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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草芥

2011-12-29 00:00:00唐興順
十月 2011年6期


  路四
  
  以現(xiàn)在的情況,他的身份只能算是一個“放羊的”。往前倒數(shù)三十年,可不能這樣叫他。那時他是這個遠離山下,遠離城鎮(zhèn),山頂四十多戶一百九十多口人的“隊長”。男女老少,吃穿住行,都由他管理和調(diào)度。獨立世外,權力尊榮,村上最美麗的姑娘成了他的妻子。他到山下開會,村上人總是提前很長時間聚攏在山口迎接他。他的身影在山下大路上一出現(xiàn),山頂上的人就望見了。路上人多,山上人會迅速而準確分辨出哪一個是他們的“隊長”。有時還爭論,還打賭,輸贏都歡喜,都會引來一片笑聲。望著他一點點地走上小路,拐上山坳,登過一層嶄,登過二層嶄,到看不見他的時候,就說明他已經(jīng)登到三嶄上了,人沒影了,卻能聽到聲音了。路盤旋著,遠,直線距離,上下很近,他們就喊著話,互相應答著。估摸著他快上來時,眾人反倒齊閉其口,躲在大石頭后,沒有一個人兒似的。但是等他從那個壑口一探出頭來,眾人又一齊跳出,歡蹦跳躍。這個時候,他就會把在山下聽到的時髦話、新聞、稀罕事一一說給大家聽。這個晚上,家家戶戶的燈會比以往亮的時間長。他說的話,會像水波一樣在這個山村一圈一圈地擴散、滲透,反反復復地濕潤男女老少干燥的心靈。第二天下地干活,無論讓誰干什么工種,都格外高興,勞動場面也會熱鬧愉快很多。
  他記不清具體是怎么變化的了,去開會時公社門口的牌子換成了“鄉(xiāng)政府”,山下的“大隊部”也變成了“村委會”。領導變年輕了,講話內(nèi)容也變了,特別是平時掛在嘴上的一些“說法”說得越來越少,再后來,村上下山的人多了,走親戚,訪朋友,每日盤旋的山路上都有上上下下的人,相互見面,言語也不多說,各自攢著心事。再后來,幾戶幾戶的都遷移落戶到山下了,像決堤的水口,沒有幾年這四十多戶人家就都下山了。開始還有老人留在舊宅里,年輕人隔三差五還上來,漸漸地,連老人也都下去了,一座座的房子空下來。老路基本上沒有動搖過。他對別人說是熱愛山區(qū),實際最開始的原因主要是戀著漂亮的女人。女人是獨生女,女人的父母堅決不下山。建在一座山包旁邊的路家從此成了整個村落的標志。一家人輕輕說話也感覺特別響亮,會傳得很遠。有時候老路在山邊地里干活,女人喊吃飯,輕輕一叫,滿山回響,一個聲音重復著響遍周邊山嶺和溝谷。原來不是這樣的。到了晚上,站在山邊遙望山下萬家燈火,他們會伸出指頭指點著本村人遷移的村村落落。數(shù)說從前和某家某人的種種故事。老路不止一次地挨家挨戶探看所有的房子和院落,除了驚起一群麻雀或幾只野兔外,沒有任何收獲。眼睜睜地看著這些昔日里千計較萬計較,精心營造的物件們塌落、腐爛、消失,逐漸被山風、雨水、野草、雜樹所改變所占有。他自己家的房子呢?主屋背山向南,白墻灰瓦,東屋是石塊墻石板頂?shù)氖荨N鬟呴_闊無礙。直至山邊一塊像輪船一樣的巨石。過去要多占一點地方堆放雜物還要擔心群眾議論,現(xiàn)在占多少有多少了。過去鄰居們比著修房蓋屋。現(xiàn)在沒人比了,老路再怎么美化房子,也只有自家人評論評論,他感覺無論為這個家做了什么,心里都空落著。這種感覺一度讓老路很奇怪。自己的老婆是很美麗的。過去在集體麥場上,他背著手巡視勞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再忙,總忘不了走到妻子身邊,奪過木杈,替她翻一片麥秸。太陽照耀,麥秸閃著光亮,老婆身上碎花布衫兜著一對高高的奶子,兩眼像杏瓢……他以為別人沒注意,實際上隊長的動作,特別是隊長和老婆的動作,大家都看在眼里,男人們眼饞,女人們竊笑……老路的精神是全方位地滋潤著??墒牵F(xiàn)在,女人也有年紀了,老路對她也是越來越?jīng)]要求了,他有時望著正在給自己做飯的妻子尋思,這樣的老婆,走在山下的廟會上,穿一件什么什么衣服,肯定還會招惹人眼……在山上,他幾十年地看著她,擁著她,打扮不打扮,都屬于他一個人,完全是“老來伴”和“生活夫妻”了,女兒嫁到山下,兒子到山下結婚,黑夜白天,炕上炕下,反正就兩個人兒了。
  樹長起來了,草繁榮豐茂了,特別是那一種黃麥草,和山下地里的麥子很相似,莖稈細硬堅挺,只是頂上的穗子沒有麥穗緊湊,稀疏松散著。原來人多,草類們都退卻了,現(xiàn)在人一走,又長時間地不見人歸來。它們便興奮和行動起來,能長的就都長起來了,能大的就都大起來了。這種黃麥草在每年九月左右最為繁盛,從山上邊到山下邊,一望無際似草原。老路從山下背來兩只懷孕的母羊和一只正在發(fā)育的公羊,終于找到了新的生活興奮點。一年時間,就有了十幾只羊,三四年過去,老路成了一百多只羊的總司令。這小小的山頂草原,到處出沒著羊的身影?,F(xiàn)在老路和羊的感情已經(jīng)是很不一般了。
