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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雪

2011-12-29 00:00:00關(guān)仁山
十月 2011年5期


  一個無法避免的悲劇,就這樣發(fā)生了。
  一場連天大雨,下個沒完沒了。咔的一聲雷,老天爺突然睜開了眼睛,把雨水悄悄收走了。我開著汽車出來,雨就停了,太陽躥上了頭頂。水洗的天空,彌漫著草香。一道彩虹,懸在半空,那刺人的光芒,似乎穿透了我的心。我忙亂的時候會忽略什么,但今天,卻不會忽略那個悄悄逼近的預(yù)感。明明是秋天,我眼前總像是下雪。雪都下瘋了,滿眼都是白色。思維亂了季節(jié),不是好兆頭。下午四點鐘,我就殺了宋雪華,那時候雨就停了。這一瞬間世界都在發(fā)呆。我渾身恐懼,頭腦一片空白。我消磨了三支煙,天黑了,風(fēng)很硬,我抱著雪華綿軟的尸體,頂著風(fēng)走出去,腳步不由有些急躁,慌里慌張將她塞進(jìn)汽車?yán)铩Q┤A往后備廂里一躺,我就哭了,那兩滴長長的淚水,就像兩根長長的繩子。剛才,雪華還在罵我。她的眼睛里全是渾濁不清的念頭和欲望。雪華要我?guī)退J款,一張嘴就是三百萬,我被砸蒙了。我回絕了她,她對我哭鬧,這我能承受。當(dāng)她指著我的臉,瞪著眼睛罵我:“你就是一窩囊人,廢物!”我與雪華激烈爭吵起來了。她的話把我刺痛了,她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她不該犯這樣的錯誤。我恍然一嘆,好像蒙在眼睛上的一層?xùn)|西突然被撕開了。我立刻變得怪模怪樣,心中燃著一團火焰,沒有人能截住這團火焰。我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咔嚓一聲,她的身體就直了,我耳朵里有什么東西“當(dāng)啷”一響,聽到一聲心臟破裂的聲音從深處傳來,緊接著,雙眼就迷茫了。
  我動手的一剎那,我都不敢相信我是那種敢動手殺人的人。我靜靜地望著雪華,她想啥呢?她是不是想著,到了另一世界,自己能搖身變成富翁。墻壁上的照片注視著我,發(fā)出驚訝的呼喊。這時候,難以忍受的恐懼和孤寂接踵而來。我這是犯法了,犯了人命,抓到是要吃槍子的。我叫畢亮,小名叫二頭,是楊貴莊的村長。掐死雪華的不是我,不是的,是另一個畢亮。我不想讓她死,誰知道女人這般脆弱,身子一直,身體就冰涼了。人死了,像一陣青煙散去。房間很安靜,飄著孤寡哀傷的氣味。
  時光擂響了催命的鼓聲,一切都來不及了。我抱住頭,放聲痛哭。算了吧,死了哭不活,我就不再哭了。我突然感覺一種從沒有過的惶惑,一種不知所措。我該怎么挽救?我踩動了汽車油門,汽車呼的一聲開走了。一邊開車,我一邊聽后面的動靜,最害怕?lián)牡氖蔷旖刈∥?。我最最企盼她突然醒來??墒牵]有什么異常動靜。
  我的嘴巴活動著,但沒有喊出來。人有病,天知否?我往哪去?我往哪躲呀?
  我還是喜歡原先的那個畢亮。
  我到現(xiàn)在還常常懷疑,那個時候的畢亮是我嗎?那時候,我高中快畢業(yè)了,像高粱稈一樣淳樸、厚實。一個挺括的鼻梁,還有兩片厚墩的嘴唇。連在大腦袋下面的身子是典型的倒三角形,肩膀?qū)拰挼模丶」墓牡模觳泊执值?,腰桿子直直的,說起話來甕甕的,女孩子見了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删鸵驗榧依锔F,父親去世得早,母親還是個盲人,唯一的一個姐姐嫁了人,我只得放棄了上大學(xué)的夢想,在家里伺候娘。
  村里連個給我提親的人都沒有。姐姐做小月子病了一場,直到暑期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才可以出家門。她從五里地外的東王莊來楊貴莊看娘,急著問我高考成績,我搖搖頭,轉(zhuǎn)臉看娘。娘嘆了口氣,很深,比她那兩個陷下去的眼窩要深得多。娘嘆完了氣,幽怨地拉著姐姐的軟綿綿的手,說:“是娘拖累了亮子?!闭f著,撩起衣襟擦眼淚。我埋怨說:“娘看你,跟我姐說這些干啥嘛,不上就不上了嘛?!蹦镎f:“誰叫你生在咱這窮家,投錯胎哩!”我記得當(dāng)時姐一句話沒說,攥著我的手,眼里轉(zhuǎn)淚兒了。
  幾天后的晌午,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動著窗前的樹。我和娘正在吃飯,姐進(jìn)了家門,扯下頭上天藍(lán)色的圍巾,放下胳膊上挎的荊條籃子,從里面拿出幾張蔥花油餅,先塞到娘手里一張,再遞給我一張,說:“亮子,秋后回學(xué)校復(fù)課去吧,這學(xué)得上啊,不上得窮一輩子啊!”娘聽了姐的話就哭了。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還不懂這個理兒?”姐把手伸進(jìn)懷里,抽出一個碎花布包來,塞進(jìn)娘的手心,說:“娘,這是他姐夫給的上大學(xué)的錢?!蔽以谝贿吢?,臉上燒了一陣。姐笑了,我熟悉她那種特殊的笑容:“桂生把牛賣了?!蔽液湍锒几袆恿?,娘說:“瞅瞅,我還拖累了桂生你倆。”我問姐:“賣了牛,那你家不就沒了進(jìn)項了?”姐說:“你姐夫跟二夯子上城里頭找他小舅子蓋大樓去了,他小舅子是包工頭兒?!蔽也环判牡乜茨铮忝髁宋业男乃?,說:“你姐夫說了,等你上學(xué)走了,就把娘接我們家住著去?!蹦锾鸶觳膊裂蹨I,喃喃地說道:“老天爺啊,真是積了德了?!蹦茄蹨I流了一晌午。那時的陽光明晃晃的,照得人睜不開眼,卻永遠(yuǎn)被我珍藏進(jìn)了心底。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回母校復(fù)課去了。第二年高考,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jìn)了鄭州一所二本理工大學(xué)。那時候,姐夫桂生已經(jīng)在城里扎下了根,憑著他的厚道、實誠贏得了不少窮哥們的信任,自己攢起了一個建筑隊四處攬活,錢掙得多了起來。我收到的匯款悄無聲地見多了。就這樣,我在姐和姐夫接濟下讀完了四年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急著找工作,想早一天掙錢報答娘和姐一家。我學(xué)的是金融,目的是將來進(jìn)金融系統(tǒng)多掙幾個錢,可畢了業(yè)才知道那只是我的一相情愿,進(jìn)金融行業(yè)對我這個一沒錢二沒權(quán)的窮小子來說,無異于登天摘星星。姐讓我先跟姐夫打下手,我同意了,可姐夫不同意,他說我是個大學(xué)生,整天跟一幫破衣爛衫渾身水泥昧的傻小子們混,沒啥出息不說,也白瞎了四年大學(xué)。我一想姐夫說得有道理,就獨自進(jìn)城闖蕩。
  剛剛步入社會進(jìn)了城的我,愿意堅守道德和理想,愿意奉獻(xiàn)社會。我在努力給自己找到一種依據(jù),一種理由。可是,我有些手足無措,就像一枚青澀的果子掛在枝頭上,沒著沒落的。時間證明,我明白了時間后面的虛無,明白了現(xiàn)實背面的殘酷。面對陌生的環(huán)境,牙床子腫得老高,肚子總是癟的。姐夫挺惦記我,很快托熟人幫我進(jìn)了一家電腦公司,負(fù)責(zé)推銷電腦。我這人腦子活心眼活,到公司不出一個月就賣出了第一臺電腦。老板姓左,大腦袋、鼓眼睛,跟個蛤蟆似的,智商相當(dāng)高,只認(rèn)錢不認(rèn)人。他欺負(fù)我是個鄉(xiāng)下人,當(dāng)月一分錢工資也沒給我開,卻當(dāng)著我的面抖摟一大沓嘎嘎作響的鈔票,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那么多的錢,就像春天里漫山遍野盛開的花朵,黃澄澄,藍(lán)幽幽,五彩繽紛的,看得我臉紅心跳,跟做了賊一樣惶恐,手心里汗津津的。
  從此,我對鈔票的渴求欲望根深蒂固。
  我發(fā)誓,一定要把鈔票掙到我的手里,給娘花,給姐花。人一旦有了動力,潛力就像牙膏一樣擠出來了。我的業(yè)務(wù)量跟長了一對翅膀沒啥兩樣,直線上升。左老板見我是把業(yè)務(wù)好手,自然當(dāng)寶貝一樣拉巴著,鈔票也就如了我愿,雖說比我想象的少,也算說得過去。后來我見老板越來越離不開我,就張嘴要他給我漲工資。這小子伸出厚墩墩的大胖手,拍著我的肩膀,狡黠地一笑,嘰咕幾下金魚眼,神神秘秘地說道:“晚上跟我出去一趟?!蔽覇枺骸案缮?”他答:“去了就知道了。”我對他有了警惕。一個人要變也難,這叫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可是,誘惑太大了,再難也得移。警惕歸警惕,我還是照常赴了約。
  這是一個平常的夜晚,寬敞而干凈的大街上,車輛人群川流不息,街道兩旁青綠如許,金菊綻放含笑迎人。盡管秋天的腳步走了很遠(yuǎn),卻沒有蕭瑟的樣子,反而在原先的基礎(chǔ)上添上了別致的神韻。我心底里的警惕忽然就被這眼前的夜景稀釋了許多,順著車窗縫隙擠進(jìn)來的風(fēng)也就有了調(diào)皮的神韻。我驚異,城里的秋天咋就比家鄉(xiāng)的秋天繁華富貴呢?一路上,左老板一直沒和我說話,邊開車邊隨著車?yán)锏囊魳窊u頭晃腦,那樣子好像跟這樣雍容的夜晚很是協(xié)調(diào)。就我像局外人。
  “喂,下車?yán)?”有人喊一聲,我被嚇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朝左老板咧咧嘴,蹭下車,腦袋磕在了門頂。左老板捶了我一拳,徑直朝一個霓虹燈閃爍的門口走去。我抬頭看看門上方的牌匾:樂逍遙夜總會。我慌了手腳,兩條腿便邁不動步了,我聽說過,這里的女子最妖艷,這里的女子最喜歡錢,我一個窮小子哪進(jìn)得起哩?左老板見我傻站著,走過來二話沒說塞進(jìn)我口袋里一大沓鈔票,然后勾著我的肩把我拖拽進(jìn)去了。我出汗了,渾身發(fā)緊,嘴里說:“我不去了,不去了?!弊罄习迳沧?。我身不由己跟著左老板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里蹚著走。
  我就在這個時候,聽見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那聲音說:“寶貝,叫我親一親,哥哥給錢,一大把呢。”是姐夫桂生的聲音。就尋那個聲音,尋到了姐夫,他正摟著一個嬌小身材的女子往一個屋子里走,我忍不住喊出了聲:“姐夫?!惫鹕滩蛔?yīng)了一聲,也急急地尋我,尋到了我,也看見了左老板,捏了下他的胳膊,急急地拉我進(jìn)一個小黑屋子,急急地問我:“你咋來了這個地方?”我心虛,急著解釋:“是左老板硬拉我來的。”桂生罵了一句臟話,說:“這小子,帶你來這個糟錢的地方,太不夠哥們兒了。”我說:“他給我錢了?!碧统鲆话砚n票亮給他看。忽然脫口問道:“那你咋到這糟錢的地方來了?”桂生出氣粗了起來,臉肯定是燒了起來,覺出他在烤著我。黑暗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給?!惫鹕沂掷锶M(jìn)了啥東西,硬硬的,扎了我的手?!吧?”低頭一看,呵,是一沓鈔票?!敖惴蚰氵@是……”桂生嘆了口氣,摟過我的肩膀幽怨地說道:“沒辦法,不帶那幫狗日的來這玩玩兒,我就得斷了財路啊?!迸叮颐靼琢?,姐夫是為了生意才摟那個妖艷女子的。姐夫站起身,推著我的身體說道:“去吧,跟左老板玩會兒吧,不會玩兒就不會賺錢?!彪S后又補充一句:“放心,我不告訴你姐?!比缓?,期待地看著我。我不由自主地說:“我也不告訴我姐你來這兒了?!苯惴虼妨宋乙蝗?,攥攥我的手,拍拍我的屁股,先出去了。我也跟出去了。剛一出去,就撲進(jìn)懷里一個女子,渾身的香水味熏得我鼻子眼癢癢,噴嚏還沒打出來,就聽左老板說:“阿珍,今晚陪好我兄弟,不然,哥可饒不了你哦,聽見沒有?”阿珍咯咯地笑著,頭發(fā)尖騷擾著我的臉,心里開始發(fā)癢,就忍不住抱緊了她。
  夜深了,屋內(nèi)屋外一片寂靜,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思緒由從前到現(xiàn)在,一股腦兒地全亂纏在了一起,我不敢回想今晚那個阿珍在我懷里蛇一樣扭來扭去的情景,更不敢聳動鼻子回味說不清味道的香水氣味,“喂!畢亮,你今晚和那個阿珍都干了些啥啊?”一個聲音由心底響起,一直到了耳際。我出了一身虛汗,這是誰在質(zhì)問我?咋是我自己的聲音啊?難道是我身體里還有另一個畢亮嗎?我問那個畢亮:“我是不是不該進(jìn)那種地方?”那個畢亮說:“你的那個左老板高興了嗎?”我說:“他很高興,說了好幾遍要給我加工資?!蹦莻€畢亮笑了:“那你就該多去幾次那種地方,既可以多賺錢,又快樂了,放著福不享,你就是天底下頭號大傻瓜!”他的這番話像蝸牛的觸角一樣探到了我靈魂的深處。
  我的眼前都是票子,它們漫天飛舞,跳著輕盈的舞蹈。我的內(nèi)心充滿誘惑,腦門發(fā)亮,目光如炬:“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的心忽地松弛了,我看到了白云下面的綠色村莊,一片片低矮的房舍,全都在陽光投下的陰影里瑟瑟發(fā)抖,那是生我養(yǎng)我的楊貴莊啊,那里的鄉(xiāng)親們臉上都泛著菜綠,沒有城里人臉上的油光水滑,我向他們揮揮手,大聲喊著:“等我賺足了錢就衣錦還鄉(xiāng),接我娘進(jìn)城!”
