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萊曼阿訇是我們村上的執(zhí)坊阿訇。他是和州人,深眼窩,高鼻梁,大胡子,和我們村的人長相不太像。他個子很高,不是一般的高,比我們村最高的人還要高出半個頭。他的舌頭好像有些大,嗓門也有些大,說出的話直撅撅、硬邦邦的,聽著好像在跟人吵架。
實際上,村上誰都沒和蘇萊曼阿訇吵過架。咋可能吵架呢,他是村上請來的阿訇,村上的人都敬著他,見面要給他道色倆目,走路要把他讓到最前面,吃飯要把他請到最上席。不光是對蘇萊曼阿訇,對所有教門上的人,有知識本領(lǐng)的人,村里人都這樣敬著。正因為這樣,蘇萊曼阿訇說的話,村上的人誰都聽。弟兄妯娌之間有了家務(wù)爭執(zhí),也都找他解決,他出面高葫蘆大嗓子地說幾句話,粗聽著像是在嚷嚷,細(xì)聽句句都在理上,誰都沒法辯駁,事情很快就解決了。
他的大嗓門還有一樣好處,就是念禮拜呼喚詞的聲音非常洪亮。他站在清真寺邦克樓上念,村子里每個人都能聽得見。聽見了,男人們都到清真寺去做禮拜。誰要是不去做禮拜,蘇萊曼阿訇可真的要跟誰吵架。他性子直,一點兒都不會拐彎抹角,見了面就質(zhì)問,你為啥不禮拜?對方辯解說,下了點雨,著急去種豆子了;或者說,地里的麥子黃了,著急去拔麥子了。蘇萊曼阿訇又問,誰家不種豆子,不收麥子?你說前世的光陰大,還是后世的光陰大?他問的話,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向?qū)Ψ缴溥^去,他的長胡子也亂箭一樣,一撅一撅地向?qū)Ψ絹y射,弄得對方頭上直冒汗。所以,村上的人都有些怯他。
蘇萊曼阿訇把教門上的事看得很重。當(dāng)然了,作為執(zhí)坊阿訇,那是他的責(zé)任。他說,村里人做了錯事,他也擔(dān)著罪責(zé)呢。蘇萊曼阿訇常做的不是職責(zé)內(nèi)的一件事,就是看病。當(dāng)然了,他并不是醫(yī)生,他不看頭痛腦熱拉肚子那樣的病,那有村醫(yī)馬有國去看。他看的是吐沫瞪眼、發(fā)瘋?cè)鰸娔菢拥墓植?。誰要是得了那樣的病,村醫(yī)馬有國就沒辦法了,蘇萊曼阿訇過去,打開經(jīng),念一念,對著患病的人吹一吹,那人有時還就慢慢緩過來了。尤其是小娃娃,魂魄還沒有長全,得怪病的多,蘇萊曼阿訇的一雙大手小心地托著害病的娃娃,吹吹念念的,娃娃就好了。見過蘇萊曼阿訇把那么大的牛羊都能宰了,我們小娃娃也都有些怕他。我們要是不聽話了,大人們還拿蘇萊曼阿訇嚇唬我們,說叫蘇萊曼阿訇把耳朵給割了去。但看到蘇萊曼阿訇給娃娃看病的樣子,我們就不怕他了。不僅不怕他,還愿意親近他。他很喜歡小娃娃,看到了,就用一雙大手托起來,托得老高,小娃娃咯咯地笑,他也呵呵地笑。大概是因為他的兒孫都在老家,經(jīng)常見不上,才這樣稀罕小娃娃。也有人說,他在老家那邊根本就沒有家,沒有兒孫,誰知道呢。反正他很少回老家去,一直都在我們村上執(zhí)坊,我三四歲的時候,他在;我七八歲了,他還在。住的時間長了,村里人都把他當(dāng)自己人了。而他說話、走路,連長相也似乎變得像村里人了,個頭也好像沒有那么高了,和村里人一般齊了。
