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閨密
史貞芬是公共教研室近現(xiàn)代史副教授,課間在休息室喝茶,常遇見講大眾哲學(xué)的女教授馮了凡。
馮了凡瘦得如一根筷子,坐下時讓人擔(dān)心咔嚓就折斷,然而她沒有,六十多歲了,縮了水,皮是皮,肉是肉:折疊還是自如的。她父親馮漢卿是本校中文系開山祖師之一,崇拜廢名,可以倒背《竹林的故事》,死后留下一部油印書稿《九論廢名》,足證馮了凡家學(xué)之淵源。但她不愿再弄文學(xué),廢了廢名,轉(zhuǎn)啃艾思奇,當(dāng)然,是啃艾思奇的哲學(xué)教科書。在本校哲學(xué)系畢業(yè)后,她留校任教,每兩年榮獲一回園丁獎,儀容莊嚴(yán)的照片貼在大紅櫥窗里,直貼到五十八歲,年華漸老,如豆腐濃縮為豆腐干,就成了小半部濃縮的校史。她五十八歲的夏天,機(jī)緣使然,在校內(nèi)馬踏湖畔聽見小女孩彈奏古琴《春山空》。馬踏湖形似馬蹄,傳說是天馬打了個趔趄,一腳踏下來形成的。這傳說俗不可耐,但此刻馮了凡望著一湖荷花,從琴聲中聽出了禪意,驀然開悟了。隨即就到藝術(shù)系找了個音樂學(xué)研究生教她識工尺譜,五十九歲拜紅瓦寺珙桐方丈為師,此后跟人說話,就有點兒羚羊掛角、指東說西了,讓人不敢輕易接招。
五一大假快到了,馮了凡問史貞芬,打算去哪兒玩。史貞芬本有二分戒備,但自忖這話也很平常,就隨口答,哪兒也不去,到處人擠人。
馮了凡一笑,“擠怕什么,只要不擠了你的心?!?br/> 史貞芬不解,“擠了我的身子,咋不擠了我的心?”
“你就把心放下嘛?!?br/> “那我身子呢?”
馮了凡一撇嘴,“身子算什么,臭皮囊?!笔坟懛覈樍艘惶?,閉嘴不語。但馮了凡不依不饒,又追了一句,“人豈不知,色相本是虛妄?”史貞芬只盼“當(dāng)!”的一聲,不是棒喝而是鈴響,好立刻端了茶杯和備課本跑出去。但鈴遲遲未響,倒是馮了凡又撲哧一笑,把話彎了回來,問史貞芬,“小史輕易不出門,是不是怕迷路?”
史貞芬連忙點頭,“是是是,快二十年了,我最熟悉的路,就是教學(xué)樓到家門口。”本是搪塞之辭,她說完了卻是心口微微一酸。
馮了凡體諒地沉默了片刻,把她的備課本抽過去,在扉頁上抄了一段話:世上一切事物,你無一件不曾見識,一切地方,你無一處不曾去過,因為,你不止今生今世。佛在成佛之前,已度過萬萬轉(zhuǎn)生。既然,人人得而成佛,你亦如此。
這堂課,史貞芬給生物系學(xué)生講抗戰(zhàn)時期重慶大轟炸。學(xué)生坐了不滿小半個教室,來的都是好孩子,全埋了頭睡覺、交談、讀小說。只有一個男生在目光炯炯地看她,嘴唇、額頭都長滿青春小痘痘。史貞芬不時對他笑一笑,心里說就當(dāng)是給研究生上課吧。
晚上史貞芬給黨小米打電話。她倆上一次通話是在半年前。電話通了,但到斷線也沒人接。史貞芬今晚就想跟她說話,不依不饒,斷了又撥,反復(fù)好幾次,終于傳來黨小米啞啞的聲音,“喂?”史貞芬不理會黨小米有沒有心情,就一口氣給她念了馮教授的題詞。話筒那邊突然一陣哈哈大笑。
“她頭一回給我們講唯物辯證法,我就給你說什么了,記得嗎?”
史貞芬記得,黨小米說,“馮老師一輩子都不會有男人。”史貞芬漲紅了臉,好像她說的是自己。那時她們才十七歲,是歷史系大一的女生??牲h小米說準(zhǔn)了,馮了凡至今也沒有嫁人。史貞芬不喜歡馮了凡,卻為她抱屈,忍不住辯解,“她有過男友啊,她從前戀愛過,還不止一回……今后也還有機(jī)會嘛?!?br/> “那算男人嗎?那是撓癢癢。她欠……”
“小米!”史貞芬趕緊打斷她,“你還是這么刻薄,小米,就算你不缺男人……”
黨小米在話筒那邊長嘆了一口氣。“原諒我,貞貞,我很刻毒,是不是?因為,我男人今天剛走了……”接著是長長的沉默。
十九年前,史貞芬考上南方大學(xué),提了兩個編織袋,頭一回進(jìn)寢室,卻見貼有自己名字的上鋪已坐了個長發(fā)女生,紅T恤,聽耳機(jī),嚼泡泡糖。史貞芬呆站了半天,大著膽子在她腿上拍了下。她扒了耳塞,睥睨地掃了她一眼,露出兩顆小虎牙,冷冷地說,“你睡下鋪吧,我怕吵。”
史貞芬氣得牙齒發(fā)抖,鼓足了勇氣要說不,可長發(fā)女生已重戴了耳塞,扭頭向著墻壁,肩膀一聳一聳地打節(jié)拍。自那天起,史貞芬就睡了整四年的下鋪,而頭上鳩占鵲巢的家伙,自然就是黨小米。史貞芬打定主意,惹不起躲得起,從此相互不答理,比鄰而天涯。她下了晚自習(xí),最后一個回寢室,匆匆洗漱完,就上床放了蚊帳,趁熄燈前那一會兒,重溫課堂筆記,背誦歷史年表、英語單詞。誰知燈剛熄,上鋪一陣響,她還沒回過神,黨小米已翻身下來鉆進(jìn)她的蚊帳了。
黨小米咬著她耳根,聲音黏得不得了?!柏懾?,我曉得你恨我,我就是這種自私自利的討厭鬼,我做夢都扇自己的耳光呢……也怪你命不好,命中注定,該我們做上下關(guān)系的姐妹。”說完,嘆口氣,把涼絲絲的手臂搭在史貞芬的脖子上。
史貞芬呆若木雞,身子一動不敢動,也不曉得該說什么。從沒女同學(xué)跟她這么親昵過。
黨小米又說,“貞貞,你名字好好聽,鄉(xiāng)下來的吧?我一聽名字就曉得,好樸素大方哦?!?br/> “是的,我爸爸是農(nóng)民。”史貞芬說完,又很有尊嚴(yán)地補(bǔ)充道,“通江縣金石鄉(xiāng)。”
“點石成金,很好啊,跟我那個縣挨著呢,我們算同鄉(xiāng)?!?br/> “同鄉(xiāng)?你爸爸不是農(nóng)民吧?是縣長?”
“老皇歷了……他老了,退到人大當(dāng)主任。”
“果然官不小……他能管多少人?”
“他管什么人!他連我也管不了……他管橡皮圖章吧。”
史貞芬捂嘴笑起來,心里的氣沒了。她說,“我命苦,上大學(xué)也要碰上個大小姐,硬騎到我頭上欺負(fù)我?!?br/> “我咋敢欺負(fù)你?我這是討好你,張嘴!”史貞芬咬住一顆小東西,苦而甜,慢慢融化了,一線流質(zhì)浸下喉嚨口,說不出的舒服?!吧蹲幽?”“酒心巧克力?!?br/> 兩個人就嚼著巧克力,互問為什么要念歷史系。黨小米說,“我不曉得,大概是歷史很實在,我太不實在吧,我需要磨一磨。你呢?”
史貞芬說,“我也不曉得,哪門專業(yè)我都不曉得。我問我爸,他倒很決斷,說,就學(xué)歷史嘛,反正你姓史?!?br/> 黨小米咯咯笑起來,滾進(jìn)史貞芬懷里,一身都在抖。
南方大學(xué)兩千畝校園中,樹蔭森森,除了馬踏湖,校門外還有一條穿城而過的桃花江,內(nèi)外秀靜,像個把鐵棒磨成針的好地方。然而,黨小米磨了不到半學(xué)期,就大喊受不了。她抱怨歷史也太實在了,凡事都講歷史辯證法,屁大的事都有內(nèi)在的規(guī)律,就連荊軻沒砍下秦始皇的頭也屬歷史的必然。照此邏輯,杜甫吃干牛肉噎死了,也非歷史的偶然。那么,如果史貞芬貪吃酒心巧克力醉暈了呢?如果史貞芬在圖書館拐角被男生強(qiáng)擁,并被迫獻(xiàn)出初吻呢?這些又算什么?史貞芬聽了,哭笑不得,只好安慰她,忍忍吧,這就是磨嘛。黨小米說,還磨啊,我都磨蔫了。
此后她開始逃課,總讓史貞芬給她請假,理由有感冒、痛經(jīng)、外公病重(早過世了),等等。她倒也沒睡懶覺,逛圖書館、讀小說,八方亂聽課,先去體育系學(xué)了半學(xué)期跆拳道,又溜到中文系旁聽了一個教授的“詩意與詩藝”選修課,興奮不已,把那教授崇拜得不行。那教授,她遠(yuǎn)遠(yuǎn)指給史貞芬看過,黑框大眼鏡,米黃色風(fēng)衣,風(fēng)度是有的,就是左腿微瘸。但黨小米說,腿瘸怕什么,他頭一節(jié)課就講拜倫,說拜倫就是個瘸子。曉得拜倫吧,女人見了他莫不望風(fēng)而降的。當(dāng)然,他比拜倫死時的年齡老了二十歲,算是老拜倫。史貞芬沒聽說過拜倫,不敢多嘴。
老拜倫應(yīng)黨小米的請求,答應(yīng)課后給她一對一補(bǔ)授詩歌寫作。黨小米興奮不已,專門去望江樓公園買了薛濤箋,早晚吟哦,神癲癲東一筆、西一畫。詩做得滿意了,她會拿給史貞芬看,史貞芬看了,誠心說,“看不懂。”她就嗔怒道,“你就看得懂課堂筆記本!”史貞芬笑笑,暗想課堂筆記本很好啊,吃飯的家伙嘛。過些日子,老拜倫說本城的《繁星》詩刊向他約稿,他讓黨小米也選兩首出來,他一起寄去。隔了一月,黨小米在學(xué)校郵亭看見《繁星》,驚喜交加:自己的詩赫然在目,老拜倫卻一個字也沒登。她按詩刊上的電話號碼打過去,問編輯咋沒發(fā)表她老師的作品呢。編輯大概是個驕蠻的少婦,哈哈一笑:“他寫什么詩!”
從此黨小米躲著老拜倫走,而且自己寫詩的心也淡了。她別了中文系,轉(zhuǎn)而去找藝術(shù)系的學(xué)生玩。史貞芬問她的感受,她說,“一片新天地!”她衣服上染了五顏六色的顏料,臉上也常臟得像花貓,嘴里有酒氣,還常夜不歸宿。同寢室的女生看不慣,給輔導(dǎo)員報告,全靠史貞芬給搪塞了過去。史貞芬是學(xué)習(xí)委員,優(yōu)大生,說話還是挺有分量的。
有一晚,后半夜了,黨小米忽然鉆進(jìn)史貞芬的蚊帳,問她,“你接過吻了嗎?”嘴里一股嗆人的煙酒味。史貞芬自然還沒有,但她不甘心承認(rèn),就反問,“你呢?”黨小米嘆口氣,“豈止是接吻……”史貞芬心口痛了下,默然片刻,輕聲說,“就跟那幫流氓?”藝術(shù)系的學(xué)生,男生留長發(fā),梳小辮,戴耳環(huán),女生抽煙,戴鼻環(huán),說他們是流氓,史貞芬已經(jīng)很客氣了。
“是藝術(shù)家?!秉h小米糾正她。oGC5hyjmrRQWyataZwMYtQ==
“不,是流氓。”史貞芬堅持。
黨小米又嘆一口氣,幽幽道,“是冒牌貨,我全曉得?!?br/> “可是,你還是做了?!?br/> “可是,我很快樂啊。”
史貞芬氣得想一掌把她掀出去??伤齾s索性鉆進(jìn)被窩,身子貼著史貞芬的背,手伸過去搭在史貞芬的胸脯上,喃喃說“好困啊”。
黨小米苗條,但平胸。史貞芬雙腿略短,乳房和屁股卻圓鼓鼓的,光滑如瓷。黨小米跟她擠一個被窩時,總愛去摸她的胸。
史貞芬嘴里罵“討厭”,卻也任她摸。她就喃喃說,“怎么長起來的啊,教教我?!笔坟懛艺f,“你從小挑食吧?”她說,“哪個女孩不挑食?”史貞芬小聲呸一口,“我是吃紅苕、包谷長大的,挑什么?不是紅苕就是包谷,不是包谷就是紅苕,都催肥?!秉h小米就咯咯笑,說,“喂豬啊?!笔坟懛艺f,“喂母豬?!?br/> 大四上學(xué)期,黨小米交了個油畫專業(yè)的男友,史貞芬看出她動了真心,說起那男生,有點兒羞答答的感覺。他也念大四,畫的《進(jìn)藏組畫》榮獲過廣州雙年展銀獎,但沉靜,有潔癖,畫半天畫,手上、衣上沒一處污痕。她為了討他歡心,也戒了煙,戒了酒,卸了妝,素面白裙,打扮得像個嫻雅閨秀的樣子。史貞芬問她,“是不是一畢業(yè)就要下嫁了?”她說,“他畢業(yè)還要去西藏待幾年。”史貞芬笑道,“山高路遠(yuǎn),夜長夢多,更該抓緊了?!彼龂@口氣,“我們其實還沒挑明呢,不瞞你,連吻都還沒接過。”史貞芬哦了聲,有點兒莫名的悵然。史貞芬去圖書館路上,看見過黨小米跟那男生在馬踏湖邊散步,他又高又帥,不像畫家,倒像戲臺上的小生,她走過了,還回頭遠(yuǎn)遠(yuǎn)地望了他們一眼。
有個周末的傍晚,寢室里就她們兩個人。黨小米告訴史貞芬,那男生這陣子迷徐悲鴻的《田橫五百士》,就請教她田橫前前后后的故事,她哪里說得清,張冠李戴,差點兒把田橫說成田伯光。那男生又問歷史系誰的學(xué)問好,她脫口就說了史貞芬。他說聽說過,很佩服,要是能請史貞芬給自己輔導(dǎo)歷史就好了。為了不唐突,他還寫了一封謙遜、懇切的信,托她一定轉(zhuǎn)交史貞芬。
說著,黨小米舉起一個信封來揚(yáng)了揚(yáng)。史貞芬激動得心都差點兒蹦出喉嚨口!但黨小米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他是變法子跟女孩子調(diào)情,你不要上當(dāng)?!笔坟懛叶⒅欠庑牛残α诵?,暗想我為什么要怕上當(dāng)。
黨小米又說,“他是被女孩子寵壞了,以為想要誰,招手就來的……”
史貞芬說不出話,只眼巴巴盼著她把信給自己。
黨小米哼了一聲?!皠e添他的驕氣了,你哪有心思跟他玩這個!”
史貞芬在心里喊:我愿意!
“撕了吧,你也算為歷史系女生爭了一口氣!也免得你心煩,對吧?”
