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王仲聞是祖父王國維8位子女中從事文史研究并有顯著成就的唯一一人。不過在專業(yè)研究和古籍出版的小圈子外,因為個性和職業(yè)經歷關系,他并未得大名于世。近年來,他曾任職多年的中華書局陸續(xù)發(fā)現(xiàn)他遺存的一些工作檔案,重版了他的多種著作,漸次引起學界關注。
浙江大學的郭汾陽(散木)先生接連在《團結報》、《大公報》、《博覽群書》、《書品》等海內外刊物上發(fā)表了多篇關于父親的文章(見《博覽群書》2010年第九期《由<全宋詞審稿筆記)出版想到的》)。郭先生與我家并無過往,如此熱心和執(zhí)著地從事相關寫作,令人欽佩。不過郭文引述父親的生平多有錯誤,如說父親“因為父親死后家里貧困,中學未畢業(yè)即進了上海的郵局參加工作”,其實他退學是因為參加學潮,祖父1919年末與羅雪堂先生的通信中曾述及;而入郵局參加工作早于祖父去世7年,見于《王仲聞生平事跡簡表》(《全宋詞審稿筆記》書末附錄)。郭文變換篇題,一再面世,許多親朋友好來電質詢或表示關切。作為父親晚年與他共同生活時間較長的子女,我覺得有必要向世人多介紹一些父親生平和治學的具體情況,以期告慰敬仰王氏“家學”的學界人士和各方友好,消彌若干流俗不實之詞。
一
家父名高明,仲聞為表字,后來發(fā)表文章常用此名。他生于1902年,為祖父靜安先生次子,幼年曾隨家人遷居日本,后來在海寧鄉(xiāng)里讀書,已表現(xiàn)出聰穎的秉賦。1916年祖父定居上海后,他考入工部局育才中學,曾與若干同學組“嚶鳴社”,每一二周作詩一次,評定甲乙。又與長兄潛明合作自辦一文學雙月刊,載詩詞、散文、小說,以蠟版油印,他本人這一時期的作品,有《明月梅花館詩草》稿本存于世。前有長兄王潛明化名王伯山所作序,稱“邇來天方薦瘥,邪說弘多,斯文委靡,大道衰微。學者或數(shù)典忘祖,見異思遷,而醉心西學,以我國文學為陳腐而不之習,或離經叛道,好標新奇。……我同人怒焉憂之,乃力謀復古,相倡為詩”。兄弟行中他與大伯年歲相近,最為交契,思想傾向也是十分接近的。1919年,他擔任了育才公學學生會副會長,嶄露頭角。每逢圣誕節(jié),學校都要放假開會慶祝,他和二位愛好古文的同學要求學校在孔子生日也放假慶祝,校方不予理睬,他們三人這天就沒有去上課,第二天學校張貼布告,把三人開除了。父親連中學都沒有畢業(yè),此后一度在離校學生會開辦的免費學校中任高級班國文教員。
祖父也認為他調皮,要他考郵政局(當時公認的鐵飯碗)。我大伯、三叔、四叔都遵循祖父的意見先后考入海關(當時公認的金飯碗)。東明姑姑后來追述:“我們這一代中,二哥天賦最高,也最愛古籍與詩詞,如以他的資質與興趣,能追隨父親繼續(xù)鉆研國學,日久必有成就。而父親無視他的愛好與秉賦,竟讓他進入郵局,以獲得較佳的獨立生活工作,當是以自己親身經歷到的寶貴經驗為鑒。”祖父還很快安排了他的婚事,想用家庭拴住他。當時通知他婚前趕回鹽官老家。結婚前夜,天黑了還不見他的蹤跡,急得家人搖船去火車站接,沿途遇到來船都大呼其名,一直到車站碼頭也不見人。等半夜船回到老宅,他已回家多時,其實他是碰到了找他的船,故意不答應。后來他跟我談起早年經歷用了兩個新名詞:罷課、逃婚。
父親進入郵局后,在基層工作了幾年,由于表現(xiàn)出色,很快調入郵政總局,抗戰(zhàn)勝利前已做業(yè)務處副處長。在同事中因為知識豐富,他被譽為“博士”,在總局是有名的筆桿子。祖父去世后,第二年家眷南歸,父親雖然很想繼承祖父的藏書,但為了解決家人的生活資費,祖父手批手校的190余種書,-經清華國學院同事陳寅恪、吳宓、趙元任諸先生商議和斡旋,最終讓售北平北海圖書館,館方給價五千元。但父親天性好讀書,有余錢就去買書,自述業(yè)余愛好是“研究詞章,瀏覽各種有關古書”。當時雖然沒有寫什么著作,30年代唐圭璋先生的詞學集子里已經屢次引用他的見解。
