乎明白這里發(fā)生了什么。她大聲地問,李瘸子,你對我妹干了什么?李瘸子說,你都看到了,還問個屁呀,我要和她結(jié)婚。就下個星期天,我和她結(jié)婚。你告訴她,我和她結(jié)婚。說完,不等娘說什么,李瘸子站起身走了。娘趕緊把躺著的小姨扶著坐了起來,喊了幾聲小姨的名字,小姨醒了過來,娘看到小姨的脖子上勒出的印子。小姨穿褲子時,看到大腿根的地方有鮮紅的血跡。
  一夜過去了,奎屯河的洪水沒有漫過堤岸,當太陽再次升起時,水位落過了警戒線,沙丘上的人接到了回家的通知。不知別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我覺得有些失望,總覺得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可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洪水也真是太討厭了,晚一點退多好,要知道對我們孩子來說,在沙丘上呆著要比在家里有意思多了。
  回到家,小姨病了一樣,在床上躺著。娘坐在小姨身邊,給她泡一杯紅糖水,讓小姨喝,可小姨不喝,只是呆呆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娘說,要不就嫁給他算了。
  這時爹從門外又嚷又叫地闖了進來,進門就對著姐妹倆大聲地喊了起來,問小姨是不是過兩天就要和李瘸子舉行婚禮了。娘問,你是聽誰說的?還用問聽誰說,全農(nóng)場的人都知道了。李瘸子見人就請人家吃喜糖,說他和小姨的親事不但定下了,還說他和小姨已經(jīng)那個了,那個了……他小姨,你說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一直發(fā)呆的小姨不發(fā)呆了,她一把掀掉了蓋在身上的被子,下了床。對著鏡子梳理了凌亂的頭發(fā),人一下子恢復了原來的精氣神。她說,姐,姐夫,我要走了。娘問,你要到哪里去啊?小姨說,去準備結(jié)婚啊。娘說,你真的要和他結(jié)婚???小姨說,不結(jié),那咋辦?全都知道了,不結(jié)也得結(jié)啊。說罷,小姨拉開門走了出去。
  這一下子輪到娘和爹發(fā)呆了。娘說,這是真的嗎,她真的是要和那個瘸子結(jié)婚嗎?爹說,我看有一點像,也有點不像,說不準。娘說,女人到了這種地步,也只有這么著了,還能有啥別的法子呢。爹說,奶奶的,真是太便宜李瘸子這個王八蛋了。接下來,娘又和爹商量小姨要結(jié)婚了,該給她送點什么樣的結(jié)婚禮物呢。
  第二天,農(nóng)場出了個讓人目瞪口呆的大新聞,李瘸子讓農(nóng)場保衛(wèi)股的人給抓起來了。一個月后,以強奸罪判處五年有期徒刑,送到了勞改隊??墒沁^后大家說起這件事時,卻沒有多少人罵李瘸子,倒是有不少人同情他,說他運氣不好,碰到了這么個女人,要是換了個女人,出這么個事,才不好意思去告呢,只能是悄悄結(jié)婚過日子了。同情李瘸子的人多,替小姨說話的人就少了。說別看小姨是個面善的女孩子,心可狠毒得很,骨子里缺少無產(chǎn)階級感情,政治覺悟不高。道理是明擺著的,李瘸子也是個革命功臣,就算是把你個姑娘家欺負了,硬把你那個了,你就當為革命犧牲一回了,比起那些死了的女先烈,你這點付出又算個啥啊。還非要把別人送到大牢里去啊,真是缺少教育啊。女人么,早晚還不是要讓一個男人給那個的,不是李瘸子,也會是另一個男人的。又說回來了,這樣干她又能得到什么好處呢,把別人判了,出了心里的氣,可每個人都知道了她已經(jīng)被李瘸子那個了,想娶她的也不想娶了,女人只要是出了這樣的事,她這一輩子就落下了個把柄,不會再有什么好日子過了。聽說,她剛告過后,還有干部來做她的工作,讓她不要告了,還說愿意結(jié)婚,結(jié)婚的費用公家包了,不想和他結(jié)婚也行,可以重新給她安排個地方,干什么讓她隨便挑??烧f什么也不行,她說你們要是不處理,我就告到師部去。干部們沒有辦法了,只好把李瘸子送上了軍事法庭。
  都說我的小姨啊,看樣子長得挺精的,可咋就做出了這么糊涂的事啊。因為把李瘸子送進了勞改隊,她一點好處得不到,反會被人說。
  小姨又到我家來了,娘問小姨到底是咋想的。小姨說沒咋想,只想著不能嫁給他,只想著不能讓他干了壞事還像沒有事一樣,要是就這樣讓他順了心,我死也是咽不下這口氣的。
  娘說小姨,你就沒有想想你自己以后咋辦。我,小姨笑了,說,你看我還不是和過去一樣嗎?小姨理了理頭發(fā),扯了扯衣襟,故意擺了昂首挺胸的立正姿勢。
  
  不管別人是咋看的,反正我看小姨,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好看。這就意味著小姨的故事還完不了。
  
  下篇
  
  這里的村子是和內(nèi)地村子不同的,大家相互之間是沒有什么血緣關系的。姓什么的都有,什么地方來的人都有。村子里人也像河水一樣,也總是處在流動中。如果,在你的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張陌生的臉,那么你不用多問,這一定是新來居住的一戶人了;再如果你發(fā)現(xiàn)一個極熟的人不見,消失了,也不用多問,這個人一定是搬到另外一個村子去了。
  吳之崗這個人是哪年哪月哪日來到十一隊的,不一定有人說得明白??梢獑柶饏侵畭忂@個人來,十一隊是無人不知的。
  一個人的名氣大,那他是一定有和平常人不一樣的地方。
  吳之崗有兩點和村子里的別的大人不太一樣。一是他每天下地干活時,穿一身破衣服,可只要一收了工,回到他的屋子里,會馬上梳洗一番,在臉上搽一點潤膚的油,才換一身筆挺的中山裝,穿上黑色皮鞋,才肯出屋去做別的事。也沒有別的什么事,也就是到食堂去吃飯。還有一點不同,他是這個村子里,唯一一個個人訂報紙的人,他訂的是國家的最大的一份黨報,《人民日報》。夏天的天長,吃過了飯,太陽還在西面的天邊上,光雖不強烈,柔和得像是水。這時在村子里的一排土房子的其中的一個門口,一定會看到他,吳之崗洗得干干凈凈,穿得整整齊齊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在讀那份至少要晚到十天的報紙。他不抽煙不喝酒,但是喝茶,在讀報紙時,他的旁邊總是會有一杯冒著熱氣的茶。有時報紙沒有送到,他就看書,他看的書,很厚,字是豎著排的,還是繁體的。這書的名字叫《紅樓夢》,是本有名的古書,寫的全是男女間的事。到了冬天,不能看到他坐門口看報紙看書了,卻還是能看到從門里走出來的吳之崗與眾不同,他不是像別人那樣在頭上戴著皮的或棉的帽子,他是在脖頸處圍一條米黃色的絨毛的長圍巾。圍巾的兩頭,一長一短地垂在他的胸前,那時正在放一部叫《青春之歌》的電影,片中的男主角余永澤讓十一隊的人一下子想到了吳之崗。