史貞芬臉漲得通紅,牙齒嗒嗒響,頭卻不爭氣地點了一點。
黨小米咯咯笑起來,把信連同信封,撕成碎片,從窗口扔了出去。紙片在麻麻黑的天空中久久地飄浮,那是史貞芬離浪漫最近的一次,可還是飄遠(yuǎn)了,沒有了。第二天她頭痛痛的,去了圖書館查《史記》,田橫的故事在《田儋列傳》中,就千把字,她反復(fù)讀,讀到可以倒背了,忽然撲哧一笑,滾下一顆淚蛋來,雙手捧著還了書,從此再沒翻閱過《史記》。
2、河山走遍
史貞芬年年優(yōu)大生,畢業(yè)保研,又讀了三年。歷史系有個學(xué)長戴相國,成績不及史貞芬,但評過優(yōu)干,高她兩級,也是通江金石鄉(xiāng)的人,本科畢業(yè)留在檔案系做輔導(dǎo)員,時常過來關(guān)照史貞芬,給她做飯吃,還給她洗衣服,先是外衣,后來連乳罩、褲衩也洗了。天冷了,兩個人在校園中散步,他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褲兜里。戴相國結(jié)實得像頭牛,一身是力氣,他的褲兜好暖和。她研二時,就毫無懸念地嫁給了戴相國。拿了碩士學(xué)位后,留在公共課教研室講授近現(xiàn)代史。戴相國滿心歡喜,把她當(dāng)公主捧著,女兒出生后,芳名“戴金碧”,愛稱“安娜”,直呼“An-na”,待遇自然比公主高,戴安娜是王妃嘛。
戴金碧三歲時,史貞芬想在本校在職讀博,但戴相國硬把她趕到了復(fù)旦去,他說趁機(jī)廣廣見識啊,回來好培養(yǎng)Anna。他把照顧女兒的責(zé)任獨攬了。上海這三年,史貞芬魂不守舍,筆記本買了不少,沒一本記滿過,有空就拿了打折IP卡到公話亭往家打電話,含淚叫:“Anna、Anna,可別忘了媽媽啊!”學(xué)成歸來,她已經(jīng)抱不動女兒了。戴金碧身材、模樣隨她爸,敦敦實實,一進(jìn)附小,體育老師就招她入女子摔跤隊。戴相國氣得臉都青了,罵那老師瞎了眼,“我女兒天生是學(xué)芭蕾的!”戴金碧兩樣都沒興趣,哭著給干媽黨小米打電話。黨小米就罵戴相國,“你以為碧碧跟你一樣啊,還生在雞窩里,成天琢磨變鳳凰?!你不靠她光宗耀祖,不靠她養(yǎng)老,你就讓她好好耍嘛。自由自在有啥不好的!”戴相國挨了罵,卻覺得很有理,一松手,就讓戴金碧耍了五六年。
黨小米自己沒孩子,男友沒少交,婚也沒少結(jié)。她大學(xué)畢業(yè)應(yīng)聘到文博旅游集團(tuán)做文秘,給文物展覽撰寫文案、解說詞。年終集團(tuán)聚餐,她給老總、副總、書記、副書記一一敬酒,口口聲聲“您隨意,我干了”,起碼吞了半瓶五糧液,但臉不紅、話不亂,談笑自若。老總連連感嘆,“小米做后臺真是可惜了?!钡诙焐习啵秃灹畎阉龘苋ヂ糜喂井?dāng)了經(jīng)理助理。這一做,就是三年,還親自帶旅行團(tuán),跑遍大半個中國、新馬泰、東南亞,一張巧嘴哄得游客喜滋滋的,購物點全被她吹得比名勝古跡還有趣,回扣拿到手軟,心卻從來不軟。史貞芬結(jié)婚,她去做伴娘。史貞芬問她,想過嫁人嗎?她笑道,“我先去把兩顆小虎牙修修吧,別把男人嚇著了。”
她果然去了醫(yī)大的口腔醫(yī)院修牙齒。醫(yī)生是個漂亮、自信的小伙子,動作精確、瀟灑,說話幽默?!靶奘裁矗』⒀劳每窗?”她不信。他就笑道,“牙醫(yī)巴不得人家的牙齒有毛病。我說好看,你不信,那就真傻了?!闭f著,用指頭在她虎牙上親昵地敲了敲?!叭撕每矗啦灰欢ê每?。牙好看,人卻一定可愛的。而且牙的美,最耐得久,美人死了,燒成了一把灰,牙還在,美人死了一千年,化了泥,牙也在,譬如西施、楊貴妃……”他又敲了敲她的小虎牙。她骨頭都快酥了,忸怩道,“你跟我講歷史?我就是學(xué)歷史的啊?!彼麕缀踅衅饋恚拔易鰤舳枷肴€學(xué)歷史的才女啊?!彼睦飸M愧,但不分辯,坦然受了他的恭維。
不出一月,兩個人去登記做了夫妻,合資在桃花江邊買了一套帶屋頂花園的三居室,屋里最醒目的,除了婚床,就是她天南地北搜集的紀(jì)念品。
但兩個人都忙,缺的是時間。她每次帶團(tuán)回來,就發(fā)現(xiàn)花園的植物又枯萎了一些,紀(jì)念品又鋪了一層灰。最要命的是,做愛沒興致。牙醫(yī)不貪床,晚睡早起,嘴上了得,下邊卻不大行。二三十天才做一次,黨小米必開大音響,放搖滾樂提興,事后她跟史貞芬笑稱,“我就像唱獨角戲!”
暮春時節(jié),黨小米策劃了一次收費高昂的自駕游,目標(biāo)敦煌,二十輛越野車奔跑在河西走廊上,風(fēng)煙滾滾,很有些置身邊塞詩中的感覺。有個開大吉普的老張,是射擊俱樂部的老總,短發(fā)花白,皮膚黧黑,口稱“我是個粗人”,卻一點兒不粗魯。宿營祁連山下,他總幫黨小米吆喝大伙兒,支鍋、烤肉、扎帳篷,他全攬了。誰的車有了毛病,他撐起引擎蓋,東撥撥、西弄弄,再啪地把蓋子壓下來,拍拍手,說“沒事了”。黨小米說老張,“倒回去一千年,你定是個千里走單騎的狠將啊。”老張嘆口氣,“我最想當(dāng)?shù)氖巧涫郑上КF(xiàn)在不許射擊野生動物了?!秉h小米咬咬嘴唇說,“還有家養(yǎng)動物啊,你敢不?”老張悶聲不語。兩個人的帳篷緊挨著,篝火晚會后,黨小米仗著酒勁兒就鉆進(jìn)了老張的被窩。老張被窩里熱騰騰的男人氣,差點兒把她烤熟了。那一夜,她就像初承恩澤的新婦,要死要活。帳篷邊一條小溝,淌著祁連山的雪水,刷刷有聲。老張壓住她顫抖的身子,宛如沖浪,一波疊一波,直至祁連山百鳥齊鳴。
旅行回去,黨小米就跟牙醫(yī)離了婚。兩個人都爽快,牙醫(yī)搬走,黨小米按時價付了他一半的房款。老張把生活用品都搬了進(jìn)來,黨小米給他置了浴袍、睡衣、拖鞋、牙刷,他儼然是個男主人。但他來了,還是要回家,因為他不肯離婚。他說存折、房本、銀行卡,全攥在老婆的手里,如果他離婚,必然是凈身出戶。黨小米說,“凈身怕什么,只要你身子和根子在,我就要?!彼f,“你不懂男人。”黨小米大怒,立刻要跟他斬斷,可終于還是沒斷。她對史貞芬恨恨地說,“他睡著的時候,我好想把他那根子給割了?!笔坟懛覈樢惶盀槭裁?使不得。”她落了淚,泣聲說,“我全被它廢了,那根子是魔杖……你不懂?!?br/> 史貞芬耳熱心跳,心里說,我懂,我什么不懂!
黨小米為了在家等老張,把帶團(tuán)的事都推了,但老張卻來得越來越少。閑愁最苦,她不想把自己等成望夫石、神女峰,就把旅行中搜羅的百十個葫蘆、水瓢拭去灰塵,買回油畫顏料,用當(dāng)初在藝術(shù)系鬼混時學(xué)到的三腳貓功夫,一一畫成臉譜。不是川劇、京劇臉譜,而是想到什么畫什么,有自己,也有牙醫(yī)、老張、史貞芬兩口子,還有她當(dāng)過縣令的父親……當(dāng)然,她沒本事畫準(zhǔn)確,歪瓜裂棗似的,史貞芬來看了,挖苦“全像鬼臉兒”!黨小米聽了,卻很得意,在樓下租了一間鋪面,把臉譜掛起來,請了長假,守著柜臺,邊賣邊畫邊等老張。老張半個月沒上門,臉譜也一個沒有賣出去。她心頭悶得慌,手邊就不離煙酒,喝五糧液、水井坊,再差也是劍南春,茅臺不碰,假的太多了。
有個周末傍晚,河對面的霓虹燈亮了,黨小米抿完小半瓶酒,暈乎乎的,就琢磨關(guān)了門去史貞芬家混一頓晚飯。一個背吉他的年輕人走進(jìn)來,大光頭,兩根中指各戴了一枚夸張的戒指,一個雕成骷髏,一個嵌了紅寶石,掃了一遍墻上的臉譜,又盯著黨小米瞄了瞄,喃喃說,“錯了,還以為是酒吧?!闭f完掉頭就走。黨小米拍柜大叫:“回來!”光頭嚇了一跳,茫然看她。她說,“不是酒吧,就沒酒啊?!”啪的一聲,躐了瓶瀘州老窖在柜臺上。
兩個人不要杯子,就著酒瓶,你一口、我一口,就灌完了。光頭先癱了下去,黨小米把他揪到柜臺后,把他給扒了。光頭人是癱了,該硬的還是挺硬,做起來輕車熟路。黨小米饑饞久了,悶叫不已,分明是快活得要死,聽來卻格外悲憤!店門還開著,有行人聞聲走入,左看右看,迷惑而去。
光頭大名許崴,藝名崴崴,流浪樂手,大二暑假背了吉他出門旅行,有酒吧就有錢掙,掙不到錢,也能掙一口飯,天高地廣,越漂越遠(yuǎn),哪還能收心回校讀書。黨小米事畢問他出來幾年了,他說忘了,再問他年齡,也說忘了。她把連褲襪拉上去,把裙子撫平,又問他,跟我合開酒吧干不干?他打了個響指,“OK!”
黨小米把隔壁兩間鋪面都租了,三間打通,遍掛臉譜,就起名“臉譜酒吧”,還在門外黃桷樹下,擺了桌椅,露天、臨河,入夜之后,她紅妝白裙,親自斟酒上茶。崴崴的吉他深情寬廣,加之他的搭檔金佳麗,翹屁股、小蠻腰、黑嘴皮、藍(lán)眼影、紅頭發(fā),活脫脫人間妖魅,張口一唱,要么響遏行云,要么傷心欲絕,客人醉與不醉,莫不動容,有人呼金佳麗是“賽人妖”。
史貞芬應(yīng)邀來臉譜酒吧做客,喝了茶、咖啡,還有一杯雞尾酒,白生生的臉上有了兩小餅酡紅。黨小米問她感想,她說很有文化情調(diào)嘛。黨小米就說,“你是歷史學(xué)家,給我考證些本地段的名人逸事,抄寫出來,把文化再提升提升?!彼陬^答應(yīng)了,卻一直沒有做。一是她實在不曉得該從何去考證,二是她太忙。當(dāng)然是忙戴金碧。除了Anna,她實在不曉得還該忙什么。
黨小米等得不耐煩,就胡謅了幾句,用油漆涂抹在酒吧的門上:
瑪麗蓮·夢露的肉感
林徽因的清淡
周作人的下午茶
香奈兒的可可和咖啡
ROCK烈酒
BLUES鄉(xiāng)愁
盡在臉譜下——
酒吧生意大好,只苦了樓上居民,紛紛向城管投訴。城管來人調(diào)查,黨小米笑臉相迎,不等說明來意,塞錢就堵了回去。文博集團(tuán)催她上班,她干脆遞了辭呈。這些事,都好了結(jié)。不好了結(jié)的,是男人。她跟許崴在柜臺下交歡后,就很難再上手。金佳麗是許崴的搭檔,也是他的小情人,她成天黏著他,而且天生敵視黨小米,雖是合作伙伴,可眼里全是冷漠或挑釁。黨小米心癢、皮癢,實在熬不住時,就從家里給許崴打手機(jī),謊稱音響壞了請他上樓來調(diào)一調(diào)。他一進(jìn)屋,她就從門后蹦出來,把他撲在沙發(fā)上……他不吃驚,也不推拒,還算盡心盡力,卻是一臉漠然,了事之后,提上褲子就走,前后不過一刻鐘。黨小米一個人蜷在沙發(fā)上,躺一小時、一下午,或者給史貞芬打電話,泣聲道,“我又做了一回發(fā)情的母狗……怎么辦?”
史貞芬哪曉得怎么辦。
3、夫妻相
史貞芬只有一個男人,結(jié)婚一次,戀愛一次(也許還不算戀愛?),想象不出那么多麻煩。戴相國婚后如婚前,依然關(guān)照她、呵護(hù)她,雜事全攬了,讓她全心做學(xué)問。床上的事,他不貪,她也不貪(女人能貪嗎?),該做時就做一回。兩口子有好幾點很相同,務(wù)實、無不良嗜好、顧家、不說肉麻話……肉麻話全說給Anna聽了,心肝兒、心尖兒,Anna十歲,還抱在膝蓋上一塊兒看電視。電視、電影里有親熱的鏡頭,大家都覺得難為情,戴相國總要說點兒什么打岔,史貞芬不說話,微微別開臉。兩口子相貌很不同,結(jié)婚十年后,卻不止一回聽鄰居說他倆越長越有夫妻相。兩口子就連穿衣也沒兩樣,史貞芬的衣服都是戴相國替她在荷花池批發(fā)市場買的,灰、藍(lán)、黑為主,他說高校老師嘛,樸素莊重最要緊。她不反對。她不要莊重,那要什么?跟戴相國行房時,她偶爾會在黑暗中走神,想到黨小米。黨小米跟很多男人做過愛,她跟這個男人做愛時,會跟別的男人比較嗎?不同的男人,不同的手,不同的手法……太亂了,女人也夠受折磨吧?
這個問題,史貞芬想問問黨小米,但一直沒開口,跟戴相國討論,更不可能了。戴相國白天辛苦。晚上沾枕就睡,鼾聲如雷,她輾轉(zhuǎn)難眠,就把指頭伸到濕潤的私處悄悄自慰,在戴相國的鼾聲中,呻吟和顫抖,隨后昏沉沉睡過去。自慰,是她伸手可得的安定(或鴉片)。她平日的時間松松的,除了上課,就窩在家里。家里就她一個人,清靜,空空的,再務(wù)實的女人,也無法不想入非非啊。戴相國做行政,做了七年輔導(dǎo)員,提了檔案系行政辦副主任,樂呵呵的,下班時腋下夾著公事包,去菜市場轉(zhuǎn)一圈,把新鮮蔬菜、水果、肉都買回家,直接下廚房,連洗碗布都沒讓史貞芬碰一回?!澳闶俏覀兗易鰧W(xué)問的,還做這個!”
春節(jié)回金石鄉(xiāng)老家,戴相國跟鄉(xiāng)親說起老婆,頗多自豪,“貞芬是大學(xué)老師,她教大學(xué)生?!编l(xiāng)親恭維他,“你更了不起,你管大學(xué)老師呢?!彼念^舒坦,但又補(bǔ)充,“貞芬不是一般的老師,她要做學(xué)問?!编l(xiāng)下人最佩服學(xué)問,播種收割、開山放炮,哪一樣缺得了學(xué)問?何況是書上的學(xué)問,造飛機(jī)、造導(dǎo)彈,可以一下子打到臺灣去,如果陳水扁敢于搞臺“獨”!鄉(xiāng)親們就賠個小心,請史貞芬講講她的學(xué)問。史貞芬怨戴相國多話,不想說,但不能不說,就笑笑,謙遜地說,“沒啥學(xué)問?!编l(xiāng)親們不依,戴相國也感覺沒面子,就一定要她說清楚。她只好改口,“沒啥學(xué)問,就是隨便做做學(xué)問。大學(xué)老師嘛,做學(xué)問就像要吃飯……可不做學(xué)問,就還沒飯吃,呵呵?!编l(xiāng)親們也笑了,覺得貞芬有了大學(xué)問,卻一點兒沒架子。
但小娃娃更崇拜戴金碧,她有英文名字,她說普通話,她分不清麥苗和韭菜,儼然歸國華僑的千金。
學(xué)問和戴金碧,是史貞芬課后最主要的事情。她做的學(xué)問,每年沒斷過。這些年,是個大學(xué)都要自編教材的,近現(xiàn)代史也不例外,人手不夠的,都要來拉她入伙,請她寫兩三個章節(jié)。她在同行中口碑不錯,好合作,人沒怪毛病,文字也沒大毛病,觀點不出格,規(guī)范是合乎的。教材出版,稿費不多,但拖個一年兩年總能拿到手,夠給戴金碧交一學(xué)期興趣費。還有,可以計算年度科研成果,評職稱也用得上。不過,她還想做個更有意義的課題,梳理1935年以來,進(jìn)步青年投奔延安的路線圖。兩年前就擬出提綱,還寫了中英文的摘要、關(guān)鍵詞,題目就叫《1935年以來進(jìn)步青年投奔延安路線圖綜述》,爭取先在《當(dāng)代史壇》雜志發(fā)表,如果版面費收得過高(他們宰老師狠得很),就發(fā)本校學(xué)報,實在不行,下邊的師專學(xué)報也可以,然后再充實、整理,出一本書,書名得改改,要響亮些,就叫《寶塔山的召喚》吧。出書的費用,學(xué)??蒲刑帟a(bǔ)貼大部分,這個她不擔(dān)心。她擔(dān)心的是,自己沒精力完成它。
戴金碧念了六年小學(xué),史貞芬就陪了六年。女兒不僅是千金,還是Anna,她更是一件易碎的瓷器,必須謹(jǐn)慎呵護(hù),小心輕放。她每晚陪戴金碧做作業(yè),小學(xué)教育別有規(guī)范,三年級之后,戴金碧不會的,她也不敢亂指點,就干陪。戴金碧做事慢,中間還要吃冰激凌、上廁所、看一會兒動漫,總能拖到半夜12點。史貞芬有時氣得冒煙,想打想罵,但又忍住了。她最大的本事,就是給女兒講道理。她書柜里的書,一小半是各種版本的近現(xiàn)代史教材,一小半是各類兒童心理學(xué)、勵志和成長方面的書,還有一小半是同事同行互贈的專著。道理沒講完,戴金碧就打哈欠,旁聽的戴相國還打呼嚕。史貞芬覺得很無趣,落過幾回淚。戴相國安慰她,“成績算什么,本校子弟,無條件讀附中。再說,Anna模樣隨我,智商隨你,你看她平時撒個嬌、撒個謊,都絕對高水平!聰慧娃娃都不細(xì)心的,考試出錯,不是看丟了,就是看誤了,她要細(xì)心點兒,早就門門一百分。等著看嘛,她一上初中,懂了事,嚯,不嚇你一跳!”