  這一晚,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場革命,具有非常的意義,不同尋常。就像蛇蛻皮,我蛻下了鄉(xiāng)下人質(zhì)樸的外殼,開始披上浮華的外衣。
  第二天中午,我特意請左老板到一家星級飯店吃飯,我點了一桌子菜,幾乎都叫不上名,全都是我拿著菜單指給服務(wù)員的。菜上來了,左老板按個夾了菜尖,象征性地往嘴里擱了一點點,然后就不再動筷了。我問:“不好吃?”他看看我,眼睛里飽含同情憐憫:“你吃吧,放開肚皮吃。意大利肉卷,德式咸豬手,煙肉腸仔串,伊文斯豬肉,都是外國名菜,你甭說吃了,聽都沒聽說過,是吧?”他邊說邊給我往碟子里夾著,那樣子倒像今天是他在施舍于我。我默契地配合:“謝謝,謝謝左老板。”
  這頓飯,花掉了一千七百塊,相當(dāng)于我一個月的工資,心疼,可一想抱上了老板的大腿,真他娘的值。可誰想到,下了左老板的車,臨分手時,他硬塞給了我一沓錢,我問:“這是啥意思?”他說:“結(jié)賬的時候,你在那幫小丫頭面前風(fēng)光了一回就行了唄?!蔽倚睦镉科鹋母屑ぶ?,眼圈熱著說了句:“老板你真夠朋友!”左老板拍拍我的肩膀說:“你是個人才,就是油梭子還含著油,短煉啊。往后,跟著我好好闖蕩吧,保管你也熬上個老板當(dāng)當(dāng)?!蔽疫罄习宓氖郑底詰c幸自己交上了好運。
  我成了左老板鞍前馬后的馬仔。我和他學(xué)著和客戶談合作,學(xué)著抽高級煙,學(xué)著住高級賓館,學(xué)著泡酒吧,學(xué)著與女孩子打情罵俏,學(xué)著斜眼看人,學(xué)著兇巴巴說話。至于學(xué)著算計別人,包括自己的生意伙伴,左老板老說我學(xué)不會,說這是我賺不來大錢的致命傷,軟肋。軟肋就軟肋吧,人都有軟肋,叫我兩眼一閉,心一橫,整治別人,我下不了狠心。我太善,賺不來大錢,這叫善有惡報。
  我在左老板手底下一干就是兩年。這兩年里,我一直干得還不錯,左老板也還滿意,可就是公司效益越來越不好,啥原因呢?后來,左老板開始遲發(fā)我們的工資,包括我這個最得力的助手。這可讓我心里不快。又過了不到半年,我記得很清楚,五月份的第一個禮拜六,早晨,左老板忽然讓我召集所有員工開會,說有重要事情要和大家說。我以為他有走出困境的新舉措了呢,誰知道他竟然宣布公司倒閉了,發(fā)給大家一個半月工資就散伙了。大家都無所謂地領(lǐng)完工資另謀高就去了。我一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重新回到村里。姐說:“去你姐夫那兒吧?!蔽艺f:“我不愿意干他們那活兒。”其實我找過桂生了,他沒留我。想著想著,我就憤怒了,但我沒跟姐和娘說。
  我回到了家里,又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了。我野狼似的轉(zhuǎn)悠了一年多,整天閑得發(fā)慌,晚上一點不困,整夜整晚地在黑暗中瞪著眼睛,我極痛心地嘆息了一聲,生活這是多么殘酷啊,我大學(xué)畢業(yè)了,還是—個無業(yè)游民啊!
  我就是在落寞的時候認(rèn)識李亞芬的。亞芬是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生,畢業(yè)后分配到鎮(zhèn)中學(xué)當(dāng)老師。她五官并不出眾,卻顯得神韻悠長,耐人尋味。我跟亞芬是經(jīng)過媒人介紹認(rèn)識的,沒想到她一眼就看中了我。我和李亞芬在介紹人阿敏嫂家見的面,亞芬人長得一般,不過身上挺豐滿的,該鼓的地方都鼓了,該撅著的地方都撅著了,該凹進(jìn)去的地方都凹進(jìn)去了。出于無所事事尋找刺激之心,我和亞芬去電影院看電影。那天的電影是啥名我忘了,只記得有一對青年男女摟著親嘴,黑暗中,我也玩笑著親了亞芬。就這一親,亞芬不但沒罵我流氓,反而更激起了對我的好感。慢慢地,我對亞芬也有了感情。相處了沒半年,娘就催促我,讓我去亞芬家向她爹娘提成親的事。
  那天我記得清,下著雨,我拎著豬肉、掛面,撐著一把油布傘去的亞芬家。一進(jìn)院我就覺出氣氛不對了,她爹聽了亞芬介紹后當(dāng)即拉下臉來,她娘說了句我沒聽清的話借故走開了,直到我離開她家也沒露面。我硬著頭皮叫了亞芬爹一聲叔,剛要往下說正文,她爹開口了:“我們不同意這樁親事,你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走吧?!蔽沂且粋€臉皮薄的人,當(dāng)場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jìn)去。沒找著地縫,找著門縫了,我就漲紅著臉擠出去了。亞芬在我身后邊叫我我也沒回頭?;氐郊椅揖脱雒嫣稍诳簧希缮洗蟊徽l也不答理了。我聽見娘坐在我身邊抽噎,我沒勸她,勸了也白勸。
  兩天后的黃昏,亞芬突然進(jìn)了我家,她說要跟我偷偷結(jié)婚,我不安地看著她說:“這不行吧?”亞芬白了我一眼,搶白我說:“咋不行?送上門來你不要是吧?那我走好了?!碑?dāng)真要走,我伸手拽,剛拽住,亞芬爹一腳踹倒門板闖了進(jìn)來,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臉上就挨了亞芬弟弟亞齊一拳,我感到嘴角一陣腥熱,便流了血。亞芬拉著我就跑了,一直跑到野外才停住腳。兩人正坐在土坎上喘氣,亞芬喊了聲:“我爹他們追上來了?!崩鹞医又堋?赏睦锱苣?亞芬爹他們已經(jīng)從身后和兩邊的方向包抄了上來,只有前邊結(jié)了冰的響馬河這一條路了,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穸著膽子過冰河了。
  剛走上去還是順利的,沒有聽到疹人的“嘎嘎”的斷裂聲。這時候,亞芬爹在我們身后的岸上使勁喊:“別走了,站住,站住!”我們敢站住嗎,提著心小心挪動腳步,心里邊一遍遍禱告著:老天爺,求求你,叫我們平安過去吧,千萬別塌了啊!不知道我們走了多遠(yuǎn),反正眼瞅著快上岸了,忽然響起“咔吧”一聲,我和亞芬就手拉著手一齊掉進(jìn)冰水里去了,渾身乍冷,亞芬爹手忙腳亂地把我們撈上來,我們已經(jīng)被凍得失去了知覺。雖說撿了一條命,但從此我卻成了廢人,那個東西怎么也不聽使喚了。這一鬧,我就難受好幾天。我母親要求退婚,亞芬給我瞎娘跪下了,她說她要跟她爹斷絕父女關(guān)系。我娘摟著亞芬肩頭哭得一塌糊涂。
  后來證明,我和亞芬成親是一生中最大的錯誤。我的那個物件廢了。洞房花燭夜,我摟著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啥都干不了,難受得我要死。亞芬抱著我心疼得哭了,一邊哭一邊罵她的爹和弟。我到醫(yī)院看病,吃了不少的藥,還是一點起色也沒有。屋漏偏逢連陰雨,亞芬身上也添了毛病,月經(jīng)不正常,不來是不來,來了就跟絕了堤的河水一樣洶涌澎湃的。七年過去了,有個孩子成了我倆最大的心愿。
  我有一個表舅,叫孫二狗,跟我同村。他個子瘦高瘦高的,像春天里的向日葵。他臉膛黑黑的,比他那輛路虎汽車的顏色還黑。他是我娘那邊的親戚,他在鎮(zhèn)上開了家鋼廠,他讓我在村里開個小廠子,為他的鋼廠生產(chǎn)石粉。開工廠是需要大筆錢的,我手里的那點積蓄哪夠啊,姐姐畢春花再次幫了我。亞芬還找到一個親戚,幫我貸了一些款。這個石粉廠總算鼓搗起來了。漸漸地,我的工廠效益好了起來,亞芬家里開始接受我們了。可我一想起她爹和弟弟奪去了我做男人的尊嚴(yán),心里就恨,恨得牙根疼。表面上與他們緩和了,可我心里頭對亞芬娘家人就是親不起來。
  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說了心里難受。我知道一個男人在世上混,不脫幾層皮就能混出個人樣來嗎?
  可是,我走瞎了路?,F(xiàn)在,我一邊開車,一邊提心吊膽地四下里觀察,警察一直沒有出現(xiàn)。我往哪里去?我往哪里躲呢?先不管這個了,我決定先看看娘吧。天色漸漸黑了,我把汽車開到了家門口,我想最后看一看瞎娘。姐姐還沒有過來,娘拉著我的手,咧了咧沒了門牙的嘴巴。她當(dāng)然不知道發(fā)生了天大的事,她還像往常一樣嘮叨個沒完沒了。
  我端來一盆熱水給娘洗腳,一邊洗腳一邊說話。娘問:“兒啊,你跟雪華的事了了沒有啊?”我含糊地應(yīng)答:“快了……了啦……”我的心都在死去的雪華身上,渾身發(fā)冷,一層層冒虛汗。娘嘆了口氣說:“我也不指望抱孫子了,就是惦記你。亮啊,你還是跟亞芬過吧,雪華也不容易,咱別虧待人家就中啊?!蔽倚闹幸怀粒又е嵛崃?。娘以為我累了,就說:“你要是累了,就別撐著了,在娘身邊躺會兒吧。”我聽了眼淚就下來了,我是撐不住了,不想撐了,想撐也撐不住了,就躺在娘的身邊,等著娘拉過一條被子蓋在身上,然后,閉上眼睛啥也不想,聞著娘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股熟悉的味道,光想快點睡著。眼看著意識有點模糊了,突然鼻子前邊吹過來一陣血腥味,緊接著就看見雪華捂著胸口站在了我跟前,她胸口那個地方正冒著血……啊——我驚叫一聲翻身躥了起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心臟好像要蹦出來一樣。娘嚇壞了,忙摩挲著我的頭發(fā)問道:“做噩夢了吧兒?別怕別怕啊,有娘在,亮子啥也別怕!”
  我抹平了眼角的淚,緊緊攥住娘瘦骨嶙峋的手,努力地穩(wěn)定著情緒,稍稍穩(wěn)定下來后,我決定趕快上路,去哪里還沒想好,反正楊貴莊是不能再待了。我掏出身上的一張建行卡,塞到母親手里,急切地說道:“娘,你拿好啊,這是兒子給你的養(yǎng)老錢。”娘說:“兒啊,你給我這個干啥?有你跟你姐,我要錢干啥呀?”我不敢告訴她我殺了雪華,那會要了娘的命的??晌乙粫r又想不起來咋說才好。就抱抱娘的胳膊,含著眼淚說了聲:“我走了娘,往后再來看你!”快步離開了娘。臨跨出院門的一剎那,忍住了心底襲來的一陣痛楚。我回頭看了看,這是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院子,那堆在墻角下的劈柴,那矮墻圍起來的豬圈,那擺在窗臺上的壇壇罐罐。
  我生生世世的母親,生生世世的家啊,今天咋這么舍不得呢?
