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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都

2011-12-29 00:00:00熊育群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1年1期


  授獎辭:
  依托堅實的大地,步向歷史的縱深。開闊的文化視野、深厚的民族情感和詩意的藝術筆墨,展現(xiàn)中國各民族生存狀態(tài)的當下與過程,從中傳達出深刻的歷史記憶和現(xiàn)實的人文關懷。路上祖先的足印和現(xiàn)代文明的印記,都深烙在我們的心上。
  
  一
  三年前,念叨著定南這個地名時,正是冬天,我在龍川的山嶺間漫無目的地走著。因為定南緊挨龍川,龍川有嶺南時間最漫長的古鎮(zhèn),我想象定南也一定是古老歲月里的一個名字。不承想自己會犯下錯。
  我注意它,完全是由于古代的一支軍隊。我在龍川的山坡地里想象著這支長途跋涉的北方軍隊。在龍川的佗城,我看到了這支軍隊挖出的深井,一對有幾分像麒麟的石獅棄于鎮(zhèn)政府大門外,殘缺的下腭被人用水泥拙劣地修補過,據(jù)說這也是兩千余年前的東西。這支由任囂、趙佗率領的軍隊駐扎到這個鳥語啁啾之地(鳥語當然是指百越方言),并建立起一個土墻圍筑的城——佗城。
  定南是江西南疆的一段,它像一把斧頭一樣砍進嶺南的版圖,把一條東西橫貫的南嶺山脈折得如同九曲黃河。秦朝的軍隊就像一股朔風從斧刃處刮到了嶺南山地。龍川雖為廣東北疆,因為山脈的南移,它已深入嶺南腹地,與現(xiàn)今的梅州緊緊連成一片——都是客家人居住的地方——我在客家人的地盤上步履匆匆,卻完全是由著一種情緒左右,我對這片土地上發(fā)生的千年遷徙的歷史無法釋懷。它從南蠻漸漸走向與北方的融合,這一次軍事行動無疑作用巨大。行動的前夜,定南那個拔帳發(fā)兵的地方當然令人遐想。
  中華版圖南移,讓遷徙有了更廣大的空間。數(shù)千年來,移民大多向著南方邁開腳步。即便西南,譬如云南,山坡上的少數(shù)民族也大都從甘青南遷,羌氐人的血液沿橫斷山脈的峽谷灑向了大江大河的下游。漫長的歲月,我注意著煙雨迷蒙的時間序數(shù)里成群結隊而行的一群——客家人,他們求生圖存,慎終追遠,生動的面孔一直呈現(xiàn)至今。在閩西、粵東、贛南,客家廣布,是怎樣的一種延傳和融合,一個被中原人視為荒蠻濕溽的地方,甚至數(shù)百年前仍是流放之地,而今變作了一個富庶的江南,詩詞歌賦的江南?
  一部以黃河文明為起點的中華編年史,同時確立的也是一個以中原文明為中心的視角。廣闊的、在北方人看來是沒有邊際的南方,客家人遠未曾到來之前,又是怎樣的呢?它呈現(xiàn)出的面目之模糊,如無邊黑暗。歷史的神秘正由這種被忽視的部分糾集。顯然,這片土地并不缺少人的生存,南遷者這才被稱為客家。土著們不在這部編年史的視野之中,他們湮沒于同樣廣闊的歲月。那是另一種生存,另一類的文明。這種文明也許并不遜色于北方,這從廣東新出土的石器、花紋細密造型輕巧的陶器等文物得到證明。這些埋沒于地底文物的主人,他們的血液依然還在南方人的身上流淌著,像文化的交融,血液也隨時間進行了悄無聲息的大融合。面對一個個充滿生命活力的嶺南人,你能想象身體里潛流著的血液,但是你無從分辨。