  吳之崗是南方人,長得卻不像南方人那樣精瘦,他個子挺高,兩道黑眉如劍,若不聽他開口說話,會覺得他是北方漢子。他說一口湖南長沙話,這地方說這種話的人少得很,都覺得他的話和他這個人一樣,讓人不大好懂。不知是誰想起了毛主席也是湖南人,說他原來和毛主席是一個地方的,大家全感嘆起來。說怪不得他和一般的人不一樣呢。全覺得這樣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該到這里來種地,干這樣只要是人就會干的粗活。他那樣子,當個干部或教書的先生才是合適的。不知道是誰把他安排到了這里,真是瞎了狗眼。過了一陣子,又有關于他的新的說法了,說大家沒有看錯,他原來真的就是個干部,是長沙市衛(wèi)生系統(tǒng)的一個干部,是犯了錯誤發(fā)配到這里的。上面有規(guī)定,這個人只能是接受勞動改造,不能干別的事。他犯的是個啥子錯誤,像當年的林則徐一樣,直接從南方流放到了塞外邊關。這時十一隊的人聽到了一個對他們來說是個陌生的名詞:右派。不太識字的人難以從字面一下子理解其中的意思。知道右派不好,是干了壞事,就問,他干了啥,是偷人家了?沒有。是搶人家了?沒有。是殺人了?沒有。是把人家女人那個了?也沒有。那他還有什么壞事可以干呢?聽說他是給單位的領導提了意見,說這個延安來的干部不懂業(yè)務,讓這樣的人當衛(wèi)生局的局長是不合適的,醫(yī)療方面的事可是人命關天的事。正好這時上面要求這單位落實兩個右派的指標,他的這些話幫他得到了這個指標。這一年是一九五七年,他才剛剛二十歲。是這么回事,大家聽了后全笑了,沒有人相信真的會有這樣的事。再說真的是有這回事,那也不能說明吳之崗是壞人。其實這個時候,在整個生產(chǎn)兵團,有下放改造的右派近萬人。著名的詩人艾青當時就在另一個叫石河子的農(nóng)場里,離這里也就是二百多公里。他在那里勞動,除了種莊稼外,還種出了一群詩人的苗子。這些詩人曾在八十年代轟動過中國文壇,其中一個最有名的叫楊牧。和艾青比起來,吳之崗這樣的右派,實在是個不值一提的無名的右派了。但這個右派在十一隊是獨一無二的,由于對右派這個名詞的含義還弄不太明白,十一隊的好多人知道了吳之崗是右派后,也不對他另眼看。照樣覺得他是要比自己高一個檔次的人,見了他后一樣喊他吳秀才,還有的人以能和他交成朋友為光榮的事。
  我的爹,就是其中的一個。
  這是一九六六年以前的事。
  
  一九六六年是中國一個重要的年份,許多故事是在這里結(jié)束的,也有許多故事是從這里開始的。
  但接下來要說的還是一九六六年以前的事。
  爹吃晚飯時,說他夜里要上班給玉米地澆水。說這話時爹的臉上有些興奮。爹平時可是最不愿意上夜班了。我和娘全覺得有些怪。娘說,還給你煮倆雞蛋帶上。爹說,這回煮四個。娘說,以前你上夜班都是煮兩個的。雞蛋也是當時緊俏的東西,娘也是能省一個是一個的。爹說,不是我一個人吃。還有誰?娘看了爹一眼。爹說,還有那個吳秀才,吳之崗。娘說,為啥要給他吃?爹說,兩個搭伴,要搞好關系。爹又說,還不知道人家吃不吃呢。娘說,你給人家吃,人家還能不吃。爹說,你不知道,這個人和別個不一樣。娘說,有啥不一樣,多長了什么,還是少長了什么?娘說是說,煮雞蛋時還是多煮了兩個。
  爹第二天回來對娘說,吳秀才把兩個雞蛋全吃了。不知道是不是和這兩個雞蛋有關,反正是從那天起,吳之崗常到我家來串門了。吃飯前來,就坐下一塊吃飯,吃完飯來了,就坐下喝茶。原來家里是沒有茶的,看吳之崗愛喝茶,爹讓人從場部買了一點茶,他來了,泡給他喝;他不來,那茶別人是不能喝的。喝茶不能是光喝茶,那就沒有味道了,要邊喝邊說話,才有意思呢。這樣的時候,開始時,一定是吳之崗說得多,不是爹和娘不愛說話,是怕說不好,讓這有知識的人笑話。在一起時間久了,說得多了,覺得吳之崗說的也不過是平常的家事。爹娘也隨著說說老家有意思的事。他們說的時候,吳之崗也聽得很在意,不是可笑的話,他不笑;要笑時,笑起來也是放得開的。是年輕人才有的一種笑,一聽這樣的笑,你就會知道這個人,對活著的事,還有著許多可以用美麗來形容的想法。
  有一回說到了和婚姻有關的事。娘問吳之崗多大了。吳之崗說他二十五了。娘又問他咋還不結(jié)婚。他說沒有人嫁給他。娘說,你這樣子,是女人都想嫁給你的,是不是你的眼光太高了,總是看不上啊。吳之崗說,在長沙時,有過一個女的和他好過。娘問,什么樣的。吳之崗的臉上放出了一點亮光。他說,我們倆走在大街上,多少人走過去了,還要回頭看我們一眼。認識他們的人,沒有不說他們是天生一對的。那現(xiàn)在你們呢?娘追著問。吳之崗臉上的亮光沒有那么亮了。他說,開始時還通過幾封信,后來就沒有信了。說這些話時,爹沒有說話,可一直在旁邊聽著呢。而我早趴到床上睡著了。
  上床后,見我睡得死了一樣,爹把燈一吹,不往被子里鉆,卻壓到了我娘的身上。娘說,那女的不知有多漂亮。爹說,有啥用,現(xiàn)在是人家的人了。啥漂亮不漂亮,燈一滅,全是一樣的,想著有多漂亮,就有多漂亮。爹一陣子用起了勁。床有些晃動。娘說,你輕點,別把孩子弄醒了??傻孟窆懿蛔∽约毫耍瑒拥酶鼌柡?。不大一會兒,爹氣喘著從娘的身體上滑了下來。兩個人并排躺著,還不想睡,接著說話。爹說,把我的小姨介紹給小吳,我看還行。娘說,那倒是,她是一心要找個有文化的,讀書識字的。爹說,咱們給牽牽線。娘說,我看不見得能成。聽小吳說話的口氣,那個女的在他心里還占著個地方,我妹子是論哪方面也不能和她比的。爹說,你是說,他看不上他小姨。娘說,我覺得是這樣的。爹說,到了這個份兒上了,他還挑什么挑啊。他想得好,可咱這也得有這樣的人啊。再說了,這也和吃飯一樣,到時候餓極了,那不是啥樣子的飯都要往肚子里咽。娘說,你以為天下的男人全是你這樣的。整天想的都是那個事。
  
  小姨在八連,離十一連隊有五里多地,走路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她是我家在新疆的唯一的親戚。每過個十天半月,小姨會到我家,看看我一家人,摸摸我的頭,而不是像過去那樣把我抱在懷里,我想是我長大了些,小姨抱不動我了。小姨大部分時間還是和她的姐姐說說話,再吃一頓飯。天快黑時才動身回八連。這時沒有太陽了,小姨說,沒有太陽了好,走起來涼快。我娘卻說,還是早一點走好,天太黑了,會遇到狼的。小姨一聽大笑起來,說四條腿的狼早讓咱們打得剩不了幾個,也跑到南山里去了。我娘說,那還有兩條腿的狼啊。小姨還是笑,說那也沒有事,只要報出我名字,準會把他的狼膽子嚇成兔子膽的。說這話,小姨不是吹牛。自出了沙丘上的那件事,把強暴了她的李瘸子送到了勞改隊,她的名氣也隨著大了起來。沒有見過她的人也知道了她的名字。不過這名氣可不是給她帶來好運的名氣。先是給她介紹對象的少了,少了不是沒有,只是介紹給那些光棍漢,都是在某一方面有明顯毛病的。小姨當然是不同意了。介紹人當面不說啥,背后卻說,她以為她還是黃花閨女呀,她不愿意,也不想想,好男人誰還找她啊。這樣的話,也會順著風,斷斷續(xù)續(xù)地傳到她的耳朵里。小姨回到房間里,想起這些話,有些生氣。她沒有哭,卻拿起了鏡子,她要看看自己的臉是不是和過去不一樣了。仔細地把一張臉看了個遍,沒有看到哪個地方比過去難看了,就不那么生氣了,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扮了個鬼臉,心里說,不找個可意的,我死也不嫁。