  我狠了狠心,離了家回到汽車旁邊,還能聽見瞎娘在我身后頭喊:“亮啊,小心著點,啥時候看娘來呀?”我心頭一熱,聲音就哽咽了:“回吧娘,我出個遠(yuǎn)門兒,過幾天……過幾天我就看你來?!蔽也桓一仡^看娘,她一定是扶著門框站著哩,一定張著嘴巴朝我從眼窩子里嘰咕淚水呢??墒牵疫€是忍不住回了頭,果真看見娘扶著門框站著哩。我眼淚嘩地流了下來。我毅然上了車,瘋跑了一段鄉(xiāng)路,揚起漫漫煙塵。
  前面就要下鄉(xiāng)路了,我停住車,想想躺在后備廂里的雪華,心尖顫著下了車,走到車后邊,屏住呼吸聽了聽后備廂。盡管沒有動靜,我還是往常那樣喊了聲:“雪華,今晚想吃點啥?”雪華還像以往那樣,習(xí)慣性地“哧”了一聲,然后說道:“問個啥,你說我想吃啥。”我笑了笑,說:“好,那就隨了我。”雪華“哧”了一聲:“隨就隨嘛,有啥了不起?!蔽揖蜕焓置哪槪伤欢銢]摸著,身子像雪人一樣一節(jié)節(jié)化了,我連忙伸出胳膊去攬她,可沒攬住,她化成了一攤水,再也扶不起來了。我站在后備廂跟前,對雪華說:“我送你回老家吧,中不?”我聽見她在后備廂里回答:“中啊,快上路吧,路上開車當(dāng)心點兒?!蔽冶亲铀崴岬卮穑骸爸肋帧!遍_著車下了鄉(xiāng)路,拐上了京沈高速,直奔沈陽方向而去。
  一些意識在大腦里掙扎,有一些亮晶晶的東西,慢慢地,頑強地浮了上來,越來越清晰。三年前那個秋天,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已成過往煙云,但卻歷歷在目,宛如眼前。把一個女人不確定的形象,在心中慢慢品味,也是一種幸福。我承認(rèn),我和雪華之間有過真愛,即使不長久,那也是真愛。
  我是通過孫二狗認(rèn)識雪華的。我只看雪華一眼就有了感覺,人的感覺不能隨便來,一旦來了就丟不開。那一天,應(yīng)該是一個燦爛明媚的日子,雪華在這樣一個好天氣里推銷辦公軟件,無疑是一種好兆頭。她就在這一天認(rèn)識孫二狗的。孫二狗給我一種心懷鬼胎的感覺,他是有錢人,他過手的女人多,但漂亮的不多。這一次,他還是一下子被雪華的美麗給鎮(zhèn)住了,她不是那種脂粉氣的美,她高雅清高。她身材苗條,富有曲線,眼睛明亮而有深度,雙唇鮮艷而飽滿。她很矜持,少言寡語,連笑都是輕微的。她走路看著像跳躍,步子充滿彈性,身子晃動著斑駁的光影,有著亦真亦幻的神秘。后來我知道,雪華很愛讀書,一個喜愛讀書的女人,是有味道的女人,最能打動男人的心。這樣說來,對于大字不識的孫二狗來說,有著天然的吸引力。
  那天上午,孫二狗帶著雪華來我的廠子,說是視察工廠,其實是來向我顯擺雪華的。老實說,我只看了雪華一眼就驚呆了,她太好看了,孫二狗經(jīng)常帶漂亮女人來我這兒,雪華是他帶來的最漂亮的女人,讓我這樣的“廢人”不由眼睛一亮,那個長期無所作為的東西居然有些發(fā)脹,似乎要蠢蠢欲動。她的頭發(fā)是雜色的,有灰,有黃,還有黑。我喜歡看女人的手,正好雪華的手很好看,十指纖纖,骨肉勻稱,燈影里反射著晶瑩的光澤。她那黑幽幽的眼睛,像熟透了的葡萄。她是富有想象力的姑娘,容易激起男人探索的欲望。她激活了我心中的某種情緒,某種需要,連我都沒有意識到的需要。那天我們到鳳凰大酒店吃的飯,那晚上喝酒時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我都終生難忘。讓我回到家后,不由自主地把雪華和我老婆亞芬偷偷對比,這一比比出了一身汗,人家雪華是沉魚落雁、琵琶遮面的女人,我的亞芬卻是煙火氣十足、心里心外一覽無余的人,怪不得我不知啥時候開始厭倦她了。無疑,雪華的出現(xiàn)把我原本不得不平靜的內(nèi)心世界給攪翻了。
  孫二狗本來是想埋汰我一番,說我傻,傻得村里邊誰家有事找來了我都會管;說我傻,傻得村東五爺家的幾只羊病了,我開著汽車給拉到動物醫(yī)院,還替五爺交了治療費;說我傻,傻得廠里一個工人自己違反操作規(guī)程受了傷,我卻全額給他報銷了醫(yī)藥費。雪華聽著孫二狗嘲笑我傻,兩只俊美的眼睛停留在我身上的時間明顯長了,我知道她是看中了我的誠實。有些男人太過重于儀表,油頭粉面,給人一種不踏實的感覺。而有些男人則是外表不起眼,不修邊幅,但舉手投足間卻會給人一種信賴的感覺。我就屬于后一種人。我喜歡她雙手放在膝蓋上,專注地聽人說話的樣子,溫文爾雅,一副大家閨秀的狀態(tài)。因此我愿意湊近她的耳邊說話,自己都感到自己的呼吸好像在噴火,這樣說話有說的欲望,越來越強烈。我想她一定是感覺到了我說出來的話有溫度,還挺高,不然,她不會像燙著了一樣,把頭向后仰,躲避著我的嘴。
  這天我們喝得很盡興,孫二狗對她有想法,猛灌雪華酒,她喝下大概有二兩酒就說啥也不喝了。可孫二狗一個勁不依不饒地逼她喝,我猜想到孫二狗不懷好意,便阻止道:“拉倒吧表舅,一個女人家。來,我陪你喝。”孫二狗狗臉一黑,不高興了。人的眉眼不管生得多好,要是脾氣壞,面目就是猙獰的,怎么看都不順眼。他把狗眼一瞪:“你陪我喝,多啥呀?不就褲襠里頭多二兩肉嗎,還是塊廢肉,哈哈哈……”這家伙,說臟話了,我忍不住看雪華,正趕上雪華也在看我,我的臉騰地紅透了,好像“那塊肉”整個展現(xiàn)在雪華的眼前。雪華的臉好像也紅透了,叫我想起秋天田野上等待收割的紅高粱?!扒颇銓O總,不要難為人家嘛,我喝就是了?!倍似鸫蟀氡拙疲伙嫸M。我去搶雪華手里的酒杯,被孫二狗掐了把褲襠,疼了一下,我沒轍了。眼睜睜看著他再次給雪華倒酒。雪華喝高了,身子晃晃的,一會兒往我這邊晃,一會兒往孫二狗那邊晃,我連忙伸手扶住了她,以免她折在地上。雪華一定感覺到我的手按在她的胸上了,看我的眼神有些異樣,并不介意我摸她。孫二狗咳嗽了一聲,我觸電似的縮了回來。我趕緊給孫二狗敬酒,目的是灌醉他,免得他對雪華圖謀不軌。
  孫二狗識破了我的陰謀,嚷嚷著給雪華倒酒。我意識到自己計劃不周,趁孫二狗不留神,偷偷準(zhǔn)備了一杯白開水,這樣,雪華喝的就是像酒一樣的水了。可還是晚了,雪華還是喝多了,接近尾聲的時候,她吐了,是起身出了包間,踉蹌到衛(wèi)生間吐的。我不放心跟在了后面,見她吐了,一邊小心地拍著她的后背,一邊向門外的服務(wù)員要來礦泉水給她漱口。雪華仰起臉對我說:“不好意思,謝謝,謝謝你畢哥。”她仰臉的時候,熱氣就撲到了我的臉上,讓我感受到她溫?zé)岬暮粑Kブ业氖?,說道:“走的時候,你……送我回……回家吧……”我知道她是怕孫二狗酒后亂性,就答應(yīng)了她。
  孫二狗喝高了,沒吐是沒吐,可腳底下也踩上了棉花團,深一腳淺一腳的。我喊來給我開車的三祥子,把孫二狗攙上了車,他還喊:“雪……雪華,上……車,咱回……回家……”我也喊:“上車了雪華,回家嘍?!本瓦@樣把孫二狗給糊弄走了。然后,我攔了輛出租車,先把雪華扶到后座上,問她:“你家住哪兒啊?”雪華對司機說:“去根據(jù)地酒吧?!蔽覄袼骸澳悴荒茉俸攘??!彼α?,說:“上酒吧不一定喝酒啊?!蔽翌A(yù)感到,她有話要跟我傾訴。
  從我和雪華坐到酒吧一個包間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倆之間注定有了一份割舍不掉的情緣了?!捌鋵?,我在這里沒有家,爹娘都在東北沈陽?!边@是雪華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說這話的時候,我正躬著身給她倒茶水,茶葉是我隨身帶的,留著公共場所使用。我喜歡喝茶,而且就喜歡喝碧螺春,說不清啥原因。聽到雪華說她不是本地人,我的胳膊抖了一下,專注地看了她一眼,坐定,等著她的下文。她喝了口茶水,手里把玩著精美的茶壺把,語氣幽幽地說道:“我是跑生意來的你們這兒,在鎮(zhèn)上租了間房子?!蔽疑羁戳怂谎壅f:“自己一個人,人生地不熟的,不容易啊!”她低著頭不說話。我也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她。
  我們倆相對沉默一會兒,雪華開口說話了:“哥,我是一個特別不幸的人……”我發(fā)現(xiàn)她淚流滿面了,這才明白今晚她為啥要和我來酒吧,原來她是想跟我傾訴。我無聲地遞給她一包面巾紙,等待她給我講她自己的故事。她穩(wěn)了穩(wěn)情緒,說了下去:“上學(xué)的時候,我學(xué)習(xí)一直挺好的,可就是因為家里窮沒錢上大學(xué),放棄了高考。那年的秋天,我娘和我爹上鎮(zhèn)上賣手工藝品,半路上出了車禍,娘還沒送到醫(yī)院就死了,爹被撞成了殘廢,上不了班,干不了重活,生活的重?fù)?dān)一下子壓在了我的肩膀上。除了照料爹,還要照看一個正上小學(xué)五年級的弟弟,那一年我十九歲?!?br/>  “啊,十九歲,你還是個孩子。”我感嘆道。她苦笑笑,接著說道:“可老天爺絲毫不可憐我們這一家人。一年后的夏天,我弟弟被查出得了骨髓方面的病,渾身軟得跟面條似的,走路都走不了,他哭著喊著還要上學(xué)??粗艿軗е鴷鴮W(xué)校方向哭得昏天黑地的樣子,我心里頭跟刀子割一樣難受,我答應(yīng)他每天背著他上下學(xué)。再后來,一個高中時候的好姐妹找到我,要我和她一起做服裝生意,這樣我就可以養(yǎng)活這個家了。三年后,我攢了一筆錢,給弟弟做了手術(shù)。手術(shù)很成功,兩個月后弟弟終于站起來了,高興得我們姐弟倆抱頭大哭。我開始更加全力以赴地供養(yǎng)弟弟上學(xué)了,我拼命地掙錢,早上頂著月亮出家門,晚上披著星星歸家來,從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二十大幾的人了,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也有熱心人幫我介紹男朋友,可對方一聽我家里的情況連面都不肯見,還是沒緣分啊……”
  我想了想問:“你到現(xiàn)在還沒談過戀愛?”雪華笑了,那樣子很像一個小姑娘。她說:“談過,那是在我二十六歲那年。那時候,我弟弟已經(jīng)以高考總分全縣排名第二的成績,考進(jìn)了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和弟弟到娘的墳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弟弟上學(xué)走了幾天后,我認(rèn)識了一個比我大五歲的男人,人長得一般,但人品特別好,實誠、有責(zé)任心,是一個可以依靠的人。見了第一面我就喜歡上了他,他對我也挺上心,我們很快就進(jìn)入了熱戀階段。那時候我眼里的世界一片姹紫嫣紅,一片鳥語花香,就覺得生活終于開始垂青我了??墒恰肽旰笪覀z還是分了手……”我問:“出啥事了?他變心了?”雪華搖搖頭:“是家里的壓力讓他承受不住了,他娘好幾次尋死,你說他總不能不要娘了吧,所以他打了退堂鼓我也是理解的,一點也不恨他,真的。他娘我也理解,哪個做娘的不設(shè)身處地為自己的孩子著想呢?”