二
臨近解放,郵政總局籌劃遷往臺灣,機關先撤到上海,局長谷春帆和父親已拿到去臺灣的飛機票。他們商議之后,認為國民黨政權已無希望,選擇了留在大陸。解放后新的郵政部在北京組建后,父親任秘書處副處長。他對新中國滿懷憧憬和希望,積極參加政治學習,買了整整一書架馬列原著,并認真地通讀過;他借助一臺電子管收音機收聽俄文教學節(jié)目,半年多自學學通了俄語,可以自如地看原版馬列著作。記得有一次我在背初中政治課上講的“國家是階級統(tǒng)治的工具”,他立刻從書房搬出一本外文原著說“你讀的文句,原文出在這里”,他的記憶力實在驚人。1950年在北京,有一位張雄飛先生從廣州調來,住在郵電部家屬宿舍的四合院里。張先生當時是象棋界的名人,有多種專著行世,據(jù)說晚年擔任過中國象棋協(xié)會的名譽主席,我們小孩子對他崇敬萬分。夏天大家在院子里乘涼聊天,父親和他攤開棋盤對弈起來。我先回屋睡覺去了,第二天早上問父親勝負如何,他回答說第一盤輸了,后兩盤都和了,說著就從書柜中搬出一大摞棋譜說:“我就是憑著這些棋譜和他下的?!蔽沂衷尞悾綍r從不見他下棋,居然有這樣的不凡功力。
抗美援朝運動在全國開展,我們全家積極響應號召。大哥王慶新在上海交通大學參軍;二哥王慶同在上海南洋模范中學參軍;姐姐王令三在北京協(xié)化女中參軍;我在北京弘達中學也報名了,只是年齡偏小沒有被批準。父親對我們的行動都是支持的。
50年代初,北京圖書館善本部主任趙萬里先生(祖父在清華研究院時的助教,也是祖父的表外甥)找到父親,希望能把祖父王國維的珍貴遺書、遺物贈給北京圖書館。父親和在大陸的五叔、六叔商議后(在臺灣的繼母、弟妹通訊已斷絕),將家中的祖父手稿(包括著名的遺囑)和信札等全部無償送交北圖,總共有兩木箱之多。現(xiàn)在想來,應該感謝趙萬里先生的熱心操持,這批珍貴文獻當時一直留存我家的話,“文革”劫難中必然會散佚盡凈。
郵政部改組北遷后,當時部內領導曾將父親列為統(tǒng)戰(zhàn)對象,登門探視。隨著排浪般的政治運動,他的處境很快惡化。1951年審干運動中,父親交代了抗戰(zhàn)中曾參加過一個中統(tǒng)舉辦的郵件審查培訓班,學習期間見到過特務頭子戴笠,從而在政治上被認定為不可靠分子。不久郵政部某領導找父親談話,說依據(jù)他們掌握的材料,父親參加過國民黨。父親否認,領導說:“你沒有入過國民黨怎么會做到處長?”父親也來了火氣,說:“我是憑本事當?shù)奶庨L,不是靠入國民黨、共產黨做上處長的!”這一吵不歡而散,很快父親被定為特嫌,結論為“曾經受過特務訓練,態(tài)度不老實,撤職登記”,去北京郵局參加勞動,天天在外面豎電線桿。父親已經五十多歲,從來沒有承受過這樣的重體力勞動,每天回家身上、衣服上都是瀝青。他在母親和我面前從不表示不滿,怕我們受負面影響。后來,又安排他到地安門郵局賣郵票。工作繁重,但他很出色。郵局的匯款柜臺誰都不愿去做。因為當時規(guī)定錢款若有缺失要按一定比例賠償,剛參加工作的青年人工資只有30元左右,賠上幾塊錢就會影響生活。父親主動要求去匯款柜臺,深得員工們的好評,但分局長對他甚為不滿,因為這個懲罰人的崗位被他一個人攬下了。父親曾驕傲地說他干了好幾年,一分錢也沒賠過,可見他頭腦明晰之一斑。
三