史貞芬也是這么想。不想又咋辦?她十七歲提了兩個編織袋來南方大學(xué),一晃過了十九年,該有的都不缺,自忖是事事順心的。不過……順是順心,開心呢?
史貞芬問戴相國,“你喜歡我什么?”
戴相國說,“你心好?!?br/> “心好?比我心好的女人多得很。”
“不多,怎么會多呢?”
“你交過多少女人,你曉得?”
“我咋不曉得,我不憨……好女人很少啊。”
這樣的對話,有過兩次,一次是婚禮前夕,一次是三十六歲生日當(dāng)天。史貞芬聽了,兩回都是,點頭,嘆一口氣。她曉得戴相國說的是實話,可這實話讓她心頭淡淡苦,是不甘心。
戴金碧一天天長大,臉如滿月,紅彤彤放光,戴相國和史貞芬在這張臉上投資未來和幸福。兩口子節(jié)衣縮食,戴相國的領(lǐng)帶濺了油漬,白襯衣領(lǐng)子黃了、毛了,舍不得換新的。史貞芬外衣非黑即灰,新的就像舊的,所以穿五六年也不顯舊。有小販竄入學(xué)校吆喝仿冒名牌,戴相國花八十八元給她買了只LV包包,她提了兩天,見兩個年輕女輔導(dǎo)員對這包指指點點,還鬼頭鬼腦笑,她從此不提了,春節(jié)回金石鄉(xiāng),送給了老村長的兒媳婦,把戴相國心痛得不行。按戴相國的說法,生活即實在,圖個價廉物美嘛,我們還圖什么?Anna好了,什么都好了!戴金碧穿得花團(tuán)錦簇,一雙耐克鞋就是千把元,不比同學(xué)差半步。戴相國說,“差半步就是愛得不夠?!苯Y(jié)果她總是領(lǐng)先一大步。幾個寒暑期,一家人先后跑遍我國北京、上海、西安、青島、廈門、麗江、桂林、三亞、香港,還有“新馬泰”……讓女兒開眼界。錢花了不少,這倒不心痛,問女兒感受,開頭還很興奮,后來就馬了臉,說,“累得很!”戴相國生氣道,“累有什么,我的Anna,這又不是玩?!薄澳鞘鞘裁?”“是廣見識!”女兒更氣,索性戴了墨鏡,躺到路邊長椅上打瞌睡。
兩口子有點兒生女兒的氣,后來又檢討是自己有問題,早該買輛轎車了,周末帶女兒到郊區(qū)去玩玩,還可以做作業(yè)、講道理。請教黨小米,她說,“買房吧,早買早賺。”兩口子商量了兩個月,決定買房。買車是為女兒,買房呢,戴相國說,“從凳子到房子,哪一樣不是歸她的!”他們在市中心皇城廣場投資了一套小戶型,業(yè)主寫的是戴金碧,第二年房價就漲了百分之七十,兩口子笑得連贊“還是Anna有財運(yùn)”、“黨小米也不傻”。
女兒的未來,史貞芬設(shè)計的是上北大英文系,戴相國說英文不過是工具,要讀中央財大國際金融系,畢業(yè)再差,也在花旗銀行上海分行當(dāng)白領(lǐng)。那時戴金碧二年級,語數(shù)外平均九十分。五年級,她排全班第二十七名,設(shè)計從北大改為北師大,中央財大改為西南財大。六年級上學(xué)期期末,她排名第四十一,這個名次,除了本校附中,上哪一所二類重點都沒資格。史貞芬悲哀得沒話說,戴相國恨恨道,“都是她干媽害的,說要耍耍,耍得連底都沒了!”說著,就要給黨小米打電話大罵。史貞芬攔住他,泣聲說,“別丟人現(xiàn)眼了,要怪怪自己?!贝飨鄧娖拮右豢?,心就慌了,趕緊反過來寬慰說,“附中也不錯啊,二類重點,高考成績再差,也可以讀本校,今后留校任教,就像你,教書、做學(xué)問,走哪兒一說身份,又體面,又穩(wěn)定,傻子才不羨慕呢!”史貞芬聽了,原本噙淚,這一下號啕大哭。戴相國嚇傻了,干搓雙手,啥話都不敢說了。
開春后,戴金碧帶回一張表,讓家長填寫孩子小升初意向。戴相國自然填了“本校附中”。戴金碧一拍桌子,“我不去!除了行知中學(xué),我哪兒都不去!”行知中學(xué)乃是一類里頂尖的頂尖,在全國都是大名鼎鼎的,史貞芬覺得自己耳朵出了錯,戴相國驚得臉煞白,穩(wěn)了半天,輕聲問,“這怎么可能呢?”
戴金碧淡淡說,“我不管。如果不讀行知中學(xué),我……我不是Anna嗎?這個名字好,戴安娜!我常夢見出車禍……”史貞芬想撞墻,戴相國大罵一聲:“格老子,都不要活了!”女兒轉(zhuǎn)身進(jìn)了閨房,啪地關(guān)了門,把大人扔在黑鐵般的沉默中。
過了一小時,也許兩小時,戴相國去給黨小米打電話。史貞芬泣聲說,“你又想罵人家了?”
“我有什么資格罵人家?”戴相國差不多也哭了?!拔艺宜桢X啊。”史貞芬看著丈夫,他才四十二三歲,已露出疲相了,肚子凸出去,又被一根細(xì)皮帶勒回來,又富態(tài)又無奈。
念行知中學(xué),正常途徑有三種:一是搖號。幾率等于中彩票。二是考奧數(shù),戴金碧想都不要想。三是憑一樣樂器考學(xué)生交響樂團(tuán),戴金碧想了也白想。除此就是捐錢了。正常捐額是五萬,可想捐的人排長龍,誰保證你能把錢捐進(jìn)去?非正常捐助呢,上不封頂,據(jù)說有個畫家,為了女兒上行知中學(xué),把全校的電腦全換了。你說多少錢?
史貞芬想制止戴相國,可一陣氣短,只好由他了。好在黨小米是Anna的干媽,至少可以請她拿個主意吧。
黨小米的座機(jī)沒人接,手機(jī)沒信號。這才想起,她賣了酒吧,跟一個綠色環(huán)保組織去了三江源,帶隊的是個長絡(luò)腮胡子的大胖子,史貞芬猜那是她的新情人。
4、瞎子算命
史貞芬猜錯了,大胖子不是黨小米的新情人,而是新夫婿。兩人沒去民政局登記,但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寺廟中,接受了活佛摩頂。天黑圍著篝火,綠友們又齊唱《婚禮進(jìn)行曲》,比登記了還像是真的。當(dāng)晚睡覺,兩人和衣裹入一床大睡袋,折騰了半晌,做愛沒做成,黨小米就眨巴著眼睛看星星。大胖子問,“我的小米米,你在想未來?”她說,“嗯?!薄拔磥頍o所謂,關(guān)鍵在當(dāng)下?!薄捌ㄔ?我這個年齡,給你談當(dāng)下?你要糊弄我,我一斧頭劈了你?!秉h小米的背囊邊,掛著一柄瑞士鑿冰斧,那是她的第十二個男友留下的。
第十一個男友給她留下一片空酒瓶,空空的,冷冷的,宛如恐怖分子的手榴彈。第十個男友留下一套磨破的牛仔服,第九個男友留下一句話“我還會回來的”,第八個男友給她臉上留下一張巴掌印……崴崴該算第幾?也許根本就不算。有個午后,黨小米和崴崴正在沙發(fā)上絞成一團(tuán),金佳麗突然進(jìn)來了,她用吉他弦勒住黨小米的脖子,勒得黨小米眼翻白。“臭婊子,臭婊子,我們一塊兒死!”金佳麗號啕著,不要命。黨小米不想死,賠了他們一大筆精神補(bǔ)償金,他們當(dāng)晚就消失了,像雨點消失于雨霧中。
去年立冬后三天,即黨小米三十六歲生日的前夜,她獨個兒喝了半瓶水井坊入睡,折騰到天亮也沒合眼,忽然想到父母和弟弟,心口一熱,起床開了豐田佳美就往老家趕。一半高速一半爛路,她不吃不喝,開到下午,進(jìn)了小縣城,夕陽斜射,一派暖融融,她激動得差點兒就落淚。推開家門,父親拄著拐杖在客廳里徘徊,似乎正等她回家。她顫聲叫聲“爸爸”,張臂就去攬他的肩。父親退了半步,定定看著她,看得她心發(fā)冷?!胺艑W(xué)了?”父親問。他壽斑累累的臉上,一雙眼開始滴溜溜轉(zhuǎn),好像想起了什么。她嚇了一跳,又叫,“媽媽!”母親倒還好,從臥室里出來,淡淡說,“爸爸老年癡呆,一年多了,你還不曉得,智力相當(dāng)于五六歲?!?br/> 怎么可能呢?又怎么不可能。父親沖她哧哧笑了笑,從墻上摘下一對紙糊的翅膀,母親幫他系在雙肩上,他就樂呵呵下樓了。父親是念過教會小學(xué)的,萬圣節(jié)游行,總喜歡扮天使,現(xiàn)在可以天天如愿了。
黨小米問母親,“為什么不送爸爸去醫(yī)院?”
“醫(yī)院?”母親嚴(yán)厲地看著她?!澳阏f得出!醫(yī)院不是家啊?!?br/> 母親從前是縣川劇團(tuán)青衣,縣城里頭一號美人,現(xiàn)在也老了,滿臉是壽斑,但,她手上還是有力的,語氣也是堅定的,她問女兒,“三十六歲了,你打算做什么?”
“嫁人。我要嫁人?!?br/> “你曉得嫁人了!”
“我怕我癡呆,我怕關(guān)在敬老院,”黨小米把頭靠在母親瘦嶙嶙的肩上,喃喃重復(fù)說,“我怕,我怕……太(他媽的)可怕了?!?br/> 黨小米去文殊院拜了菩薩。外邊瞎子成堆,等著給香客算命。她挑了個長相富態(tài)的,徑直問自己命運(yùn)如何。瞎子問了她的生辰八字,又講了一大通命是何物、運(yùn)又是何物,然后是前世、輪回、往生,以及天機(jī)之難測……她不耐煩,塞給他十元錢了事。再挑一個皺緊雙眉、像個學(xué)者的,就很言簡意賅了。他啥都不問,用指頭在她手心畫了一個字:藏。
“你的意思,我該去西藏?”
“不是西藏,不是zang,是cang。”
“躲藏?掩藏?藏起來?”
“不是,不是。就是藏。藏者,藏也?!?br/> “別給我來玄的,組個詞?”
“‘冬藏’吧,天冷了……”
那瞎子咬死不再多說一個字。一陣北風(fēng),天上落下雨夾雪。黨小米瞇了眼,若有所悟,感覺遇到高人了,摸了一百元放人他手心。
黨小米自此以靜易動,賣了豐田佳美,換了大眾甲殼蟲,白天窩在頂樓養(yǎng)性,晚上溜到酒吧,坐在柜臺后靜靜觀察客人。酒吧里燈紅酒綠,而她表情木訥,目光淡淡的,侍應(yīng)生都以為女老板戴了張臉譜。
平安夜,酒吧里立了一株圣誕樹,還雇了個面包房的胖師傅站在門外扮圣誕老人,給行人散發(fā)一顆巧克力。才過9點,黨小米手機(jī)響了,聲音熟悉得令她詫異,是老張?!拔彝惺フQ老人給你捎來了禮物?!彼⒖袒亟^說,“我是生意人,不是基督徒?!薄笆障掳?,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彼AчT外,那兒有了兩個圣誕老人,一個白胡子,一個黑胡子,一個胖,一個更胖。她走出去,咧咧嘴,揪住黑胡子一扯,那家伙哇哇大叫。她咯咯笑了,這家伙不是假貨。
黑大胡子姓包,祖籍武昌包家鎮(zhèn),新西蘭籍華人,漢學(xué)家,大名包大衛(wèi),大衛(wèi)·包也是他,黨小米母校的訪問學(xué)者,研究課題是“17世紀(jì)中葉以來桃花江航運(yùn)與內(nèi)陸移民及其蠶桑輸出與生態(tài)改觀的梳理與綜述”,獲得DSB財團(tuán)學(xué)術(shù)--基金的支持。但按他自己的說法,他首先是綠色環(huán)保主義者,其次是教授。當(dāng)然,他也是老張射擊俱樂部的???。他的理念是:“寧肯射人也不射麻雀!”他崇拜死在新西蘭的詩人顧城,說顧城是即便殺妻也不殺雞的脆弱型天才。
老包崇拜脆弱,嘴卻不脆弱。老張送給黨小米的圣誕禮物,就是包大衛(wèi)。包大衛(wèi)送給黨小米的禮物則是一張嘴,消費。
黨小米開始覺得他像活寶,但當(dāng)老包把路易十三一杯杯灌下喉嚨時(他的喉嚨宛如奢侈的灌溉渠),她有點兒感動了(沒想過背后買單的是老張)。她說,“老包,適可而止吧?!崩习鹊媚抗鉁o散了,但還溫柔呢喃道,“我答應(yīng)了老張的……”她心口一熱,看見他身子一歪,趕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蒲扇般大,又面團(tuán)般軟和。她說,“好吧,好吧,我陪你喝?!?br/> “你知道我是誰,小米米?”
“不管你是誰一我總是指望陌生人的慈悲?!彼钪队柦周嚒返呐_詞。
“你喜歡田納西·威廉姆斯?”
“我為什么要喜歡他?我喜歡希區(qū)柯克。”
“為什么?”他睜圓了孩子氣的大眼,瞪著她。
“因為,我充滿懸念啊!”她沖他莞爾一笑。
老包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身子軟下去,頭磕在黨小米懷里。黨小米把他的頭擰起來。他趔趄走到薩克斯手跟前,為黨小米點奏了一曲舒伯特的《圣母頌》。慈愛、悲憫的樂曲響起來,黨小米臊得把臉捂住,暗罵我是什么東西!圣母?只有史貞芬才配得上這首曲子啊。
半個月后,學(xué)校放寒假,老包把全副家當(dāng)、行頭搬入了黨小米的家。她審過他的護(hù)照,上網(wǎng)查過他的資料,還假扮粉絲向新西蘭領(lǐng)事館打聽過他的情況,確認(rèn)老包單身,健康,中產(chǎn),比她年長十五歲零三個月,O型血。老包在床上,每回都有點緊張和笨拙,還沒有本土男人放得開,又還有幾分孩子氣的好奇,這都是讓她喜歡的。他是教授,在床上她是導(dǎo)師,他研究了河流多年,而她頭一回讓他嘗到什么是魚水之歡。
她問他最愛什么,他說,“小動物,小米米……小米米就是一頭可愛的小動物?!?br/> 她說,“不對。老包是大男人,大男人最愛的應(yīng)該是老婆。”
“老婆?可我沒有老婆啊……”他迷惑地轉(zhuǎn)著眼珠子。
“你娶了我,我就是你的老婆啊!”她揪住他的絡(luò)腮胡子提醒道。
他呵呵笑了,聽話地點點頭。
三月,老包醉后在酒吧墻上題寫了:
春來遍是桃花水,
不辨仙源何處尋?