  牧羊的主要工具是鞭子和牧羊鏟。老路認真學習如何使用這兩樣工具來管理羊群,和它們溝通交流,表達自己的意志。鞭子手桿很短,不足兩尺長,鞭繩全部用羊皮繩密匝地編織而成。鞭梢也是羊皮繩,不同的是很細很細,使用著羊身上更特殊部分的材料。老牧羊人手里的鞭子可以耍出多種的花樣兒,可以發(fā)揮多種的作用,鞭子一甩,如蛇舞如閃電,聲音脆響,形神俱佳。那些以放牧為生的人,對鞭子非常敬畏,插在身上成為一種神秘的符號和神器。對羊來說。鞭子就是聽話的語言,行動的指南。羊鏟呢,與羊鞭發(fā)揮著不同的作用。一群羊和一群人沒有什么區(qū)別??傆行┭蛞俺龈瘛保龉芾碚叩摹暗拙€”。在“鞭長不及”時,用鏟子在地上拾起一塊石頭,揮舞長桿,一條弧線劃過,這塊石頭就會打到羊“出事”的地方或羊的身上。根據(jù)牧羊人的意志準確體現(xiàn)對“羊”的警醒和懲罰。老路使用這兩樣工具練習了很長時間?,F(xiàn)在他對羊實施“專政”的時期已經(jīng)過去,這群羊和他差不多已經(jīng)完全實現(xiàn)了心理的溝通。當然,再加上地處山之絕頂,四處懸崖的特殊地理位置,羊群已經(jīng)不必“放牧”了。羊在廢墟了的村莊里自由宿營,在山坡上自由尋食和游逛。一般情況是,朝陽升起的時候,各處的羊伸伸懶腰,打打噴嚏,依次走出村莊向西出發(fā),一直上到二里多外那個山包的頂部,黑羊白羊撒滿整座山包,然后下來,像一條線一樣沿著山的南邊,溜溜達達向東走去,走到東山邊再折回來向西,暮色落下時,它們會依次回家宿營,回復一片安靜。這中間,老路干什么呢,他在另一座山包的半腰間找一塊石頭坐下來,看著羊群在他的眼皮底下活動。羊鞭別在腰間,羊鏟插在身旁,威風凜凜,氣宇軒昂。
  有時也會有意外的事發(fā)生。羊本來是爬山登坡的能手,但畢竟整天在懸崖陡坡間活動,一旦“失蹄”,情況往往很嚴重。每年跌死到山下的羊不下十來只。有一次,一只全身黑、額頭白的母羊跌下了懸崖。老路在遠處,本來不知道,他只看到羊們走著走著不走了,聚成一團,一個個著急地轉圈兒,叫喚。他這才走過來,羊們閃開一條路,他爬到崖邊一望,那只羊并沒有完全跌下去,而是絆在了峭壁間的一棵小柏樹上,前蹄緊抓著樹枝,發(fā)出凄涼的哀鳴,與崖頭上羊群呼應叫喚。老路十分著急。他嚎開嗓門喊妻子,讓她拿著條大繩跑了過來。他們將繩的一頭拴在一塊大石頭上,老路拽著另一頭溜下懸崖,把羊背在肩上,拽著繩子艱難地爬了上來。剛才安靜了的羊們一下子歡叫起來,簇擁著死里逃生的伙伴向前走去。老路的妻子嚇得半天都緩不過神來。
  他兩口子和羊的感情既因為類似這樣的“生死之交”,更因為平時平淡無奇的交流。飼草正常情況是沒有問題的,但大雪一來,滿山被蓋,平時儲存下來的黃麥草即便能讓羊吃上幾日,也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因為他們的羊從小就都習慣了跑山吃草,在圈里憋幾日就會焦躁不安,消化不良。為了讓羊們舒服,他每年都要在廢棄了的山地上點播一些特種玉米,所選擇的地塊高低不等,遠近不同,所種玉米呢,也不澆水不施肥,只讓它長出稈兒來,到了秋天,結穗的沒結穗的一律不進行收割,滿地的玉米稈在山野上站立。這樣即便下了大雪,羊們?nèi)匀挥歇毺氐拿朗澈蜆穲@。還有,他們每年都要種一些紅蘿卜,仔細看著綠苗起出地面,長成像香菜那樣形狀的時候,不顧它在地下邊長不長蘿卜,就先動手把葉采摘下來,捆成一束一束的,讓它自然風干,保持著鮮綠的顏色,掛在房檐下,形狀很像舊時女人們剪下來珍藏著的頭發(fā)。初到路家的人不知屋檐下掛著什么精細東西,都要奇怪地尋問。老路就會笑著很得意地對你說,很簡單的,這是專門為初生又無奶的小羊羔準備的。他們經(jīng)過多次試驗和觀察,了解到小羊羔剛生下來時如果母羊無奶,小家伙最喜歡吃的就是這種東西。
  生老病死,更新羊群,是老路最動感情的事。在羊群里,公羊是更新速度最快的,喂養(yǎng)它們,主要是為了梳絨剪毛或作為肉羊出賣。繁衍種群不必要長時間留養(yǎng)很多公羊?!涣舸嫘┥韽婓w壯,精力充沛的。這些幸運的公羊當然也會受到很好的待遇,在羊群里它們是領袖,雙角高舉,走在隊伍前邊,隊伍停下來的時候,它們往往喜歡站在高處,或者是一塊石頭,或者是一處高岡。仰著頭四處尋望。但是,讓老路最有感情的實際上還是那些生育能力很強的母羊。一只母羊的壽命能達到十年以上,七個月就可以生育,懷孕四個月即分娩產(chǎn)子,一只母羊一生兒女成群。高齡母羊有點像慈祥寬厚的人類中的母親。它們不聲張,總是順從地隨著大多數(shù)行動,停下來時也是低著頭動作很慢地默默地覓食。老路養(yǎng)過一只活了十四年的母羊,它生養(yǎng)的后代超過了六十只。那一年,眼看著它已經(jīng)邁不動步了,老路也不忍心賣掉,到后來吃食都困難了,成了老路很大的心事,又擔心它死在自己手里,不想親眼面對它的死亡,又下不了賣的決心。有個串山收購的羊販子聽說是一只十四年的羊,要出高價買下,說是老羊的皮子有特殊功用。妻子有些動搖,商量了半天,老路還是一口回絕了。到了最后,還是一位早年遷移下山的老伙計來到山上,軟磨硬泡了半天,用繩子系住這只老羊的脖子往山下走。老路無奈之下,只有半推半就地順從了??墒?,沒想到,這只羊真是通曉了人性,任憑這個人怎么拉,它就是蹲在地上不挪身。老路掉了兩眼淚,自己拿起繩子來拉它,羊卻離地起身跟著走起來。沿著山崖邊下山的蜿蜒小道,那個人走在前,老路拉著羊跟在后,走啊走,走到往山下拐的那棵皂角樹旁,老路一腔心酸再也忍不住了,再也不想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抽起煙來,羊就蹲在他面前看著他。那個山下的人奪過繩子,剛想用力拽羊,沒想到此時此地,羊卻一反常態(tài),不用拽了,自己起身跟這個人走起來了。老路背過臉去,感到愧疚又無奈。