  雪華點燃了一支煙,熟練地噴了幾個煙圈。我對雪華的印象一下子加深了。我問:“后來呢?你爹他……”雪華的眼睛里有淚花在閃爍,她說:“我倆分手一年后的一天,這一天是3月4號,我記得很清楚,這輩子我都忘不了,我爹在家里干活,不幸從炕上摔了下去,搶救了兩天兩宿沒搶救過來,吃了一輩子苦的爹……才五十歲就走了……”雪華低下頭擦眼淚,兩個肩膀一聳一聳的。我由衷地說道:“你挺苦的啊?!彼πΓf:“人來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啊,誰不得吃點苦啊!”
  我心里一揪,想起了亞芬,想起了自己褲襠里的東西,就覺得自己其實跟雪華一樣苦。我的心事像開了閘的洪水噴瀉而出,感覺自己飄在了云端上,滿心晴朗起來。我暗自吃驚地聽著自己對雪華說著:“你說的真是這么回事,人活著就是有苦有甜,為啥人一降生就哇哇哭啊,那就是為了吃苦來這世上的。就說我吧,我五歲的時候沒了爹,娘整宿整宿哭我爹,一年以后眼睛就瞎了?!毖┤A驚訝地看著我,顯然,她沒有想到我原來也有一個凄苦的身世。接下來,我想跟她說真話,可是,一想到她的美麗,就鬼使神差地說起了謊話:“我也有過一段痛苦的感情經(jīng)歷,先后有好幾個和我談得來的女孩,因為我家境的貧寒離我而去,我特別傷心。慶幸的是,前年的冬天我結(jié)識了一個大我兩歲的女人,她剛剛離婚,還沒有孩子,她說她見到我以后,認(rèn)定自己離婚離對了,她要跟我組成一個新的家庭。她不嫌棄我是個鄉(xiāng)下人,也不嫌棄我的瞎娘,我當(dāng)然愿意和她在一起了。相處半年后我們結(jié)婚了。”
  雪華輕輕笑了:“這是個挺好的結(jié)局嘛!”我苦笑笑說:“你聽我往下說嘛。我倆共同生活了不到一年就辦理了離婚手續(xù)……”雪華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無奈地笑笑:“她又回到前夫那里去了,她說她發(fā)現(xiàn)原來的丈夫其實挺好的,她甚至開始原諒丈夫身上曾經(jīng)讓她容忍不了的缺點。我對她說,既然這樣,那你就和你丈夫復(fù)婚好啦?!毖┤A靜靜地注視著我,顯然,她被我編造的這個故事吸引住了,她的眼神里有了溫暖。她繼續(xù)說:“你這么通情達(dá)理,真夠男人的!”我搖搖頭,擺擺手,說道:“我哪有你說得這么好啊,我只是為她高興,她終于明白了,所謂完美的婚姻,其實就是男女雙方相互接受對方的不完美。她的那個家本來是完整的,只不過是因為她太過于追求完美才變得不完整了,我只不過是幫著她又恢復(fù)了家庭完整?!毖┤A非常聰慧,非常有悟性,她對我的這番話很是欣賞,不知不覺將身體向我傾來。她身上卻如一張薄紗,而她高聳的雙乳,宛如兩團熊熊燃燒的火焰,罩衫的紐扣快要被掙斷了,活活往外鉆出來。我們離得很近,彼此都聽得到抑制著的喘息聲。漸漸地,我們抱在了一起。
  我被雪華搞得很暈,好幾天頭昏腦漲。我跟亞芬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我是不是愛上雪華了?
  幸福來得太夸張,太突然了,我愛得如醉如癡,義無反顧。無風(fēng)不起浪,眼下無風(fēng)也起三尺浪。姐姐最早發(fā)現(xiàn)我戀愛了。她聞到了我身上的女人的味道。姐姐對我的變化很敏感?!傲磷?,兄弟,你是有家庭的人,你可不能胡搞女人哦?!苯憬氵@樣央求道。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坐在她家院子里的大棗樹下,剁白菜餡,準(zhǔn)備給我和娘包餃子吃。這個時節(jié),春天已經(jīng)深了,棗花開始謝了,風(fēng)一吹,雪粉一樣飄灑著,姐姐的肩頭落了一層棗花,小朵小朵的,金黃金黃的,像碎金子。我自然不敢對姐承認(rèn),辯解道:“和你弟媳親熱,咋是胡搞呢?”姐姐嚴(yán)肅地說:“亞芬從來就不涂抹那些個化妝品,你身上咋會有那味道的嘛。”我慌了,說:“好姐哎,你可不敢這樣冤枉你弟,你鼻子有毛病了吧?”姐不說話了,看了我一會兒,低下頭用力剁起白菜來。
  天黑得很亂,許多驚人的想法都出自黑夜。第二天夜里,我在工廠里值班,在辦公室里用電腦和雪華聊天,亞芬推門進(jìn)來了。我以為自己露了餡,嚇了一跳,眼神有點怪異。亞芬是一個心粗的女人,她沒有發(fā)覺我的異常,見我還開著電腦,居然歉意地說道:“我打攪你了吧?我……我……是娘讓我來喊你回家的……”我悄悄松了口氣,問:“娘喊我有事嗎?”亞芬說:“娘說今晚上吃餃子?!蔽覇∪皇Γ骸俺燥溩雍拔腋缮?,你們娘兒倆吃嘛。”亞芬說:“你要是忙沒空回家吃,那就我和娘吃吧。我走了啊,你也注意休息,別累著。”亞芬走了,回味著剛才和雪華的親密聊天,我趕忙又坐回了電腦前。雪華問:剛才干什么去了?我答:娘來了,叫我回家吃餃子。她說:那你就幫你娘包餃子去吧,改天聊。我說:餃子不吃了,又不是啥稀罕物。她說:餃子不是稀罕物,可娘的心意永遠(yuǎn)彌足珍貴,快回家吧。我望著顯示屏上的這行字,出了會兒神,給雪華敲打了這樣一行字:謝謝,你真是一個懂得愛的好女人。我回家了。
  我出了工廠大門,步行著回家。夜闌人靜,如水的月光靜靜地灑在每一個角落,也灑在我此刻不平靜的心上。又高又藍(lán)的天空中稀疏地綴著寶石一樣的星辰,空氣里彌漫著泥土、霧露和麥子的清新氣息。所有的一切都隱沒在了無邊無際的夜色中了,神秘而安詳。不知咋的了,這樣的夜色讓我忽然有了一種沖動,一種急于見到雪華,然后和她一起漫步在這迷人的夜色里。“亮子,啊,是亮子,娘,亮子回來了?!斌@喜的喊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抬頭看,啊,像是雪華,我又驚異,又驚喜,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得脫口而出:“你咋來了啊雪華?”她卻呆愣愣地看著我,問我:“雪華?你喊雪華?她是誰呀?”我笑了:“別跟我鬧了?!彼f:“我沒跟你鬧,我是亞芬?!眮喎?啊,是亞芬,雪華咋一眨眼變成亞芬了呢?我像做了一場夢醒過來了,看著眼前實實在在的亞芬,我驚出了一身冷汗,一時手足無措了。亞芬卻像剛才啥事也沒發(fā)生一樣,平靜地對我說:“快進(jìn)屋歇會兒吧,餃子一會兒就熟了?!闭f完,轉(zhuǎn)身跨進(jìn)院門。我忐忑不安地跟了進(jìn)去。娘坐在灶臺前,摸索著包餃子。盡管她眼瞎,可搟皮,包餡,跟正常人一樣,身上更沒有丁點面粉。我掩飾著自己的窘狀,蹲在洗臉盆前低下頭洗手,洗得很慢,緩解著內(nèi)心的情緒。亞芬說:“娘,別叫亮子包了,叫他歇一歇吧?!蹦镎f:“叫他包,餡兒不包散了,餃子不煮軟了,熟了不撈就破了喲。”這話明顯得有內(nèi)容。娘沒文化,可經(jīng)常說出一句兩句讓人回味的話來。我猜想,姐姐已經(jīng)告訴娘,我和雪華之間的事情了,只是娘還不愿捅破這層窗戶紙。她想要我自己捅破,或者知錯及時抽身。
  這頓餃子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得意味深長,吃得忐忑不安。直到吃完放下碗筷,我才回昧今天這餃子除了白菜,還有啥別的菜呢?回味不起來,也就不回味了,還是回味進(jìn)家門時在亞芬跟前的失態(tài)吧。我心虛地看亞芬,可亞芬表面上啥內(nèi)容也看不出來。我預(yù)備著,回我們的家以后,亞芬該向我發(fā)難了??墒牵钡轿易诹丝谎厣?,亞芬端來洗腳水,為我脫掉襪子,撩起溫?zé)岬乃疄槲蚁粗_,她也只字沒提雪華的事。這不是她的風(fēng)格,她可是個敢說敢做敢愛敢恨的女人哪。洗漱完畢,我脫衣躺進(jìn)被窩里,偷偷瞄亞芬,瞄著她也脫了衣裳,竟然脫得只剩貼身胸罩和短褲,然后掀開我的被子鉆了進(jìn)來。她的光滑的身子貼在了我的身上,我下意識地?fù)ё×怂?,翻身將她壓在了我的身底下,這時仿佛聽見雪華羞澀地說:“別這樣亮子,咱倆還沒成親哪?!蔽掖謿庹f道:“我不管,我就是想要你,要你……”我粗暴地扒扯掉她身上最后一件衣物,也感覺到了中間那個東西的蠢蠢欲動,立刻就要進(jìn)入,可是……可是……我像一只泄了氣的皮球,癱軟在了“雪華”的身上,野獸一樣哀號一聲,揪扯著自己的頭發(fā),無奈地一口一口地出著長氣。
  “畢亮,你就別跟那個雪華好了吧!”亞芬翹起腦袋,突然扳住我的臉。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緊張地瞪視著亞芬,等待著她的“急風(fēng)暴雨”??墒巧抖紱]有等來。我看著亞芬有些潮濕的眼圈,自己的眼睛也潮濕了:“亞芬,你……”亞芬搖著頭哭著,摟住我的胳膊,抽噎著說:“我心……心疼你……亮子,可你……可你,那方面……還是不行,人家雪華能答應(yīng)嗎?”我沉默不語了,感覺自己整個身體正可怕地一節(jié)節(jié)縮短?!芭椤蔽业娜^猛地捶在炕沿上,翻身跳下炕,光著腳沖出屋子,直奔廚房。黑暗中,菜板上的那把菜刀亮著淡淡的寒光。我走過去抄起菜刀,脫下褲衩,揪住那個沒用的東西揮刀就要削,被跟進(jìn)來的亞芬一把拽住了那只胳膊,死活不撒開?!澳惴砰_我,我要剁了這個廢物東西喂狗!”我吼叫道。亞芬的頭發(fā)凌亂地垂下,擁在臉頰,哭喊道:“不,不,亮子,別這樣,有它在咋說你還是個男人啊,你剁了它,今后還咋做男人啊?”我感到無趣和狼狽,扔掉菜刀,抱住亞芬嗷嗷嗷地大哭起來。
  我愧對娘和亞芬,把我折磨得有些膽寒,決定和雪華斷了來往。
  我去找她,約她在城里的酒吧見面。雪華說就在她租的房子見面吧。我去了,一進(jìn)屋就看見桌子上擺著不少好吃的,知道她是為我準(zhǔn)備的,心里頭的那個決定有點松動,肚里的花花腸子,鱔魚一樣鉆了出來。我跟雪華鉆進(jìn)了她鋪好的被窩里。雪華摟抱著我,動情地說:“我要跟你一輩子,給你生孩子,給你洗衣,給你做飯。你要了我吧!”我緊緊抱住了她,想著進(jìn)入她的身體里,可那東西一點作為也沒有。我只好虛偽地對雪華說:“雪華,我愛你,但我更尊重你,還是等到新婚那一天吧?!毖┤A感動了,點點頭,親吻著我的脖子,喃喃地說著:“亮子你真好,你真好……”
  我像被子彈擊中一樣,一頭栽倒進(jìn)入夢境。
  從此,我們誰也離不開誰了,我常常跟娘和亞芬撒謊,住在雪華那里。這樣,我早晨睜眼醒來,就能看到雪華燦爛的笑臉。我毫不猶豫地跨出了這一步,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那不是夢,是真實的,既然跨出去了,我就不再是一個好丈夫,就無法再說原則,原則變得如此脆弱。重要的是一切在發(fā)生改變,只是自己對這些改變有準(zhǔn)備嗎?