這個小姨啊,說她傻吧,她還挺有主見的;說她聰明吧,一些誰都明白的事,她似乎就是搞不明白。小姨才不想那么多呢,想得多了,就不是那個總是能笑出聲的小姨了。只是看見小姨在笑,認識小姨的男人在小姨面前說話做事就像以前那樣隨意了,也不像在別的女人面前那樣放肆了。一天小姨從我家出來回八隊,路過一條林帶。遇到一個好像是上夜班澆水的男人,他扛著一把砍土鏝。天還算黑,相互能看得清。他走過去后,像是被什么吸引住了,又回過了頭,盯著小姨看。不知他是看出了什么,又轉(zhuǎn)過了身,追上了小姨。他說,喂,你一個人走不害怕嗎?前面有狼的。小姨停了下來。那人又靠前了些,又說,我可以陪陪你。小姨聞到了從他的嘴里散發(fā)出來的臭莫合煙的味。還看到了他的眼睛背后的亂跳正在失去控制的心。小姨不緊不慢地說,你知道我是誰嗎?那人搖搖頭,不懂小姨咋問起了這件事。小姨就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見那個人還在想,小姨就提示了他一下,說有個叫李瘸子的你一定是知道的。這個果然知道,并且是一下子明白了小姨是誰。他的臉一下由漲紅變成灰白了,轉(zhuǎn)身逃開了。倒像是小姨成了一只能吃人的狼了。小姨把這事說給我娘聽,邊說邊笑,可我娘卻一點兒笑不出來。嘆了一口氣說,你呀,到了這步了,也不愁啊。小姨瞪了娘一眼,說,有什么可愁的。
  爹和娘商量了,做了飯喊吳之崗過來一塊吃。做飯時小姨給娘當幫手。娘把他們的想法對小姨說了。娘說吳之崗,說的他像是天下第一的男人,好到小姨聽了有些不相信。笑著說,要真是有這么個人,我是死了也要嫁給他了。做好了飯,娘讓我去喊吳之崗,爹在一旁不讓我去喊,他自己親自去喊吳之崗。這頓飯和平常是不一樣的,不是個光吃飯的事。
  吳之崗來了,正在說笑的小姨一下子沒有聲音了。
  娘向吳之崗介紹說,小姨是她的妹子。吳之崗連著說,好好好。只是不大明白這好指的是什么,是說小姨好,還是說娘有這么個妹子好。好在吳之崗這時說什么,是什么樣的表情,她已經(jīng)是無法在意了。她覺得雙腳好像不是踩在地上,而是踩在云里。吃飯時,吳之崗問了小姨她那個連隊的一些事,諸如干活累不累伙食好不好一類的話。小姨也只是笑,卻不笑出聲,一副害羞的樣子。平常風風火火的勁兒全不見了。我不住地拿眼看小姨,不知道小姨是咋回事,咋一下子和過去不一樣了。只有吳之崗還是那樣的談笑風生。
  吳之崗出門時,娘給爹使了個眼色,爹明白娘的意思。爹說,我送送你。吳之崗說,用不著這么客氣的,也是常來的人嘛。這么說著,爹還是跟著他出了門,順著一條兩邊栽了樹的土路,走了大約有一百米,爹把想說的話說了。吳之崗沒有想到,剛看到小姨時,還以為她是結(jié)了婚的,這個地方的女人,上了二十的,極少有不嫁的。以為小姨也是一個男人的妻子了,一塊吃飯時,就一點兒沒有朝那方面想。爹要他回答這么個他人生重大的問題,算他是再有文化,也一口說不出。他只好說,讓我再想想。爹倒有些急了,說,人你也看了,長得就是那個樣子,還有啥可想的。吳之崗笑了笑。還是說讓他再想想。爹想,這真是個怪男人,送到門上的女人不要,爹想,要是換成了他,他巴不得馬上就能進洞房。
  爹回來說吳之崗沒有說同意。小姨的臉白了,娘說那他是不同意了?爹說他也沒有說不同意。娘又問,那他是什么意思?爹說他說要再想想,真不知道還有什么可想的。一聽有這樣的話,小姨的臉不那么白了。娘也有了笑意,說,人家是有文化的人,就是愿意,也不會直通通地說出來。哪像你們這些男人,一點兒羞恥也不知。這一說,小姨的臉上又浮現(xiàn)出了紅的顏色。這天夜里她沒有回去,睡在了我家里??伤龥]有睡著,一夜睜著眼,長這么大,她還是頭一回。
  吳之崗回到房子里可沒有多想,干了體力活,一般的事情不會想得睡不著覺的。他把脫掉的中山裝疊好,放到了床頭。這樣的話到明天收工回來穿時,還會是整整齊齊的。當然還有干活的衣服也要在木凳子上放好,免得早上起床時手忙腳亂,那會兒天還是黑的,啥也看不見,全靠手來摸索。
   過了兩天,娘又催著爹去問吳之崗。不是娘要催,是這兩天小姨天天要來家里一趟,啥話不要說,那意思誰都能看出來。爹又去找了吳之崗問同一個問題。吳之崗這才想起了他想想再說的那個事。這兩天他差一點把這事給忘了,哪還會抽出時間去想,沒有想,就還是不能明確地回答,只好說讓他再想想。爹回來只好對娘說,那個事吳之崗還要再想想。娘一副無事不知曉的樣子,對小姨說,人啊,多認識了幾個字,就是這樣,干啥都要擺個架子。小姨卻比娘通情達理,說,那是人家的終身大事,多想想也是對的。娘問小姨,那你想好了沒有?小姨臉紅紅的,不說話,可如同是說了話,心里的想法全告訴了看著她臉的人。
  小姨可不是個只會臉紅,只會等著別人說行和不行的女子。她回到了八連后,找到干部,說她要調(diào)到十一連隊去。干部們說,到十一連隊還是一樣在地里干活,干嗎調(diào)來調(diào)去的怪麻煩的。小姨說她的姐姐在十一隊,在一個連隊可以相互照顧。這聽起來是個理由。再說從這個連隊到另一個連隊,也是同在一個農(nóng)場,戶口也不用動的,簡單到只是換一換住的房子。小姨在七月的一天,坐在馬車上,坐在她的行李卷上,來到了十一連隊。只是她的床沒有放在我的家里面,而是放在了十一連隊的大房子里,也就是集體宿舍里。小姨的床支在一扇窗子下。推開這扇窗子,可以看到另一幢大房子,里面住的全是單身漢。正對著的木門里,住著的就是吳之崗。小姨安排好了住處后,才到我家的,她告訴我娘說她調(diào)到十一連隊了。我娘看了她半晌,沒有說出話來,不是她沒有話說,是她覺得在這樣的妹子前面,她不要說什么,說了也是沒有什么用的。
  這個季節(jié),是一年中最熱的一段日子,熱到在門外的沙土里埋一個雞蛋,半個小時后,可以剝開皮吃的。收工到房子里,洗過臉擦拭過身子,小姨總是要去推開窗子。一推開窗子,就有涼快的晚風吹進來。當然還可以看見那個叫吳之崗的人,從門里走出來。洗得干干凈凈,穿得干干凈凈,一手拿著小木板凳,一手拿著報紙。板凳放到了地上,人坐在了上面,報紙在臉前攤開了。在那黑色的字里行間,吳之崗的思想就像是一只鳥,不出聲地飛了起來,飛得老遠老遠。他沒有注意到,他看報紙時,有人在看他。
  
  看他的人看了一次又一次后,覺得再看下去一顆心會越看越亂的。干脆不看了,她放下了窗子。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她的白色牙齒在唇上咬了一陣。她拿起了鏡子照著,那臉是剛洗過的,皮膚下的顏色從綻開的汗毛孔滲了出來。結(jié)了辮子的頭發(fā)這會兒也是散開的,它們輕松地披在雙肩。她又看了看穿在身上的白布襯衣,這衣服有些瘦,特別是胸脯處,一顆紐扣好像隨時會被撐脫。平常小姨是穿在里面的,從不會光穿著它出門??蛇@個黃昏,她的一些想法變了。她站了起來,走出了門。她繞到了她住的房子背后,但卻到了另一幢房子的前面。她走到了吳之崗跟前。吳是認識她的,知道他們之間還有著模糊不清的一種關系,只是沒有想到她會一下子出現(xiàn)在面前。他站了起來,可一時還找不出他認為是合適的話說。倒是小姨好似早想好了,她說,到你的屋里坐一會兒。是啊,小姨至少目前還是他的客人,客人來了,是要讓到屋子里坐一坐的。