  除了牧羊之外,老路還養(yǎng)了一大群雞,和管理羊的模式差不多。沒有雞圈,沒有雞窩,沒遮沒攔,公雞母雞自由游逛,自由下蛋。到了晚上。一部分雞飛到樹上宿夜,高枝低枝,南枝北枝,槐樹榆樹,落著一架一架的雞。由于這個原因,他家的一部分雞快要返祖了,家雞卻都有了飛翔的功能,有時候白日里一攆它,也會撲棱棱飛起來,展翅如鳥,直飛樹頂,再攆它,也不下來,從這一棵樹飛到那一棵樹。更奇怪的是,這些雞下的蛋很別致,現(xiàn)在城里人流行土雞蛋,以個小色白,蛋黃多蛋清少為時髦。這里的蛋肯定是土雞蛋吧,但卻不符合時髦標準。分明從土雞屁股下出來,卻個兒很大,如樹上的黃梨,不僅不白,而且色重,像杏子成熟了的顏色,六七個就是一斤的重量。老路在山下生活了多年的兒子,滿心歡喜地提了這種雞蛋在旅游區(qū)的路邊叫賣,插上土雞蛋的牌子,滿以為會賣好價錢。誰知顧客一看都說個兒這么大是洋雞蛋,扭頭都去買旁邊的小雞蛋。年輕人氣得很,又說服不了顧客。下一次到山頂來就給父親提建議,說來年春天從山下捉些“鴿雞”,來山頂養(yǎng)大,讓它下蛋,本來算盤子一樣的鴿蛋,在山上一“膨脹”,正好就是山下土雞蛋那么大。直說得老路抿嘴笑。他也搞不清是啥原因,好多東西,本來在山下小小的,往山上一移,平白就大了,變了,是土性?是氣候?不清楚。
  最近幾年,老路還養(yǎng)出了幾頭驢,是家驢,卻也是野驢的情形了,高高大大,純黑純黑的顏色,因為山上沒有比它們更大的獸類,它們從無緊張的樣子,走路一頭一頭地打著響鼻,甩著尾巴。自己高興起來,撒歡奔跑時,卻又獸性大作,兩只前蹄和兩只后蹄,分別揚起很高,跨度很大,頻率很快,使山頂上響起一陣一陣的蹄音,飛起一溜一溜的塵土,互相追逐,似有無窮樂趣。偶爾有山下人上山,在黃麥草坡里,或者在樹林中的小道上,和它們相遇,你一定不要等它們給你讓路,沒有這回事!常見的情形是,它們會迅速調(diào)整隊形,一律頭朝人的方向,用斜豎著的眼睛觀察你的行為,相對相持,一動不動,也不主動“出招”。你繞路走開時,它們會全部跟著你轉變方向,等你離開時,它們才會散開如故,恢復正常的活動。人和驢的這種對視,往往會給人留下深刻和特殊的印象。不知驢們對人會是什么感覺。但是,不用擔心,老路對它們的管理卻是十分有效的。他站在村旁水池臺上,亮開嗓子呼出一聲怪怪的長音,驢們立即就會順著熟悉的途徑趕過來。如果恰逢有山下來的客人在場,老路此時又會一臉的喜悅。
  我認識這位老路已經(jīng)十年時間了,現(xiàn)在我每年都要到山上看他一次。每次有每次的感覺和收獲。今年因忙山下的俗事,一直挨到立冬這一天,再不能挨了,怕一下雪,今年根本就上不去了,這日下決心與友人攀登了上去。一到山頂,就朝著路家的方向呼喊,隔著幾座山包,聲音滿山回響,未現(xiàn)人影、未聞人聲,卻傳來狗叫的聲音,是幾只狗同時叫喚,勁頭十足。然后才見老路應答著從家中走過來。在半道上接住我們后,他并沒有立即把我們引到家中,而是高興地帶我們到村南的懸崖邊去看他的新“工程”。這是老路剛架起的一個索道,非常簡易,一根鐵索凌空飛架,一頭固定在一塊三間房子大小的巨石上,然后把一棵大樹當著點,在樹上設置了紐扣、回索等機關和裝置。另一頭我們看不到,老路順著鐵索指畫著告訴我們,另一頭就固定在山下能看到白墻的那戶人家的院子里。中間直線距離一千三百米?,F(xiàn)在上下運送山貨和糧食就靠這條索道。裝載東西的是一個長方形的鐵筐子。現(xiàn)在是停止狀態(tài),它就吊在我們眼前的繩索上,為了固定它,老路在里邊放了一塊大石頭,仍然固定不穩(wěn),在空中不停地旋轉晃蕩。這套設備真是簡陋,也談不上可靠和安全,但它是老路的現(xiàn)代化舉措。這讓他眉飛色舞,激動不已,不停地給我講話,成為我們相識以來他講話最多的一次。
  差不多盡興了,他才把我們引到家。先前的狗又叫喚起來。老路卻有些神秘,也不進屋,也不說話,而是一手把我推到窗戶前,正納悶,窗戶后邊的屋內(nèi)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女人的笑聲。一邊笑一邊喊:“俺的娘啊,是你老唐啊,咋會一直不上來了?”我趕忙進屋,看到老路的妻子坐在炕上,扒著窗臺,對著窗戶上的一小塊玻璃向外望,她一扭頭,一雙眼睛還是那樣的美麗和豐富。她上個月干活時才跌折了腿,雙腳不能踏地?,F(xiàn)在非要下地給我們做飯,硬被摁住了。和剛才看索道時的老路一樣,從剛見我開始,就一直不停氣兒地給我們說這說那,說當年的戀愛,說山上的動物,說夜里山頭上奇怪的火球,說雷電劈樹打烏鴉的神異,說雪地上一只人腳印三只狼蹄印的“半仙之跡”……平日里,這一雙孤獨的人互相溫暖著對方,現(xiàn)在也溫暖和感染著我們。
  這一次老路對我說,他現(xiàn)在有兩件煩心的事。一件是早年下山的人中有一位發(fā)了跡,成為山下的大老板,最近回到山上修墳祭祖,建造房屋,并且可能開發(fā)山頂生態(tài)旅游。果真如此,山上就要成為禁坡,老路的羊群等會失去生存的條件。另一件事是,他嫁到山下的女兒,家里幾經(jīng)變故,現(xiàn)在的婆家又翻了臉,要趕女兒“掃地出門”,事情明擺著是女兒有理,鄉(xiāng)鎮(zhèn)法庭卻明顯偏向男家。女兒幾次哭著上山找老路,老路長吁短嘆,想不起去找誰幫忙……我說下山后找找熟人,又不敢把話說得很硬。