  有十年多的時間,我生活于這塊土地,二十世紀末開始,我見證了南方中國歷史上從沒有出現(xiàn)過的經(jīng)濟奇跡。無數(shù)孤獨又精彩的庸常日子流逝過后,我再也不能把這里當作自己的客居之地了,與許多南下者一樣,我成了一個嶺南人。但我深深懷念自己的故土,與客家人一樣從忙碌的生存動作里偶爾抬起頭來,眺望一眼北方,那種進入骨血的深沉和憂郁,猛然間我有了切身的體驗。關注客家,也許與我這樣的身份有關。
  踏足定南縣時,我已走過了閩西,看過了永定客家人的土樓,到了潮汕地區(qū),然后是被稱為客都的梅州——自覺或不自覺地幾乎是環(huán)繞著它在走。在綠樹蔥蘢遠山如煙的丘陵山地,在客家人豪爽熱情的語氣與行為里,我濃濃郁結著的鄉(xiāng)愁——這是我回故鄉(xiāng)也不曾消失的落寞心緒,散得像一股輕煙。客家的山水與情懷,是根深葉茂的古樹,讓我靈魂皈依,客家人對人信任、熱情的天性,他們堅持至今的觀念、準則,一種鮮活又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與流淌在我血液中的精神深深契合。我們精神的源頭都能在那個遙遠的中原找到匯合點。
  二
  在定南新修的寬敞水泥大街上走,空氣中飄著這個緯度上春天特有的濃烈的植物芬芳。我向路人打聽縣名的來由。不同的面孔表情各異,他們都是回答不了問題的表情。他們或是走在上班的路上,或是剛從菜市場買回一堆肉和青菜,或是在街上橫穿馬路,不知道要去干些什么。我像故意考一道題似的,覺得有趣。一大早趕來,本想找到答案即走,沒想到這成為一個難題。
  找到新華書店,像個街頭閑人,我一個人站在大門外等著門開,去尋一本有關定南歷史的書籍。
  跨進書店,燈還來不及開,兩眼已一路掃射。密密麻麻陳列于架上的書,內容大都是如何成為富人,如何調情取樂。它啟悟——消遣與發(fā)財是人生的兩大基本主題。有關歷史的書卻一本也沒有。
  我的問題離現(xiàn)實是不是過于遙遠了?把歷史與現(xiàn)實混合在一起,不是多數(shù)人的行為,我什么時候成了少數(shù)派?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行走在時間的迷霧中,我感到了太陽光下的街景濃郁的夢幻色彩。歷史的蛛絲馬跡與個人的想象建立起海市蜃樓,它們與現(xiàn)實的生活交織得骨肉難分。感覺有一雙手是能相握的,盡管隔著時間的帷幕。這帷幕對我是那樣薄,似乎聞得到那邊的神秘氣息,一切只需輕輕一揭。揭去時間的包裹,其實我們都在同一個舞臺上。
  既然對百越之國用兵,軍隊必聚集于南嶺山脈北麓,定南自然是取平定南方之意。兩千多年前那場戰(zhàn)爭的前沿陣地,定南丘陵溝壑間,帳篷遍地,刀光閃爍,人喧馬嘯……我一路觀察定南的地貌,都是些不高的丘陵,紅泥綠草,松枝幽幽,散落山坡平疇的民居都愛挑出一個陽臺。五十萬大軍駐扎,炊煙起處,連綿相映。誰也不知道這支軍隊是不是同時從這片山地南進。有一陣,我站在一條水溝邊,流水聲引得視線呆在藍得發(fā)黑的水波上??磻T石屎森林的眼睛正在發(fā)痛。
  消逝的歷史有時只留下一個地名而已,譬如佗城。相信定南也是同樣的產(chǎn)物。
  為著印證,我曾上網(wǎng)搜索定南名稱的來歷,沒有收獲。偶爾的機緣,到了定南九曲溪,同樣是為了印證,臨走還是往北折回了縣城。
  回到廣州,才知道自己的錯。定南宣傳部受我之托,終于找到縣名的來由,女部長打來長途,電話里大聲說話,潑出一腔激情,她的話證明,定南明朝隆慶三年才建縣,起因是客家人賴清規(guī)的一次起義。朝廷平叛后,就將這個信豐、安遠和龍南三縣交界的地方單獨劃出來,取名定南。