  進了屋子,吳之崗把唯一的一個板凳讓小姨坐了,他坐到了他的床沿上。他的床是掛了蚊帳的,蚊帳是撩開的,可以看到被褥和枕頭,枕頭邊上有一撂書。屋中間拉了一道鐵絲,上面晾了些剛洗過的衣服。這讓小姨有些淡淡地失望,她進到屋里來,原來是想幫他做些男人不愿做和做不好的活的,比如說洗洗什么的??伤吹竭@個男人周圍的東西全是不臟的,用不著洗的。本來她如果認字,她完全可以向他借一本書去看的,只借一本,看完了再來還給他,再借一本,這樣她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來到這間屋子里了??上苷J出的斗大的字,算上她的名字,也裝不下一筐子。她只好說,你有沒有要補的東西,拿來我給你縫縫,這些活你們男人做不好的。吳之崗笑了一下,他說,是啊,是做不好的。那就拿來讓我?guī)湍阕霭 P∫痰穆曇舸罅诵?,聽得出有點興奮??蓞侵畭徲终f,早先破過的衣服,湊合著全自己縫了。見小姨又有些失望,他又接著說,要是以后有這樣的活,是一定要讓她幫著做的。
  沒有完全達到自己目的小姨走出吳之崗的房子時,還是挺高興的。從透過窗子看到他坐在板凳上看報紙,到走進他的屋子和坐在床上的他聊天,而且他沒有表現(xiàn)出對她不耐煩,小姨覺得她好像看到了路的遠處,站立著一間房子,那一間房子和她現(xiàn)在住的大房子是不同的,是間小房子。
  屋里只剩吳之崗一個人了,他進到了蚊帳里,點亮了那盞帶玻璃罩的小油燈。可他沒有像往常那樣拿起書來看。他的雙手抱著頭,靠在枕頭上。他的目光觸到了圍抱著他的垂落的紗,它們輕柔如煙,在沒有一點風的屋子里飄動了起來。
  剛剛二十八歲的吳之崗,這時看到在一條下著小雨的石街上走來了一個女子,這女子一手舉著紫色的傘,一手抱著書,書里還夾著一頁紙,上面有一首這女子寫的詩,這詩是寫給一個人的,她在雨天出門沒有別的事,只是為了把這首詩送給他。她露在衣褲外面的臉和手還有別的部位,在這個從不下雪的地方,是和雪一樣白的。還是這個女子,還是一個下雨天,她把打起的傘收了起來,是為了讓在火車窗口探出頭的他,能清楚地再看她一眼,他看到了她滿臉如雨的淚水。他揮著手說,再見。他心里也是這樣想的。直到有一天,他寫出去的信再也沒有了回信,并且是一封封地退了回來,讓他無法再提筆,他還是這樣在想。不是他愿意這樣想,是有些畫面在他的腦子里,已經(jīng)成了化石。那可不是揮揮手就可以消失的。
  不知道是從哪一天起,吳之崗突然明白了女子的用處不是可以用詩和信替代的。那時他會冒出把自己嚇了一跳的念頭。他有些后悔在下雨天在他的有丁香花的氣味飄進來的小屋子里面,他為什么不看看她的身體別的地方是不是也和她的臉和手一樣白如雪。她躺在他的懷里一起看書時,他為什么不去做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時都要做的事情呢?要是沒有了這些為什么,她還會在某一天不再給他寫信嗎?沒準她會死了活了地要跟著他到新疆這個有名的流放地來的,可能是包括他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勸不住的。
  腦子里面的那一塊化石,并沒有影響他的貫通周身的血氣的火旺。新疆這個地方,一年四季下不了幾場雨,土地缺少綠色,空氣不夠濕潤,堅硬的風沙里,石頭和樹的表面上長滿了麻點,太陽像個火盆一樣終日懸掛在頭頂上,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活著的人,不管你是男是女,不管你是從南方來還是從北方來,只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日子,你的性格不能不有些變化,就像你的臉上一定會有些肌紋變得粗了起來,會有一種火的紅色透露出來。吳之崗沒有辦法躲開頭頂上的那個太LekSvXObjqLS1xFUZHh0pw==陽的烘烤,他的臉上明顯沒有那么多水分了,看東西的目光也和過去不太一樣了。比如說,這里沒有像雪一樣白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在這里是活不下去的,是會曬得化成水的。吳之崗也一樣會不由自主去看看這些紅色的女人。有時還看得挺仔細。比如說,剛走出房門的這個女子,他看得出來在這個地方,她還算是比較出色的,是能進入不少男人夢想的那種女人。剛才他還注意到了她的一顆紐扣,似乎要被什么東西撐開脫落,這就使她的衣襟處有了些空隙,從他坐著的角度恰好可能看到里面的一部分內(nèi)容。這內(nèi)容在她走了以后還留在他的屋子里。要說美麗,這個在沙土地里生長的索索柴是不能和那輕風細雨中的芙蓉花相比的,可要說是女人,她們是不會有形狀和結(jié)構上的不同的。只是這不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吳之崗還沒有見到過。但只是想了想,他的血氣就不肯聽他的話了,反過來要逼他去做什么了。
  他不想去做,他知道這樣做不好,可他不做,身體里有個東西騷擾著他就是不讓他睡覺。他又有點想做,不想沒事,一想起來,就咋樣也丟不開了,就像是烈日下,你正口渴得要命,恰好有一杯水,哪怕里面是放了毒藥,你也只能把它喝下去了。他閉上眼睛,他的手順著腹部摸了下去,開始喝那杯水,喝的時候他想象著他還從沒有見到過的一種東西的樣子,一個雪白的女人和一個紅色的女人在他的面前交替閃現(xiàn)。果然這水極解渴,他暢快得從喉嚨里發(fā)出了哼哼的聲音。
  又是一天的黃昏。吳之崗洗換完了,拿了小板凳要到門口去坐,小姨又推門進來了,說是她的姐姐在家做了好吃的,讓她喊了他一塊去吃。他是常去我家吃飯的,我們家是山東人,和誰好了,恨不得掏出心肝讓人家看。如果說他在新疆還有朋友,我爹是真正的一個。只是這次吃飯是小姨來喊他,意思也就不單單是吃飯了。他還沒有想好,他怕去吃飯時,我們家人還要問他,他又不能老是說想想再想想??伤€是跟著小姨一塊去了。大食堂的水煮白菜實在是太難吃了。
  在走向我家的路上,他們遇到了連隊里其他的人,看到他們倆一塊走著,心里全明白了。當他們吃完飯從我家出來時,全連隊的人都知道了這兩個人在談對象。男人說,這家伙是真的有福氣啊,那女人看著就讓人心里順,再不說干別的事了。女人有女人的看法,覺得小姨要是真的能和姓吳的成一家,是前世積的德。說法不一樣,可都覺得這兩人成一家子是再合適不過的事了。見了面,有人就開他們的玩笑。問他們什么時候能讓大伙吃到喜糖。小姨聽了這話,臉上笑,不回答,可心里是美滋滋的。吳之崗聽了這話,也笑,可心里的味道和小姨就不完全一樣了。