  老路把我們送到下山口。我下到二層嶄上往后望,他還站在那里向我們招手。
  
  福英
  
  這是一個居住在半山坡上的人家。門前一個平臺,平臺邊上壘著一行石凳、石條。人坐在這石頭上,面向南對著的是家門口,扭過頭向北則臨著山坡下的一條溝河。溝河里長年有水,只是從秋季開始水就大量減少。冬天就更小,在河床中間細細的一溜,彎彎曲曲的在亂石間忽明忽暗。人們?yōu)榱朔奖?,在河床上隔一段砌出一個矮矮的石壩。夏天河水漲大時這壩無所謂,嘩嘩流淌,幾丈寬的水面從上面就漫過去了。水小的時候壩的作用就顯示出來,造成一個個集聚的水洼水潭。
  繞到房子后邊向上望,是連綿向上越來越陡峭的坡地,到了最高處全變成了石質(zhì)的山峰和崖壁。順著坡地向上走走,不用幾步回頭望,就可以看到這戶人家院子里的全部情況。
  現(xiàn)在請我們的主人公出場。她是一位中年的容貌不漂亮的女子。初次見她,根本沒有在意,甚至有輕視的心緒。后來隨著對她的接觸和了解,她就像埋在我心里的一顆種子,發(fā)酵、出芽、生根,由單純而豐滿。多次拿她和城里許多算得上高貴美麗的女人作對比,和我自己作對比,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成為我眼中一棵美麗的楓樹,挺拔,俊逸,華美高貴。
  我把她的事跡說出來,你也可能不會產(chǎn)生像我一樣的感覺,甚至可能會笑話我小題大做。但是我仍然要請你認識她,你看,她正好走出門來了,挑著一擔大糞,腳蹬破舊了的平底帆布鞋,寬大的褲腿,加上肩上壓著的重擔,從后面看她個子似乎比平時更低,步跨得不大,速度卻很快,出門向東拐上一個撅嘴急彎兒,就是她家的一塊茄子地。山地,地塊兒很小,她家共有三畝多一點的地,大多都像這樣的,或半坡或山角,七零八落,分散在十幾個地方,最大的一塊地也只有六分多一點,平時家里人都叫這塊地的名字為“大地”。它是用來種主作物小麥和谷子的。這三畝多地是福英這個女人的主要工作場所,單數(shù)畝數(shù),如果放在平原耕作,那對一個中年農(nóng)婦來說也許算不了什么,在這里種地,所有環(huán)節(jié)全部靠人雙手、雙肩、雙腳,身體自身直接的力量來完成。今天她要給這些茄子追肥。先要從家里茅坑把糞挑過來,然后在每棵茄子根部刨出坑穴,再把大糞一瓢一瓢地舀進去,蓋上土,再回家挑糞去,如此重復往返。小小一塊地,總共二百多株茄子,完工時已經(jīng)是日頭偏西了。福英說,這是最簡單的活兒,不累。播種、間苗、收割,這些講季節(jié)限時間的活兒對她來說才是更作難的。比如說澆水,水源在坡下那條溝河里,要靠村上的提灌站把水引上山,一家一戶澆。她一個女人,顧得坡上顧不得坡下,慌張地來回跑,她有時還得幫助別人家,一個人出幾個人的力,換來關鍵時刻人家能給她頂一下崗。有時輪到夜里了,她提一盞燈籠在山坡上這里照照那里照照,又得接水,又得改水……
  福英有兩句經(jīng)典性語錄,一句是“氣力是奴才,出去就又來”,一句是“地是黃金版,割了這一版,又有那一版”。前一句話使她在勞動中享受精神的快樂,后一句表達了對土地的信任和希望。這樣,除了原先的地畝之外,她又靠雙手不斷在山這頭路邊新開出一塊一塊的屬于她家的新地來。因為這一項也產(chǎn)生糾紛,本來有氣,人家一看她辛苦的樣子,大多裝作沒看見,不吭了事,個別的找她說,往往是不等人家發(fā)火,她先軟下來。遇到本來想取鬧的,一見她這樣示弱,有理沒理就都不說了,有憐憫和尊敬在里頭。
  千活是艱苦作難的,收獲是開心快樂的。最累的時候也是收獲最大的時候。五月,冒著酷暑把場打完,一布袋一布袋的麥粒,一袋靠著一袋地停放在麥場邊,她坐在旁邊的石頭上,像看護著自己生養(yǎng)成人的兒女,臉上綻放著只有勞動的洗禮之后才會有的最踏實最燦爛的笑容。秋季,經(jīng)過許多環(huán)節(jié),金黃的玉米棒子掛滿了院子,房檐上掛著的像緊湊的“火鞭”,一排一排,整齊新鮮。院子中間那棵大槐樹也成了放玉米的載體,被編成了辮子的玉米棒圍著樹干一圈一圈由低到高地轉上去,整個樹樁像圍了一個金黃色的大圍脖兒。覺得還不盡興,又把幾條辮子甩到了幾個分開的大樹股上。這一棵樹呀,就成了一個全副武裝、披掛一新的美丈夫。
  說到丈夫,就不能再往遠處扯了,必須要點出她的丈夫來了,丈夫長得高挑英俊,皮膚白細,初看很不像北方山里的人。這里也需要把他們的兒子說出來,兒子隨父親的模樣,除了身材皮膚好以外,高挺的鼻梁,細長的眉眼,飽滿的額頭,外形上很少母親的影子。兒子在縣城上職高,畢業(yè)時引回來一個在電腦公司上班的女朋友。一家人前所未有地高興著,只用幾個月的時間就給他們操辦了婚禮。精神滋潤,其樂融融,本來都是幸福著哩。事物發(fā)展的一個新關節(jié)卻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了:兒媳婦提出來得在縣城買房子。一家人當即面對了一個巨大的問題。折磨,倒騰,作難,打聽,白天黑夜地討論了幾天,最后把半生的全部積蓄,所有能動用的親戚朋友借給的錢用床單包了一包送到縣城交給小兩口。買到房子一個月后,丈夫卷起鋪蓋上了內(nèi)蒙。福英了解丈夫,不是一個能掙錢的料,主張在家里從土地和山林上圖出路。很不相信他發(fā)誓打賭的掙錢還債的理想會實現(xiàn)。堅決不同意他“走西口”??僧吘箟毫Υ?,又拗不過丈夫,半推半就地給他放了行。沒有多久,他就捎回信來,聽口氣高興得很,說碰到了當?shù)氐暮眯娜耍匣锶牍砷_采金礦,要發(fā)大財了。外邊越是口氣大,福英心里越不安,她把此事按在心底,別說高興了,連說也不敢給一個人說,覺得太懸乎??墒钦煞蜻€是一個勁地往回傳著好消息。自己的人自己了解,他怎會有恁大的能耐呢?反正心里直打鼓。