只有一樣沒變,他的脾氣還是那樣大,比他的個頭還大。不過,他一般不發(fā)脾氣,發(fā)脾氣一般是有人違犯了教規(guī)。那一年,村上有很多人犯了教規(guī),蘇萊曼阿訇的脾氣也發(fā)得很大。
那一年是個災(zāi)年,春旱、秋澇,糧食基本上沒有收成。秋澇過后,又是黃鼠成災(zāi)。村里人從來都沒有見過那么多的黃鼠,那么大的黃鼠,簡直就跟野兔子一樣大,圓滾滾、胖乎乎的,成群結(jié)隊在田野里、地頭上跑。見了人也不害怕,還抱起前爪,立起后腿,站著看人,像是給人作揖打躬,又像是要跟人比個高低。人真攆到跟前了,它們才“錚”“錚”地尖叫幾聲,眨眼間就跑得沒個影兒了。突然間出現(xiàn)那么多的黃鼠,看著叫人不舒服,但黃鼠是野物,最多拉點糧食,沒有啥大的危害。所以,誰也沒有在意。
往年也出現(xiàn)黃鼠拉糧食的事,但黃鼠很少,拉不了多少,人也不咋管,任由著它拉,都是真主造來的物兒,都得活。誰都沒想到,黃鼠成了群,就不得了,幾天時間,地里剩下的糜頭子、谷穗子都被黃鼠拉到洞里去了。黃鼠嚴(yán)重地加大了災(zāi)情,村里幾乎沒有收成,一入冬就幾乎斷了頓。大冬天的,想找野菜草子也沒有,想吃樹皮樹葉也沒有。怎么辦呢,人們開始打黃鼠的主意,挖黃鼠倉,搶回被黃鼠拉去的糧食。找到—個黃鼠倉,就能挖到好幾十斤糧食,夠一家人吃好些天。村里人靠挖黃鼠倉,度過了大半個冬天。
到后來,就找不到黃鼠洞了,找到了黃鼠洞,也挖不出糧食來了。有說是黃鼠倉都挖光了,有說是黃鼠把糧食轉(zhuǎn)移了,誰知道呢。反正人都餓得頭昏眼花的,但黃鼠一個個還肥嘟嘟的,有太陽的中午,就鉆出洞來曬太陽,還是成群結(jié)隊地跑,“錚”“錚”地尖叫,見了人還是抱拳打躬的。村里人看著牙癢癢,恨不得吃了它??苫孛癫荒艹渣S鼠,這在經(jīng)典上有規(guī)定呢。
經(jīng)典上還規(guī)定了,自死的牛羊也不能吃。偏偏村上的一頭耕牛摔死了。一頭牛死了,這在平常年景,誰也不會想著吃死牛肉,但在災(zāi)年,人都餓得不行了,村上很多人都動了吃肉的念頭。動了念頭,但不敢吃,去問蘇萊曼阿訇。蘇萊曼阿訇回答得很干脆,堅決不能吃。蘇萊曼阿訇這樣說了,但村里人還是把死牛肉偷偷地分了。又去找蘇萊曼阿訇,說能不能叫娃娃吃,娃娃們快餓死了。蘇萊曼阿訇還是很干脆地說,不能吃。蘇萊曼阿訇還說,災(zāi)難是真主降下的,就是要考驗人的心。災(zāi)難很可怕,但人心動搖了,比災(zāi)難更可怕。他要分了死牛肉的人家,都拿回來,扔在清真寺門前的一個大坑里,要埋掉。他親自站在坑沿上看著一個個都把死牛肉拿來,扔進坑里。蘇萊曼阿訇叫人們動手把牛肉埋了,可誰也不動彈,都眼巴巴地望著坑里的牛肉。蘇萊曼阿訇就自己動手挖土埋,邊埋邊就發(fā)了脾氣,聲嘶力竭地大叫大罵起來,罵得全村人都低下了頭,罵得村里的老人們都流眼淚。
村里人誰都知道是自己錯了,誰都知道蘇萊曼阿訇罵得對,但眼看著救命的牛肉被埋掉了,大家對蘇萊曼阿訇還是有了一種怨恨,覺得他不近人情。要說不近人情吧,過后,蘇萊曼阿訇把自己多年的積蓄全拿出來,挨家挨戶地送,邊送邊勸,說這是人心變壞了,才招來了災(zāi)難。在災(zāi)難面前,人心動搖了,還會招來更大的災(zāi)難。