  表舅孫二狗知道了我和雪華的事,特意來廠里找我,他對我說:“你瞧我膽子大吧?但我不敢碰雪華,為啥呢?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亮子啊,你知道嗎,有些女人只能看,是不能碰的,雪華就屬于不能碰的那種女人?!蔽艺娌幻靼姿巧兑馑?吃我的醋了,還是擔(dān)心其他啥事?在他看來,男人的世界女人摻和進(jìn)來,豈不是公雞母雞亂掐一通?我卻不這樣看,雪華是在幫我的。她甚至已成為我心中一個美麗的謎團,她的堅韌和激情使我無比著迷。那種快感和自豪簡直難以遏制。這種歡樂像水,流到哪里,哪里就會長出一片麥子。
  有時候,我也這么想:如果我和雪華結(jié)合了,一輩子的生活應(yīng)該是愉快的。但是,這種念頭很快就被另一種情感壓下去了,那就是我的結(jié)發(fā)妻子亞芬。亞芬雖然不遂我心意,但是,她也不容易,對我娘很好,對我也好。盡管我因為和她逃避她爹的追趕而落入冰窟窿成了廢人,但那不是她的錯啊。一邊是雪華,一邊是亞芬,兩個女人,我該做咋樣的選擇呢?
  這天,亞芬到我辦公室來了。說她們學(xué)校要到外地旅游,校方允許帶上家屬,因此她想讓我跟她一起去旅游。看著她期待的目光,想想她知道我和雪華的事情后不吵也不鬧,反而對我是那樣的理解,我的心軟得不行了,硬著頭皮答應(yīng)了下來。
  汽車疾速行使。我腦子亂極了。
  在既定的生活軌道上,時間是沒有痕跡的。其實,不是真的沒有痕跡。怎么記不起來了?許多記憶重疊起來,跳動,閃耀,在腦子深處由模糊變得清晰起來。那時,雪華想讓我當(dāng)村長。她說我的方式更接近她的理想生活?!爱?dāng)村長?我……干得了嗎?”我很驚疑,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雪華這時想起啥來了,干嗎要我當(dāng)村長呢?“你干得了廠長,咋就干不了村長呢?”雪華表情固執(zhí),目光閃亮。我怯怯地說:“廠長管的只是生產(chǎn),村長管的是啥,全村人的吃喝拉撒,東家長西家短,我管得了嗎?”雪華笑了,說:“所以你得當(dāng)這個村長嘛。你想想,眼下的村長雖說不像從前那么風(fēng)光了,可人活著總得有思想吧?人與人之間總會有矛盾吧?有了矛盾就得解決吧?還有宅基地啊,計劃生育啊,七事八事的多了,不得找村長協(xié)調(diào)解決啊?你手里有個廠子,不管有沒有錢,外人眼里你就是有錢,這年月,有錢人就有尊嚴(yán),就是叫別人仰著臉看你的資本。別人都仰著臉看你了,你說你這村長好當(dāng)不好當(dāng)?你當(dāng)上了村長,全村人都成了你的村民了,對你的工廠發(fā)展有好處,而且你能光宗耀祖啊!”雪華聲音很大,我耳膜有震裂的感覺。她年齡不大,思想?yún)s這樣開闊,讓我刮目相看了。
  我決定當(dāng)楊貴莊的村長。可又覺得不是那么簡單的事情。別的不說,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進(jìn)城混了兩年,也沒混出個啥模樣來就回了村。之后就是前兩年,在表舅孫二狗的幫襯下,開了這家石粉廠,招了幾十個村民進(jìn)廠給我打工,就憑這能當(dāng)上村長嗎?我聽人說了,人家馬家河子村的馬大炮是憑著給村里小學(xué)買了十臺電腦,在村委會對面建了個文化廣場,被推選當(dāng)上村長的。我呢?搜腸刮肚想了老半天,零零碎碎地想起了,給三梆子家捎過五斤花生油,按批發(fā)價要的錢。還幫二翠嫂子找過她孩子的學(xué)校校長,免除了對她兒子打架傷人的處分。類似這樣的小事好像真有一些,可見證人太少,影響力自然也就很小。雪華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我說讓你當(dāng)村長就一定能叫你當(dāng)上,你就準(zhǔn)備坐村里的第一把交椅吧?!蔽殷@訝地張著嘴巴,在陽光下看著雪華,她的周身籠罩著一層金燦燦的光暈。
  正當(dāng)我做著當(dāng)村長的準(zhǔn)備時,孫二狗來找我喝酒,喝著喝著就罵開了:“狗娘養(yǎng)的,就大賴那小子敢跟老子爭村長,操,耗子摟著貓睡覺,找死!”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孫二狗要當(dāng)村長,大賴也想當(dāng),我也正要當(dāng),這可是三個人相爭啊!我悄悄掂量了一下自己,孫二狗比我有實力啊。大賴也開了一家鋼廠,雖說人緣不咋樣,可他是一個耍渾的人,村民們都怕他,我跟這兩人爭,豈不是刀子尖上走鋼絲嗎?雪華聽我說了心里的憂慮,反倒笑了,她眨著眼睛分析說:“咱先別行動了,靜觀孫二狗跟大賴相爭,等他們兩敗俱傷了,你這個不起眼的人好從中得利。”
  我有些不安,擔(dān)心他倆有一個勝出當(dāng)了村長。雪華給我分析說:“孫二狗是個啥樣人難道你還不了解嗎?除了手里有幾個錢兒,他還趁啥?趁狗脾氣,趁玩女人有一套,趁偷稅漏稅,這樣的人你相信村民會選他?再說那個大賴,老百姓咋給他起的大賴這個外號啊?瞎起外號啊?還不就是他長得像賴子,干的事也像賴子嗎?村民會選一個賴子給他們當(dāng)當(dāng)家人嗎?所以,這兩塊料爭來斗去的只能是誰也占不到啥便宜,不信你就走著看。”然后,雪華貼近我的耳朵,向我面授機宜。
  幾天后的下午,我聽到一個消息:孫二狗和大賴同時給每一戶村民分發(fā)香油和大米,兩人比著賽花錢,大賴給村民一個承諾,二狗給村民兩個承諾。兩個人的爭斗,讓村民們得了實惠,全都樂呵呵的??蓸吠炅酥?,不少人又都高興不起來了,村長只能有一個人,可選誰當(dāng)呢?選孫二狗?大賴肯定不干。選大賴?孫二狗非急眼咬人不可。其實,大伙心里都明了,選誰也不合適,誰也不是當(dāng)村長的料兒。我有個直覺,楊貴莊交到這種人手里,算是倒八輩子霉了。
  這個時候,我按照雪華傳授的計策開始出場了。我一沒有送禮品給鄉(xiāng)親們,二沒向鄉(xiāng)親們做啥承諾,我只是看準(zhǔn)了家家戶戶種植的葡萄,根據(jù)市場形勢分析,今年的葡萄供大于求,楊貴莊的葡萄將會滯銷。為此,我到省城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那里聯(lián)系,他叫江城,開著家果品加工廠,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分公司都開到國外去了。江城聽了我的來意后,當(dāng)即表示:只要質(zhì)量合乎他公司的要求,會全部收購的。我趕回楊貴莊沒有急于告訴村民這個好消息,而是先靜靜地站在局外觀看各家各戶,為葡萄賣不出去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雪華說得好,辦事情掌握不好火候,只能是事倍功半,甚至是落個費力不討好的下場。又過了十幾天,有的人家葡萄開始出現(xiàn)爛掉的跡象,開始忍痛超低價甩賣。雪華說:“亮子,是時候了?!蔽艺f:“嗯,是時候了?!碑?dāng)天下午,我派人到村委會門口張貼出了一份告示:畢亮為大家聯(lián)系來省城一家果品加工廠,以高出目前市場價三倍的價格收購各戶葡萄,請鄉(xiāng)親們作好準(zhǔn)備。這一告示像一股春風(fēng)吹開了村民們冰封的心田,全村立刻陷入了空前的喜悅之中。雪華摟住我的脖子親吻了一下,輕聲說道:“祝賀你,我的畢大村長?!蔽艺f:“就因為幫著賣葡萄,我就穩(wěn)操勝券了?”雪華說:“你咋這么沒有自信啊?”我說:“不是沒有自信,而是村民們一定會選我嗎?那可是民主選舉啊。”雪華安慰我說:“你在村里活了這么些年,難道白活了?你怎么還不了解農(nóng)民?你還以為民主選舉多公正嗎?你想讓農(nóng)民講民主,他們有那個素質(zhì)嗎?有那個自由嗎?”我擔(dān)憂地說:“農(nóng)民能聽我的嗎?”雪華說:“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唱來唱去還是自己的歌好聽。那就看你玩得咋樣了!”
  一個月后,我竟然真的當(dāng)上了村長,這真出乎我的預(yù)料。過去想都不敢想的事,竟然在雪華的操縱下成功了。我知道,是雪華的智慧讓我當(dāng)上了村長。
  我坐到了村長交椅上,摸摸電話機,擺弄擺弄墻上的小黑板,再看看立柜里的卷宗,然后,坐在交椅上,端著肩膀,兩只胳膊交叉在胸前,讓自己的下巴堆出兩個下巴來,真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可是這種感覺很快就叫踹門進(jìn)來的大賴給打斷了。“喂,畢大村長,最近我那廠子原料不夠用了,幫我整一批來吧?!贝筚囀谴謇锏牡仡^蛇,難對付,最好不要惹他,只能智取不能強攻,就一邊給他倒水一邊說:“我?guī)湍懵?lián)系聯(lián)系,盡最大力吧?!焙芸焱写髮W(xué)同學(xué)的關(guān)系給他弄來了一批,可這小子說這批鋼料質(zhì)量不合格,要低價買進(jìn),對方一聽不干了,要收回那批原料。我只好從我工廠的財務(wù)抽出一筆資金給了供貨方,對大賴這家伙耿耿于懷,恨得牙根疼。
  我跟雪華說了這事,她給我出了個主意,大賴的鋼廠有偷電行為,這是犯法的,可以借這個機會整服這小子,免得日后搗亂。第二天,我就向電力局舉報了大賴偷電的事。兩天后,電力局來了個處長,帶著兩個職工。先找到我,由我陪著到大賴廠子查驗電表,由于是突然襲擊,大賴沒來得及恢復(fù)正常用電,被抓了個正著。我抓住他的這個小辮子狠狠地訓(xùn)斥了他一頓。大賴害怕了,深夜到我家來檢討,我又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訓(xùn)斥了他一頓,他兩只手放在膝蓋上,一個勁給我賠著笑臉,嘴里邊不停地說著:“村長,我錯了,我錯了……”然后,掏出一張銀行卡說道:“上回那個鋼料,你掏了多少差價?我都還給你,你你你,大人不計小人過,別生我的氣,別生我的氣啊?!蔽艺f:“算了,那事過去了,不提了?!比缓?,我換了張和氣的臉,和顏悅色地寬慰了他,答應(yīng)幫他把偷電這事擺平了。大賴感動得硬是嘰咕出兩滴眼淚來,撅著屁股走了。
  第二天上午,雪華帶我拜訪了電力局一個副局長,那個副局長給一個處長打了個電話,讓我去找這個處長,留下了雪華。我不放心地看著雪華,雪華朝我笑笑,捏了一下我的胳膊,示意我盡管放心走,她有分寸的。我真是服了雪華了,她竟然博取了局長大人的歡心。當(dāng)天中午,我請了電力局那個處長和他叫來的幾個干部,在市里最好的一家大酒店吃了頓飯,飯后給了每位領(lǐng)導(dǎo)一份紀(jì)念品,此事就算擺平了。大賴被我整服了,他對我感激涕零,五體投地地佩服,對我那是言聽計從,就像一條忠實的走狗,丟給他一塊肉,他的尾巴就朝著你搖得歡。
  擺平了大賴,我對雪華更加信服了。她會鉆營,這點比我強。我感謝她讓我有了自信,每天都充滿一種自豪的感覺,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那天下午,我給雪華買了兩套高級時裝,晚上一下班就開上我的轎車去了雪華家。到了她家,雪華見了兩套時裝十分高興,她說:“我高興的不是這兩件衣裳,而是你的心哪!”說完,她開始脫身上的衣服,要換給我看。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身去,聽見身后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過了會兒,雪華說了聲:“好了,轉(zhuǎn)過身來吧?!蔽肄D(zhuǎn)過身,天哪,雪華竟然只穿了一個胸罩,下身只穿了件三角內(nèi)褲,白皙的皮膚,勻稱的身材,高挺的乳峰,瞬間便點燃了我心中的欲火,撩撥得我渾身好像鉆進(jìn)了火爐里炙烤得口干舌燥。我真的想撲上去,把她一口吞進(jìn)肚子里,可我不敢,我怕她要我進(jìn)入,我無法滿足她。我只有看著雪華的身子,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沖動。雪華兩只眼睛噴著火苗走向我,我躲閃著,她一把抱住我,在我耳邊呼著熱氣,撫摸著我的胸,順著胸向下滑去,滑去……
  我現(xiàn)在還難以置信,那天晚上,雪華調(diào)動起了我的欲望,我的那個物件居然能用了,驕傲地挺立著,讓我重振了一個男人的雄風(fēng)。我倆在床上纏綿悱惻了足有一個小時,我一邊在雪華身上動作著,一邊暗自驚異我這個物件咋就能用了呢?我激動得流淚了,憋屈多年的自卑感一掃而光了,我又是一個男人了,又是一個男人了。我親吻著雪華的脖子,說道:“謝謝你雪華,謝謝你!”雪華奇怪地看著我:“這事是雙方情愿的事,還有謝的?”我拔腿飛奔而去。我跑到了大街上,一蹦一蹦的,仿佛向世人證明著什么。