  愕然間,歷史像一支箭穿過了想象的邊緣,它容不得人半點猜測。古老的土地,短暫的縣史,全因一個客家人的作為,而非一支遠征軍。
  同樣的錯誤還發(fā)生在定南的地理上。三年前,我一路北上,想從龍川的土地上穿越南嶺山脈,體驗一下任囂、趙佗的部隊如何翻越重重屏障,進入嶺南。同行的龍川人知道我的意圖,告訴我,那道南嶺山脈與我車窗外看到的山坡沒有什么兩樣。內心一時震蕩,雙眼圓睜。事實令人不可置信。那些山間勞作的農人,竟也幻化成定南農民的樣子。也許,他們本來就沒有什么大的區(qū)別。
  我曾多次從韶關翻越南嶺山脈,那些鋼青色的巨大山峰,能阻擋住北方的滾滾寒流,甚至是中原的文化,儒家的文化就被這道山脈阻隔得面目全非。趙佗如何就找到了漫長山脈的這個低落處?這片地域廣大溽熱之地,秦人對它之陌生,把百越國語言當作鳥語,但他們卻能找到地理的關鍵!上千里的漫長山脈,幾十萬人的軍隊就這樣輕易地穿過去了。
  從定南回廣州,走與龍川相鄰的和平,翻越南嶺山脈時,仍然山體巨大,溝壑深切。和平更西的連平是去時的路線,因為錯路,我誤入這條南嶺山脈上的公路,路旁高巖孤懸,峽谷幽閉,更見險惡。這兩個相鄰的縣都在那把斧頭的利刃之下。當年的百越降歸,也許與龍川這個地理上的變化不無關系(現(xiàn)在,京九鐵路通過這里,高速公路也從龍川修過去了)。
  
  趙佗的軍隊入粵后,一路從龍川打到番禺(廣州),最終在此建立王廷。
  駐扎在龍川的部隊,秦始皇為了讓他們落地生根,從中原送來了一萬多女人,給士兵做“衣補”,也就是做老婆。這大概是粵東山區(qū)最早的移民之一了。與他們一同到達的還有那些被當作囚犯的六國貴族的后裔。那時,梅州、閩西一帶依然是真正的土著山都、木客的天下。或者,一支更神秘的移民已經(jīng)悄悄抵達或正在路途上,他們是如今人數(shù)變得極少的畬族人。
  畬族人的遷徙開始于商朝末年。他們翻越桐柏山,渡過漢水、長江,直奔洞庭湖南岸,從這里,他們分成兩撥,一路逆沅江而上,進入四川酉陽,走出武陵山脈后,沿著南嶺山脈一路東行,一直到廣東的潮州定居;另一路入江西,直奔贛閩粵三省交界處,在梅州定居下來。向東的一路,與后來客家人走的路線極其相似。
  客家的遷徙開始于東晉,他們從潼關出發(fā),過新安到洛陽,沿著黃河向東,經(jīng)鞏縣、河陰,轉入汴河,走陳留、雍丘、宋州、■橋,在泗州進入淮河,一路水上下?lián)P州,一路從■橋走陸地,經(jīng)和州、宣州、江州、饒州,溯贛江而上,抵達虔贛。少數(shù)人繞過南嶺山脈,從武夷山南段的低平隘口東進,進入閩西石壁,再西遷至梅州。
  唐僖宗乾符五年,居住吉州、虔州的客家為避戰(zhàn)亂(黃巢起義),又不得不溯章江、貢江而上,沿同樣的路線進入閩粵。隨著北宋、元、明、清南遷的人越來越多,一批又一批的客家來到了閩粵贛交界的山地。歷經(jīng)三次大遷徙,梅州漸漸成為客都,龍川也成了客家人的龍川,南嶺山脈變作了客家人躲避戰(zhàn)亂的一道天然屏障。背離故土的客家不無悲傷地唱起山歌,憂傷的眼睛總是眺望到山脈深處的北方。
  早到的畬人,在此與客家人、潮人遭遇,歲月幽暗的深處,不知掩藏了多少不尋常的苦難。
  三
  潮州像是我抵達梅州的一次預演。去年秋天,我站在韓江遠眺它煙雨朦朧中的上游——梅江,那里是我向往已久卻仍未曾到達的客都梅州。我?guī)缀踝弑樗闹茉?,只有這個客家人的中心成了我不曾踏足的地方。想不到一個多月后,當南嶺之北飄下第一場紛紛揚揚的雪花,我在最寒冷的冬季走到了梅江邊。同一條江,因居住了不同的民系而被賦予兩個名字,讓外人略感訝異。在潮州,我的目光從韓江碧波輕漾的江面收回時,我看到了客家的生命之水,并獲得了一個客家人的眼光——后來我才意識到我一直在拿客家與潮人相比,在以一個梅州人的眼光觀察潮州。是這條江水讓我把他們連在一起。