隨后點起他的二三十個擁躉,包括學(xué)生、文友、詩人、行為藝術(shù)家、老外中閑得發(fā)慌的女權(quán)主義者、老鰥夫、酒混混兒,組成考察隊,還給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發(fā)了一封有去無回的知會,就向三江源(萬水之源,也是桃花江之源)出發(fā)了。黨小米把臉譜酒吧賣給了老張的一個VIP客戶,背了行囊、帶了鑿冰斧,跟老包并肩而行。按她周密的安排,這也是她和老包的蜜月之旅。
考察隊回來,已是初夏了。全隊在火鍋樓海吃一頓后,本該各自散去,但黨小米策劃,緊跟著就是一場媒體見面會。老包發(fā)布了考察成果,并展示了三江源的一瓶冰水、一匣凍土,所有環(huán)境變化的指標(biāo)和焦慮都包含在其中。黨小米不失時機(jī),主動出示了活佛摩頂、江源大婚的照片,被記者激動地譽(yù)為把一生嫁給環(huán)保的新女陛。但《南風(fēng)商報》有個女娛記臨時客串環(huán)保新聞,不懂事,追問黨小米,“這婚姻合法嗎?”黨小米目光如刀,瞪著她說,“人在做,菩薩在看,你說,還有什么不合法?!”滿堂一片笑聲,女娛記被嗆得滿臉燒紅,憤憤而去。
但女娛記的問題倒提了黨小米一個醒,結(jié)婚證才是丹書鐵券,自古而今,政府說合法才合法。她就跟老包商議去民政局一趟,老包不反對。但老包是老外,手續(xù)有點兒麻煩。黨小米不怕麻煩,她有耐心,這么多年都等過了,這幾天算什么。終于等來水到渠成,她挽了包大衛(wèi)沿桃花江步行去登記結(jié)婚,那天是星期五,陽光、波光相映,柳樹翠綠,白鷺在飛,兩人都幸福得說不出話。這段路程,開車也就一刻鐘,但他倆選擇了走路,把憧憬延長了一小時。登記處請他倆提供二寸證件照,他倆相視一笑,黨小米千小心萬小心,卻獨把這件事忘了。
大門外就有拍照點,但店門開著,老板去吃新開張的肥腸粉,拖了個把小時才回來,嘴角糊著紅油,打著飽嗝,說抱歉抱歉,給他倆精心拍了快照,這時已過正午了。下午兩點上班,再去登記,工作人員已走了,她兒子今年小升初,下午要開家長座談會。這種事,誰都得理解。黨小米嘆口氣,“誰都不容易,是吧,我們下周一還是開車來,速戰(zhàn)速決……好在我們兩條路都體驗了,兩條路都通羅馬?!崩习π?,還伸臂把她抱了抱,以示理解和撫慰。
他倆是打的回家的。房門打開,黨小米從地上撿起一封信,信封上寫著:“包大衛(wèi)先生親啟”;字跡堅定得不容拒絕。黨小米直覺不對,猶豫片刻,還是把信大大方方遞給了老包。
信有好幾頁,打印的,沒署名,老包讀了很久,起身倒了杯茶,又讀了一遍。黨小米用溫柔的眼神詢問他,有什么問題嗎?老包說,“我想請你也讀一讀?!?br/> 這封信也可說不是信,是一個女人的墮落史,寫得很精彩,很傳奇,如果發(fā)表在報紙娛樂版或社會版,肯定會成為津津有味的談資。但黨小米卻讀得渾身發(fā)抖,感覺被扒光了衣服!因為,這個墮落史的主人公就是她。
老包請黨小米解釋。
“如果我墮落,這種寫信的方式就更卑鄙。一封卑鄙的信,還有什么需要解釋的?”黨小米緩過氣來,平靜地說。這平靜里,很多成分是認(rèn)命。嫁老包的念想,宛如手捧一件易碎的玻璃罩,她千小心、萬小心,小心輕放,可還是碎了。這不是命是什么?
但老包搖搖頭,堅持要她說清楚。這是他頭一回在她面前,表現(xiàn)出學(xué)者的謹(jǐn)慎和固執(zhí)。
“我不解釋?!彼f,“你要是信,就全是真的。要是不信,就全是謊言。我有我的歷史,我自己寫?!?br/> 老包想了很久,但沒有答案。他說,“我要一個人想一想。”他回了南方大學(xué)的宿舍。
周末兩天,黨小米苦等老包,命定的事,不一定就沒變數(shù)。既有變數(shù)這個詞,就自有道理吧。她忍了又忍,終于沒去碰酒。周一早晨,她穿著睡袍,從屋頂花園望見老包的車開到了樓下,心中狂喜,不啻劫后重逢,但又忍住了,沒赤腳跑下樓去迎接他。
進(jìn)屋的除了老包,還有外事辦的一個健婦、一個小伙子,他們各拿兩個編織袋,把老包的東西收拾好,提下樓去了。
黨小米盯著老包,他低了眉,像個真正的外國人那樣,聳了聳肩?!拔疫€是不能說服我自己,米米?!?br/> 黨小米哈哈大笑。她雙手抱懷,笑得小奶頭在睡袍下亂顫?!拔业故钦f服了我自己,”她問,“曉得什么是剎那之悟嗎?”
“當(dāng)然。”老包的眼珠滴溜溜打轉(zhuǎn),像個迷惑的孩子?!澳芫唧w跟我說說嗎?”
“不,你不配曉得這么深奧的答案!”她指指門,淡淡道,“滾吧?!?br/> 老包滾了,黨小米蜷在床上,用被子蒙了頭,嗚嗚地哭??蘩哿司退?,睡醒了又哭……直到她被電話鈴逼起來,天已黑盡了。她去上了衛(wèi)生間回來,電話還在響,不依不饒,她猶豫再三,還是接了,心里說,不會是老包。
當(dāng)然不是老包,是史貞芬。史貞芬似乎心情特別好,給她朗誦了馮了凡的題詞:世上一切事物,你無一件不曾見識,一切地方,你無一處不曾去過,因為,你不止今生今世。佛在成佛之前,已度過萬萬轉(zhuǎn)生。既然,人人得而成佛,你亦如此。
黨小米說了兩句刻薄話,心中一笑,這老女人比我慘。轉(zhuǎn)而又一想,她慘什么?我要男人,男人走了;她要佛,佛卻不會離棄信仰者。不覺長嘆一口氣。
史貞芬在電話那邊關(guān)切地問,“你沒事吧?想開些,你不是一回兩回了?!?br/> “說得對,我反正也不止十回、二十回的了,”黨小米望著窗外的桃花江,水面漂著迷離的光影、色迷迷的歌聲,這是別人的好時辰。她說,“貞貞,五一大假,陪我出去玩玩吧?!?br/> “這個,”史貞芬猶猶豫豫,“我要陪Anna,戴相國也離不開我,再說……我們一家從沒在節(jié)假日分開過……”
“算了!”黨小米啪一聲把電話掛斷了。
5、青春小痘痘
史貞芬給黨小米打電話的理由,并不是為了給她念馮了凡的題詞。也不是為了戴金碧借錢。錢的事,已經(jīng)解決了,就賣皇城廣場的那套小戶型,原本是投資未來的,可沒現(xiàn)在,哪有未來呢?“反正也賺了,反正我們的一切,”戴相國說,“連命都是Anna的,就是賣血也不能讓An-na受委屈,今天給她,明天給她,不都一樣嗎!”
那個電話打得其實沒理由,不是理由,是一股輕快的沖動,這沖動史貞芬好多年才能(偶爾)體會到一次。(也許,一次也不曾有過?)那天下午,她抱了馮了凡題詞的備課本去給生物系上現(xiàn)代史。學(xué)生坐了不到小半個教室,全埋了頭睡覺、交談、讀小說。只有一個男生在目光炯炯地看她,嘴唇、額頭都長滿了青春小痘痘。史貞芬注意到,每回上課他都是這樣的,看著她,好像在分擔(dān)她(的悲哀)。她是有點兒悲哀的,又有點兒溫暖,只有一個人聽課,好歹還有一個人。
她講的是抗戰(zhàn)時期重慶大轟炸。下課鈴一響,學(xué)生一哄而散。她埋頭收拾茶杯、教材、備課本。那個長青春小痘痘的男生走過來,一手背在身后,叫了聲,“老師好?!彼ь^微笑了一下?!袄蠋?,你是史學(xué)家,我可以問個問題嗎?大轟炸之后,除了留下廢墟,還留下了什么?”她一時語塞,腦子飛快地搜尋,卻沒有結(jié)果。她應(yīng)該給他解釋嗎?大轟炸不是我研究的重點,我可以給你談?wù)剬毸?。但她紅著臉,說不出話。男生笑了笑,說,“還留下了它——”他把手伸出來,是一張黑白印刷照:大轟炸的廢墟上,宋氏三姐妹正在視察。照片的顆粒比較粗,但三姐妹的風(fēng)儀還是清晰可見的。
“你就像宋慶齡!老師。”史貞芬一愣,他已經(jīng)跑走了。
照片是從圖書館的畫冊上撕下的,還帶著發(fā)毛的裂口,這會兒平靜地躺在講桌上。史貞芬?guī)┗秀保阉鼕A入備課本。教學(xué)樓外,林蔭道上學(xué)生如織,她步履小心,仿佛怕被一下子撞翻。她回了家,在沙發(fā)上坐到天色麻麻黑,心底才忽然涌起一股溫煦的和風(fēng),溫煦而愉悅。她急切地想照穿衣鏡,但又不敢照,生怕剛抓住的感覺,倏地一下又不真實了。何況,戴相國在重陽節(jié)買的打折穿衣鏡,有點變形,總把人壓扁又壓圓。
晚飯時,她問戴相國,“宋慶齡好看不好看?”戴相國說,“好看。”“宋氏三姐妹中,哪個最好看?”“沒想過?!薄澳?,想想嘛。”戴相國把一只紅燒花鰱頭夾給戴金碧,笑道,“Anna最好看?!贝鹘鸨贪芽曜右慌?,“討厭,又是魚頭!我要吃三文魚!”戴相國臉上一怒,轉(zhuǎn)眼賠笑,“魚頭補(bǔ)腦,魚眼明目……好好好,明天我就去伊藤洋華堂給Anna買?!?br/> 史貞芬埋頭吃飯,不再說什么。晚飯后,她陪女兒做作業(yè)。
戴金碧邊做作業(yè),邊聽mp3。所謂陪,就是拿本書有一搭沒一搭地翻。今晚她翻的是備課本,把夾在本子里的老照片,看了又看。先看覺得一點兒都不像,再看,還是有些像,越看越像……“媽媽,你笑什么?”她吃了一驚,臉上燒起來。半晌,她說,“想到一個可笑的人。”“誰?”“哦,你干媽。她總是很可笑,對不對?”“我也想到一個可笑的人,他是個《三國》迷,今天還考我什么是官渡之戰(zhàn)呢。討厭,我哪兒有興趣!我是女孩子。對不對,媽媽?”史貞芬笑笑,算是認(rèn)可。可戴金碧又說,“媽媽,你是歷史學(xué)家,你給我講講官渡之戰(zhàn)嘛。”史貞芬臉上還掛著笑,卻已有了些茫然。
官渡之戰(zhàn),史貞芬復(fù)習(xí)高考、大二上三國魏晉南北朝史,都是背得爛熟的。后來,她再沒去重溫過。依稀只記得,戰(zhàn)爭有兩方,一方是曹操,一方是袁紹,官渡是地名,好像在河南。但要這么講,等于是沒講。她說,“改天吧,你先做作業(yè)。”戴金碧哼了一聲,就像看破了媽媽的秘密,把耳塞塞回去,腦袋隨著節(jié)拍在搖晃。
戴相國洗干凈碗筷,替下史貞芬。她去書房上網(wǎng),查了“官渡之戰(zhàn)”,條目好多,一類是干巴巴的詞條,跟從前差不多。一類是講故事,情節(jié)復(fù)雜得頭痛。她再瀏覽,卻搜出一個“官渡鎮(zhèn)”,居然就在本市五十公里外,桃花江下游,沒開發(fā),是個冷去處。她咕噥聲“有意思”,轉(zhuǎn)而又查“宋慶齡”,詞條多如牛毛,她點圖片,圖片琳瑯滿目,她一張張看,總也看不夠。后來,忍不住,給黨小米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卻又不好意思說“宋慶齡”,只把馮了凡的題詞給念了。沒想到,黨小米剛剛(又一次)被男人拋棄了。
第二天是4月30日,史貞芬沒課。她心情好,上午開洗衣機(jī)洗了兩缸衣服,還為北方師大的近現(xiàn)代史教材寫了幾百字。午睡沒睡著,下午不想寫了,上網(wǎng)又點宋慶齡的圖片看,看得頭昏眼花,卻是滿心歡喜的。后來,她去了西校門外的農(nóng)貿(mào)市場,要親手給丈夫和女兒做一頓好吃的。
這是她婚后頭一回進(jìn)農(nóng)貿(mào)市場。上百個攤位,堆滿新鮮的菜蔬,水靈靈發(fā)亮?;钏乩?,魚在蹦跳。購物者比魚還多,噪聲嗡嗡響……她有一點兒驚慌,還有更多的歡喜。她看中了紅彤彤的甜椒、肉乎乎的雞腿菇,這都是Anna愛吃的。但攤主上廁所去了,她就在攤后站下來,很有耐心地等。過來一對小兩口,也許是在外租房的學(xué)生,兩個人都穿牛仔服,趿拉拖鞋,小伙子戴了根金項鏈,女孩子十個指甲涂成了墨綠色。平日史貞芬見了這種人,自然躲遠(yuǎn)點兒,此刻卻友好地跟他倆笑了笑。
小伙子撿起甜椒問,“好多錢一斤,姆姆?”
史貞芬沒聽明白。“你說什么?”
女孩子一口重慶口音,直爽,不耐煩?!白袃海@兒的老姆姆都不講價的……姆姆,稱一斤甜椒、兩顆西紅柿、一窩蓮花白。”
史貞芬搖搖頭,嘴里突然干得說不出話來。小伙子翻了翻菜,又問,“姆姆,有芫荽沒有呢?要二兩?!?br/> “我,不是姆姆……”史貞芬終于囁嚅出半句話。
女孩子露出鄙夷來?!澳阗u菜,你啷個不是姆姆呢?”
小伙子跟女孩擠了擠眼睛,轉(zhuǎn)臉沖著史貞芬,“你嫌姆姆不好聽,那我叫你大姐嘛,小姐更不雅?!?br/> 史貞芬渾身哆嗦,埋頭就走。
戴相國回家,見史貞芬在沙發(fā)上蒙頭大睡,問她是不是病了,病了趕緊去醫(yī)院,家里也有藥,阿司匹林、維c銀翹、藿香正氣水,應(yīng)有盡有。她支吾說,頭痛,睡一睡就好。戴相國不放心,又來揭她臉上的毯子,她大叫:“不要動!”戴相國嚇得像碰了一塊燒紅的炭。
史貞芬晚飯也沒吃。她心里罵了一萬遍無恥、流氓、騙子、混混兒……她當(dāng)然罵的是青春小痘痘。他惡作劇地羞辱了自己。他怎么能!
戴相國回家前,她還照了穿衣鏡,就像存心要作踐自己。她看見鏡子里有個又扁又胖的姆姆,笑著看自己,刻毒、挖苦地嘲笑。宋慶齡?賣菜的姆姆!
父女倆擠在沙發(fā)上看五一晚會時,她在書房給黨小米打了電話。她本想很自嘲地把這件事說給黨小米聽,就當(dāng)是笑話。但剛叫了聲“小米”,眼淚就不爭氣地滾出來。有這樣的笑話嗎?
黨小米問她,“怎么了?不是也被男人拋棄了吧?”
她撲哧笑了一聲。始亂終棄,沒亂,又何來棄?她笑笑,笑了依然是傷心?!靶∶?,你帶我出去玩玩吧,明天?!?br/> “你想寬慰我?”
“……”
“去哪兒呢?黃金周,到處人擠人?!?br/> “官渡。我剛查到的,沒幾個人曉得?!?br/>
6、皓然一老翁
五一是個難得的太陽天,宜出行。
黨小米的甲殼蟲是蘋果綠,可車身鋪了一層灰,就感覺是剛從霧中駛出來。她戴了大墨鏡,遮住哭得像核桃的眼睛,頭上又裹了一條中東風(fēng)格的斜紋頭巾,還掛了紅寶石耳墜、涂了厚膩膩的口紅,史貞芬一上車就笑了,“咋打扮得像個二奶啊?”
“真的?”
“真的?!?br/> 黨小米咯咯地笑,“我巴不得,還像二奶,這把年齡了!”說著,摟住史貞芬緊了一緊,她的平胸頂著史貞芬豐滿的雙乳?!澳悴攀嵌蹋懾?,我要是煤老板,我就包了你。”
史貞芬胸口一熱,轉(zhuǎn)而又是一酸,睫毛上竟噙了些淚花。黨小米噢了聲,又笑,“戴相國欺負(fù)你了?我曉得你最討厭欺負(fù)了。你們兩口子!”史貞芬埋頭不語,心里說,我不怕欺負(fù)啊,我怕的是欺騙……她下決心,要把“宋慶齡”和“姆姆”的事說出來,就當(dāng)是說惡作劇的笑話吧,爛在肚子里她會每天都犯心絞痛。
但黨小米不給她機(jī)會,叫聲小心,一踩油門,車子打出個急轉(zhuǎn)彎,射出宿舍區(qū),在清晨的校園內(nèi)疾馳,碾過減速桿也不減速,嘭嘭直跳!史貞芬嚇得掌心、腳心都是汗,哪還敢多話。
出城的路卻不好走,六車道、八車道,全塞滿了外出旅游的私家車,只能一米一米朝前挪。黨小米罵了聲×,關(guān)了車窗,開了空調(diào),又開了音響,一個女人在甜蜜蜜、苦兮兮地唱:不知道為了什么,憂愁在圍繞著我……史貞芬說,“還聽鄧麗君啊,你不是個懷舊的人嘛?!秉h小米說,“我不懷舊,我能跟你相好十九年?當(dāng)然了,我比不上你,我水性楊花,你從一而終嘛……你嫁了戴相國,心頭連小差也沒開過吧?喂,從一而終難不難?”
史貞芬紅了臉?!斑@有什么難,我不從一,我從誰?”但她沒有這么說。她說,“你該去問戴相國……他不難,我自然也不難?!?br/> 黨小米嘆口氣?!拔揖拖爰迋€人,做個好老婆,守著他,過完一輩子。”
“可是,我們已沒有一輩子了啊,”史貞芬喃喃說。黨小米把音響關(guān)了,笑道,“那就把每天都當(dāng)做一輩子。還有好多輩子呢?!笔坟懛艺f,“這不是自欺欺人嗎?”“如果很寂寞,自欺也無妨,這就像自慰一下,有什么?你會寂寞嗎,貞貞?”“我……”“在教師休息室,會遇上個有趣的家伙嗎?除了馮了凡,也除了老拜倫——可惜,你是圣母,從不正眼看男人。”
“屁話,圣母!我是血肉之軀啊?!笔坟懛倚牡卓棺h,卻咬著嘴唇沉默。
黨小米又逗她,“那,有沒有男人斜著眼睛看你呢?”