  紙包不住火。孫二狗知道了我沒聽他的,我與雪華一直保持著秘密來往。孫二狗與我漸漸疏遠(yuǎn)了,很少來我廠子,也很少給我打電話了,我給他打也不接。他有些忌妒,甚至是憤怒,在他看來,雪華是通過他認(rèn)識的,我奪了他的女人。還有一點,我有了雪華就會如虎添翼,那就不是一個小小的村長的意義了。我把孫二狗態(tài)度的變化對雪華說了,雪華說:“他對我也這樣了。我正要提醒你,你的石粉廠得趕快另找靠山,提防著孫二狗甩了你。”她的話嗆得我說不出話來。經(jīng)她這么一提醒,我對孫二狗有了防范之心。我這樣想,孫二狗愛理不理我吧,要是他以前這樣待我,我會有利劍高懸的恐懼。現(xiàn)在有雪華在我身邊輔佐了,我啥也不怕了,甚至覺得孫二狗有些好笑。這個村長是他自己丟的,不是我從他手中搶走的,他怨恨我是沒有道理的。
  我那物件恢復(fù)了雄風(fēng),讓我自信心越來越強,就像秋天的河水漲得滿滿的。不過,我守住了一個原則,就是不在亞芬身上作為,不能叫她的身體覺醒,否則就會對我起疑心了。亞芬她要懷疑我和雪華就讓她懷疑去吧,反正她沒有證據(jù)。我發(fā)現(xiàn),亞芬似乎并沒有懷疑我,還像從前那樣待我好,這多少讓我在她面前心存愧疚。尤其是她不止一次地提醒我,說雪華這個人太厲害了,恐怕她把我賣了,我還得給人家點錢呢。我驚異萬分,亞芬這話從何說起呢?她為啥說雪華太厲害了呢?難道她知道一些我們之間的內(nèi)幕嗎?可她為啥一直像不知道我和雪華暗中來往的事一樣不露聲色呢?這樣說來,亞芬這個女人不簡單,挺厲害的。
  不過,我不信亞芬的話,我認(rèn)為這是她妒忌雪華,惡語中傷雪華。我相信雪華,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我好。我要報答雪華,土地孕育了莊稼,農(nóng)戶獲得了大豐收,來年開春你不給土地施上足夠的肥料,它還能豐收嗎?可咋報答她呢?想來想去,我最終決定給雪華一筆錢,由她自己做打算,愿意干啥就干啥。當(dāng)我把那筆錢拍到雪華手里的時候,雪華明顯打了個愣,她看著我,說道:“你是不是想報答我啊?”我笑言:“你可真厲害。”雪華看著我:“有這個必要嗎?我咋感覺有點像做生意啊?你這可是在褻瀆咱倆的感情啊。”我連忙解釋說:“你別誤會好不好啊,我是真心想讓你改變一下現(xiàn)狀,我這么做也是為了我呀,你的不就是我的嗎?我的不就是你的嗎?”雪華嗔怪地打了我一巴掌,撲哧一聲笑了。
  一周以后,雪華在鎮(zhèn)上最繁華的一條街上租了一個底商,開起了一家小超市??粗鴿M貨架的各類商品,我不住地夸贊雪華真是能干,說開超市不出十天還真就開起來了。雪華跟我說:“這是我第一次開店,第一次當(dāng)老板,還真的要謝謝你。”說這話的時候,雪華湊近了我的身體,眼神黏糊糊的,呼出來的熱氣直撲我的臉。一股激情像蛇一樣纏繞住我的周身,讓我呼吸急促起來,讓我恨不得一口把雪華吞進(jìn)肚里,我猛地一把抄抱起雪華走到柜臺前,將她平放到柜臺上,動手解她的衣扣。雪華捶我一拳:“店門還開著哪?!蔽掖謿?,剛要動作,進(jìn)來一個顧客,我立刻就蔫了。
  眨眼就是一個月,時間真是個霸道的家伙,它和誰也不商量只顧由著自己的性子朝前走,管它春夏與秋冬,管它花落又花開,管它云卷又云舒。雪華對我說,季節(jié)在她的意識里是一個一轉(zhuǎn)身便有激情的男子,他的一顰一笑都影響著她的心情。她給我講了一個深藏于心間的感情故事:那是五月,多雨的季節(jié)。五一假期臨近,別人都盼望著大好晴天,唯獨她雪華期盼著下雨,因為她喜歡下雨天,在雨霧里穿行那是多么快樂的事情啊。她就是在這樣的雨霧里邂逅那個他的?!拔逡豢鞓?”他這樣笑呵呵主動向她打著招呼。她一抬頭只看見了他上衣的第三顆紐扣,這樣她就不得不仰視他了,啊,他的個頭真高,肩膀真寬,她真想靠到那副肩膀上,任憑風(fēng)吹雨打?!皝恚J(rèn)識一下吧,”他伸出右手來,“我叫金哲,新時代電腦公司業(yè)務(wù)主管?!毖┤A羞澀地碰了下他的手,沒有報出自己的姓名,只是朝他莞爾一笑?!澳愀蓡岵怀梦逡婚L假去旅游?”他問。雪華說:“你不也沒去嗎?”金哲聳聳肩膀:“我剛剛回來,去的泰山?!毖┤A說:“獨自一個人在雨中漫步,對于我來說就是一次旅行?!苯鹫苄α?,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他撐著雨傘的姿勢很是優(yōu)雅,身后是一棵高高的白楊樹,葉子上正往下飄落著點點雨滴,他說:“你這種旅行,不失為一種放松緊張心情的形式,對嗎?”雪華笑著點點頭。金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睿智的光,他說:“生活就是這樣,整天忙忙碌碌的,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可悲的是,整天忙忙碌碌,圍著錢轉(zhuǎn)悠,有一天驀然回首,物是人非,我們突然就老了。是時間在飛逝嗎?其實不是,時間是永恒的,是我們在飛逝。我們總說時間的腳步是急匆匆的,其實時間并沒有走,是我們走得急走得快?!?br/>  雪華聽金哲說話,感覺他在朗誦一篇優(yōu)美散文的片段,深看了他一眼,接著他的主題說道:“走過了二十幾年風(fēng)雨路程,我們覺得我們是多么的富有,肩上背著滿滿一包裹的幸??鞓罚虼宋覀儾活櫼磺械啬晟佥p狂,不顧一切地向前飛奔,直到有一天覺得好累好累了,停下腳步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們把真正的快樂和萬花筒一樣的夢想都丟在了路上,像蝴蝶的翅膀,風(fēng)吹起紛紛揚揚,而當(dāng)我們再跑回去撿它們的時候,已經(jīng)變成了大片大片的憂傷……”金哲的一雙溫和的眼睛出神地注視著雪華,這讓她寒冷的心開始有了暖意,兩個人并肩向樹林的深處走去……
  我被雪華講述的這個浪漫故事深深地吸引住了,慢慢回味著。雪華推了我一下,說道:“你知道嗎,就是這個故事讓我對金錢有了一個新的認(rèn)識,刻骨銘心的認(rèn)識,那就是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它是萬萬不能的?!蔽艺f:“我知道了,這是你當(dāng)年的初戀,就是因為家里窮才成了你永遠(yuǎn)的痛苦回憶,是這樣嗎?”雪華點點頭,目光哀怨。經(jīng)歷不平凡的人,往往能做出不平凡的事情來。我預(yù)感到雪華的生活軌跡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甘于平庸。果然,兩個月后發(fā)生的一件事情,應(yīng)驗了我的這個預(yù)感。
  一天中午,風(fēng)很硬,我頂著風(fēng)走出去。我到村委會調(diào)解了一番村民糾紛,就去店里找雪華。雪華把飯做好了,我們正準(zhǔn)備吃午飯,來了一個中年男子,他顯然是剛剛下班路過,他直奔日常生活用品區(qū)而去,雪華迎上前去,跟他打了個招呼:“下班了啊,馬科長?”馬科長有些吃驚地?fù)崃藫峤曆坨R,說:“我好像只進(jìn)來過一次,你怎么知道我姓馬,還喊我馬科長啊?”雪華說:“上次您幫夫人買醬油,我聽另一位顧客叫您馬科長來著?!瘪R科長笑笑,拿起一瓶醬油,看了看說明及價格,猶豫了一下放了回去。轉(zhuǎn)了一圈,再拿起那瓶醬油看了又看。然后,掏出手機撥號碼,卻沒人接。雪華走過去對他說:“馬科長,您夫人平常買的就是這個牌子的醬油,它含有比較豐富的豆類成分,味道更香。另外您夫人是我們的老客戶,可以用記賬消費月結(jié),而且都打9,5折。您夫人上次買醬油大概也有一個月了,應(yīng)該差不多用完了,您只要簽個名,就可以順道帶回去了,您夫人一定會非常高興?!瘪R科長問:“你認(rèn)識我老婆?”雪華點點頭:“您夫人姓常,人家都親熱地喊她常大姐,燒菜有一手,最拿手的菜是竹網(wǎng)雞、大鍋燜黃魚、鄉(xiāng)巴佬蒸蛋,誰吃了都贊不絕口,我說得對不?”馬科長立刻信服地笑了,在收銀臺簽了個名,拿著醬油喜滋滋地走了。
  我由衷欽佩地說道:“行啊,雪華,怪不得生意這么好呢,我算是服你了?!毖┤A吐了下舌頭,孩子般調(diào)皮地一笑,說道:“其實親密的客戶關(guān)系并不難建立,只要記住每一個相熟顧客的詳細(xì)信息,拉近和顧客之間的距離,再采用相應(yīng)的服務(wù)策略,就會達(dá)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蔽疫B連點著頭說:“說得好,說得好啊?!?br/>  幾天后,馬科長愛人常大姐來超市找雪華。我當(dāng)時沒在超市,是后來聽雪華說的。常大姐聽馬科長說,雪華對她的東北特色家常菜感興趣,又知道雪華很能干,就想和雪華合手開一家小飯館。雪華沒有答應(yīng)合伙開飯館,而是提出了開連鎖店的合作方式,也就是你開你的飯館,我開我的超市,飯館所用的油鹽醬醋、煙酒茶糖啥的都由超市負(fù)責(zé)供應(yīng)。在我超市消費超過規(guī)定金額的顧客,可以憑消費小票到飯館吃飯享受打折的優(yōu)惠;同樣,在飯館消費超過規(guī)定金額的可以憑票到超市購買特價商品。常大姐一拍巴掌連說了三個好,當(dāng)下兩人簽了合作協(xié)議。雪華還幫著常大姐設(shè)計了幾樣招牌菜,工薪情侶套菜啊,結(jié)婚紀(jì)念餐啊,夫妻講和餐啊,甚至還有分手餐,再配上布置得像家里一樣溫馨的房間,很快吸引來不少顧客,每天那幾個單間都客滿,需要提前預(yù)訂。社會上掀起一股懷舊風(fēng)后,雪華在報紙上打出廣告:專收上個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尋常百姓家用過的日常用品。然后,在超市設(shè)了懷舊用品專柜,幫常大姐在小飯館增添了懷舊家常菜,一時間,顧客盈門,生意紅火,引來新聞媒體記者過來現(xiàn)場采訪,雪華和常大姐一夜間成了名人。
  我因此更愛雪華這個有頭腦又能干的女人了。我要把她包養(yǎng)起來,我是村長、石粉廠老板,我手里有權(quán)力,還有錢,有能力包養(yǎng)雪華。當(dāng)這樣的男人好,有情調(diào),沒責(zé)任。不同的是,大部分男人包養(yǎng)女人,只需要在女人身體上得到充分的滿足,保持男人的最佳激情狀態(tài)。而我不是,我不僅需要雪華的肉體,更需要她的智慧。
  那是個霧天,我正在村部開兩委會,商討村里大田修滴灌的事情。我的秘書打來電話,說廠里的幾位中層干部都在我的辦公室等我呢,有要事相商。我先停了兩委會,趕回廠里。原來,那幾個中層干部向我提出,最近企業(yè)經(jīng)濟效益滑坡的主要原因是,他們的管理水平有限,如果想將工廠經(jīng)營好,必須再請一位大師級的管理人員才行。我說,容我好好琢磨琢磨再定。雪華問我:“你是請還是不請呢?”我說:“大師級管理人員自然好啊,可我這小廟盛得下大和尚嗎?再說了,有這個必要嗎?”雪華一拉我的胳膊,趴在我的耳邊,出了個好主意。
  幾天后,我領(lǐng)著一位學(xué)者一樣的中年人進(jìn)了工廠,向幾位中層管理干部介紹道:“這位是顧教授,大家就叫他顧老師吧。往后,他咋干你們就咋干,他咋說你們就咋說,啊?!鳖櫪蠋熞贿M(jìn)工廠,他的一言一行便受到了全廠員工的密切關(guān)注。顧老師穿著極其普通,并且待人也極其和善,跟每一個見面的人都點頭微笑,只是話語極少,他總是用自己的行動來代替講話。每天早晨,顧老師來得比任何人都要早,他不是坐在辦公室里喝茶,而是掄起掃帚把工廠的操場打掃干凈,然后,走進(jìn)車間擦拭每臺機器,擦得一塵不染。再然后,他會將每一個員工的椅子和生產(chǎn)工具都擦拭干凈。顧老師的行動在員工中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不僅是普通的員工,就是那些中層干部也感到實在是掛不住臉了,咋能讓顧老師這樣的管理大師親自來為大家打掃衛(wèi)生呢?既然管理大師都這么毫無架子,親自去干這些粗活,那么其他人有什么理由不好好工作呢?很快,工廠的生產(chǎn)環(huán)境大改觀,也帶動了其他方面的工作,管理明顯也好多了,工廠的效益也上去了。效益一天天好轉(zhuǎn),那幾位中層干部都很高興,紛紛說我慧眼識英雄,請來了一位高水平的管理大師。我哈哈大笑起來:“管理大師?哪里來的管理大師啊?我可從來沒請過?!睅孜恢袑痈刹矿@訝了:“難道那位被您請來的顧老師不是管理大師嗎?”我向大家公開了保守大半年的秘密:“他呀,實話告訴你們吧,他是我一個朋友的遠(yuǎn)房表親,他是一家國有企業(yè)的車間主任,半年前下崗了,正巧沒找著合適的工作,我就給請咱們廠里來了。”大家聽了,呆愣了好一會兒,突然都拍起巴掌,連聲夸我這一招高明,紛紛投來欽佩的目光。我在心里夸贊雪華:多虧了有你這個賢內(nèi)助啊,雪華,我愛死你了!