  在潮人謹慎的談話里面,我感覺到了他們血液里的孤獨情懷。他們在世界各地彼此間稱呼自己人時,佶屈聱牙的潮州話就像一個相互對接的暗號,那一定是一種內心孤立的表現(xiàn),也是不肯認同外人自我封閉的一份倨傲。他們南遷至這個遠離內陸、面對茫茫大海的平原,那些升起炊煙的閩越人、畬人,那些在東方架鍋起屋的福佬人,與新來者有過怎樣的血肉碰撞?他們陷入一種難以自拔的情緒,是因為前者,還是由于背井離鄉(xiāng)的孤獨于他們來得特別強烈,以至連綿千年而不絕?那是一次怎樣的啟程?
  潮人是嶺南山地的一個異數(shù)。同樣遷自北方,但他們甚少關心自己的來歷。他們占據(jù)了嶺南最好最肥沃的土地——潮汕平原,作為強者,他們除了表現(xiàn)出孤傲,卻從骨子里透出一種凄惶。他們把一個貶官大文豪韓愈當作神靈來祭拜,以至江山易姓為韓。韓愈在潮州只有八個月時間,其作為并非特別顯著,其影響卻橫穿歷史時空波及至今。韓愈撥動了一群怎樣的心靈?是潮人內心深處的渴求在韓愈的身上找到了文化的井噴?是他們惺惺相惜?是同樣的文化與遭際引發(fā)了共鳴?大顛和尚與韓愈談佛論世,據(jù)說改變了韓愈的一些觀念,彼此引為知己。這個留傳的故事,也許象征了潮人與韓愈是文化觸動了彼此的心、彼此的深深認同。
  潮州文化,表現(xiàn)最極致的是其精細的審美趣味,精工細作的潮州菜,講究素養(yǎng)品位的功夫茶,散淡閑致的潮樂,抽紗刺繡、青白瓷器、鏤空木雕,甚至是耕田種地,也把繡花的功夫用到耕作上了,樣樣都極盡細膩與精致之能事,就像他們害怕丟失這樣一種趣味,不敢變易,代代相傳而從不言倦。
  潮樂保留了漢樂的原味——它是中原古音的演變,沿用二十四譜的弦絲。潮州菜也是古老的口味,有名的“豆醬■雞”是宋代就有的菜。潮州話相當多地保存了古漢語語法、詞匯,甚至發(fā)音:走路——“行路”,吃飯——“食飯”,吃飯了沒有——“食未”,喝粥——“食糜”,要——“欲”,菜——“羹”,房子——“厝”。潮人說“一人,一桌,一椅”,仍如古文一樣省略量詞。在建筑上,潮人說“潮汕厝,皇宮起”,他們建房子就像建皇宮一樣講究,從風水、格局都有不少的形式,最著名的有:駟馬拖車、下山虎等。祠堂是最奢華的建筑,每個姓氏都有自己的宗祠,它是潮州建筑的代表。潮人還用紅瓦表示一種特別的榮譽——標志一個村落曾經(jīng)出過皇后。大凡造型藝術,都表現(xiàn)出一種東方式的洛可可風格,這種繁復的趣味在如今簡約化的現(xiàn)代社會中仍舊在潮汕平原流傳。
  這些幾乎成了他們的根——文化的依賴——他們視之最高貴的品格。這文化把他們凝聚到了一起,使他們成了“膠己人”(自己人),也使他們可以乜視周遭。
  只是一次地道的潮州菜,它的器具之多,調料之豐,味道之淡,做法之精,吃法之講究,絕非民間飲食氣息,而像宮廷之享用。再犯一次錯,我也想下一個結論——這個民系一定出自貴族。他們隱瞞了自己的歷史,他們的祖先隱名埋姓,只把自己過去的生活習慣與文化保持,向后傳遞。譬如潮州鄞姓,有人說是由靳姓改過來的。楚國大臣靳尚是鄞姓人的祖先。也許是陷害屈原的原因,后人恥于用這個姓氏。
  求證是困難的,只當是詩人的一次狂想吧,一束光投向了時間的深處。黑暗太深,像潮人的沉默與遺忘,無法看清那個走在時間深處的人。