“看了……還不如不看。我不是你,我有什么好看的?”
黨小米摸了摸史貞芬的臉和胸?!拔乙悄腥耍邑M止是看你。”
“你要是男人,不曉得要去騙多少個女人,尤其是我這種傻女人?!?br/> “有人騙了你?”
“誰愿意騙我呢?自己騙自己吧……”史貞芬鼓起勇氣,想說“宋慶齡”的事,堵在前邊的大貨車開走了,后邊的黑奧迪死命按喇叭。黨小米惱羞成怒,放了車窗,伸頭出去罵:“媽的×,你叫春啊!”
史貞芬撲哧笑了。“小米,你這么野,咋嫁得出去啊?”
開出去十多公里,前方電桿上掛了塊褪色的小木牌:
官渡
GIJAN DII
黨小米把方向盤一甩,就拐上了鄉(xiāng)村機(jī)耕道。機(jī)耕道有點兒坑坑洼洼的,但一下子清靜了,車子少得可疑,兩邊的莊稼地長勢茂盛,除了幾個稻草人,連個農(nóng)民的影子也見不到。黨小米問,“奇怪,這人呢?”史貞芬說,“進(jìn)城看熱鬧啊,農(nóng)民就不興過節(jié)了!”
甲殼蟲爬上一道植滿羅漢松的小山坡,車窗前豁然現(xiàn)出寬闊的平原,桃花江在平原上蛇行,在前方和黃桷溪交匯,形成一片河灣、一片青森森的黃桷樹和灰磚房,這就是官渡了。黨小米打了個呼哨,史貞芬趕緊抓緊手心。車子沖下去,車屁股卷起一股灰塵,眨眼就撲到了鎮(zhèn)頭。
鎮(zhèn)頭,距鎮(zhèn)子半里遠(yuǎn),有一座孤零零的老院落,門口有個裹頭巾的農(nóng)婦在顛簸箕。黨小米踩大油門風(fēng)一般駛過去,又猛地一踩剎車,吱吱叫著停下來?!柏懾懀辞鍓ι蠈懙淖至藛?”“哦,沒有……”甲殼蟲嗚嗚向后倒。
院墻上寫著兩行簸箕大的字,是石灰水寫的,舊了、淡了,但還看得出是雍容莊重的楷書,很有盛唐氣:
春來遍是桃花水,
不辨仙源何處尋?
后邊三個字略?。恨r(nóng)家樂。
字跡下齊墻根碼了半人高的柴,又整齊又錯落,黨小米一見就有說不出的歡喜。她說,“就像里邊住了個故人,怪不怪?”兩個人下車就往院里走。史貞芬說,“當(dāng)心有狗?!秉h小米吸了一口氣?!安粫摹9窅壕扑?,我倒聞到一股酒香呢?!?br/> 農(nóng)婦迎過來,邊沖院里喝了聲,“來客了,爺爺!”邊揭了頭巾。黨小米和史貞芬面面相覷,那農(nóng)婦像個五十幾歲的健婦,頭巾一揭,竟是滿頭白發(fā),已然是個耄耋老媼了。再聽她一叫“爺爺”,更添一驚,不曉得那老人家該是何等的蒼老。
院落中鋪了三大張竹席,曬了陳年的玉米、谷子,還有小半席紅辣椒。廊檐下掛了一根長長的細(xì)鐵絲,晾了切片的蘿卜。蘿卜下一張實木桌、一把藤椅,桌上一只香爐,爐中盛滿綠豆,插著沒點燃的三炷香,爐邊一只土巴碗,盛了半碗透香的包谷酒。那老人家就坐在藤椅上。但他一點兒沒衰相,白府綢對襟褂,雙目粲粲,臉膛紅彤彤的,頭上也是油光光的,還有一把齊胸的絡(luò)腮胡子,雖然全白了,陽光落在胡須上,宛如閃閃發(fā)光的銀絲!黨小米見了,膝蓋一軟,差點兒就要拜下去。幸虧史貞芬一伸手,把她扶正了。
老人家手上轉(zhuǎn)著兩枚紅銅般的大核桃,見了客呵呵笑,聲音不大,但氣發(fā)丹田,震得人耳膜嗡嗡響。“兩個姑娘來旅游?官渡沒啥好看的,一年也就來幾個外國人探新鮮。”
“我們不是旅游,也不是探新鮮,不過暫來歇腳而已?!秉h小米說完,挺得意自己秀了個小聰明,若有禪機(jī)。老人家似乎心照不宣,啪啪拍手。
老太婆用蓋碗斟了兩碗茉莉花茶,依然退到院外去。黨小米用茶蓋搟著茶,指著黃銅的茶船說,“成都、重慶的茶鋪都不用這個了,好難得見到哦。”老人家呵呵笑道,“也不奇怪,禮失求諸野?!秉h小米差點兒又要給他磕頭了。史貞芬還鎮(zhèn)定,小心指了指院門問,“那是您孫女?”老人家喟嘆道,“是孫兒媳?!彼筒缓枚嘣捔恕5h小米又問,“您老該有一百歲了吧?”
“虛歲一百二十一?!?br/> 黨小米抽了口冷氣,脫口嚷道,“不會吧!”
老人家不以為忤,溫言問她,“姑娘,光緒大婚是哪年?”
黨小米哪曉得這個,就望著史貞芬。光緒大婚,教材上自然不會寫,好在史貞芬多年前恍惚讀到過,不過已有點兒吃不準(zhǔn),但這刻箭在弦上,豈能不發(fā)?就紅了臉,鼓起勇氣說,“如果沒記錯,是光緒十四年,合西歷1888年,對不對?”
“對對對……這姑娘學(xué)問大!”老人家拍桌贊嘆,端起土巴碗喝了一口包谷酒,撫須大樂,酒珠子滾在胡須上,顆顆晶瑩。史貞芬松口氣,發(fā)覺額角出了毛毛汗。
老人家說,“光緒雖然是傀儡,可畢竟是皇帝,他是慈禧太后抱養(yǎng)的,卻管她叫‘親爸爸’,這位姑娘該曉得?”
史貞芬鎮(zhèn)靜了許多,并沒聽說過,但也支支吾吾點了點頭。老人家又撫須而談,“因為不親,所以更要顯得‘親’。假兒子的大婚,慈禧也算動了大手筆,至少是傾了半城半國嘛,那一整個的北京城啊,都成了個戲園子,正陽門到天安門,就是大戲臺,熱鬧得天上的麻雀都趕著往地下落。我爹那時候是恭王府的二管家,也跟在恭親王屁股后邊忙。我媽挺著個大肚子,悄悄帶了兩個丫鬟去看熱鬧。天麻麻黑,走到長安街口,煙花爆竹轟轟烈烈地炸起來,我媽哎呀一聲,從轎子里跌出來,當(dāng)街就把我生了出來了。”
黨小米拍手叫,“好浪漫,好傳奇哦!”史貞芬忙問,“那很驚險啊,你媽沒有大出血?”
老人家擺擺手?!拔覌屇锛沂鞘来t(yī),外公、舅公侍候過咸豐、同治、光緒三個爺,我媽耳濡目染,什么不懂?這個不礙事。我算生了個好地方、好時辰,恭親王親自給我取名,叫隆生,字懷土?!?br/> “那,怎么又到了官渡呢?這么個小地方?!?br/> 老人家抿了一口酒,目光黯下去,聲音也啞了些?!案幽?,八國聯(lián)軍破北京,慈禧卷了光緒帝西竄到西安,我父親氣不過,私自帶了一隊親兵去跟洋鬼子巷戰(zhàn),慘死在八大胡同。我媽跟我,還有幾個弟妹,孤兒寡母的,北方待不住了,就督率仆人,駕了幾架騾車翻山越嶺,回到了官渡。官渡,是我們的老家嘛?!?br/> 史貞芬嚴(yán)肅地點點頭,睫毛噙了淚。黨小米說,“那,后來呢?”
“后來,”老人家喟然長嘆道,“說來就話長了……我一輩子的故事,說出來也要一輩子?!彼麚犴殹⑼職?,把一輩子一筆帶過了。
史貞芬說,“寫下來就是一部百年史,小歷史見證大歷史?!秉h小米點頭贊同,“對,寫下來?!?br/> 老人家臉上重又浮出笑意來?!氨绕疬@鎮(zhèn)子,我這點兒故事只算一碟小菜了。官渡從前叫鳥鎮(zhèn),鳥就是烏字多一點。浙江烏鎮(zhèn)的名氣比鳥鎮(zhèn)大多了,可鳥鎮(zhèn)的由來,比烏鎮(zhèn)早了不止幾千年。曉得有個姓氏叫有嗎?沒有的有,鎮(zhèn)上一多半人都姓有,我就叫有隆生。歷史上哪個姓有的人名氣最大呢?”
史貞芬和黨小米對視一下,搖搖頭。
“有巢氏。有巢氏就是我們的先祖。黃帝和蚩尤大戰(zhàn)時,我們這一支為避兵禍,就從中原輾轉(zhuǎn)南下,到桃花江邊安了窩,總算是出逃的飛鳥找到了一個巢,所以,就給這窩取名叫鳥巢,后來叫烏鎮(zhèn)……你說多少年?李白說得好,‘爾來四萬八千歲!’”
“可怎么又叫了官渡呢?”
“抗戰(zhàn)時,為了對付日本飛機(jī)的轟炸,江那邊建了美軍的飛機(jī)場,公家在江邊設(shè)了官渡,往來運(yùn)送人員和物資,日子久了,官渡就叫得比鳥鎮(zhèn)還響了?!?br/> 黨小米瞪圓了眼珠子?!昂糜蟹e淀啊!寫下來,寫下來,這才是史詩,”她指著史貞芬,“你來寫?!笔坟懛页粤艘惑@,忙擺手,“我咋個寫得來?”
就在這時,院墻根下有個影子一閃,老人家大喝,“咋個躲躲閃閃的,悶娃?!”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走過來,光腳板,提了魚竿和魚簍,簍子里邊啪啪響?!斑@是我孫子的小外孫……我命硬,比兒孫輩活得長,他們折的壽,都一并給了我,我老糊涂了,多活了幾輩子……”老人家揮揮手。“來,悶娃,叫姐姐?!?br/> 黨小米瞇瞇笑,史貞芬忙說,“該叫姑姑的,我女兒都十三了?!鄙倌觐┝搜劾先思?,支吾了兩聲。黨小米看著悶娃,覺得他是悶得可愛的,圓臉、圓眼睛,皮膚曬得黑黢黢油亮,一張嘴,牙齒卻雪白得扎眼?!澳阋残沼袉?”黨小米問他。
“他爸是入贅的,他隨母姓,自然是姓有了,”老人家代悶娃回答,“有大謀?!?br/> “陰謀的謀吧?”
“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那個謀?!崩先思抑钢鴲炌薜聂~簍問,“釣到了?”魚簍里又是啪啪幾聲響。悶娃點點頭。老家人撫須呵呵笑,“魚知貴客來,爭相來上鉤。你們有口福了,中午就吃桃花江鯉魚,豆瓣家常味?!秉h小米湊近魚簍瞄了瞄,兩條鯉魚各有斤把重,一條灰,一條金,看得她又瞇瞇笑。史貞芬有點兒不相信,“桃花江還能釣到魚?”桃花江穿城而過后,水臟得發(fā)臭,早聽說江里連片魚鱗都沒了。
“水生萬物,咋會沒有魚?環(huán)保主義者瞎咋呼,都把問題夸大了,”老人家說著,多看了黨小米兩眼,就像曉得她的底細(xì)。她自然想起包大衛(wèi),心口酸了酸。老人家又說,“是水都能釣到魚,就看你下什么餌?!闭f完,沖悶娃一揚(yáng)手,悶娃就提了魚簍進(jìn)廚房。
午飯前的空閑里,老人家?guī)е齻z到幾間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他拄了根杖頭包銅的手杖,雖說121歲了,步子倒是硬朗得很。應(yīng)黨小米要求,先看了看谷倉。小說、詩歌里,谷倉是個浪漫的地方,其實沒什么好看的,光線暗暗的,倒是陳糧豐裕而熟透的味道,讓史貞芬很感慨。老人家說,“道士講斷食、辟谷,瞎胡鬧。我每天喝一碗自家烤的酒,手腳有力,眼睛有神,為什么?酒乃五谷精華啊?!秉h小米連連點頭,想起路易十三,那么貴,燒包才喝那玩意兒。
還看了堂屋。堂屋里供著一張祖先牌位,墻上一幅畫,倒不見古舊,但模樣挺古怪,有幾分像《山海經(jīng)》插圖,大概就是有巢氏?地上躺了口柏木大棺材,沒上漆,散發(fā)出柏木的清香。老人家說,這是他的第三口棺材了,第一口是烏木的,五十年代大煉鋼鐵時燒了,第二口是楠木的,“文革”時劈了修宣傳毛澤東思想的舞臺。這第三口保住了,但也沒用了,人死了都進(jìn)火葬場,一股青煙就羽化了。說完,他用手杖敲敲棺材,嘭嘭地響。
最后是老人家的書房兼臥室。屋子很敞亮,撐開的花窗,幾叢毛竹,竹后就是桃花江,能聽見嘩嘩的水聲??看坝幸粡垘О烁雍碗p層踏板的雕花老床,床邊向窗,立著一組折疊小屏風(fēng),共有七扇,尺把高,精致、古舊,舊得恰到好處,畫著湖水、長亭、遠(yuǎn)山,陽光從窗外進(jìn)來,落到屏風(fēng)上,黃燦燦閃爍。她在文博集團(tuán)待過幾年,這玩意兒還是頭一回見到?!昂煤每磁叮惺裁茨?”“叫什么倒不打緊……姑娘讀過溫庭筠的《菩薩蠻》吧?”
黨小米大一時立志寫詩,有些底子,就說,“是那首小山重疊金明滅吧?”
老人家笑道,“姑娘學(xué)問大……可惜好多人不曉得小山重疊是什么。”他拿手杖指著小屏風(fēng),“小山重疊就是它嘛!”黨小米哇了一聲,差點兒把墨鏡摘下來看個夠。“是唐宋文物嗎?恭王府帶出來的舊物?”老人家笑而不答,只說小屏風(fēng)原先共八扇,“文革”中東藏西藏,有一扇藏沒了。
床邊立著兩堵博古架,擺滿瓶瓶罐罐,還有十幾部線裝書。對面墻上,掛著一幅字,楷書,跟院墻上寫的字體很相似:
苦瓠連根苦
甜瓜徹蒂甜
有隆生懷土百歲自書
史貞芬問老人家,“您修禪吧?”她想到馮了凡給她題的詞,心頭好多煩亂和糾結(jié)。
老人家笑而不答,只不易察覺地點點頭。
“禪是什么?”
“平常心是禪?!?br/> “平常心又是什么?”
“屙屎撒尿,穿衣吃飯,困了睡覺,想喝酒時就喝酒,不想說話即啞巴,”他用手l08FP62gE4lufIHPQwFKDK/cL4ldg8ZNt00ujCpgVyg=杖沖著博古架、小屏風(fēng)掃了一掃,“若我喜歡我就買,若有愛家我即賣……愚者笑我,智者懂我,此即平常心,平常心即禪。”
史貞芬聽了,尚在沉吟,黨小米拍掌笑起來?!袄先思?,您的意思是,這些古董可以賣給我們哦?”
7、松林坡
那組小屏風(fēng),老人家的底價是八千,但黨小米手袋里的現(xiàn)金只有六千一百多。他撫須道,“八是發(fā),六是順,都好,有緣就好?!本椭皇樟怂б话僭?,那一百元就算是飯錢。史貞芬挑了一只盛胭脂的小瓷碗,青花,畫著幾筆幽蘭。她本意是為戴金碧買的,握在手心,忽然生出一縷酸酸的憐愛,想這么多年,就沒為自己買過一件喜歡的東西,這瓷碗,她誰也不給。瓷碗六百元,這也是她頭一回為自己花這么多的錢。
午飯除了兩條豆瓣鯉魚,還有一大缽用米湯在甑腳燉的豇豆、茄子、南瓜、豆角,一甑子濾米干飯,一人一碟青椒剁細(xì)的蘸水、一土巴碗包谷酒。老太婆和悶娃不曉得哪兒去了,就老人家陪她們兩個喝了兩口酒,說困了,要去瞇一會兒,先下了桌。她們兩個樂得不拘禮,開懷大吃,把老人家的酒也喝了,魚只剩下兩排魚刺,連湯汁都干了。黨小米大笑,朗誦道:“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史貞芬連忙把食指豎在嘴上,示意別吵醒了老人家。她走到窗口瞄了瞄,老人家正在床上酣睡,紅彤彤的臉膛、雪白的大胡子,都露出輕松愜意的笑。她小聲說,“他不是陶淵明,他是活神仙。”
說著話,天色忽然暗下來,落下幾顆雨點子。兩人把細(xì)心包好的小屏風(fēng)和小瓷碗搬上車,因為酒后頭暈,動作反而更小心,系了安全帶,黨小米打了左轉(zhuǎn)彎燈,輕聲鳴笛,之形倒車,緩緩加油,往城里駛回去。翻上植滿羅漢松的小山坡,雨水陡然大了,打在車窗、車頂,炒豆一般跳。
黨小米有點頭暈,一腳踩住剎車?!柏懾?,我們算不算看到了官渡呢?”