  作為在農(nóng)場連隊的一個男人,能找到小姨這樣的當老婆,也是可以知足了。這道理吳之崗明白,只是他還沒有完全把自己當農(nóng)場的人。說真的,從看到這地方第一眼到這么幾年過去,他沒有喜歡上這個地方。他是打算有一天要離開的。而且他也相信自己是不會在這里呆一輩子的。不錯,他是個右派,可右派算個啥啊,只不過是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他一沒有殺人放火;二沒有偷蒙拐騙;三沒有強奸婦女。他心里是坦坦蕩蕩的,壓根兒就沒有覺得自己是右派要比別人低一等。雖然是流放到了塞外似乎命運有些悲慘,可他想的卻是自古成大器的歷史上有名的人物,都要有一般人沒有的磨難。這樣一想,現(xiàn)在的磨難,在他的心目里,就不完全是苦難了。盡管他還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一個什么名人,但每天都在讀報紙,說明他在關心著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這也是他在和小姨的事情上遲遲不能下決心的主要原因。他知道一個人,如果說在沒有干成大事前,就忙著結(jié)婚,那他是一定不會有大出息的。還有一個原因是小姨沒有上過學,吳之崗覺得男女之間有時寫寫詩讀讀書,也是一種挺有意思的事。
  
  你吳之崗有這么多的想法,那就算了吧,給小姨說明白了,不要誤了人家姑娘的終身大事??蛇@家伙偏偏又不是個為了理想可以犧牲一切的人,他還不能擺脫血肉身軀的糾纏。說真的,現(xiàn)在小姨只要到他的屋里,他的目光就忍不住要去剝她的衣衫,并且是好幾次在夢里夢到小姨和他一起做著那不能對別人說的事。在地里干活時,那些漢子們在歇息時,很壞的樣子問他把小姨干掉了沒有。他冷冷地看著他們的粗魯下流,用蔑視回答著他們,可他們太笨了,看不出他目光里的意思,還熱心地給他出主意,讓他如何如何把生米做成熟飯。吳之崗轉(zhuǎn)過臉去,不聽他們說,他看著天空和荒原的交界處,那里是一線連綿的群山。吳之崗上中學時,就在課本上看到了這條山脈,叫天山。只是他當時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來了這座山的山腳下。
  人這一輩子,是會有太多的想不到的事的,不管你費多少的心思去想,你也不會想到明天會發(fā)生什么。
  這一段日子,小姨幾乎是天天來。來了也不要吳之崗搬凳子讓她坐,她有時自己搬來坐,有時干脆就坐在床上。這時吳之崗也坐在床上。他想挪開一點,不要挨得那樣近,可他挪不開,不是他的腿有毛病了,就是他的周身發(fā)軟了。小姨胸前的那顆扣子真的是脫開了,里面的內(nèi)容更多了,也看得更清楚了。小姨說,天真熱。吳之崗說,是有一點熱。小姨說,我都出汗了。吳之崗說,你真的出汗了。小姨說,我還會騙你呀,不信你摸摸。說著小姨抓過吳之崗的手,貼到了她的臉上,真的是熱熱的濕濕的。小姨松開了她的手。失去了托依,吳之崗的手順著小姨的臉滑了下來,一直滑到了那些讓他看著都要驚心動魄的內(nèi)容上。小姨像是一下子被子彈射中,坐不住了,軟軟地倒向了坐在一旁的吳之崗的身上。他只能像搶救傷員一樣,讓小姨躺到了他的懷里??尚∫毯孟駛脟乐兀o閉雙眼連呼吸也沒有了。吳之崗像是經(jīng)過了戰(zhàn)地醫(yī)療訓練,動作熟練地對小姨做起了人工呼吸,同時一只手配合著在小姨的心房處進行著按摩。果然有效果,小姨人醒了過來,可她好像還是沒有力氣,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嚕著什么,像是囈語。她的手臂軟得像條繩子,纏到了吳之崗的腰間??赡苁瞧У蔫F扣硌了她,她想把它拿開,皮帶的環(huán)扣在錯動時,發(fā)出金屬的脆響。這響聲穿過了吳之崗的腹部,撞動了他身體深處的一口大鐘,他突然有些明白他是在做什么事了。他一下子跳了起來,像扔一顆馬上要爆炸的炸彈一樣,把小姨甩到了一邊。
  不過他說了一句,我們結(jié)婚吧。他知道有了這句話,這個一下子被他扔出了懷抱的女人還是會歡天喜地的。
  那天以后,吳之崗多次回憶起這件只有兩個人知道的事情。他很是為自己驕傲。隨便換一個人,那些大老粗們,那是一定不會放過這送到門上的機會的,會像狼一樣讓她體無完膚的。這就是讀過書的人和沒有讀過書的區(qū)別。能夠得到這樣的證明,吳之崗得到了另外一種快樂。
  結(jié)婚的話,說出去了,他是算數(shù)的。這不完全是個文化修養(yǎng)的事,是他真的想結(jié)婚了,他有些顧不了那么多了。說到底他還是正當年的男人。
  結(jié)婚在我們這里,是個簡單的事情。兩個人寫個申請書,連隊的干部在上面簽個字,再到場部的群工股登個記,舉行個不到半個小時的婚禮,主要是以一種方式通知大家,這兩個人以后可以在一起睡覺了。一個婚結(jié)下來,有時連一百元錢也花不到的。
  本來吳之崗說了那句話,第二天就可以辦手續(xù)的。可連隊正好要抽些勞力到奎屯河邊修一條水渠,大約有一個月時間。吳之崗也是其中的一個。他們把申請報告交給隊長時,他說那就等回來再辦吧。干部這樣說了,他們也就只能等到一個月后再辦了。一個月是個說起來一點兒也不長的時間。
  在這段時間里,小姨打算縫制一條新的被子,這被子要大要厚,是可以在冬天和夏天蓋住兩個人的。
  誰也沒有想到,還不到一個月,吳之崗就從水渠工地回來了?;貋淼脑蚝托∫陶诳p的那床被子沒有關系,它是我們國家一個重大歷史事件的細節(jié),只是這細節(jié)太細,細得讓任何一部史書不得不忽略掉它。
  刷了白石灰的山墻上,頭一次出現(xiàn)了大字報。這些大字報,點了農(nóng)場一些平常大家認為是有文化的人名,說他們是這個地方的“三家村”,當時全國在批北京的“三家村”,三個人是鄧拓、吳晗、廖沫沙。還說他們是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修正主義的代言人,其中吳之崗的名字在顯赫的位置上。關于他的罪行而不是錯誤列出了一大堆。往遠一點說,他是個右派,早就是個對共產(chǎn)黨社會主義不滿的人,而且他也是姓吳,和那個吳晗弄不好在血緣上還有關系,說明他的骨子里就是個反動的家伙。還有他老是捧著古書看,從看不到他看毛主席的書,他還指著他看的名字叫《紅樓夢》的書說,現(xiàn)在的書和它是不能比的。什么意思,分明是說新社會不如舊社會嘛。
  整天看報紙的吳之崗,其實在政治上并不比那些一個字不識的大老粗們敏感、有遠見??吹侥切┐笞謭螅婚_始沒有太在意,他想這大不了又是一次反右派運動。當他看到身邊的好多人的袖子上套著紅布圈,上面印了戰(zhàn)斗隊造反團的字樣,他覺得他們的樣子實在是太可笑了。但是沒有過多久,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fā)生,他才隱隱地看出了天和地似乎不再是原先的那個天和地了。
  天天盼著等著結(jié)婚的小姨,也沒有在意那些大字報。她看到吳之崗提前回來了,高興得不行,馬上去找他商量結(jié)婚的事。兩個人走過貼著大字報的墻頭,去找隊長。隊長苦笑了一下說,不是我不給你們辦,是我沒有這個權了。你們?nèi)フ彝羲玖畎?。汪司令是哪個,吳之崗不明白這個才二百多人的連隊咋會突然有司令。隊長說,就是汪啟,咱們隊的衛(wèi)生員。他現(xiàn)在是紅色造反團的司令,昨天晚上他們才把連隊的權奪了去。這不,現(xiàn)在讓我寫交代材料,讓我坦白在國民黨軍隊里干的壞事。吳之崗滿臉的疑惑,像是問隊長,也像是問自己,這是咋的一回事呢?