  這天深夜,在潮州古城騎樓下走得累了,坐在韓江古城墻上,看出現(xiàn)于客家歌謠里的湘子橋,那些孤立江中的巨石橋墩激起陣陣水聲。想起一條綿延幾百里的江,兩個名字,兩種文化,兩個民系,他們上游下游分隔開來,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只有那些梅江漂下來的竹木,那些赤條條立于木排竹排上的放排人,那些泊在城墻下的貨船,穿梭在客家人的山地、潮州人的平原……幾十年前還歷歷在目的情景,已隨流水而去。上游的梅江只有清水流下來,把韓江流淌得一派嫵媚。善于經(jīng)商的潮人,可會對這清澈柔順之水發(fā)出怎樣的感嘆?
  水,經(jīng)年不息觸摸八百年石的橋墩,提示著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學。
  現(xiàn)實的時空在由一城璀璨燈光撐開??諝獠灰驎r間的疊壓而霉變,江河卻因水流的沖刷、沉淀,日積月累得以改觀。韓愈眼里的江不是今夜收窄的岸渚,從前清水流過的地方,夜色里跑著甲殼蟲的小車。
  對岸山坡,月光下更見黑暗。山坡上千年韓文公之祠,被潮人屋脊上貼滿刺繡一樣精細的瓷片拼花,蓋上積木一樣小巧的青泥瓦片,山墻、屋脊,曲線高聳,被夸張到極致。溶溶月光里,它正流水一樣超越模糊時空。
  黑暗中若有若無的水霧降落。一時領悟——韓祠只是這片土地上的一座建筑,是潮人需要的一座文化圣殿,依靠它,可以凝聚并張揚自己的文化。它就像一股心靈的不絕水流,滋養(yǎng)一方水土蔚然充沛的精神。
  四
  說梅州是客都,它曾經(jīng)是一個遷徙的終結之地,也是一個再度出發(fā)的地方。成群結隊的客家人來到這里,幽藍而空靈的山水,令人心靈撫慰。一片江南的云霧飄來,那是一種如夢如幻的牽系。青蔥山嶺波浪一樣涌過麻木的腳板后,眼里出現(xiàn)的這片盆地,就是夢中的家園。
  
  客家沿著汀江一路西行,逼窄的紅土山地漸行漸闊,待到一江兩岸升起炊煙,汀江下游半軍事化的土樓已經(jīng)不再需要了,大大減弱了防御性的圍龍屋出現(xiàn)在梅江。那種滲透骨髓的儒家文化又有了表現(xiàn)的空間。那種對于文化的信仰,到了這片土地,又以詩書耕讀的形式延傳。
  比定南客家民居看重陽臺更具匠心,梅州圍龍屋在封閉的建筑里表現(xiàn)了空間上的倫理。梅城有一百一十六年歷史的承德樓,天方地圓,橢圓形平面,圓的是正門外禾坪、風水塘,是后院的花頭,粉白的圍墻照壁圈出前庭,半圓形廊屋環(huán)抱出花頭。金、木、水、火、土五行,北方先人們認為構成世界的五大元素(兩千多年前,西方雅典的先哲們也用四種差不多的元素土、氣、火、水來解說世界),神靈一樣被供在花頭的上門。中間方正的房屋以正堂為中心軸線相對而出,由內向外層層展開,方格紙一樣形成了八廳八井十八堂,表現(xiàn)出極強的向心觀。其秩序由上堂、中堂、下堂按長幼尊卑依次展開,五代同堂的大家族起居變得井然有序。山墻瓦脊,講究線條的曲直對比,黑白塊面相生相克,如一幅寧靜淡雅的空間水墨。
  而梅城西郊的南華又廬是另一種風格的客家民居,十廳九井,注重庭園,大廳開放,井置廡廊、亭臺、花池,組團之間以巷道分隔。拋物線造型的山墻一字排開,以之構筑立面,青山起伏間,平整的稻田,深處的溪流,粉白的墻面,砸人的陽光,沁肺的涼風,青空里的樹冠,一方天人合一的至境,表露的是主人淡然安逸的生活情調、寧靜致遠的心境、隱然的人生態(tài)度,一種生活品質的熱愛與追求。一首凝固在空間里的田園詩,深藏著東晉南北朝遺韻至今的古詩意趣。