  到年關了,別家去外面打工的人陸續(xù)都回來了,卻沒有了丈夫的音訊。年二十九,第二天就是三十了,福英遠遠看到從坡下河溝走上來一個人,是南邊相鄰外縣的一個人,送來一封信,是丈夫的字跡,語句不通,錯白字也不少,但全家人就著燈一遍一遍地讀,中心意思是,為了掙大錢,過年不回來了,不用家人掛念。抬頭看捎信的人,卻是表情詭異,問又問不出家人想知道的其他信息。問電話說是電話不通,問手機說金礦在偏遠地,不通信號。
  說到這里,也不必再細說了,你猜得很對,這個女人的丈夫受騙了。但她并不是及時知道的,這是后話。中間云來霧去,山水往復,幾經(jīng)折騰和磨難。又一次聽到丈夫的聲音已經(jīng)是差不多二年之后的事,是他從外面打來電話的,家里人著急死了,他還在那里說東說西,編織著美好的夢想,還說前一段是個曲折,地方上調(diào)整礦山政策等等,掙大錢的目標很快會實現(xiàn)。最后提出,得匯過去十萬元錢。福英一聽當即大哭起來。電話那一端卻沒有放軟,仍然堅持著匯錢的要求,并且把賬號都報了過來,把限制時間也說了出來,甚至要求保密。說是幾個要好的朋友在國家政策的邊緣做大生意,不保密就壞事。說完,福英再打電話已經(jīng)是空號的語音。生活、親情、無知、失望、僥幸等這些詞匯所表達的內(nèi)容摻和在一起,又一次拍打和折磨著可愛的女人。
  說到這里也需要省去很多你可以想象出的情節(jié)。有一點特別指出,他們的兒子是個孝順兒子,山里的孩子即便是愚忠也要忠于父母,這都是造成這個故事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和核心元素。千難萬難之后,兒子把房子賣掉,將十萬元錢如數(shù)匯給了父親。那一時刻,福英覺得自己是把一顆心扔向了不知邊際的遙遠天空。母親空了,兒子的問題更嚴峻,他的妻子以沒了房子為由帶著女兒住到了娘家,沒說離婚,但不再在一起居住。
  福英處在無奈的煎熬之中。她一邊得給兒子鼓勁,讓他在縣城打工多掙錢,不要分心家里的田地,一邊還得照顧已經(jīng)87歲的婆母。一個人包了地里所有的農(nóng)活,渾身上下,經(jīng)常累得像個落湯雞。在這種日子里,這個苦命卻又堅強的女人還是做出了一個艱難又正確的決定:獨身北上,把丈夫找回來。
  路途上的艱難我們很難寫出來,因為她從沒向人說過這些。根本不知道丈夫的確切地址。又是一個從沒離開過本縣域的農(nóng)村女人。坐火車,坐汽車,步行,住旅店,又得找人,又得注意自己的安全。整個情形只有靠我們的想象了,實際上等幾經(jīng)周折找到丈夫時,她也沒有我們外人想象的那樣生氣和激動。第一眼看到的是丈夫的一個背影,他從幾米開外橫著走過去,挑著一副水桶。她看著是自己的人又不敢相信,眼看錯過去了,剩下的那個背影讓她完全清醒和確認,用力喊了一聲他的名字,又喊了一聲,那個人停下來,轉過臉來。這時福英并沒有過去,而是蹲下來捂著臉大聲哭起來。
  這里是山西、內(nèi)蒙邊緣上的一個地方。開始來時是幫人做零工,也掙過幾千塊錢,后來認識了幾個當?shù)厝?,說是關系很大,后臺很硬,要合伙開礦,當?shù)厝硕疾槐愠雒妫屗龇ㄈ?,主持表面,開始他不敢當,覺得沒能力,朋友很神秘地笑著,拍拍他的肩膀,拍拍自己的脯子,伸出大拇指向背后指指,說還用你管什么嗎?我們就相中了你的老實,能力大了我們還不敢用你呢!他就不再言語。也真搭了臨建,支了塔架,開了礦井,最多時上過一二十號工人,我們的這個人兒一度興奮異常,心想不僅能還了給兒子買房子欠下的債,而且命交大運,從此整個家庭要發(fā)大財大翻身。后來的情形不必再細說了,事情發(fā)生變故后,當?shù)氐娜朔謴褪侄济摿锪?,把他固定下來當債主,欠工人的錢找他要,他膽子又小,脫不出跑不掉,越陷越深,越陷越?jīng)]臉面對家庭……
  福英這次上來,看到丈夫生活的情形,知道他受了萬般的作難和愁苦,什么話都不能多講了,人比啥都重要。決定立即回家,可是丈夫說啥也不回,一是不敢回,怕把這里的麻煩帶回家;二是僥幸心理,巴望著要回十萬元的本錢。福英說沒用就哭,哭沒用就鬧,鬧也沒用了,就采取哄的方法……當?shù)匾晃辉仁悄撩瘳F(xiàn)在在村莊定居下來的老鄉(xiāng)看著可憐,用三輪車在夜里偷偷地把他們送到了一個臨時汽車點。
  回到家,福英蒙上被子躺了三天,丈夫也不吃也不喝,也不說話,人完全變了形。時光還得過呀,她咬咬牙起來,跑到在河灘開洗石廠的老板家。讓丈夫到人家廠里當工人,老板按照福英的懇求,給他安了個固定又不用費心的崗位。上班時站到一個平臺上,一般沒事,只有當流水線上的石頭在鐵簸箕上卡住時,他才需要動手,只用一根鐵鉤鉤一下即可。簡單又便捷。一月上完班可掙一千二百多塊錢。更重要的是,有了活干,有了收入,丈夫也慢慢說起話來,重新融入了家庭生活中。
  兒子把母親的行為告訴了妻子,兩個人的關系也向好轉變。妻子雖然還沒有到他租賃的房里住,但他們已經(jīng)開始共同約定到同一個商場去,拉著女兒買東西。
  我們的福英,似乎又擺平了所有的事,使這個貧困的家庭像一臺又加上了油的拖拉機,在坎坷的道路上朝著幸福前進!