  俗話說得好啊,聰明反被聰明誤。不久,雪華看中了孫二狗的一家小鋼廠,這老小子要賣廠子的理由是,手里有三個企業(yè),太操心了,不想經(jīng)營廠子了。雪華得知這個消息后,想買一個過來,把這個廠子發(fā)展壯大起來,將來當(dāng)大老板,我們就更有錢了,有了錢就可以跟孫二狗對抗了。她征求我的意見時,我阻攔說:“我的意見是別買他那個小廠子,聽說了嗎,現(xiàn)在講低碳經(jīng)濟,全市范圍的節(jié)能減排就要開始了。你想想,他這個廠子挺掙錢的,好端端地為啥要賣掉啊?還不就是聞著風(fēng)要關(guān)掉高耗能的污染環(huán)境的企業(yè)。這不是人家偷驢,咱拔橛子嗎?”雪華愣了一下,氣氛有點肅穆,甚至有點緊張。她的臉紅彤彤的,微笑地看著我。我的話她這是沒聽進(jìn)去。這樣一來,悲劇的線索就從這兒埋下了。
  過了幾天,我繼續(xù)說服雪華:“近些年來,全球極端天氣頻頻發(fā)作,危害是越來越嚴(yán)重,強臺風(fēng)啊,沙塵暴啊,高溫干旱啊,咳,多了。啥原因啊,就是碳基燃料消耗過大造成的全球氣候變暖,極端天氣只是能源消耗問題的一個折射而已。那天我在報紙上看見中科院一項調(diào)查顯示,咱們國家是全世界自然資源浪費最嚴(yán)重的國家之一,在五十九個接受調(diào)查的國家中排名第五十六位,第五十六位呀!還有一組數(shù)據(jù),中國的能源使用效率僅為美國的百分之二十六點九,日本的百分之十一點五啊。所以說,推進(jìn)節(jié)能減排,可以說是迫在眉睫啊。我可提醒你,這次的活動是全國性的,中央非常重視,你千萬別以為我當(dāng)村長,憑我關(guān)系找找人就能蒙混過關(guān)啊,我的話你聽進(jìn)去了嗎?”雪華低下了頭,一動不動地坐著,看樣子在思考。我松了口氣,她到底還是明事理的人。
  可是,雪華最終還是沒有聽我的,她膽子太大了,偷偷賣了小超市,又貸了一筆款,背著我悄悄把孫二狗的小鋼廠買下來了。等我知道的時候,人家已經(jīng)辦好了所有相關(guān)手續(xù),坐在了昔日孫二狗聘來的廠長的位置上?!把┤A,你到底還是買下了這個廠子啊?”我氣喘吁吁地看著雪華,胸腔里有一股無名火在燃燒。雪華逼視著我說:“亮哥,別火啊,這是在工廠里,你該喊我老板?!蔽遗闹雷诱f:“雪華,你會后悔的,會后悔的呀!”雪華不茍言笑地看著我:“畢亮先生,請你不要干擾我的工作。如果沒什么事情,就請你先出去吧?!蔽殷@訝地看著她,她剛剛坐在廠長座椅上,就對我的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這也太快了吧。雪華大概也意識到了啥,語氣緩和了下來:“你放心吧亮子,我心里有數(shù)。”話說到這份兒上,我還能說啥呢?說啥也晚了。那就啥也別說了吧。
  我在心里說:這一幕我盼望很久了,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trkeYx8OZqSLajqlz4qMyTuStz8FX1iqIiQECLjR/hs=  讓我理解不了的是,全縣的節(jié)能減排一直沒開始,我尋思,開展一項聲勢浩大的專項整治工作,不是件簡單的事情,牽一發(fā)而動全局,需要很好地謀劃謀劃才行啊。雪華得意地斜眼看著我,說:“咱這是城鄉(xiāng)接合部,很容易被上級忽視的。再說咱又是個小廠子,廟小招不來方丈,就是消耗能源又能消耗多少呢?排放污染又能排放多少呢?”我無語了,心說這雪華說的也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中國這么大,明擺著的大面都管不過來,慢說這犄角旮旯的了。也就把節(jié)能減排的事忘腦后頭去了。
  雪華真是厲害,接過這家小鋼廠之后,進(jìn)行了一系列改革,比如,承諾給一線工人增加效益獎金,把工人的收入和廠子的經(jīng)濟效益掛鉤,規(guī)定生產(chǎn)利潤每提高多少百分點,工人的獎金就增長百分之多少,一下子提高了工人們的生產(chǎn)熱情,一個月后,工廠開始贏利了。給工人發(fā)工資那天,我坐在停放在財務(wù)室對面的轎車?yán)?,看著工人們喜笑顏開地點著工資袋里的鈔票,打心眼里佩服雪華。
  孫二狗來了,穿得挺光鮮的,梳著背頭,人模狗樣的。我聽見有一個工人朝他喊:“孫總,這月我開了兩千塊,頭一回開這么多呀!”我聽見孫二狗也喊:“狗日的,別他娘的沒良心,給你塊骨頭就搖尾巴?!辈恢浪麃砀缮秮砹?,是不是后悔賣廠子了啊?我想跟著他,看他究竟想干啥,后來又一想,我操這份心干啥,雪華一個人對付這老小子綽綽有余了。事后,我聽雪華說,那天孫二狗來是向她通風(fēng)報信的,說上頭要開始搞節(jié)能減排了,要雪華小心點,或者轉(zhuǎn)手把廠子賣出去。我問雪華是咋想的,雪華說:“這個孫二狗,真是個滑頭啊!”我說:“滑頭?你說他滑頭?他不是好心提醒你來了嗎?”雪華說:“他是提醒我來了,這一點我不否認(rèn)??稍蹅冇玫弥嵝褑?誰不知道上頭要開展節(jié)能減排啊,早就不是啥新聞了?!蔽艺f:“他不是還建議你把這個廠子轉(zhuǎn)賣出去嗎?”雪華咯咯咯地仰臉笑了:“賣出去?別傻了,他這是在給自己開脫,萬一上頭真的把咱的這個小廠子關(guān)停的話,他不至于落埋怨,他會說,當(dāng)初我不是提醒你們了嗎?還建議你們轉(zhuǎn)手了哪,不能再怪我了吧?!蔽覔?dān)憂地說:“咱別頂風(fēng)上了,不如把廠子轉(zhuǎn)賣了吧?!毖┤A白了我一眼:“膽小如鼠,眼下賺錢要緊,關(guān)了再說關(guān)的事?!?br/>  三個月后,全縣的節(jié)能減排戰(zhàn)役打響了,涉及村級十六家企業(yè)上了環(huán)保局的黑名單,雪華的鋼廠名列其中。我是聽孫二狗說雪華鋼廠上黑名單的,“咚”的一下放下酒杯就走,孫二狗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問:“你干啥去?找雪華去是吧?”我掙脫了他的手說:“知道你還問?!睂O二狗嘆了口氣說:“這個雪華呀,不聽我的話,如今……咳,我看你現(xiàn)在還是不露面為好……”他的聲音陰森森的。
  我甩掉他的手,毅然出了酒店,找雪華去了。
  雪華正仰靠在真皮椅子上閉目養(yǎng)神,見我進(jìn)來,指了指邊上的沙發(fā),不說話。我沉默著看了她一會兒,忍不住問道:“你想咋辦這事?不管是不可能的了吧?”雪華睜開眼,平靜地笑笑,說:“是你出山的時候了,就看你的了?!蔽覇枺骸吧兑馑及?哦,你想讓我去求環(huán)保局的領(lǐng)導(dǎo),把廠子保下來,是不?”雪華抱著胳膊看著我。我冷笑一聲,說:“你把我的權(quán)力估算得也太高了點吧?我一個小小的村長,一個小小的民營廠長,能頂?shù)米∵@么大的事?”雪華說:“不要把話說得太絕了。人生在世,哪個能保住沒有求人的事?動用你的權(quán)力,求求人吧!”無奈,我只能答應(yīng)她試一試了。憑我和雪華的那層關(guān)系,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受損失啊,她經(jīng)濟上的窟窿不就是我的窟窿嗎?
  第二天我去找了馬鎮(zhèn)長。我和馬鎮(zhèn)長比較熟,彼此之間用不著拐彎抹角,扛著扁擔(dān)說話——直來直去。我一進(jìn)屋,見只有馬鎮(zhèn)長一個人在,從皮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就往他抽屜里塞,馬鎮(zhèn)長拿出卡看著我,等著我說話。我就直接說了。馬鎮(zhèn)長聽完了,把卡塞回我手里,說:“節(jié)能減排,關(guān)停并轉(zhuǎn),這是一道死命令,誰都擋不住!省長市長都不能打折扣,更甭說我這個小小的芝麻官了。轉(zhuǎn)告雪華趕緊轉(zhuǎn)型,搞低碳產(chǎn)業(yè),船小好掉頭?!蔽艺f:“轉(zhuǎn)型?說得輕巧,哪有那么簡單的事?!瘪R鎮(zhèn)長說:“我給你們指個道,讓雪華的鋼廠開發(fā)沼氣新能源,這可是一個新興的朝陽產(chǎn)業(yè)呀,得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喲?!蔽页林?,說:“不好轉(zhuǎn),你當(dāng)吹糖人哪!”馬鎮(zhèn)長火了,“啪”地一拍桌子吼了起來:“殺出一條血路,也得給我轉(zhuǎn)型。你干不好,那你就來當(dāng)這個鎮(zhèn)長,我去當(dāng)村長。狗日的,你這不是逼我跟上級頂牛嗎?我頂?shù)米?”我被鎮(zhèn)長罵出了鎮(zhèn)政府。
  我把馬鎮(zhèn)長的態(tài)度跟雪華說了,雪華對我非常失望。我想轉(zhuǎn)移她關(guān)注的焦點,便說:“當(dāng)初我不讓你買,你不聽偏要買,哼,本來那就是孫二狗的一個陰謀,急于在查封之前轉(zhuǎn)手,你可倒好,眼睜睜上了他的當(dāng)。”雪華眼圈紅了,大聲說:“你少在這兒轉(zhuǎn)移目標(biāo)。孫二狗的一家大鋼廠也要關(guān)閉拆除了,他那么能掐會算咋不把這個大廠子也轉(zhuǎn)手賣掉啊?不是損失更小嗎?”我看清楚了,相同的利益驅(qū)使雪華跟孫二狗站在了一起。雪華斜眼看著我,說:“我扶你當(dāng)村長為了啥,不就是希望你給我撐個腰辦點事嗎?現(xiàn)在需要你了,你可倒好,屁事也辦不了,你說連這點事都辦不了,要你這個村長干啥呀?給人擦屁股?”我一抬頭從雪華的眼里看到了一種危險的光。雪華又?jǐn)?shù)落我一通,我坐在那兒,望著女人冷冷的后背,難過得流出了眼淚。
  這天晚上,我沒有去雪華那邊過夜,先去了娘那里。鄉(xiāng)村的夜晚靜悄悄的,沒有城市的霓虹燈和喧囂的大排檔,沒有城市里呼嘯著來來往往的大小車輛。經(jīng)過一天的勞作,人們早早地就上床睡覺了。走在窄窄的街道上,偶爾聽到老頭老婆們的幾聲咳嗽,過后就沉靜了下來。偶爾有狗的叫聲響起,打破夜的寧靜。偶爾有不知名的夜鳥叫幾聲,又馬上停歇,似乎意識到自己成了鄉(xiāng)村夜晚的入侵者,不敢再喋喋不休。鄉(xiāng)村的夜是單純而美好的,我的心境卻和這種美好一點不協(xié)調(diào),因為我總是心事重重。
  我的腳剛剛踏進(jìn)門檻,娘便說話了:“兔崽子,你還知道回來啊?”娘的眼睛瞎,可心不瞎。我知道她罵我兔崽子背后的內(nèi)容,卻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傻樂著說道:“咳,廠里村里的兩大攤子,我倒想躺娘身邊躲清閑哪,咳……”亞芬端來洗臉?biāo)?,放到我跟前,對娘說:“是啊娘,你就別埋怨他了,你兒子是領(lǐng)導(dǎo),忙著哩?!蹦镅鲋钛鄹C的老臉,默不作聲了。
  我知道娘的心思,可我的心思誰能了解呢?