  客家人對于根的追問,構成了客都的一處獨特風景,甚至一種新民俗。懇親大會定期開,世界各地的客家云集??图也艘脖憩F(xiàn)了同樣的情結:客家釀豆腐——豆腐里包肉餡——客家人樂意解說它為南方的水餃。因為南方?jīng)]有面粉,客家為了不忘記北方的飲食而刻意模仿。
  沒有一座城市像梅城會與一棵樹相聯(lián)系。這棵大榕樹把一座城市比擬成了一座庭院,一個村莊??图页鲂?,要在這棵大榕樹下拜祭。遠行人放下行裝,點燃香火,稍稍平靜一下離愁別緒,甚至回顧一下漫長歲月含辛茹苦養(yǎng)育自己的故土,內心深處作一次人生的回眸。他(她)雙膝跪地,向著這棵與自己一同生長的樹,虔誠地叩響額頭,向她祈求路途的平安。歸來者,進入梅州盆地,遠遠望見大榕樹,她高揚的樹冠,就像慈母揮動的臂膀。游子的眼眶因此而時常變得濕潤。
  樹,離家的日子千百次在記憶里出現(xiàn),她代表的是故鄉(xiāng),是親情,是心靈的歸宿,精神的寄托,靈魂最后的牽掛與抵達,人生最溫暖的角落。一棵古樹,因為共同的懷念而變得神圣。
  樹成了梅江邊生長著的鄉(xiāng)愁。
  四百九十萬梅州人,三百多萬人從這里走向了海外。
  客都,一個遷徙之城,腳步聲總從這里響起,它打破寂靜深夜里的睡夢,踏響黃昏時的蒼茫。闖蕩世界,成了客家人的一種秉性,一種進入血脈的遺傳密碼。與守望田園的中原農業(yè)文明養(yǎng)成的故土難離心理大異其趣。他們讀書,信奉儒家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他們進入仕途,無梅不成衙。他們進入文化領地,詩人、畫家皆名震一方。一路漂洋過海的,有的成了當?shù)仡^領、巨賈??图疫~開了腳步,就難以停息,他們永遠在路上,所以記得最牢的是自己的血脈自己的根。
  遠行的客家,夢鄉(xiāng)里一定有這樣的情景:一層淡淡的云霧飄動在梅江水底,那是綠水里的青山;一座青山一片白云,一條江走在天空里,它像出閣的少女,明眸皓齒,黛眉輕臥,柔美的弧線畫出大盆地的靈動;身后青山,蓊蓊郁郁緊守一個個青春的秘密。
  寒冷的臘月,江邊徜徉,倚著石砌的欄桿眺望、懷想,不瘦的江水,展開藍墨水的江面,風吹漣漪,銀光一灘,如鱗光晃蕩。江岸劃出半圓,彎月一輪框住一城清淳民風。天光水色間,往來人群,無半點匆迫。水的潺■漾到了岸上,在人的臉上釋放瀲滟波光。
  我從江南跨過大橋走到江北,踏過鬧市的一地燈光,梅江拐過彎后與我重逢,我又在江南了。“一路誰栽十里梅,下臨溪水恰齊開。”“誰向江頭羯鼓撾,水邊疏影未橫斜?!崩寺那閼?,滋生在這個晚上:客家女孩耳邊喁喁私語;十里梅香,不聞已齒頰生香;岸上人影,垂柳依依,人面桃花曾相識;一彎碧透,抽動夜色如帶……
  一個喜愛自然、雅好山水、熱愛家族的民系,把一生一世的眷念系掛到了這一片煙藍的土地。
  一個游子把人生最美好的回憶留在了梅江兩岸。
  五
  南方的土地充滿了靈性,也許因為縱橫交錯的水。南方的歷史如此奧妙,因為有民系的大遷徙。用不著刻意去一個地方,用不著刻意尋找一群人,在南方的山水間行走,你能隨時發(fā)現(xiàn)歷史。南方起伏的山嶺構成一個個封閉的空間,保存下了古老的文化,那些消失的語言、服飾、習俗……呈現(xiàn)出來時就像一個異族。歷史并非只是過去的事物,它在大地上仍以各種方式發(fā)生著影響,呈現(xiàn)出茂然的脈絡之勢。