  
  東周
  
  他的名字叫東周,個子高腿長,嘴巴大鼻子大,說話多好重復。在村莊里經(jīng)常是一堆人中的中心。那一年他娶了一個媳婦,很漂亮的,個子只到他的胸部,圓眼細眉,輕聲少語,皮膚白凈白凈,特別是一條大辮子甩在身后,走起路來在身上一顛一顛的。人們都說這個女人是他家里的一輪小月亮。
  沒有多久,發(fā)生了一個大變故。有一天夜里東周跑到十里外的岳父家。乘夜深人靜爬到房頂上,把一包炸藥安在正屋頂?shù)拿┎堇?,點燃導火索,然后悄悄地返回家中,沒事兒人似的。他滿以為十拿九穩(wěn),報銷了這一家人。卻不知,他爬下房頂跑走后,那個村上正好有一個人是說媒的,夜坐深了,路過這兒抬頭看見房頂上閃耀的火花,一時大呼小叫,眾人消除了危險,當即到政府報了案。公安人員勘察現(xiàn)場,排查對象,怎么也找不到作案者的線索。最后就把這家的女兒也就是東周的媳婦找過來,還沒問她,她一眼看到公安人員攤在地上的那半張報紙,是作案人包炸藥使用的。怎么也覺得報紙眼熟,有衛(wèi)星上天的照片等等。吞吞吐吐的又不敢順著往下想,又說不清楚。公安人員眼尖,看出點蹊蹺來,迅速帶著她從娘家返回婆家來。東周不在家,已經(jīng)到地里干活去了,她一進屋,撲眼就看到煤火臺上邊遮擋圪窯兒的報紙果然少了一半。公安人員一比對,兩半報紙完全吻合,眾人驚訝。這媳婦更是冷汗淋淋,一時癱軟在地。下邊的情節(jié)就不必說了。東周被送入了監(jiān)獄。當然也從此失去了這個漂亮的女人。
  原來是,結婚后夜里上床。女人發(fā)現(xiàn)東周很奇怪的身體。白天看他好好的,人粗糙點,男人嘛,正常。一脫衣服,他脖子圓圈,直至兩個肩膀,像一個扇形樣的黑皮圍了一圈。不光鐵黑鐵黑,還起著刺兒。一條大腿內(nèi)側像扒開的樹皮,長長一溜。東周小時候逞能,從“淋石灰”的炕上跨步跳,一條腿直插在正高溫著的熱灰里。很小時候的事,村上人都不知道怎么會落下這么大的傷痕。媳婦哭了幾個晚上,本想家丑不可外揚,忍受著過吧。當然也少不了說些埋怨或者離婚之類的話。不想,東周比她想得還嚴重,便心生暴念,做出這一樁事來,把夫妻這一面鏡子徹底打碎了。這也成為東周故事里第一個生動情節(jié)。
  中間父母也去世了,婚姻時間短,又沒有留下小孩,東周從縣城監(jiān)獄釋放回來就過著一個人的生活。對這些他是有充分心理準備的。本來是住監(jiān)回來的,可他不壓抑。從縣城回到村南的榆樹林,就開始一溜高腔地唱戲文,還給村里人繪聲繪色地講獄中生活,比如如何一頓飯一碗玉米面粥,進了牢房就被抽掉腰帶,等等。好像是見了大世面一樣,性格更加粗放,坐不定,立不住,一會兒就在村上轉一圈兒,停下來時手頭上就要有動作,比如拿一塊石頭對準一棵樹打過去,比如對著一群雞吆喝,嚇得它們飛墻上屋,然后他再走開。晚上,一個人在村邊的樹林里,快步疾走,拍石拍樹,長呼短叫,驚起野兔和宿鳥,一腔意氣于云霄。干部們見他已是這般情形,就想著法子安頓他,離村十里的山上有村里一千五百畝山林,原來有一個老人看管,怎么也看不住,老人撂挑子回到了村上。干部們一商議,正好,讓東周上了山。呵,他真有了感覺。手里拿著彈弓,腰下壓著長鐮,站在坡中大石頭上一聲長喊,聲震周圍四村。原來經(jīng)常調(diào)皮搗蛋,給看林老人貓釣魚兒的那些后生們,聞風喪膽,并且口口相傳,以一當十,還生發(fā)出東周許多夸張神奇的故事。比如有的說,東周每天早起要給樹林開會,面向東方,立于石上,一手卡腰,一手伸出,做出列寧占領冬宮的樣子,給用材林講紀律,給果木樹提要求,說一株杏樹快要老死了,黑干了樹樁,幾年都不結果了。東周大聲呵斥了它幾次,那一年一樹杏花又開放了,還說沒幾天就干落了,雖大多數(shù)沒成了果實,一樹狂花已算盡力了。
  那幾年興割草漚綠肥,其他坡上不等蒿草長上來就被人偷偷割了。東周的坡上,從草芽出土到長高長大,東周不放話沒有一個人敢來割。各種各樣的草歡天喜地地瘋長,花一開,滿坡的錦繡,風一刮,草木涌動,連綿很遠。東周什么時候捎信給干部們說可以來收山了。村上男女老少有組織地連續(xù)出動幾天。該間樹的間樹,該摘果的摘果,該收草的收草。山林邊的路上壘起一堆堆的收獲成果,惹得周邊村上的人很是羨慕。這樣的情況持續(xù)了近兩年時間。我們的這個有氣有膽少約束的人就又生出了新故事。有天晚上他從山林里走出,聽到村邊一豬圈里豬哼哼叫,就走過去,那豬以為是人來喂食,就把前蹄扒到圈墻上,用嘴一抵一抵的討人意思。東周一時心動手癢,借著淡淡的月色,拔出長鐮就著豬那時的姿勢,反手向上,直刺豬項下之要害。豬沒叫幾聲,就被東周一只大手握緊了它的嘴,嗚嗚幾聲,即時斃命。東周把它拽上來,很從容地放在一個石條上,頭朝下往外倒淤血,差不多了,雙手一抱一甩便把豬背上了肩。那晚,他就這樣踏著月色,抄近路回到了村上家中。到家了,才想起這是件應該害怕的事,就用繩子吊著這頭死豬當夜放到院中的紅薯窖底。心里才踏實下來。
  不曾想,第二天這豬的主人領著村上的干部,沒費多少力氣就找到了東周家。原來豬腹腔里的血當時并沒有被倒盡,東周背在肩上,血還在一滴一滴地落,一路血花噴濺,成為可靠的認路標記。人贓俱在,這下東周沒了話說,恁高大的人立時像個孩子抱頭坐在門檻上。村干部和主人竊竊私語一番,當下就大聲叫了東周的名字,說如此情節(jié),如果報案又得住監(jiān),即便不報上級,至少也得開群眾批判會或者背上贓物滿街游行作檢討。這些處理都不實施了,死豬讓主人家背走,就當是你替他家宰的豬。東周呢,你真得感激領情,再不辦這類壞事了。東周慢慢抬起頭來,雙手上下摸了一把臉,又兩手抱成個拳頭對著眾人點了三下,相當于作了低頭道歉的禮節(jié)。一干人走出家門,互相使著眼色,心里似乎反倒有些欣慰。為什么呢?不這樣你說能咋辦呢?原來還擔心他惱羞成怒,倒打一耙或者惹急了又給主人家使暗算。這么大的事就算擺平了。實際是玉米稈打狼兩害怕。東周這次真的滿心羞愧。因為人家完全是無辜受害。這心底的話他不好意思說也沒地方說。事情就這樣糊里糊涂過去了,但他無論如何也沒臉再去出事的那個地方看坡了。又成了個摩拳擦掌、東游西逛的人。本族中的一些老人就出來勸他應該辦正事了,再找女人結婚吧。當時正興著北方人到廣東一帶討老婆。東周到四鄰八村打聽了些做此事的經(jīng)驗,就鎖了家門,登上火車南下了。