“不算,也算吧,主要是這個看,應(yīng)該怎么看,”史貞芬從沒這么喝過酒,頭更暈,但還謹(jǐn)慎地選擇著用語,像在回答老師的面試,“如果把官渡看做一個老人,老人家就是心窩窩;如果把鳥鎮(zhèn)看做一只鳥,老人家就是鳥的那一點。我們當(dāng)然是看過了?!?br/> “你要改行教哲學(xué),準(zhǔn)比馮了凡強(qiáng)……說到心窩窩,你說心窩窩看不看得透?”
“窩窩頭都看不透,還說心窩窩?做夢?!?br/> “貞貞,你真是酒后吐妙語!”黨小米側(cè)身抱住史貞芬,伸手就摸她的胸。“我就是要看看,你心窩窩里裝了啥?”史貞芬的胸脯滾燙、膨脹,心口有力地咚咚跳!酒意化作一汪熱辣辣的物質(zhì),涌上來,涌出她的眼眶,她沒止住,竟然號啕大哭。
黨小米嚇了一跳,摟緊她,笑道,“貞貞,你發(fā)酒瘋啊?好了、好了,乖乖的,我去給你找碗醒酒湯喝了就好了?!?br/> “不,不,”史貞芬把嘴堵在黨小米肩上,抗議著,“我不是發(fā)酒瘋,我是怕自己要瘋了,你從不關(guān)心我,從不問我心窩窩里頭藏些啥……”
密雨被風(fēng)和霧裹挾著,落滿了平原、河流、起伏的岡巒,甲殼蟲卻在風(fēng)雨里割出一塊溫馨的小天地,史貞芬蜷在黨小米懷里,訴說著她和戴相國的事,日常的事,床也是兩口子日常的一部分,甚至,床是兩個女人間最值得訴說和聆聽的事了。她說了許多,床,性幻想,還包括青春小痘痘用“宋慶齡”對她的羞辱。她也提了許多問,涉及許多的細(xì)節(jié)……黨小米拍著她的背,不厭其煩地回答,傾其所有,沒一絲兒保留,說到要死要活處,黨小米咯咯咯笑,史貞芬抽搐著驚呼,兩個女人摟作一團(tuán),身子觸電般發(fā)抖。
兩閨密終于說累了,依偎著靜下來。靜了半晌,史貞芬喃喃說,“小米,我想……”“想什么?”“想尿尿?!薄疤欤@有什么難的?”黨小米推開車門,雨已經(jīng)停了多時,夜色正在垂落,小松坡上空氣清新。兩個女人踩著泥濘,轉(zhuǎn)到松樹后,扒了褲子蹲下來,光屁股對著光屁股,就刷刷地撒尿。史貞芬邊尿邊問,“我們在做什么啊,小米?”
“撒尿啊,廢話?!?br/> “不,是修禪。忘了老人家說的話?屙屎撒尿即是禪?!?br/> “貞貞,你出來一趟就野了……”
就在這時,猛聽到砰、砰兩響!黨小米提起褲子就沖了出去。兩團(tuán)泥砸在甲殼蟲的前窗上,那個扔泥的家伙黑糊糊的,就站在車頭邊,黨小米伸手去抓,他就繞著車跑,沒想到史貞芬從后邊猛踢了他一腳。他哎呀一聲,倒在泥地里。“貞貞,看不出你這么有氣力!”“你忘了我是哪兒來的?”黨小米開了車燈,史貞芬把他拖到燈柱下。兩個女人一齊咦了聲!——這是老人家孫子的小外孫悶娃,大名有大謀。
“悶娃,不學(xué)好,你打劫啊,誰告訴你女人都是好欺負(fù)的?”黨小米叉了腰,搖頭說。
悶娃用手擋了擋燈光,臉上倒是看不出一絲兒懼意。“我不是來打劫的,我是來說句話?!?br/> “你說?!?br/> “蠢婆娘!”
黨小米一愣,史貞芬又一腳踢在他身上,他不哼不叫,就像踢中一袋米。
“真給你祖爺爺丟臉!你積點兒德,讓祖爺爺再活幾年?!?br/> “他不是祖爺爺?!?br/> “那他是什么?”
“他是個鳥人!”他露出白牙來,在強(qiáng)烈的燈光下,閃爍著狼齒一般的寒凜。
史貞芬提腳踹在他臉上,他“哎喲”叫出了聲,鼻血流出來,他橫手一揩,滿臉都見了紅。史貞芬罵道,“小雜種,不怕我踢爆你的鳥?”黨小米攔住她。“你起來,悶娃。”
悶娃站起來,冷冷看著兩個背光的女人。“他不是我祖爺爺,他是我大舅,他還不到六十歲,他的孫兒媳婦是我大舅媽,他們的胡子、頭發(fā)都是染白的……”
黨小米指著悶娃罵,“小變態(tài),小變態(tài)?!笔坟懛乙埠鹊溃澳阕鏍敔敐M腹詩書,這也是裝得出來的!”
“我媽說,大舅就是書讀多了,腦子就亂了,凈打歪主意。我媽說,他念書時學(xué)問是好的,文章也很錦繡,還能照貓畫虎、照鱷魚照片畫恐龍,登臺吼幾句川戲也像模像樣的,可初中沒畢業(yè)就鬧‘文革’,沒法念書了,又沒一件活路能上手,就去造反寫大字報,混飯吃。三十歲去深圳打工,被炒了十幾回。還去成都開過蒼蠅小館子,賺的錢連房租都交不了。還想過寫小說,當(dāng)作家,紙都廢了兩籮筐,還沒一個字印出來。有幾年他一家吃的飯,都是我媽我爸接濟(jì)的。他兒女大了,沒一個瞧得起他的,情愿跑到新疆摘棉花?!?br/> “那他怎么活?”
“騙嘛。我媽說,他去了一趟望夫橋,啥都搞懂了。”
黨小米愣了愣,哈哈大笑,笑得趴在甲殼蟲身上?!柏懾?,我肚子痛,給我揉一揉?!笔坟懛也唤?,邊揉邊在她耳根問,“望夫橋怎么了?”她在教師休息室聽別人說起過望夫橋,還以為是個農(nóng)貿(mào)市場呢。黨小米說,“望夫橋是古玩市場,也可以說,就像好萊塢的道具加工廠,諸葛亮的鵝毛扇、慈禧太后的金馬桶、還有飛碟的輪子,什么沒有?!”
“可是,新東西怎么看也不像文物啊,就算慈禧太后的馬桶,也有一百多年吧?”
“這有何難,扔到糞坑里泡半年,新的就舊了,舊的就成文物了,而且是嚴(yán)禁倒賣的一級文物呢!文博集團(tuán)辦展覽,有些東西也是去望夫橋買的……哈哈,我也有今天?!?br/> 史貞芬看著悶娃,他也在看她,滿臉血污,嘴角翹起,冷冰冰地嘲諷。“如果你大舅是騙子,你為什么還跟著他行騙?”
“為了吃飯。我爸去年得肝病死了,我媽帶妹妹去成都給人家守鋪子,賣鞋、賣假藥、賣盜版光碟……能賣啥就賣啥。我在鎮(zhèn)上念初中,我媽巴望我日后念大學(xué),做學(xué)問?!?我偏不想?!?br/> “那你想做什么,一輩子騙人?”
“做老板?!?br/> 黨小米朝他招招手?!澳氵^來,姑姑教你怎么做老板?!彼话丫咀∷?,揪得他哇哇叫?!靶』旎靸?,你說真話,為什么要糟蹋你祖爺爺?”
“他是我大舅。他是個大騙子?!?br/> “為什么要戳穿他?”
“出口氣!”他猛地掀開她,向山坡下跑了。天已黑透,只聽到一串光腳板踩在軟泥上的咕咕聲,人影早沒了。
史貞芬把褲帶重新系了系。“我們?nèi)ゲ蝗グ彦X討回來?便宜了那個老怪物?!?br/> 黨小米撿根樹枝在刮鞋底。“討?討得回來他還敢騙?古玩市場像江湖,從來不打假,就是投訴到消協(xié),消協(xié)也不受理。何必多討一回?zé)o趣呢?反正,我被男人騙不是一回兩回了,也不多這一回。你還好,從沒被男人騙過的,這還是頭一回,除了‘宋慶齡’事件,那也只能算個小插曲……貞貞,你比我聰明,今后可以放心了,有了這一回,男人再也休想騙你了?!?br/> “不?!笔坟懛艺f出不,自己也吃驚,“女人受騙時,不也滿心的快樂嗎?可惜,我們不是一二十年前了,誰還想來騙我們?除了那個老怪物?!?br/> 這句話黨小米聽了很不舒服。她也不駁她(找不到話來駁),拉開車門說,“走吧?!?br/> 兩個女人在車?yán)锍聊?,風(fēng)從車窗吹進(jìn)來,潮濕、發(fā)熱,有點兒膩人。進(jìn)城時,已經(jīng)萬家燈火了。甲殼蟲開到大校門,史貞芬說,“就停這兒吧,我想走一走?!?br/> 黨小米叫了聲“貞貞”,頓了半晌,又說,“你剛才下腳好狠,你會把他踢死的。”
“我就是要證明給你看?!?br/> “證明什么?”
“我不是圣母。我不是!”她側(cè)身抱住黨小米,頭一回主動用臉貼了貼她的臉,“我們再也不會有幸福了,小米。”
黨小米駕著甲殼蟲,沿桃花江緩緩駛回家。江邊的露天酒吧正是好時辰,人聲、歌聲沆瀣纏綿,兩岸上千幢高樓宛如光影的叢林,甲殼蟲在叢林中穿行,她臉上還留著史貞芬臉頰的涼意。她從心里感到貞貞的可憐,轉(zhuǎn)而又承認(rèn)自己也可憐。“我們再也不會有幸福了?!彼噬囊箍眨热绱?,兩個可憐女人在一塊兒舔傷口,還不如相忘于萬家燈火。
8、梔子花
節(jié)后史貞芬接著給生物系上現(xiàn)代史,進(jìn)教室前她還在想,對那個青春小痘痘,是痛斥他,還是視而不見呢?但那家伙根本就沒來。教室里學(xué)生寥寥,掃一眼能把每個人看清。做賊心虛,她想。之后的課,這個學(xué)生也一直沒來,仿佛他當(dāng)初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說出那句“宋慶齡”,隨后就心安理得地消失了。
戴相國把皇城廣場的小戶型賣了,又托了拐彎抹角的關(guān)系,請吃、送禮、磕頭作揖,好不容易把錢遞進(jìn)了行知中學(xué)。這件事,總算辦妥了八九成。晚飯時,戴相國說起這事,還額頭冒汗,既得意,又覺得好險。
但,戴金碧把碗一推,淡淡說,“我不上行知中學(xué)了,我要上重大附中?!?br/> “你說什么?”
“就是重慶大學(xué)附中?!?br/> “你!你為什么要給大人添這么多麻煩?”
“你剛才還說,再多麻煩你們都會替我處理嘛。”
戴相國抓起湯勺就往自己頭上砸!史貞芬趕緊把他的手抓住?!癆nna,趕快給爸爸認(rèn)個錯,說剛才是瞎說?!?br/> “我從不說瞎話,我認(rèn)什么錯!”戴金碧兩手抓住自己的頭發(fā),發(fā)瘋似的揪,還仰天大叫,“我認(rèn)什么錯!我有什么錯!什么錯啊!”
戴相國當(dāng)夜失眠,明晨沒吃飯就夾了公事包去拜訪戴金碧的班主任,如實說了女兒的愿望,又問女兒最近有沒有異常。班主任是個溫和的中年女老師,她說異常倒沒有,但她會多做些了解。戴相國請她談?wù)剬ε畠旱目傮w評價,她猶豫了一下,他忙說,沒關(guān)系,我只想聽客觀真實的。班主任就說,戴金碧優(yōu)點是有的,不足也明顯,主要是“驕傲、成績差、不合群”。戴相國大怒,心里連罵“蠢婆娘”!但還是微笑道,“這娃娃,我回去好好批評她。”臨告辭,又問重大附中怎么樣?班主任說,聽說很不錯。
戴相國回了辦公室就撥長途,通過重慶114把電話打到了重大附中招生辦。那邊說,有住宿部,接收外地生,但最好來當(dāng)面談一談,也看看學(xué)校的環(huán)境。又問他女兒目前在班上的情況,戴相國簡要回答:“鶴立雞群。”
重慶和本城有一條鐵路和一條高速公路相連,三百多公里,火車逢站必停,要走一夜,長途大巴則跑五小時。時間抵近6月,戴相國焦躁不安,下決心攜女兒去重大附中看一看。但兩樣交通工具,戴金碧一樣都不喜歡。戴相國嘆口氣,就擅自動用了檔案系的黑色桑塔納2000。系主任配備有現(xiàn)代,系副主任自己買有標(biāo)致,這輛桑塔納2000就是專供公事跑腿的,由戴相國管理。他因為放棄自購車,也就省了一筆進(jìn)駕校的錢,但隨司機(jī)一塊兒出門時,還是在車少的路段把駕車技術(shù)操練了七八成。挨到這個周末,史貞芬說痛經(jīng),出門不方便,戴相國就帶著戴金碧上了桑塔納2000,一大早向東直奔重慶而去。
高速路上車流密集。翻越東山山脈時,天上落下毛毛雨。鉆出一條長長的隧道,就是大弧線的下坡道,車速控制不住地快起來。戴金碧忽然要用戴相國的手機(jī)打電話,他就把手伸到后排去掏公事包,身子被安全帶套住,動作很別扭。戴金碧嘰咕聲“真笨”,啪一下替他把安全帶解了。
戴相國從沒聽女兒這么溫柔地說過話。她貼著手機(jī)說,“喂,你好,我是戴金碧,金碧啊,你好嗎……”嗲得真好聽。但她沒過一小會兒,就神色黯然地掛了機(jī),還滾了兩顆淚。戴相國大驚,“Anna,怎么了?”她不答,一把將手機(jī)扔在他膝蓋上,膝蓋一抖,手機(jī)又滾到腳下,他本能地彎腰去撿,只聽戴金碧一聲尖叫,轟隆巨響,桑塔納2000猛烈地撞在了前邊微型面包車的尾部!緊接著,隆隆聲不絕,十車連環(huán)追尾。
戴相國身子跟炮彈似的,從前窗射出去,飛在面包車頂,再滾下來,撞上防護(hù)欄,又滾出十幾米……他躺在醫(yī)院里,身上插滿了管子,就像彌留之際。但主治醫(yī)生說,命是保住了,全靠他的身體底子牢,撞上的又不是大貨車,住院只需要三個月,出院后坐輪椅,如果堅持治療和鍛煉,明年開春后有望拄兩根拐杖走路。史貞芬問醫(yī)生,“那又什么時候丟拐杖?”醫(yī)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命沒丟,就比什么都強(qiáng),對不對?”
桑塔納2000成了堆廢鐵。
但戴金碧系了安全帶,除了受驚嚇,被一粒玻璃碴扎了下鼻尖,一點兒都沒事。她氣哼哼去醫(yī)院看望過一回戴相國,后來就再沒去過了。史貞芬問她,“你就不心疼你爸爸?”她指著鼻尖上綠豆大的疤,哭道,“他為什么就不心疼我?開的什么車?我都破相了,今后哪個喜歡我!”史貞芬默然半晌,淡淡笑起來?!昂煤⒆樱惆职譀]有白養(yǎng)你?!?br/> 面包車?yán)锲邆€乘客,撞死兩個、重傷一個,其余算輕傷。戴相國無照駕駛、擅自公車私用,保險公司不理賠。法院判他三年徒刑,緩刑三年,個人賠償全部損失。校長震怒,簽令撤了他的職,把公職也撤了,但念他可憐,后者拖著沒執(zhí)行。賠償金、醫(yī)藥費等加起來,數(shù)目夠大的,賣小戶型的錢全搭進(jìn)去也不夠。他口不能言,含淚寫道,“Anna咋辦?”史貞芬說,“就本校附中吧,物美價廉?!彼壑榧鞭D(zhuǎn),淚水滾滾,又寫,“那我情愿死?!?br/> 系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們陸續(xù)來看望戴相國,他手舉一張紙向他們昭示:“救救我的乖女兒!”來客哭笑不得,史貞芬恨不得找地縫鉆下去。但這一招也的確有奇效,最吝嗇的熟人也答應(yīng)借筆錢給他,末了嘆口氣,“都是為了娃娃嘛。”
史貞芬回家告訴戴金碧,“你就安心去行知中學(xué)吧,要珍惜,這點兒錢是你爸爸拿老臉換來的?!?br/> “我不上行知中學(xué)了?!?br/> “你還想上重大附中啊?”