  小姨扯了一把吳之崗的袖子,說咱們?nèi)フ彝魡ⅰ?br/>  汪啟還在他的緊挨著連部的衛(wèi)生室里,不過不是在給人看病,而是領著幾個人在開會。這幾個人他們認識,都是在地里干活的,說起話來,三句里有二句離不開臟字,說真的,吳從心里是看不起他們的。他們開會的內(nèi)容是研究如何把十一隊的文化大革命更加深入地開展起來,其中多次提到了吳之崗的名字。偏偏這時小姨和吳之崗進來了。看到煙霧繚繞的屋里全是戴著紅袖章的人,他一時不知該說什么了。在這么多人面前說結(jié)婚的事,多少還是讓人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見吳之崗不說話,小姨急了,對汪啟說,我們要結(jié)婚,隊長說,公章在你這里,你就給蓋個章子吧,我們好到場部去辦手續(xù)。
  汪啟一聽,哈哈大笑起來。對手下的幾個人說,你們聽聽,他們要結(jié)婚,結(jié)婚,哈哈哈……另外幾個人也傻傻地跟著笑了起來。突然汪啟不笑了,一拍桌子,把吳之崗嚇了一跳。汪啟指著小姨,卻面對著吳之崗大吼了起來:你他娘的你想娶她,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人。你是個右派,你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反革命的。你知道嗎,你是我們的敵人。她是誰,是貧下中農(nóng),是我們的階級姐妹。能隨便地就讓你日嗎?告訴你吧,我們革命群眾是決不會答應的,你就別白日做夢了。
  這一些話,就像是一堆亂石,砸到了吳之崗毫無準備的身體上。他一下子不會說話了,臉變得落了霜的一樣白。小姨卻跳到了汪啟面前,指著他說,我就是要嫁給他,我愿意,你管得著嗎?汪啟說,過去,我是管不著,可現(xiàn)在,形勢不同了,革命者掌權了,我就能管得著你了。小姨說,我不管是什么形勢不形勢的,反正是我要嫁給他,你快給我們蓋章子去。汪啟說,你這個人咋一點無產(chǎn)階級的覺悟也沒有啊,你就那么想讓他這個右派日你嗎?有那么多貧下中農(nóng)你不找,就想讓他日,咋的,他的那個玩意兒和咱們革命群眾的長得不一樣嗎?他的話又引得幾個人大笑了起來。他們笑得那樣起勁,那樣開心,真像是在過一個什么節(jié)日。這個世界真的是很奇怪,大家都是一樣的人,卻總是會處在不同的位置上。面對同一件事,你高興時,總有人會不高興;你不高興時,總會有人高興得要死。
  
  小姨對著汪啟大吼了一句:你是個不要臉的畜牲。說完一轉(zhuǎn)身跑了出去。吳之崗剛要跟著出來,汪啟又把他喊住,說,從明天開始,你要接受革命群眾的監(jiān)督,不經(jīng)過批準不準離開連隊。吳之崗只能是說好。他還不知道這個國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他知道一點,在有關組織的檔案里,有一份材料是關于他的,也是這份材料把他定成了右派,當然這是不用和他商量的,就像是這個連隊的衛(wèi)生員一樣,他要他做什么,也不用問他是否同意,他只能去按照他們說的去做。
  從衛(wèi)生室出來,天已完全黑透,用伸手不見五指一點兒也不過分。一塊他沒有看見的土坎把他絆了個踉蹌,弄得他差一點摔倒。他站住了,在黑暗里站了一會兒。這時他有些后悔,應該早一點去和小姨辦結(jié)婚手續(xù),那時他要是點個頭,現(xiàn)在小姨可能都懷上孩子了。他又往前走了不遠,聽到了小姨的抽泣聲。
  他站到了小姨的跟前,小姨不哭了。她說,咱們明天到場部去。共產(chǎn)黨講的就是婚姻自由,我就不信誰還能擋住咱們結(jié)婚了,他汪啟算是個什么東西,一個流氓,打針時對上海女青年要干壞事,差一點沒有勞改,這陣子倒人模狗樣起來了,太陽真是要從西邊出來了。
  第二天太陽雖然沒有從西邊出來,可吳之崗沒有能和小姨一起去場部辦他倆結(jié)婚的事。兩個人還沒有走出連隊的營地,汪啟就帶了幾個人攔住了他們。要吳之崗留下干活,說是過幾天要開個不同一般的大會,要在操場上搭一個臺子,需要木頭,讓他去林帶里砍十棵樹。他們能攔住吳之崗,可攔不住貧農(nóng)出身的小姨。小姨說不讓吳之崗去,她一個人也要去。
  要走出十一隊,一定要經(jīng)過大水渠上的一座橋。
  遠遠地,小姨看到橋上站了幾個人,好像也是戴著紅袖章,還拿著紅纓槍。走近了一看,才看出是一群孩子,其中還有我。我們的袖章上寫的是紅小兵的字樣,紅纓槍當然也是假的,是用木棒削出來的。我們在站崗,這大概是世界上空前絕后的崗,叫“語錄崗”。要從橋上過的人,你要先對著這些孩子背出一段毛主席語錄,才能從橋上走過去。背不出來,是不讓過橋的。小姨沒有當回事,覺得是一群孩子在瞎胡鬧,懷著急切的心情要過橋,只見幾支紅纓槍一下子擋到了面前,嚇了她一跳。她看了我一眼,想我是她的外甥,會給她一點兒面子讓她過去的,再說她平常也是對我不錯的。我也看著她,可眼睛里面沒有要放她過去的意思。她只好站下了。我說,小姨,你就背一段吧。小姨這會兒為自己的終身大事急得心里冒火,哪里想得起什么語錄來。我看出了小姨的為難,可我又不能不讓小姨背就讓她過去,那樣就是對毛主席不忠了。我只好把小姨叫到一邊,對著她耳朵說,有些語錄可短了,就是幾個字。小姨問哪有幾個字的。我馬上說,有啊。我說,毛主席說過,向雷鋒同志學習;還有,為人民服務。小姨不讓我往下說了,怕耽誤她的時間。她說了其中的五個字。別說,我教她的這幾句,對她來說,在以后一段歲月中還是起了不少作用的。因為那時,到哪里辦事,第一句話必須是先背一段毛主席語錄,背完了才能說你要辦的事。小姨一遇到這樣的場合,不是背為人民服務,就背向雷鋒同志學習,從來沒有被難倒過。
  過了橋,是一條大路。這路上現(xiàn)在有不少的汽車在跑。是離這里有一百多公里的地方開發(fā)了一個大油田,叫克拉瑪依油田,有一首很有名的歌是唱它的,中國人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聽到過。小姨到了路上,看到遠處有一輛大卡車,她站到了路邊,等到車快開到跟前時,她伸手一招,車真的停下了。司機打開車門,讓她上去了。自從有了這條路,路上有了汽車,小姨到場部去沒有再走過路。頭一回坐車,讓她興奮壞了,回到我家,說了至少有五遍以上。
  可是也怪,好多人聽她說了,到場部去也在路邊搭車,可總是有好多人搭不上。男人就不說了,一些女人也是一樣搭不上車。于是一些人要到場部去玩,總是想把小姨一塊喊上,只是為了讓她給搭上一輛車。坐了汽車到了場部的小姨,下車時笑著說了聲謝謝。心里想要是她遇到的人都是像這些司機一樣好,那多好啊。