  出去一個多月,東周回來了,沒有帶回女人,卻帶回來個很洋氣的男人。他剛到村口就又高唱戲文,叫三喊四。一時在村邊就聚了很多人。他帶的這個男人確實夠讓他長臉的,說著普通話,細皮嫩肉,瞇長瞇長的眼睛,衣服朝外吊著口袋,特別是頭上扣著一頂鴨舌帽,還要一一給看熱鬧的人握手。東周介紹說,朋友是北京人,在火車上認識的。大家覺得他真有能耐哩。連續(xù)幾天這件事被家家戶戶熱烈地議論著,很快就傳遍十里八鄉(xiāng)。深山野村能攀上這樣派頭的北京人,大家驚訝又興奮。東周家也成了熱鬧的場所,院子里的人出出進進,有的人半天時間都蹲在他家門前的石磙子上抽煙,反復思量著這件事的意味。當時村上結婚用品最緊缺的是“三大件”,手表、縫紉機、自行車。有人小心翼翼地給人家說了,沒等東周開口,北京人就答應幫忙,雖然輕聲輕語,卻讓人感覺牢靠可信。住了三四天,東周又在村上人羨慕的目光中,和這個洋朋友一起往縣城去了。中間幾十天沒有音訊,等東周又出現(xiàn)在村口時完全變了個樣。那人是個騙子,此次與東周交手,空手套白狼套了東周三百多塊錢。這是后來東周悄悄說給親戚們的。當時人們并不知道,看到他落魄的模樣,根本沒人敢問下文。
  東周第二趟又去了南方,還是沒有討回老婆,身上多了個黃帆布大挎包,里邊裝了滿滿一兜河蚌殼、珊瑚花、大海螺殼等海生物品,在院里香臺上擺了一攤。這次大人們?nèi)ニ业暮苌?,主要是吸引了不少小孩兒,嘰嘰喳喳的在他家院內(nèi)吵鬧著看稀罕。東周告訴他們把海螺扣在耳朵上能聽到海里的濤聲。小孩們都沒見過海,排著隊一個一個挨著試。聽到?jīng)]聽到都說聽到了,一蹦一蹦的新鮮和高興著。
  那一年過罷春節(jié),東周給誰也沒透露就又南下了。這次回得很快,而且?guī)韨€女人。典型的南方人模樣,又白又小,這個還好說,有一點不明白,臉上五官都一起往中間擠。在喉嚨眼說話,唧唧噥噥。眼睛小又沒眼神,目光游游移移,難著定所。大家看了一會兒,就差不多感覺到這是個“蒙子”,就是嚴重智障的人。東周再沒選擇的余地,他真是娶回個傻媳婦。事實上她糟糕的程度遠比大家想的嚴重。時間一久,她本來的白皮膚成了黑色的,衣服、褲腰、鞋帶、頭發(fā)整個是不能自理的狀態(tài)。有人沒人都要大小便,平日里就一個模樣,蜷縮在門前石墩旁,眼前的事物似乎和她沒有任何關聯(lián)。但有一點區(qū)別于其他智障者,不亂跑不呼叫。村上人又悄悄議論起來,少不了和他原來的媳婦作對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還得刨個坑。議論者末了總是長嘆一聲,感慨人間物事的曲折和無常。
  好在沒有多久,這個女人的老娘就趕過來了。這一來就住了好幾年,成了東周家的重要人物。這個老人很不尋常,原來是當?shù)匦W教師,寬臉盤,短發(fā),背有點駝,有相當?shù)慕甜B(yǎng)。初到時,很不好意思這么個傻姑娘,與鄰居交往時間長了,也就無話不談。東周的情況老人也能看出來,沒辦法,就這命。女兒本來是精明透亮的,生下來時一只手是六個指頭。三歲上到醫(yī)院截去了那個旁指,很簡單的手術,不知怎么,一刀過后,小孩成了傻子。老人確是有情有義的人,為了女兒就把老骨頭搭上了。在北國的這個家庭里,輩分上是娘,實際上是保姆,是苦力。沒日沒夜地做活兒,把東周家收拾成了個樣子。東周、女兒的穿著打扮也都上得了人前。老人給村上最集中的形象就是,在門口的井臺上彎著腰拽水,弓著背洗衣,拉著傻女兒走路,等等。這段時間東周變化很大,性格也安靜下來。兩年過后,他這個傻媳婦竟懷上了孕。肚子一天天隆起,最高興的是她的母親,這個老人的辛苦心血要澆灌出奇跡之花了。生下來真是一朵花,一個女孩。這一下,這個家庭升起了太陽。
  女孩長到八歲,姥姥帶著她回老家上學去了。中間老人還時不時過來住一段。但年歲已大,每次走時都不知能不能再回來,拉著東周和女兒的手,老淚漣漣,不能抑制。這個老人八十歲時在老家咽了氣。她臨終之際那顆心一定是想著遙遠北方的女兒,天涯海角,生死茫茫,無力無奈,真是叫人傷情。好在外甥女就在身旁,她是女兒的一條根。
  東周有些寂寞,媳婦還傻著。但時代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大變化。隔三差五他都能接到女兒從姥姥家打來的電話或者寄來的書信。天生的性格又使這個六十多歲的男人躍躍欲試。岳母最后一次走時交給他了三千六百塊錢。他用這個錢又給了村上人一個驚人之舉,買了四只鴕鳥飼養(yǎng)。在村邊圈了個園子,上面罩著鐵絲網(wǎng)。不說經(jīng)濟效益,光鴕鳥這種動物就吸引了方圓十里八村的人。還有縣城的人開著車專門跑來看稀罕的。鴕鳥這種龐然大物,高腿長項,威武雄壯,村上人只在一種墨水瓶上見過它的畫圖?,F(xiàn)在隔著鐵絲網(wǎng)看著它在眼前一傲一傲地走,公母兩只有時還交頸而歡。大家稀罕著,也贊美著東周真是有能耐的人。他像一味烈性的酒找不到裝它的瓶子。
  大家越贊揚他,他越來精神,有天晚上他在家支起桌子,炒菜置酒,邀來眾人。并且拿出兩個金黃色的像排球一樣大的鴕鳥蛋,當眾打破下鍋。鄉(xiāng)親們過去只吃過雞蛋、鵝蛋、鴨蛋,第一次吃鴕鳥蛋,真是新鮮。為了盡興,大家猜拳行令,贏拳者獎勵吃鴕鳥蛋……
  