“我哪兒也不想上……”
史貞芬看著女兒,她過了十三歲,營養(yǎng)充足,能吃,臉膛飽滿,額頭突出,跟戴相國就像是兄妹?!昂寐?,你不想上就不上,隨你吧。”史貞芬沒跟她討論。
史貞芬在醫(yī)院給戴相國請了護(hù)工,又給家里請了鐘點工,除了每晚去看一次戴相國,自己該做啥就做啥。按說壓力夠大的,她卻一下心里輕松了許多。備競課,不自覺地開始草擬《寶塔山在召喚》的提綱。她要跳過論文,直接寫書了。
戴金碧的班主任給史貞芬通電話,談了戴金碧執(zhí)意去重大附中的原因。班上有個男生,獲過奧數(shù)一等獎,帥氣活潑,喜歡讀《三國》、《水滸》,還會演奏法國號,考過業(yè)余的十級,女孩子崇拜他很自然。大家都以為他肯定是念行知中學(xué)的,但他父母最近調(diào)動到重大,他自然就改重大附中了。巴望跟他繼續(xù)同學(xué)的女孩子們挺失望,但沒想到戴金碧會這么……班主任頓了頓,謹(jǐn)慎地措辭:“這么的執(zhí)著?!?br/> “那男生對我女兒印象如何呢?”
“戴金碧和她爸爸車禍后,我問過他,他說,對戴金碧沒什么印象……他平時總跟合群的同學(xué)玩?!?br/> 戴相國能夠開口說話后,追問了史貞芬?guī)状?,跟班主任交流過沒有?史貞芬只得如實相告,戴相國氣得差點兒雙眼噴出血,大罵,“小雜種!他怎么敢戲弄Anna啊!Anna要是出點兒事,我要他活不成!”史貞芬默默無言,他又問,“小雜種叫什么名字呢?”這個,史貞芬沒問過,就隨口答,“查爾斯。”戴相國受了腦震蕩,但腦子還清醒,立刻冷笑道,“好端端的中國人,取這個鳥名字!他以為他是王子啊!”
近現(xiàn)代史公共課期終考試,上午第三、四節(jié),教室里一下子堆滿了學(xué)生,史貞芬只覺熱氣撲面。她不喜歡為難學(xué)生,從來開卷,題量也少,稍微會抄書的都能夠及格。默點一遍人數(shù),還是沒那個青春小痘痘。
120分鐘不到,學(xué)生已經(jīng)走光,扔在講桌上一大堆試卷。她埋頭把卷子一一按學(xué)號規(guī)整,以便分?jǐn)?shù)登記。
“老師,”有人在叫她。她抬眼看去,竟是他(!)。
“你來晚了?!?br/> “差一點兒來晚了,”他手背在身后,閑閑的樣子,但滿臉都是汗。
史貞芬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拿下巴指了下空蕩蕩的教室?!安钜稽c兒?”
“是啊,我跑啊跑,下了火車,打的就往學(xué)校趕,總算被我趕上了?!?br/> “趕上什么了?”她警惕地看著他,看他又要耍什么花招。
“趕上老師啊……我以為我會見不到老師了。”
史貞芬很驚訝?!耙姴坏轿伊?你以為我快死了啊?別這么瘋瘋癲癲的?!?br/> 青春小痘痘有點兒委屈?!笆前?,人家都說我們這種學(xué)生瘋瘋癲癲的,其實,也不是?!?br/> “哪種學(xué)生?”
“學(xué)藝術(shù)的啊……好像我們就沒正經(jīng)的時候。老師你可以作證,我聽你的課,沒誰比我更認(rèn)真的,對吧?我大一就聽過你的課,這次是旁聽?!?br/> “你是藝術(shù)系的學(xué)生?”史貞芬表情猶豫,當(dāng)心他出怪招,“有人說,藝術(shù)系全是冒牌貨。”
“我不是冒牌貨……我大四了?!?br/> “你大四了?大四了還一臉青春痘啊?我不曉得你哪句話是真的?!?br/> “我真的是大四,我可以向你保證的。”青春小痘痘摸摸臉。
史貞芬嘲諷地笑了笑?!跋蛭冶WC算什么?你應(yīng)該說,向毛主席保證?!?br/> 青春小痘痘也嘿嘿笑了。“向毛主席保證,是我媽的口頭禪。我媽說,我發(fā)育遲,今后痘痘也會出得晚,但這種男孩長得高,能吃、能跑、能折騰。我是藝術(shù)系雕塑專業(yè)的,今年過了春節(jié)我就在趕畢業(yè)作品,好多同學(xué)都交上去了,我還在泥巴上捏啊,捏啊,總也捏不好……”
“哦,后來呢?”
“后來,總算成了,還趕上澳門雕塑雙年展的末班車……我拿了個銀獎!這還是值得祝賀吧?”
“祝賀你?!?br/> “就是一句話?老師也太吝嗇了?!?br/> 史貞芬沉思似的看著他。他彎了眼,瞇瞇笑,也看她?!澳隳樕系男《欢缓枚喽及T了,臉上有了光澤了,嘴唇上的茸毛也長出來了,像個大人了?!?br/> “老師你也看出來了,我是個男人了?!彼呱蠋撞剑坟懛揖拖駷榱吮荛_他身上的熱氣,不住后退,退到桌邊,手撐住桌沿。他繼續(xù)跟上。她把臉別向一邊。窗外,正午的驕陽下,馬踏湖里滿湖荷花,幾百棵垂柳,在熱風(fēng)中飄拂,蟬子在叫,靜得人發(fā)憷。
“老師!”
“你雕塑的,是什么呢?”
“宋氏三姊妹?!?br/> “老師我,可以看看嗎?”
“我不敢……”
史貞芬突然大笑?!盀槭裁?你沒把宋慶齡塑像?”
“我是把宋慶齡塑得太像老師了?!?br/> “你怎么敢在老師身上惡作劇!”
“我不敢……我就要去南非了,我是來跟老師告別的?!?br/> 史貞芬感覺自己聽錯了。“你說,你要走?”
“機(jī)票都訂好了,過兩天?!?br/> “去留學(xué)?”
“去生活。我幺爸在好望角小鎮(zhèn)上開了家中餐館,讓我?guī)兔θス芾?。?br/> “不當(dāng)?shù)袼芗伊?”
“當(dāng)啊!可凡是新鮮有趣的事,我都想干。我可以給來自全球的游客畫素描,掙到不少錢。我還可以給黑人做雕塑,尤其是女黑人,她們的輪廓和質(zhì)感,天生就像神秘的雕像……”
“你很喜歡塑造女人是不是?!”史貞芬厲聲打斷他。
“我?”
“讓我看看你的手。”
他向她伸出雙手。“老師看吧,我的手比我滄桑,很大,很粗糙?!?br/> 史貞芬猶豫一下,伸手握住他的手,輕輕地摩挲。“不過,也很細(xì)膩,也很敏感……”
“老師知道好望角吧?就在開普敦南邊五十多公里。”
史貞芬仰起頭來,好像在回憶一個故人。許多年以前,高考復(fù)習(xí)歷史,她背誦過,以為早忘了,這會兒卻那么清晰地重現(xiàn)了。“我知道好望角,南非之南,插入大西洋和印度洋之問的岬角。在達(dá)·伽馬發(fā)現(xiàn)它之前,好望角叫做風(fēng)暴角?!?br/> “老師,你怕風(fēng)暴嗎?”
“我……”
“那,老師渴望風(fēng)暴嗎?”
史貞芬笑了下,笑得很勉強(qiáng)。“老師早不是十七歲了……十七歲我也沒渴望過風(fēng)暴,現(xiàn)在說這個,不是很可笑嗎?”
“那,老師一定是賢妻良母吧?”
“我?也許是……曾經(jīng)是……我也不曉得?!?br/> “老師一定會燒一手好飯菜,對不對?”
“我?會燒一手好飯菜?”史貞芬咯咯地笑起來,“如果,好多年之后,你再見到我,也許我會吧?!?br/> “為什么要好多年?”
史貞芬收了笑,沉默不語。男生變戲法似的,在講桌上擱了一盆梔子花?!白鰝€紀(jì)念吧,老師?!睏d子花粉嘟嘟,肥膩飽滿,初放,花瓣還層層向內(nèi)裹卷著,宛如敏感嬌羞的器官,雖是素色,卻香得襲人。“這是我媽媽最喜歡的花。”
史貞芬深深吸了口氣,有點兒眩暈?!澳愀銒寢尯芎冒?”
他點點頭。“我十歲那年,媽媽過世了?!?br/> “對不起……哦,你是哪兒人呢?”
“本地人,可老家在官渡鳥鎮(zhèn)。我爸爸說,鳥鎮(zhèn)也可以念鳥(diao)鎮(zhèn),念起來不大雅……老師不會去過的,鳥鎮(zhèn)不是風(fēng)景區(qū)?!?br/> 史貞芬有點兒吃驚?!澳悄阈帐裁?”
“姓有。很多人都還沒聽說過這個姓,我爸爸說,有是特別古老的姓氏。我就叫有方?!?br/> 史貞芬釋然一笑,果然是有鳥鎮(zhèn),有有這個姓,他沒撒謊?!坝蟹?,有方,這個名字很不容易忘?!?br/> “老師別忘了。我可以給你寫電子郵件嗎?”
史貞芬低頭,搖頭,自嘲道,“我是有一個電子郵箱,十天半月開一回,里邊除了教研室通知,全是垃圾廣告郵件,沒一封是私人的來信。”
“今后就有了。”
史貞芬突然直視他,目光如刀子?!拔蚁霑缘茫阏嬗X得我像宋慶齡?看著我的眼睛說。”
“是的?!?br/> “可惜,我不像?!?br/> “可是,”他揚(yáng)起年輕雕塑家的大手,仿佛要觸摸到她臉上?!澳銈兡樕隙加邢嗤拇缺?”
史貞芬的臉燒得像火炭,她怕自己會當(dāng)著這男生落了淚,可是,淚水還是不爭氣地落了出來。她雙手捂住臉,把臉別開去。
晚飯時,史貞芬把梔子花放在餐桌上。戴金碧沒問這花的來由,母女倆默默地吃飯。飯后她去醫(yī)院探望了戴相國,給他擦了臉,協(xié)助他吃了飯,喝了茶,聊了聊期末閱卷和課時費發(fā)放的事。這事昨天也聊過的。只要不涉及女兒小升初,兩個人都有耐性。她回家已快11點,洗了澡,把梔子花移到電腦邊。凌晨3點三刻,她寫完專著提綱的最后一個字。關(guān)了機(jī),沒一點兒睡意,她覺得自己新鮮得宛如才蘇醒。
她把梔子花抱進(jìn)臥室,放上床頭柜。床頭燈下,她發(fā)現(xiàn)梔子花里還夾著一張小卡片??ㄆ瑴\紫色,用碳素筆寫了兩行字,又黑又有力:
芬芳有時
送給老師
她睡在大床自己的那半邊,靠著窗。隔著窗簾,能看見小區(qū)保安巡夜的兩只電筒光,搖來晃去,明明滅滅,就像在黑暗中撲閃的眼睛。她睡不著,也舍不得這么快入睡。她把手伸到潮濕的私處,睜著眼輕輕揉……在梔子花的香味中入夢。
9、一年后
黨小米關(guān)了手機(jī),回老家小縣城,陪父母生活了一年。
她念大學(xué)前,這縣城還是青磚瓦屋的古城,只有四條街、四條巷。父親說,本縣沒出過狀元,街道至今沒有十字口??h政府設(shè)在舊縣衙內(nèi),黨家就住在舊衙深處的小院里,有芭蕉、櫻桃、黃桷蘭,她帶著弟弟喂過鴿子,種過豇豆、絲瓜、喇叭花。如今,這一切都沒痕跡留下來,城里擠滿了貼瓷磚的水泥樓,繁榮了,卻像是衰敗了。她父母住老干部宿舍,小區(qū)有十幾棵雪松、一塊小魚塘,算是清幽的。每天上午她挽著綁了翅膀的父親在小區(qū)內(nèi)散步。父親在魚塘邊樂呵呵做著飛翔游戲時,她坐在長椅上看他,就像母親看自己淘氣的孩子,心里升起幸福(和酸楚)。午后她總會睡個長長的午覺,出汗、夢囈,醒來后嘴里充滿了苦味,腦子昏沉沉的,身子輕飄飄,說不出的虛弱。她去找一個老中醫(yī)問診,老中醫(yī)說她是睡得迷住了,她問什么是迷住,他答不出,給她開了一服藥。
藥水苦得皺眉,她嘗一口就全倒了。母親說,藥就是苦嘛。
她說,我苦得還不夠啊?
晚飯時,父母、弟弟、弟媳、侄兒全都團(tuán)圓了。弟弟沒考上大學(xué),憑父親的關(guān)系,進(jìn)了縣政協(xié)任閑差。弟媳是母親挑選的,從前是川劇團(tuán)花旦,劇團(tuán)倒閉后,她把劇團(tuán)收發(fā)室租下來,做了間美容店,自任老板和美容師,每天開著小比亞迪去上班,算是家里的女強(qiáng)人。侄兒念小學(xué)三年級,戴副小眼鏡,比他爸更像政協(xié)里的人,吃飯總挨著爺爺坐,不時用毛巾擦爺爺嘴角流出來的湯。
母親依然很硬朗,不抱怨,不嘆氣,能做的事都做,做不了就擱在那兒。她對女兒說,“能結(jié)婚還是結(jié)了吧,比你大三十歲以內(nèi)的,都可以考慮?!秉h小米嘻嘻笑,“那不跟我爸年齡一樣了?”母親喝道,“什么話!你爸比你大四十歲。他算老來得子,你忘了?”
黨小米在家里保留了一間小閨房,她在弱光處支了一面穿衣鏡,不時照一照,心情還不錯。晚上睡不著,就躺在床上重讀少女時代用零花錢買的書。有一夜讀杜拉斯的《情人》,劈頭就是:“我已經(jīng)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面容?!彼粗?dāng)初讓她崇拜不已的名句,突然哈哈大笑,笑得床也在發(fā)抖。母親在隔壁罵,“瘋了一個還不夠!”她不理,還笑,笑這個老婆子真無聊,自戀狂,哪有這么自欺欺人的?
笑完了,她起床徘徊了好久,漸漸平靜了下來,就開了筆記本電腦,先是上網(wǎng)漫游了一會兒,后來就新開了個文件,慢慢地打字。
起初,她寫的是一封給史貞芬的郵件,沒打算發(fā)出的,再說,她也認(rèn)定史貞芬根本沒郵箱。但她還是一直寫了下去。慢慢寫,每天寫一點,就像是排毒。她在信中回顧了流逝的歲月,刀子般剖開了她們說不出口的痛楚。不止于剖開,是凌遲,一刀刀、耐心細(xì)致地割在女人不能見光的細(xì)節(jié)上,包括她和十幾個男人的故事;史貞芬的寂寞與性幻想,她伴隨戴相國的鼾聲,在自己私處做的小動作,還有,青春小痘痘給她的羞辱。
寫到第二年五月,寫了二十萬字,成了一部兩個女人的傳記。她拿給弟弟讀。弟弟一夜讀完,臉慘白,第二天給姐說話時,嘴唇還哆嗦?!叭绻l(fā)表了,你們兩個都活不成?!?br/> “怎么講?”
“你會被口水淹死的?!?br/> “貞貞呢?”
“她跳樓?!彼植环判牡匮a(bǔ)充了一句,“姐,你不會拿去發(fā)表吧?”
黨小米沒打算要發(fā)表,但弟弟這一說,她倒起了這個心思了。
黨小米離開縣城前,給手機(jī)充足了電,一年來頭一回開了機(jī)。還用甲殼蟲換了弟媳的小比亞迪。弟媳歡喜不已,當(dāng)即表態(tài),“姐姐放心去,我會替姐姐給爸媽盡孝的?!备赣H呵呵笑,叮囑她,“放學(xué)早點兒回家啊……”她吃了一年母親燒的飯,也變得和母親一樣硬朗了,也許連心也更硬了,要在一年前,她會眼潮濕,這會兒眼窩干干的。她剪了短發(fā),戴了無框平光眼鏡,穿了橫條紫色T恤、牛仔短裙,不穿襪子,光腳趿拉了拖鞋,接近她設(shè)想的女作家。
小比亞迪走得慢,第二天午后她看見路邊有河水在閃光,停車問賣西瓜的小販子,說這就是桃花江。再走幾公里,分出一條岔路,路牌上寫著:
官渡
CUAN DU
她笑了,像見了個故人,方向盤一甩,就沖官渡而去了。
有隆生的院落還兀自立在鎮(zhèn)頭外,但墻上的字跡已很模糊。院門緊閉,黨小米從門縫看進(jìn)去,地上落滿了枯葉和鳥糞,里邊的門窗也是關(guān)閉的,說不出的荒涼。他逃了!她第一反應(yīng)就是老怪物逃亡了,賺了那么多冤枉錢,逃亡是他必然的結(jié)局。
她驅(qū)車進(jìn)了鎮(zhèn)。鎮(zhèn)子又長又窄,臨街全是老房,貼滿用鐵皮、紅磚、塑料布補(bǔ)綴的疤,冷冷清清的,多半店鋪已關(guān)了,沒關(guān)的,就坐一桌人搓麻將。有家半露天的小飯館,桌上還堆著臟碗臟盤,漏湯滴油,老板坐在一邊齜著黃牙、摳著腳背給人擺龍門陣。她想起“不辨仙源何處尋”,罵了聲“無聊文人”,狠踩油門,飛快地從鎮(zhèn)那頭穿了出去。
眼前橫著桃花江,還有一條與之交匯的黃桷溪。溪上鋪了一條浮橋,兩岸挺著巨黃桷,樹蔭下,睡了個皮膚黝黑的少年。聽到剎車聲,少年起身望了望,提個魚簍,向浮橋上走去。
黨小米一眼就認(rèn)出,這少年正是悶娃有大謀。
悶娃走到浮橋中央,擱了魚簍,潛入水中,半晌冒出頭來,把什么小東西放進(jìn)魚簍里。隔老遠(yuǎn)黨小米也能看出,不是魚。她走過去提起魚簍,把小東西倒在手心上,三顆珍珠、一顆紅寶石、一片翡翠。悶娃又從水里冒出頭,叫著“不要動”!他手里又多了股金釵。黨小米說,“哇,這么多寶貝!下邊有個金窖啊?”