離開郵政部以后,他的生活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業(yè)余時間全部投入到古典文學的研究中去。他早年雖已達到很高的學術造詣,但寫成的東西很少,到這一時期由于境遇的刺激,開始寫文章,很快就在文史考據(jù)、詩詞研究方面顯露特殊才能。先是屢次對各家出版社的出版物提出書面意見,指正錯訛,后來又在《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專欄對當時重編《全唐詩》等學術熱點問題提出中肯意見,受到關注。1957年夏《南唐二主詞校訂》出版,他據(jù)所見各本互校,并輯錄各種選本、筆記、詩話、詞話及互見各詞之總集、別集參校,質量很高,受到專家好評。這幾年中,他生活忙碌、充實,積稿盈尺,與唐圭璋、夏承燾、王利器、王重民等學者往復切磋的信件不斷。當時我正在上中學,作為他身邊唯一的子女,也幫忙做一些領掛號信、取款費、用自行車馱回大部頭書的雜事。
1957年的“反右”運動,使我們全家的命運急行下墜。當時報紙上有批評郵局糟蹋人才的輿論,當局認為他提供炮彈向黨進攻;另外,他曾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幾位編輯籌劃辦一個同人刊物《藝文志》,以交流文史考據(jù)方面的文章,也成為罪狀之一。運動一起,父親被郵局宣布為右派,開除公職。若干年后,又發(fā)現(xiàn)他不在正式的右派名錄中,個中內情,誰也講不明白。二哥王慶同在南海艦隊工作,因拒絕揭發(fā)好友的右派言行,被上綱上線劃入反黨小集團,送廣西邊遠農場改造。我正在武漢測繪學院上二年級,因班級工作與黨員干部意見分歧,也被劃為右派,遣送到新疆。姐姐在華北空軍北京無線電修配廠工作,鳴放時向上級提意見,此后被迫轉業(yè)。大哥在北京防化研究所工作,結果也被定為右傾分子送川藏邊區(qū)連隊當兵。一家人至此可謂覆巢。我們全家工作學習力求完美,作風正派,生活樸實,結果都成了悲劇式的人物。這是家族性格上的弱點,以至于跟不上時代的發(fā)展,還是當時社會機制下的必然?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中華書局主持人齊燕銘、金燦然和文學組組長徐調孚愛才若渴,冒著政治風險招攬父親做一名不在編的臨時編輯。因家遠,他常住集體宿舍,以節(jié)省時間精力。短短幾年,他的學術成果如泉涌地,點校的著作陸續(xù)出版?!赌咸贫髟~校訂》、《李清照集校注》是他古籍整理的代表作。其他獨立和參與整理校訂的古籍還有《詩人玉屑》、《唐才子傳》、《讀杜心解》等,在《全唐詩》、《全元文》等歷代大型總集整理方面,他的貢獻尤其突出。作為《全宋詞》的責任編輯,他與唐圭璋先生之間的通力合作、真誠相待可謂學林典范。前后共計補詞一千六百首,改正補充小傳三四百人,舉出錯誤不下三四千處。又利用業(yè)余時間整理出二十多萬字的《讀詞識小》,內容為有關宋詞作者生平、作品真?zhèn)?、歸屬以及詞籍版本的考訂。沈玉成先生認為“其嚴謹和精審與以往任何一種高水平的詞學考訂專著相比都毫不遜色”。令人痛心的是,手稿在“文革”中遺失,今天我們只能從影印出版的《全宋詞審稿筆記》,依稀想見它的風貌。
當時,全家都背負著政治包袱,身份有若賤民,父親肩上的壓力最大。他的檢討中提到,即使是徐調孚先生這樣的知交,一看到他落座,也要把手頭正在讀的《參考消息》收起來。另外,還要定期向居委會、派出所匯報思想,接受“看管”。母親是家庭婦女,理解不了殘酷的現(xiàn)實,身體垮了,癱臥在床,四個子女均不在身邊。父親要承受照料她生活的重擔,一日三餐常常是燒餅加糖開水。有一段時間母親住到了外地哥哥、姐姐處,他索性住進了中華書局在翠微路的集體宿舍,躲開外界的塵擾。當時在中華書局臨時任職的吳玉如先生,處境與他相似,有《贈王仲聞》詩留存:
朅來自漫吟孤陋,老去君能拔困窮。
李杜詩名千載尚,艱難苦恨一時同。
交親文字炎涼外,牢落生平肝膽中。
撥檢陳編結相識,取看仁輔腐儒躬。
吳玉如先生另有一詩《寄中華書局趙王沈等》。據(jù)其哲嗣吳小如先生說,其中的“王”也是父親。雖然詩作年份不詳,但大致可以見出他們這個群體當時的生活狀態(tài)和中華書局對他們的關照。
四
1961我和父親分別四年后重見,兩個“罪人”相見時都極力回避1957年的話題,只能說一些生活瑣事。父親將他的一件厚人字呢大衣送給我,以抵御大西北的風寒。沈玉成先生文中提到父母去中華書局報到的情形,父親當時穿的就是這件大衣。
1968年我又得到一次回家探親的機會。當時父親已被書局清退回家,不過風暴還沒直接觸及到他,他身體狀況很好,仍沉浸在古典文學的世界里,每天只睡很少時間,不停地寫東西。我勸他不要太辛苦了,這類著述不可能再發(fā)表。他回答說只要活一天就要寫下去,不管出版不出版,將來總會有用。有時還能看到他如癡似醉地吟詩唱詞。后來見到姑姑的回憶文章,祖父也有這樣的行為,真是一脈相傳。父親常自比為宋朝人,宋人詞有“愛它風雪忍它寒”,而古典文學為他營造了抵御外界“寒流”的凈土。據(jù)他檔案,這一年所寫的交代材料,完成的學術著作已有近百萬字。只是他這兩三年間與學術界已經基本隔絕,所作的工作進展到何種程度,鮮為人知。我對國家和個人的前途較悲觀,認為國家前路茫茫,再無平反出頭之日。父親勸我要用歷史觀點來看問題,努力掌握專業(yè)知識,將來國家形勢好轉,總會有施展的機會的。
不料第二年他無端卷入了“朱學范、谷春帆特務集團”案。朱、谷為父親舊日同事,時任郵政部正副部長。專案組說他們是國民黨有計劃潛伏下來混入政府內部的特務集團,株連了不少人。父親家中有一個五燈的電子管收音機,其中有一個電子管在收發(fā)報機上也可以兼用,屬于被管制的無線電器材,于是認定我家為秘密電臺,父親是收發(fā)報員。專案組對他進行了持續(xù)的隔離審訊,又組織居民不分晝夜開斗爭會。父親不堪凌辱,終于置癱臥的母親于不顧,撒手人寰。此前,他曾去過頤和園魚藻軒祖父當年投湖自沉的地方徘徊,只因游人如織,只好放棄“效止水之節(jié)”。當時家里只剩下一間房,為避免對母親的直接刺激,他喝了大量敵敵畏,死在院內的公共廁所內,隨即被定為畏罪自殺,家中兩千多冊線裝書由北京文物保管所取走,其余藏書和歷年文章底稿、資料、集郵冊都散佚焚棄了。母親病情加重,幾個月后也在海寧鄉(xiāng)間去世。哥哥姐姐商議不告訴我父親的死訊,連續(xù)兩封家信退回后,我警覺起來,寫信責問,才得知實情,此時已是1970年年底了。他的冤死,是被險惡政潮裹挾,與篤愛文史并無必然聯(lián)系。如果他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年里不親筆硯,不思著述,只求茍延性命,那樣的人生,難道不會留下更大的遺憾?
父親一生落寞,謝世以后沒有任何形式的紀念,骨灰也下落不明。我們兄弟姐妹在父親的教導下,都能努力工作,無愧于祖父“謹慎勤儉、不至餓死”的遺訓。在國勢鼎盛的大好形勢下,第三代表現(xiàn)更為出色,有博士四人、碩士二人。犬子王亮從事目錄版本研究,為國家珍貴古籍名錄評審專家組成員,目前正在從事《王仲聞文存》的輯集整理。時代總是進步的,父親終于被學界認可,被社會認同,九泉之下也會感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