  深圳鵬城村,明朝北方一支軍隊形成的村莊,至今仍被一座六百年的城墻圍繞。當年軍隊開赴南海為了消除倭患。這些海邊安家的士兵,鵬城村還供著他們的牌位,后人遵從其訓,為國效力,青石板巷的民宅里,至今有十余座將軍府第隱身其間??褂⒚麑①嚩骶舫錾诖?。他曾作為林則徐的副將,參加了抗英的“九龍海戰(zhàn)”。香港回歸在鵬城村引起的反響,并非只是燃放爆竹,還有向祖宗上香,告之乃翁香港收回的音訊。家國之憂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
  鳳凰山,離鵬城村不遠的一座山,客家人文天祥侄孫文應鱗逃到了這里,一代一代悄悄繁衍生息,至今已發(fā)展成一個文家村莊。
  南方的土地,幾乎可以找到另一部中華歷史——每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幾乎都能在這里找到回應,參與者總是以失敗或失勢或弱勢一方的南遷躲避、流放而波浪一樣消逝,余波在南方的山水間歸于平靜,隱于無聲。
  個人在大地上的行走,是一些瞬間的事,像急流卷起的一個漩渦。在這樣一個匆忙的年代,高速公路全面鋪筑,就連行走也幾乎變質——許多地方只有一個路名——高速路出口處的名稱而已,幾乎是一閃而過,它們在現(xiàn)代化的速度面前都被一一抽象掉了,成為目的地之間可以忽略的地帶。
  那些迂回的省道顯示了親切質樸的模樣。特別是山嶺相峙或者綠樹當冠的道路,行車走過,讓人生出迷戀。這些瞬間是珍貴的,它就像匆匆人生,朝如青絲暮成雪,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人生歷程。
  每走過一地,總是想看清之前走過的人,或者是我一樣的過客,或者是扎根下來成為炊煙起處的土著,或者某一個特殊時段,歷史有驚人的表現(xiàn)。這表現(xiàn)總能從眼前的事情里找出線索。那些被時間收走的歷史,感覺在靠近。孩提時遙想二十歲是多么遙遠的事,人到中年,感覺兩千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不同年齡不同時間的感覺,讓我把目光朝歷史的深處伸展,道路一樣延伸,直到許多的腳步踏上來了。
  我不再孤獨。
  
  選自《路上的祖先》,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年12月出版
  
  作者簡介: 熊育群,男,1962年端午節(jié)生于湖南汨羅,1983年同濟大學建筑工程系畢業(yè),任過建筑工程師、報紙副刊高級編輯,一級作家。1985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獲得過第二屆冰心散文獎、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第十三屆冰心文學獎、全國報紙副刊年賽一等獎,散文連續(xù)四年入選中國年度散文排行榜。出版有詩集《三只眼睛》,散文集《隨花而起》《春天的十二條河流》《靈地西藏》《羅馬的時光游戲》《雪域神靈》,長篇作品《西藏的感動》《走不完的西藏》(兩書曾進入暢銷書排行榜),攝影散文集《探險西藏》,文藝對話錄《一直在奔跑》等14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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