悶娃沒有認(rèn)出她。他甩了甩頭,水珠子甩在她臉上?!安皇墙鸾眩浅链?。我祖爺爺說,張獻(xiàn)忠退出成都時,就是從桃花江上逃亡的,裝珠寶的船在這兒挨了官軍的炮火,沉下去,就沉在浮橋下?!?br/> “浮橋下的水,有好深?”
“落不透,下面是白龍?zhí)??!?br/> “這些小寶貝,我買了,一百元一個?!?br/> “我不賣。”
“一千元?”
“差不多……”
黨小米揪住悶娃的耳朵,破口罵起來:“放你媽的屁!你比你大舅差遠(yuǎn)了,你也敢吃這碗飯?”手一用力,悶娃痛得哇哇叫。她提了魚簍,走回黃桷下。悶娃跳上浮橋,撲過來大喊,“你還我!”她劈臉就給了他一拳。十九年前學(xué)的跆拳道,頭一回用上。
悶娃翻身倒下去,滾了一滾,站起來又撲,她喝道,“我是警察!不要亂來?!睈炌抟汇?,泥塑般定在那兒,眼珠滴溜溜打轉(zhuǎn)。
黨小米迅速掏出手機(jī),給他啪啪啪連拍了幾張照?!澳闩苈?,你一跑,立刻就成網(wǎng)上通緝犯。我是來調(diào)查有隆生出逃的事情,你如實告訴我,可以不抓你……坐下來?!彼聛恚砬闅夂吆叩?。黨小米從車?yán)锶×藘晒蘅蓸?,扔給他一罐,他這才緩過氣。
悶娃說,他大舅不是出逃的,是大搖大擺上的路。年前大舅家來了個河南人,說是五岳書院的院長,買了兩大箱假古董,又歡喜又崇拜,還邀請大舅去書院當(dāng)教授,主編《五岳文明全書》。書院據(jù)說在嵩山北麓,離少林寺也不遠(yuǎn),大舅歡喜,春節(jié)一過,就帶了大舅媽一起去“享幾天清?!薄_@一去,就再沒有回來過。
黨小米就問,“你咋沒跟大舅去,反正白吃白喝,騙人也多個搭檔嘛。”
“我是想去的,白吃白喝,誰不干?可我媽不準(zhǔn),她說我要是跟大舅走,她就不活了?!?br/> “你媽是個糊涂人?!睈炌薏豢月暋K终f,“你這么點兒小勾當(dāng),能養(yǎng)活你自己?官渡又不是風(fēng)景區(qū),有幾個游客給你騙?”
“姑姑你就說錯了。有些三十來歲的城里人,文化高,工資高,旅游專愛挑這種沒開發(fā)的小鄉(xiāng)鎮(zhèn),張口就說好淳樸哦、好原生態(tài)哦,吃了瘟豬肉也偏說是生態(tài)豬……這種人最好騙,一個月來一兩個,就夠我吃喝了?!?br/> 黨小米突然變了臉,厲聲說,“你看我像不像文化高、工資高?說錯了,看我怎么處置你!”悶娃嚇了一跳,專心看著她,不敢下結(jié)論。
這一年悶娃長變了,高了一個頭,圓臉有了棱角,嘴唇厚墩墩,牙齒依然那么白,嘴里卻已有了一股熱燙燙的男人氣。他說,“我怕說錯了,姑姑。我大舅最怕警察了,我也怕?!?br/> “你媽怕不怕?”
悶娃的眼珠狡黠地一閃,立刻又很木訥了。“我媽不怕,她常說,有困難,找警察?!?br/> “把警察當(dāng)貼心人了,是不是?”
“嗯,”他專注地看著她,誠懇地點點頭。
“不怕就好,”她仰面躺在黃桷下,頭枕著手。在小比亞迪里蜷了快兩天,這會兒感覺一身緊得痛?!白屛蚁胍幌?,該怎么處置你?!彼α送闲?,把裙擺提到膝蓋上,閉眼道,“先給我捶捶腿。”
悶娃順從地跪過來,在她腿上輕輕捶。
“重一點,再上來點,好,好,再重點……小雜種!手不要不老實……哈哈哈,你把我撓癢了……”
黨小米回到桃花江邊的公寓樓,已近半夜了。她先鉆進(jìn)浴室洗了澡,把汗水、露水、草青味,都沖洗干凈了。隨后,披了薄如蟬翼的睡裙,在穿衣鏡前左顧右盼。她的身子被熱水淋得紅彤彤,散發(fā)出久違的清新之氣,睡裙下沒充分發(fā)育的小乳房,看著也是好看的,宛如等待發(fā)育的小女孩。她做了好幾個嗲表情,又罵自己,“不害羞!”轉(zhuǎn)過身,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jī)上多了條短信,竟是老包發(fā)來的。
“米米,我找得你好苦。回復(fù)我,好不好?”
她回復(fù)了三個字:“你有事?”
“我收養(yǎng)了四條流浪狗,你愿意做她們的媽咪嗎?”
她和衣在沙發(fā)上睡下去,渾身有說不出的倦怠和愜意。她要睡一個長覺,睡醒了,再決定怎么答復(fù)他。
10、風(fēng)暴角
黨小米的書稿定名《桃花殤——致友人書》,11月由峨眉文藝出版社出版,正32開,首印6000冊,定價23.5元,版稅8%,封面是她親手畫的臉譜,半邊史貞芬,半邊是自己,象征“半邊修女,半邊婊子”。金黃和漆黑的背景,兩個半邊臉蛋上,撲滿春天的桃花瓣,又凄美,又憂傷。
出版前黨小米還修訂了兩次,一是把真實的人名都改過了,譬如史貞芬,就改為司貞女,戴相國改為戴尚書,宋慶齡改為宋美齡,她喜歡宋慶齡,不愿拿國母開玩笑。但敘述人不改姓、也不改名,就是“黨小米”,強(qiáng)調(diào)小說的自傳性。二是增寫了大量虛構(gòu)的細(xì)節(jié),等于加猛料,還補(bǔ)寫了浮橋重逢悶娃的戲,把有大謀改名有力勃,年齡拔高了三歲。也補(bǔ)了有隆生的結(jié)局,讓他吃魚時被魚刺卡死了。她判決他不得好死才能平民憤。
《桃花殤》是悄然上市的,沒做像樣的宣傳,反響平平。社里認(rèn)定這書賺不了幾個錢,何必為宣傳砸錢呢。《南風(fēng)商報》連載了十幾節(jié),也沒什么反饋。直到被戴相國無意中讀到,才平地掀起一場風(fēng)暴來。
戴金碧到底還是上了行知中學(xué)。戴相國病床上作決定,給女兒租一輛野的,上學(xué)放學(xué)包接送。班上摸底考試,她排名倒數(shù)五六名。戴相國出院時,恰逢第一次家長會,本來說好是史貞芬參加的,但他忍不住,還是搖著輪椅親自蒞臨了。戴金碧見了他,氣得臉發(fā)青,湊在他耳根說,“別給我丟人!絕對不能說是我爸?!薄澳鞘钦l?”“鄰居何叔叔?!贝飨鄧貋恚赅従泳蜆泛呛悄钸哆@件事,“如今小女孩,自尊心比天高,我服了?!痹谀谴螘?,戴相國發(fā)了言,說學(xué)生排名要考慮綜合素質(zhì),不能唯成績,評三好、選十佳,家長也應(yīng)有投票權(quán)。有誰比家長更了解孩子呢?他的身份是鄰居何叔叔,班主任沒把他的話當(dāng)回事。
過了十月,戴相國重新去上班。他沒職、沒名分,就每天坐辦公室填表格、寫通知、翻報紙,看得最細(xì)的,是“育才·求學(xué)·成長”版。同事問他戴金碧是不是懂點兒事了,他說,“那當(dāng)然,比她媽媽還懂事。娃娃嘛,硬是一年一個樣,讓父母有盼頭?!?br/> 一年無事,戴相國的輪椅換成了拐杖。
有天下午,他看見幾個同事讀罷商報,都拿眼角瞟他,還鬼頭鬼腦地笑。他心下疑惑,仔細(xì)研究商報,這就把《桃花殤》讀到了。讀完一篇,又把過期的十來份都翻出來讀。他牙齒嗒嗒響,手心捏了兩把汗。后來他拄拐杖逛完了校內(nèi)五家小書店,在第五家見到《桃花殤》。老板說,不好賣,進(jìn)了兩本,還沒人來翻過。他把兩本都買了。
回了家,史貞芬正用濕布擦洗梔子花葉片,他把《桃花殤》啪、啪扔在餐桌上?!澳憧纯?,黨小米在書里是怎么寫你的!真無恥?!笔坟懛野褧闷饋?,看了封面語,又看了封底的簡介,但沒有打開書?!斑@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沒桃花運(yùn),也沒桃花劫,不相干?!?br/> 戴相國大吃一驚!他認(rèn)為她會(絕對應(yīng)該!)號啕大哭,抹鼻涕,抹淚,尋繩子上吊,干脆跳樓。
他頭一回指著她的鼻子吼:“馬上給黨小米打電話,罵她,起訴她,她詆毀了你、我,還嘲笑了Anna,我要讓她活不了!”史貞芬就像沒聽見。他氣得抓過她手里的梔子花,猛砸在地上。瓷盆碎了,泥土撒了一地,露出卷曲的根須。
“你怎么能這樣?怎么能?”史貞芬喃喃說。
戴相國給《南風(fēng)商報》打電話,破口大罵。但他罵得有理性,只罵黨小米,不罵編輯。一個多小時后,媒體采訪車徑直開到了樓下,來的正是客串過環(huán)保的女娛記。她還拉來了兩個扛攝像機(jī)的電視臺同行。
《桃花殤》一下子賣火了,到年底,已加印了四次,發(fā)行破了三十萬。戴相國對著鏡頭咆哮的場面,通過網(wǎng)絡(luò)視頻,傳遍了全世界,點擊率、發(fā)帖率之高,超過了“很黃、很暴力”。幾大門戶網(wǎng)站都開辟了“桃花殤論壇”,就連有力勃(即悶娃),也被“人肉”了出來,還貼了張他提魚簍的照片,他嘴唇厚實、兩眼憂傷,就像在等一個等不來的人,有女網(wǎng)民留言,稱有力勃“性感得秒殺”!論壇中聲音最大的人,自然是戴相國。他成了一頭停不下來的公牛,發(fā)誓要把黨小米頂上審判庭!社科院一位研究性學(xué)的女專家則在博客上力挺《桃花殤》,稱它具有薩德侯爵《閨房哲學(xué)》和盧梭《懺悔錄》的雙重意味,不僅是一部超越了色情文學(xué)的救贖書,也是一份研究性壓抑與性反抗的活檔案。
女娛記當(dāng)然也采訪了黨小米,直撲她的香巢。因為,她才是女一號。但人去巢空。改打手機(jī),倒是一撥就通了。女娛記要套她的話,提了一長串問題,語氣又親切又體貼,就像她倆原本是閨密。
黨小米只說了一句話:“小說是鞋,歡迎試穿,誰穿合適,就給誰?!?br/> 女娛記何等聰明,馬上又問,“你穿合適嗎?”
“我穿合適,你穿也合適。每個女人心中都有一棵桃花樹。我在新西蘭度假,恕不奉陪了?!?br/> “別掛!”女娛記大叫一聲,“最后一個問題:你幸福嗎?”
“不幸福?!秉h小米的聲音很平靜?!拔倚腋_€寫《桃花殤》?”
戴相國給黨小米打電話,她不接。
他請律師為史貞芬起草了訴狀,但她不簽字。
秋色老了,秋色去了,氣溫一天天冷冽,史貞芬踏著酥卷的梧桐葉去上課,腳下嚓嚓地響,這聲音,她聽著是歡喜的。
這學(xué)期給中文系上近現(xiàn)代史,教室爆滿,連過道上也擠了人,都是來看“司貞女”的。史貞芬佯裝不知。講到新文化運(yùn)動吳虞只手打倒孔家店,突然有個女生朝她舉起一只手,嚇了她一跳!那女生是用手機(jī)在拍她。其他學(xué)生紛紛效仿,手臂頓時像樹林一般朝她伸過來。她沒法再裝糊涂了,就干咳一聲笑道,“剛剛還把我當(dāng)紅顏,咋一下就千夫所指了?桃花昨不殤!”滿堂喝彩,這句話當(dāng)晚就作為雷語傳到了網(wǎng)上。
史貞芬下課去教師休息室,馮了凡緊挨過來寬慰道,“菩提即是煩惱,千萬不要往窄路上想?!彼撕駥嵉挠鸾q服,戴了鮮艷的風(fēng)雪帽,仿佛剛從珠峰大本營回來。
“謝謝馮老師,我是有煩惱……可我的煩惱,并沒有我的快樂多。”
“哦,是嗎?”馮了凡仔細(xì)研究史貞芬的眼睛,并不相信她的話,“說說你的快樂吧,讓我分享一點兒好不好?”
“可是,”史貞芬面露難色和歉意,“這快樂是不能與人分享的,馮老師?!?br/> “也不能跟小戴和Arula分享噦?”
“也可以這么說,是很私人的?!?br/> “不會是私情吧?”馮了凡笑起來,“我不相信《桃花殤》,滿紙謊言?!?br/> “可是,也可以這么說,就算是私情吧,反正小米寫我的私情不少了,多一件也沒啥了不起?!?br/> “你變幽默了……如果全校只剩兩個女教授沒私情,就是你和我?!瘪T了凡舒口氣,換了個話題,“聽說《桃花殤》要拍電影了,黨小米好像要自己出演女主角……導(dǎo)演還沒找過你吧?”
“導(dǎo)演要是找我,我會勸他過幾年再拍,等我女兒長大了,她來演,她是有點兒表演天賦的?!?br/> 晚飯后,史貞芬把《桃花殤》要拍電影的事當(dāng)笑話說給戴相國。戴相國哪里笑得出,只氣得跺拐杖!他翻出起訴書,逼她趕緊把字簽了。
“我哪有這個閑工夫……《寶塔山的召喚》剛剛才完稿,我走之前還得補(bǔ)一篇后記,還有半個月?!?br/> “你要去哪兒?”
“我給你說過幾次的,你還是沒記住?!笔坟懛倚α诵?,伸手在他腦門拍了拍,“你這兒只裝戴安娜,嘴里只罵黨小米……我去南非做訪問學(xué)者,開普敦大學(xué),暫定是一年?!?br/> “南非?你開玩笑吧。你是研究近現(xiàn)代史的啊。”
“近現(xiàn)代史就是一部革命史。南非反抗種族隔離的斗爭,還不夠革命嗎?納爾遜·曼德拉被關(guān)了二十七年監(jiān)獄啊!”
戴相國看著妻子,眼里漸漸放光,這是久違的欽敬。“你去吧,這個學(xué)問是值得好好做。中國的教育體制看來是沒救了,Anna遲早要留學(xué),你出國替她探探路也好。南非如果有孔子學(xué)院,你也可以教點兒課,儲備些外匯,今后An-na留學(xué)少不了要花錢。我們還圖什么!Anna好了,什么都好了……你說呢?你咋不說話?”
史貞芬默默走到陽臺上。空氣冷冽而清澈,她大口呼吸著,風(fēng)吹來,臉上潤潤的,黑暗中正落下今冬頭一場雨夾雪。
她回書房打開電腦,上了網(wǎng)。她從沒想到過,自己會變得這么依賴著網(wǎng)絡(luò)。她打開郵箱前,查詢了好望角今明的天氣。兩個半球季節(jié)倒錯,好望角正在有力地向盛夏挺進(jìn)。
11、終與始
2011年春天,黨小米陪包大衛(wèi)去珠峰大本營撿垃圾,遭遇雪崩,永遠(yuǎn)留在了雪域高原上。
史貞芬旅居南非,先住開普敦,后來搬到約翰內(nèi)斯堡,經(jīng)營一家川菜館,至今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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