  小姨的想法只能是想法,場部的人也戴上紅袖章。也是怪,好好的一個人,只要一戴上紅袖章,馬上就變了。說起話來,全是些大道理。面對小姨,他們說的話,雖然沒有汪啟說的那樣難聽,可話里的意思并沒有多大的差別。一句話,你不能嫁給他,也不應該嫁給他。你是個貧下中農(nóng)的女兒,這是最起碼的思想覺悟。
  可小姨偏偏沒有這個思想覺悟,從場部回來的路上,她想了一路,想到走進了連隊,她還是沒有改變嫁給他的主意。
  下了決心要嫁給吳之崗,小姨也就不管那么多了。從場部回來天也黑了,她先到了我家,胡亂吃了點飯。吃飯時,一直在旁邊抽煙的我爹悶悶地說,以后咱們不能和那個姓吳的再來往了。小姨抬起頭看了看我的爹,她看到了他袖子上也綴了個紅袖章,她就不想再多說什么了。我娘不大明白外面發(fā)生的事,一個勁兒地問我爹這是為啥。我爹說他是個壞人。我娘又問他干了什么壞事。我爹也說不清楚,干脆也不吭聲了。小姨哪有心思和他們瞎扯,放下碗筷,就出門了。
  月亮不亮,好在腳下的路走過不知多少趟了,一陣風地到了吳之崗的房子前。門也不敲,就像進自己家的門,一推開走了進去。吳之崗不在,可能是干活還沒有回來。小姨看見床頭扔了些他換洗下來的衣服,他可是臟衣服從來不過夜的,一定是這幾天煩心的事太多了,他也顧不上了。小姨一直想給他洗衣服,總算是有個機會了。她馬上做起了一個男人妻子該做的事。
  衣服還沒有洗完,吳之崗回來了。他看到了小姨,他沒有想到小姨會在,更沒有想到小姨在給他洗衣服。他看著小姨的樣子有些發(fā)呆。小姨也站了起來,兩只手上是肥皂的泡沫。吳之崗突然像見了久別的親人一樣,眼睛濕了起來。他想走得離小姨近一些,可剛一抬腿,就呻吟了起來,一只腿瘸了一下,差一點沒有跪下。小姨忙上前扶住了他,問他是咋回事。吳之崗說,汪啟那個家伙,真是太不講道理了,搭那臺子,我干了一天了,實在是太累了。坐下想休息一會兒,他過來了,說我是偷懶,我說我不是偷懶,是真的太累了。他說我不老實,還敢犟嘴,是對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不滿。說著,就用他穿的翻毛牛皮鞋,猛踢我的腿。
  快,讓我看看。說著把吳之崗扶到了床邊。讓他躺下了。捋開他的褲腿一看,果然是好幾處青腫了起來。小姨拿來熱毛巾給他擦敷著,嘴里還不斷地咒罵著汪啟這個畜牲。躺著的吳之崗,從小姨的動作和神態(tài)里看出了她對他的心疼。他突然意識到這一輩子不會再有別的女人會對他這么好了,他一下子伸出了手,抓住了小姨的手,一直拉到了他的唇邊,他親了一口又一口。小姨這時也俯下了身子,用自己的嘴替代了手。小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們結(jié)婚吧結(jié)婚吧結(jié)婚結(jié)婚……吳之崗也跟著說我們結(jié)婚結(jié)婚結(jié)婚……說著說著他們的動作有了變化,是一種劇烈地卻又幾乎是他們察覺不到的變化,他們的衣服在這種變化里一件件地離開了他們的身體,落到了地上,衣服帶起的風,吹滅了箱子上的油燈……
  燈滅的同時,門被驚天動地地推開了。幾支手電筒代替了油燈,卻比油燈要亮要刺眼,它們極粗暴地射到了小姨和吳之崗的身上,兩個沒有衣衫遮擋的青春的赤裸的軀體,在手電筒的照耀下,閃動著無法形容的光芒。
  在吳之崗流了許多汗搭起的臺子上,十一隊的人開了一次空前但決不是絕后的大會。這樣的大會在當時的中國到處在開。會議的內(nèi)容完全是一樣的,不一樣的只是人多人少規(guī)模大小,還有是被揪到臺上的批斗的對象不同職務高低的不同。比如說,在北京是國家主席劉少奇,和一些曾是那樣地位顯赫的國家領導人;而在十一隊就是馬隊長和吳之崗等地富反壞右了。大標語上說馬隊長是劉少奇在這個地方的代理人,好像這個從來沒有去過北京的九二五(一九四九年的這一天新疆的國民黨部隊宣布起義)的起義軍官,不但和劉少奇見過面,而且還密謀過什么似的。和馬隊長一塊揪到臺上的共有七個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連馬隊長在內(nèi)有三個人;還有一個是地主婆,地主早死了,她是跟著兒子來到新疆的。再一個是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用報紙擦拉完屎的屁股,用的那塊紙上正好有偉大領袖的畫像;再剩下來就是吳之崗和小姨,吳之崗的罪名就不用說了,小姨胸前掛的牌子上寫的是大流氓,她的脖子上還吊了兩只破的布鞋,算是壞人一類的。
  
  這個大會,我娘沒有去,一個人在家里流淚。我和我的同學進了會場后,才看見了臺上的小姨。我當時恨不得地上能裂開一條縫讓我鉆進去。我只在會場上呆了一分鐘,就借撒尿的機會跑掉了,再也沒有回到會場上。
  這天夜里,十一隊發(fā)生了火災,只燒了一家,是汪啟家。汪啟沒有被燒死,可燒破了相,整個一張臉像是鬼的臉。從醫(yī)院回到家里后,呆在家里極少出門,他只要一出門,凡是看到他的孩子,沒有不被嚇哭的。
  失了火的第二天,小姨也離開了這個連隊,她先到了我家,可這時我們家的人還沒有從昨天的噩夢里醒來,見了小姨臉上全是些責備的表情。小姨坐了一會兒,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有說,她開開門走了出去。外面的太陽正是毛澤東說的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好多人看見了她,可沒有人和她說話,她一個人走到公路上,朝著過往的卡車舉起了手。
  誰也沒有想到,小姨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都說她是想不開,尋了短見了。當時走這條路的人可是不少的,著名的大將軍羅瑞卿想不開從樓上跳下來,把腿摔斷了;還有個大作家老舍也是在這一年投到了湖里,把自己葬埋在了水里。一直過了五六年,好像是林彪摔死在了蒙古的溫都爾汗后的第二個年頭,小姨又出現(xiàn)了。那天的下午,一輛大卡車拐下了公路,一直開到了我家的門口,車的門上寫著新疆石油管理局的字樣。從車的駕駛室里下來了一個少婦,那衣著那皮膚的光潤,一看就是平常不做莊稼活的。她的旁邊走著個三歲的小女孩子,長得挺好看。她的后面還有位漢子,是開車的,也是她的丈夫。我們從車上卸下了好幾袋子白面,還有這里平時吃不到的另外一些東西。這時的國家還處在物資極度缺乏的年代,種地的人沒有足夠的糧食吃。
  我的娘把小姨的孩子摟在懷里一個勁兒地哭??尚∫滩豢?,她的臉上是那樣安寧的微笑。小姨只在我家呆了兩個小時就走了,可十一隊的人把她說了好幾天。說真是沒有想到她還活著,更是沒有想到她還活得那樣好。當然沒有不羨慕我家的,有了這樣一個親戚,日子是一定會過得比別人好。
  再后來,會常??匆娪幸惠v大卡車來到我家的門前。