  水財
  
  那天深夜,我正在熟睡中,母親突然抱起我,顧不得從街門出去,直接從院墻上的一個豁口處跨過去,來到東院鄰居家。當時,母親穿著紫花棉襖,還沒來得及扣完扣子,我兩只手就伸在母親的懷里。父親緊跟著也跑了過來。鄰居家的三個小孩兒在屋內(nèi)外亂作一團,呼天喊地。這家兒女中大的是姑娘可能有十三四歲吧,一個小女十來歲,最小的是男孩和我同齡,應就是六七歲的樣子。進到他家里屋才知道,他們的母親在炕上沒氣了。他們的父親名字叫水財,當時就躺在他們母親身旁。不一會兒,村上又來了很多人,大家把女的撐起來,彎曲著她的上身,用辣椒面往她的鼻孔里吹,一次一次地吹,意思是刺激她,讓她打噴嚏或者怎么,她斷了的氣息如果沒有走遠,這種方法就可能讓她的氣拐回來,緩上來。還有人用指頭掐她的人中穴,也有人握著手掐她的虎口穴。一切都沒有效果。這時,躺在炕上的男人掄起巴掌往自己的臉上抽,又雙手拍巴掌,欠起身子往墻上撞自己的頭,一聲比一聲響亮。煤油燈下,人影混亂,聲音嘈雜。過了好大一會兒,大家平靜下來,說女的已經(jīng)沒指望了,把她抬到了外間的草鋪上。
  辦完喪事之后,村上流言四起。這家男的和女的很恩愛。男的在天水做工受了傷折了腿,本來不是很大的事,但這男人敏感,像迷了魂一樣的認定自己活不成了。女人在眼前一步不離地侍候他,給他端屎端尿,讓他躺在炕上靜養(yǎng)。他越靜養(yǎng)越入邪,擔心自己死了老婆會跟誰。女人呢,不僅漂亮,而且溫和聽話,綿羊似的。有的說是女的為了表示真心甘愿自絕;有的說是男的冷不防下的手;也有的說是男的哄著女的,女的迷迷糊糊,或者本來是天盟海誓、共赴黃泉的,而男的對自己手軟了……
  幾天之后的一個晚上,這個躺在床上的男人不見了。街坊鄰居帶著他家的小孩四處尋找。天傍明時在村里一口井內(nèi)找到了他。人們本來已經(jīng)從這口井邊走過了好幾趟,沒發(fā)現(xiàn)他。這一次是他從井里往上喊叫,一聲一聲地叫救他。拿手電筒順著他的喊聲照下去,他泡在水里扒著井壁的石縫貼在那兒。人們支起轱轆放下繩放下人把他提了上來。村上人下的結論很堅定,他這次是真想死又下不了死的決心,在井里泡了一夜又升起了求生的欲望。通過這件事,這個家庭悲慘td54XfFE4Man2rC5kCEFIA==的故事應該就過去了。人們除了可憐年幼的孩子之外,本來就不再注意于此了??墒?,過了一段時期,這個男人腿好了,能走路了,出門來到大街上卻神經(jīng)了,瘋了。啊呀!你說這個人!真是的,也不認人了,也不明理了,瘋跑胡說,還打人。有一天他突然來到我家,進門搬起石頭把我們家的水缸給砸了,扭頭看到我七八歲的小兄弟在地上玩,上去抱起他,舉過頭頂要向墻上摔,嚇得我父母趕緊攔住了他,又嚷又哄,他或者號叫,或者大笑,全是聽不懂人話的表情和模樣。后來母親偷偷地對我們說,看他眼睛,不是全瘋了的,有些裝,看到咱家的家庭,就想起了他家,想起了他做的事情,又沒法說,又沒處出毒氣,只有瘋了。
  母親對他應該是很了解的,和他、和他女人都是同齡人,一塊結婚,在差不多的時間里生孩子。而且,這個人腦子很管用的,當時還算有文化,是掃盲班里的教師,長得也英俊,還會木匠的手藝,屬于言語不多、心眼不少的人。母親當時給我們說話時那神秘的樣子一直印在腦子里。從那以后,我們見了他就害怕,遠遠地就躲開。有一次我和同伴們在村邊樹林里摟樹葉,一抬頭看到他正往這里來,在梯田中間跳下一個高岸又跳下一個高岸,我趕緊躲藏起來,然后在遠處望著他,來了以后不說三四,把伙伴們簍筐里的樹葉揚得滿天飛,把筐簍踢得到處跑。
  有一段時期,村上很恐怖。白天,他在街上游逛,尤其是見了婦女和小孩他更是出著各種怪樣。到了晚上,很多人都說聽到過女人的哭聲,地點不固定,在村子的圓圈哭。還有的說,正半夜里聽到好像有一匹馬在村中間的大街上來回奔跑,有個人晚上去澆地,說親眼看見那個女的墳上升起一團火球,升到高空落到地面,又升到高空又落到地面,還像走剪刀股那樣的來回晃悠,很像專門表演似的。弄得村上神秘迷離,陰森恐怖。
  后來時間久了,村上人長大的長大了,過世的過世了,這個家庭里小孩們出嫁的出嫁,娶妻的娶妻,時空淡化了一切,改變了一切。但是,這個男人個人的故事還在延續(xù)。他由“瘋人”成了“蒙人”?!懊扇恕笔钱?shù)赝琳Z,就是嚴重智障的人,就是一點氣也不透的人。他幾年時間都不洗手臉,不換衣服。臉上手上是黑乎乎的一層皮,整天像從煤窯底下上來的,只有眼睛一條縫是活的,牙齒是黃白的,年齡也大了,再沒有大開大合的肢體動作,走路溜著墻根,老是在角落里出現(xiàn),輕手輕腳,如一個遺落的幽靈。子女們按照世理,想管理他,他像一塊石頭,一滴感情的水也滲不進去。村上的人們偶爾看見他了,就像看到了一個死了的物件,也不留心,也不在意。家人在房子的東頭給他隔出一間房來,不倫不類地從墻上打了個門讓他居住。他本來是什么故事也沒有了,沒人知道他夜里的真實生活,沒人知道他真實的內(nèi)心。像自己給自己披上了一層厚厚的鎧甲,越披越厚,越披越不能回來,越披就越陷下去?,F(xiàn)在村子里對他感興趣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個別上了歲數(shù)的人也清楚了一點,就是他沒有“瘋過”,也沒有“蒙”過。他是自己把自己毀了。
  他七十二歲的時候死了,這次是真死了,沒有什么大病,基本是無疾而亡,斷氣在那小黑屋里。他死的時候正是春季,桃李花開的時候。此前十來天,人們偶爾發(fā)現(xiàn),在那個女人的墳地邊,不知誰栽上了一圈月季,有的是帶著花栽上的,有的是只有花蕾,也有的只是帶著刺的青枝條……
  
  責任編輯 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