村里人接過他手中的錢,也聽了他說的話,度過了幾天平靜的日子。但饑餓卻并沒有遠(yuǎn)去,不幾天又到了眼前。村里人又開始想盡各種辦法,地上跑的、天上飛的,凡是能吃的,幾乎都弄來吃。打兔子、抓鴿子、逮麻雀,抓到了就叫蘇萊曼阿訇給宰,蘇萊曼阿訇就給宰了。經(jīng)典上沒有規(guī)定不能吃的,他不能拒絕宰。
馬哈桑抓了一只黃鼠,要蘇萊曼阿訇宰。蘇萊曼阿訇說,黃鼠不能吃,他不能宰。可馬哈桑說,他抓的不是黃鼠,是野兔子。蘇萊曼阿訇仔細(xì)看了,大小毛色和野兔子差不多,但小耳朵、尖尾巴,明明是黃鼠。馬哈桑不知是餓昏了,還是咋樣,說他抓的就是野兔子。他還把黃鼠拎起來,對圍觀的幾個人說,大伙兒看看,這是不是野兔子?能不能吃?馬哈桑是個滿臉胡子的壯漢,平日里就橫些,圍觀的人誰也不說話。蘇萊曼阿訇也對圍觀的人說,大伙兒說,他拿的是不是黃鼠?問了幾聲,圍觀的人還是誰也不說話。蘇萊曼阿訇氣得花白胡子抖了半天,踉踉蹌蹌地走進清真寺里去了。
馬哈桑就拎著黃鼠走了,圍觀的人也散了。
過了不一會兒,馬哈桑又跑到清真寺找蘇萊曼阿訇。蘇萊曼阿訇趕緊說,說啥他也不宰黃鼠。馬哈桑說,不是要宰黃鼠,是要蘇萊曼阿訇過去給他兒子看病,他的大兒子發(fā)瘋了。
蘇萊曼阿訇隨著馬哈桑跑過去時,馬哈桑的大兒子已經(jīng)被幾個人摁住了,但他還狂喊狂叫地掙扎著,他剛剛二十出頭,正是有勁的時候,幾個餓乏了的人,都摁不住他。
蘇萊曼阿訇問了情況,才知道是馬哈桑的大兒子拿著菜刀要砍自己的弟弟,說砍死了要吃他的肉。要不是他媽發(fā)現(xiàn),弟弟就被他砍死了。他弟弟是個四五歲的小娃娃,在母親的懷里,驚恐地抽搐著,身上還流著血。還有幾個大大小小的娃娃睜著奇大的眼睛看著。馬哈桑家的娃娃太多了,大概有七八個。
待了一會兒,蘇萊曼阿訇沒有給馬哈桑的大兒子看病,也沒有給馬哈桑的小兒子看病,而是對著馬哈桑說,把你抓來的兔子拿來,我給你宰,兔子就能治病,吃了兔子病就好了。
馬哈桑剛抓了黃鼠過去要蘇萊曼阿訇宰,家里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覺得都是自己招來的罪過,這會兒說啥也不敢再把黃鼠抓來叫蘇萊曼阿訇宰了。他囁嚅著說,那是黃鼠。蘇萊曼阿訇嘶啞著聲說,那明明是兔子,誰說那是黃鼠?你快拿過來,我給你宰。馬哈桑又怯聲說,我再不敢了,那是黃鼠。蘇萊曼阿訇說,快拿來呀,你要看著人吃人嗎?要看著哥哥吃弟弟嗎?我說是兔子就是兔子,你快拿來呀。馬哈桑拎來了黃鼠,蘇萊曼阿訇念誦了一段經(jīng)文,宰了黃鼠。對馬哈桑說,這是兔子,趕緊叫娃娃吃吧。他還叫村上的人都去抓黃鼠,抓來了,他也都給宰。他說,這是兔子,放心吃。山上有那么多的黃鼠,村里人就靠黃鼠度過最艱難的日子,沒有餓死—個人。不久之后,草木返青了,上面的救濟糧也下來了,村里人度過了大難。人們想到了蘇萊曼阿訇,蘇萊曼阿訇卻不見了,不知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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