  再一次出現(xiàn)的小姨,從來沒有問到過吳之崗。不知是她真的忘了,還是不想提起,還是有別的什么原因,反正是沒有問起過。其實小姨每次到我家時,吳之崗就在不遠處的地方干著活,頂多相距五百米左右。已經(jīng)連著好幾年了,被監(jiān)督改造的吳之崗沒有了休息日,過年過節(jié),別人一家人圍著飯桌親親熱熱,他卻被安排去打掃廁所。他成了一個隨叫隨到的勞力,誰都可以安排他去干活,而他不管任何時候不能說一個不字。他收工回來,不再洗得干干凈凈穿得整整齊齊坐到門口看報紙和看書了。他一是沒有了這個時間,只有他是天不黑透不能回家的;二是他也沒有錢訂報紙了,三是他的書也全被戴紅袖章的人抄走了,當著他的面放火全燒了?,F(xiàn)在他只要一進門,就躺到了床上,望著屋頂上吊著的蜘蛛網(wǎng)發(fā)呆。這一年,他三十五歲了,看起來他和在地里干活的男人沒有區(qū)別了,可是還是沒有人來給他提起婚姻的事。女人對他來說,就像是天上月亮一樣,天天都可以看得見,卻離他總是很遠很遠。有一次他穿過一片農(nóng)舍時,看到在一家人的門口,有一個三歲的小女孩在玩,他站住了,站在那里把這個女孩盯了有三分鐘,他是見遠處有人過來了,才走開的。這是個光著屁股沒有穿衣服的女孩。過后,他一個勁地捶自己的頭,同時在心里不斷地問自己,如果說不是有人正好出現(xiàn)了,他是不是也真的會干出畜牲才會干出的事情呢?
  一九七九年,高中畢業(yè)了四年的我因為作文寫得好留在了場部的中學教書,同時我也在復習功課考大學。這一天我正在宿舍里捧著書看,有人敲門走了進來,一看是個滿頭白發(fā)的老頭,一下子沒認出是誰。開口說話,一聽濃重的湖南口音,再一仔細看才看出是吳之崗。他和我家已有多年不來往了,我都快要忘記這個人了,想不出他來找自己有什么事。他也確實是沒有什么事,他只是來告訴我,他的問題平反了,他不再是右派了,他要回長沙工作了。他激動得幾乎是含著淚水說,我啊,說真的,我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啊,我打心眼里感謝共產(chǎn)黨華主席(當時的領袖是華國鋒)啊。說完這些話,他就出門走了,一直走回了那個還是經(jīng)常落雨的長沙。只是不知他走在大街上,會不會遇到他的那個雪白的人兒了。也許是他們真的遇到了,也是相互認不出來了。
  再以后關于他的消息,我就一點兒也不知道了。不過也就是從這一天起,我再也沒有忘記過他,他那四十歲的滿頭白發(fā),像是天山上的永遠也不會融化的積雪,不管什么時候,只要一想起來,身上不由得會掠過一陣陣寒意……
  不過,這些年,倒是經(jīng)常會見到小姨,她的兩個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弟和表妹,都在烏魯木齊工作,她會常來孩子家看看住住。每次來,都會來我家里吃一頓飯,和我的父母親說些過去的事,有時也會說到李瘸子,說到吳之崗。只是說說,并不會多說。知道我寫小說,每次都夸我了不起,還會問,我們的事,你寫了嗎?我就說,正在寫,正在寫。小姨說,寫好了,一定要給我看。我說,當然。其實,那時,我已經(jīng)出版了好幾部小說了,并且寫的,多半都是她們的事。但一直覺得沒有寫好,不敢拿給小姨看。怕她罵我寫得不好。我想,哪一天,寫好了,我一定會拿給她看的。
  
  原載《時代文學》2011·3上半月
  原刊責編 劉青
  本刊責編 關圣力
  
  作者簡介: 董立勃,男,祖籍山東榮成,生長于新疆農(nóng)場。曾任過農(nóng)工、教師、記者和編輯。畢業(yè)于新疆師大政治系,曾進修于魯迅文學院。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國家一級作家、新疆政協(xié)常委,現(xiàn)任新疆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出版長篇小說《白豆》《米香》《青樹》等共十余部,在多種重要文學期刊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百篇。作品多次進入中國小說排行榜及被各種年選本和精選集選載;作品曾獲多種文學獎項并被改編成影視劇。
  
  創(chuàng)作談:
  母親的妹妹,我喊小姨。1952年參軍,從山東到了新疆。1958年,奉命回老家招人,把我父母接去。從此,我一家命運改變。父親已經(jīng)八十,說起往事,得意的不多,最得意便是跟著小姨去新疆。一來新疆,就有吃有穿,有錢花,孩子還能上學,并且一下子就是不農(nóng)民了。雖然還是干活,卻有了軍墾戰(zhàn)士之名。小姨一來新疆,就在石河子,在下野地,直到退休,還在那里。老黨員,基本不識字,從女兵干到班長,最后干到排長。帶著一群老娘兒們,一直在荒野上干活。吃苦受累不知有多少,從不埋怨,說話大嗓門,笑起來很嘹亮。知道我寫小說,一見我,讓我寫她們。并且給我講了許多的故事。有她的故事,還有她的伙伴們的故事。像小姨這樣的,新疆有一大群。從小長在她們中,我對她們格外熟悉。一直片面以為,天下最好的女人,就是山東女人,并且是膠東女人。熟悉,還有感情,不等于能寫好她們。把生活,把現(xiàn)實,把經(jīng)歷,變成小說,尤其是變成好小說,并不那么容易??梢哉f,這么多年,我一直在努力。應該說,努力還是多少有所回報。長篇小說《白豆》,還有其他一些小說,就是寫的小姨那批女兵。這些小說,讓我得到了某種認可和關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我的生存環(huán)境,我有了更充足的信心,和更好的條件,去接近自己的理想。這讓我們不得不感謝小姨她們,首先是她們用青春,用汗水,創(chuàng)造了許多閃耀著生命原色的生活,給了我豐富的文學素材和創(chuàng)作的靈感,讓我才有可能在缺少天分和勤奮的所謂寫作中,不至于失敗得太慘。當我面對厚厚薄薄的十幾本書時,讓我因?qū)懙貌缓枚X得羞愧的同時,還想對小姨包括母親她們表示我謝意??梢哉f是你們成全了我,讓我得以有一份作家的職業(yè),有了一份自己喜歡的寫作的工作。很久以來就想以文字的形式直接向小姨表達敬意,這個中篇讓自己的心愿多少得到了實現(xiàn)。但說真的,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雖然是獻給小姨她們的,卻怕她們看到,怕她們會罵我沒有把她們寫好。沒有辦法,為了能得到她們夸獎,我只能像小姨她們當年開荒種地一樣,勤勞地去耕耘。
  2011年4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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