  做大老板,這是我的一個夢想,卻成了雪華的一個圈套。她口口聲聲說愛我,開始我是深信不疑的,后來,我逐漸發(fā)覺,她對我是寄予想法的,也就是有附加條件的,這樣的愛還純潔嗎?我沒有辦法,就是不叫我當(dāng)村長了,我也沒辦法。我知道,資本都是貪婪的,都是血淋淋的。她那充滿膨脹私欲的喊叫聲,在我的耳邊肆意鼓噪著?;叵肽翘欤艺鏇]少給雪華講道理啊。什么這是新一輪的資本改造啊,什么經(jīng)濟大轉(zhuǎn)型階段的必然之路啊,什么低碳經(jīng)濟是國家戰(zhàn)略。雪華無動于衷,我急了:“你想想,如果國家不行了,你這些資本還能保得住嗎?我給你打個比方,像蛆,它賴以存活在肉體中,如果肉沒了,蛆也就死了?!毖┤A給了我一拳:“這叫啥比喻?惡心不惡心?”我反復(fù)給她講,胳膊扭不過大腿,巴掌再大也大不過天??删褪侵v不通她,真不知道這個通情達(dá)理的女人,這一次擰的是哪一根筋?
  十天后的上午,來了一伙人,領(lǐng)頭的那個粗壯黑臉男子宣布:接上級指示,雪華的鋼廠依法強拆。雪華啥話也沒說,只是揮了揮胳膊,意思是那就拆吧。看著她那有些濕潤的眼圈,我的眼睛也濕潤了。我安慰她說:“你是個浪漫的人,浪漫的人是不會悲觀的?!毖┤A掃了我一眼,然后看著別處,輕聲說道:“誰說浪漫的人不會悲觀,只不過浪漫的人,悲觀的時候流出的眼淚不是眼淚!”
  我沒聽懂這話的意思。這個女人真是厲害。跟她在一起,我感覺日子飛起來,她會從我的身邊飛走的。
  我開著汽車在高速公路上一路狂奔,有點像飆車。
  路兩邊的大大小小的景物風(fēng)一樣閃去,連成了一條直線,星星點點,五彩繽紛的。我感覺后面有一輛汽車的追逐,汽車燈光賊亮,白光閃閃。一陣古怪的號叫從光焰里噴出來。我嚇得加快了車速。我的汽車眨眼工夫就出了山海關(guān),出了省界,進(jìn)入遼寧地界了,雪華的家鄉(xiāng)越來越近了。我把車速減了下來,趁機緩解緊張了一路的神經(jīng)。汽車?yán)锢廊?,我心情能緩解?我還一臉的恐懼久久不能散去。這是怎樣驚心動魄的旅程啊?
  那時候,我放棄了自己的理想,放棄之初雖然很痛苦,但過了一些日子就感到如釋重負(fù)的輕松了。我滿以為,放棄了那種理想,開始一種真正的屬于我這個階層的人的生活,以后的日子會過得順心起來??墒俏蚁脲e了,接下來的生活依舊不順利,我心口一悶,悲憤交加涌了上來。想到自己的辛辛苦苦,換來的卻不是甜,而是找不到自己了,我想不明白,我是算城里人,還是算鄉(xiāng)下人,明白的就是自己是一個挨累的命。有人說,你想一天挨累,就在家請客,你想一個月挨累,就蓋房子,你想一輩子挨累,就在外找情人。
  我駕著車奔跑,繃緊的神經(jīng)稍稍松弛一些,我又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往事了。工廠的強拆,使我和雪華的關(guān)系陷入低谷。愛情,會使一泓平靜的水沸騰。如果沒有沸騰,那就不是愛情了。我知道,因為鋼廠強拆讓雪華把手里的錢賠了個精光,她的當(dāng)大老板、跟孫二狗抗衡的夢想瞬間化成了泡影。我還知道,她把一肚子的委屈怨恨集中到了我的頭上,嫌我沒能幫她免除掉遭強拆的厄運。我讓她失望了,不,不是失望,簡直就是絕望。因為她指著我的鼻子惡狠狠地說了一通:“你還有良心嗎畢亮?我讓你當(dāng)上了村長,我還……還叫你褲襠里的那個玩意兒撅起來了,叫你活得有了尊嚴(yán),男人的尊嚴(yán),沒有我能有你的今天嗎?可你是咋對我的呢?”我大吃一驚,心說:我陽痿的事她是咋知道的呢?除了亞芬別人是不知道這事的啊!必是亞芬告訴她的?可她知道了為啥還跟著我呢?假如我一直沒有恢復(fù)性功能,那她豈不要一輩子守活寡了嗎?啊,這個女人真是太厲害了!她竟然把我當(dāng)成了她手里的一個玩偶。
  我終于想到與雪華分手了,這是被逼無奈的選擇。
  那天黃昏,我把雪華從她家約了出來,開著車出了小鎮(zhèn),在鎮(zhèn)郊邊上停下來,朝后山坡走去。田野里,升騰著柔和的晚霞,紅紅的霞光像彩緞一樣,抹在云天,鋪到水面上,一片碎金閃閃。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孩子們正沐浴著夕陽的余暉,驅(qū)趕著一群群牛羊走在歸家的路上。一只只可愛的小羊羔和一頭頭活潑的小牛犢,蹦蹦跳跳地跟在它們的母親后面,在盡情地撒著歡。幾個淘氣的孩子坐在牛背上哼著鄉(xiāng)村的小調(diào);也有的孩子用鞭子驅(qū)趕著那些調(diào)皮的牛羊。歌聲、哞哞、咩咩的叫聲組成了一首動聽的牧歌,與夕陽、晚霞一起灑在這彌漫著鄉(xiāng)土味的小路上。此情此景讓我這些日子灰灰的心情有了色彩,好久沒有安安靜靜地欣賞鄉(xiāng)村風(fēng)光了,今天看起來它們還是那么親切,還是那么恬靜,還是那么安謐。心情一好,忍不住吟誦起張籍的《野老歌》來:“老農(nóng)家貧在山住,耕種山田三四畝。苗疏稅多不得食,輸入官倉化為土。歲暮鋤犁傍空室,呼兒登山收橡實。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yǎng)犬長食肉。啊,一派北國好風(fēng)光哦?!?br/>  雪華蹲在小道旁扯下一棵毛毛草,銜在嘴里,默默地看著草莖上趴著的一只螞蚱,好一會兒一動不動。我走到她身后,腳步聲驚飛了那只螞蚱,落入另一處草叢,去向不明。我對她說:“我們別吵了,分開吧,你往前再走一步吧,還年輕哩!”她站起身緊緊盯著我,目光里有一種奇怪的東西。雪華哭了:“我原以為你是個好男人,負(fù)責(zé)任的好男人,哪承想……我真是瞎了眼?!闭f完,將手里的毛毛草往我臉上一甩,掉頭就朝山下走去。
  我緊跑幾步追趕上她,拉扯住她的胳膊,大聲說:“我咋不負(fù)責(zé)任了?你不能這么說我呀,我……”她猛地站住腳,甩開我的手,斥責(zé)道:“你既然和我在一起,就要和我同舟共濟,就要履行一個男人的職責(zé),可你呢?除了干那種事的時候和我同舟共濟,真正需要你沖鋒陷陣的時候,你是咋做的啊?”我說:“你不就是抱怨我沒能幫你擺平那個鋼廠強拆的事嗎?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節(jié)能減排那是……”雪華猛地一把推開我,氣呼呼地下了山,朝汽車走去。我邊追邊喊:“雪華,你去哪兒啊?”她不回頭,上了汽車“呼”地開走了。我知道,她跟我爭吵的時候,就喜歡只身一人開車亂跑。這個時候,我總是擔(dān)心她的駕駛技術(shù),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就看見她的車撞到了一棵大樹上,車頭變了形,她的臉上鮮血淋漓……可每一次她都安然無恙地回到我的身邊,這個女人,光聽說二戰(zhàn)惡魔希特勒有深夜飆車的習(xí)慣,為的是緩解緊張之極的心理壓力,想不到雪華也是,她的心理壓力也到了非飆車不足以緩解的地步了嗎?一直得不到答案。這次,她又駕車減壓去了,可她還沒回答接受不接受我提出的分手要求啊。
  我攔了輛出租車回了我的石粉廠,等候雪華來找我。我了解她,發(fā)泄完后就會回到我身邊,溫柔得像一只小貓偎在我懷里任由我揉搓的。但這次她破例了,直到第二天黃昏還沒出現(xiàn)。我有點坐不住了,主動撥她的電話,可關(guān)機了。是沒電了,還是故意不開機躲著我呢?正疑惑問,亞芬來了,她的臉上掛著淚痕,像是剛哭過,進(jìn)屋她就指著我的鼻子,咬著下嘴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我預(yù)感到亞芬是沖著我來的,而且是動了大氣,不然她不會氣成這樣的。我強裝鎮(zhèn)靜地朝她笑著,說道:“出啥事了亞芬?坐下慢慢說,慢慢說?!?br/>  女人失去愛就是一頭吼獅。亞芬開口說話了,怒氣沖沖:“姓畢的,你……你好狠毒啊,你你你……你竟然跟那個叫雪華的狐貍精鬼混,你當(dāng)老娘是好欺負(fù)的是吧?”我的腦子猛地響了一個炸雷:她知道我和雪華的隱情了?但我不能輕而易舉就承認(rèn)了,萬一她是道聽途說的呢?于是,我裝作無辜地哄騙她道:“消消氣,來,喝杯飲料,喘口氣,有話慢慢說。”說著,假惺惺地攙扶她的胳膊,被亞芬推開了,她攥住我的手腕,恨恨地說道:“畢亮啊畢亮,這么多年了,你說我哪點對不起你?除了沒給你生個一男半女,可這是我一個人的責(zé)任嗎?你那方面不行了,這些年我嫌棄你了嗎?沒有啊,可你知道我的感受嗎?我是個正常的女人哪,我也想那事啊,可是,我能忍……想不到你竟然背著我,和那個女人鬼混……你不愛我了可以提出離婚哪,這不是禍害我嗎?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是吧?”她越說越氣憤,渾身顫抖不止,最后,干脆捂著胸口癱在了地上。我連忙將她扶起,抱到沙發(fā)上坐著。
  亞芬緊閉雙眼,臉色慘白,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我一邊摩挲著她的胸脯,一邊思忖著,她是咋知道我和雪華私情的呢?嗯,是孫二狗這老小子,對,一定是他,只有他知道我和雪華的關(guān)系。這個孫二狗,還他娘的親戚哪,這種損人不利己的壞事他也做得出來。后來我從亞芬的嘴里得知,我冤枉孫二狗了,是雪華找我娘鬧了。亞芬說,當(dāng)時她聽雪華親口說她和我有私情后驚呆了,好像遭到了滅頂?shù)拇驌?。我娘?dāng)場罵了雪華,罵她不該干出這種不要臉的缺德事。雪華辯解說她不知道我是一個有婦之夫,我娘不相信,越罵越難聽,越罵聲越大,氣得雪華的胸膛差點脹破。她對我娘跳了腳,大聲叫喊道:“這就是你的好兒子,你不罵他,倒來罵我!”我娘說:“你要是真喜歡亮子,就替他好好琢磨琢磨,你這樣逼他,有啥好處?你是啥用心?我的兒子我心疼!”雪華眼睛眨了眨,好像暗暗有淚,她摔門而去。
  事情走到了這一步,我決定倒打一耙,把責(zé)任都推到雪華身上。于是,我把亞芬送回了家,對娘罵了幾句雪華。娘軟了,亞芬并不領(lǐng)情,她憤憤地瞪著我:“誰信啊!鬼話!”娘勸慰亞芬:“芬哪,咱娘們就信他這一回吧。再有一回,娘替你打折他的腿,行不?”亞芬哇哇哭了:“娘你……你就向著他吧,偏心眼兒你……”正說著,雪華再次闖進(jìn)門來,我連忙沖過去,拽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拖。雪華一把甩開我的手,叫喊:“你拉我干啥,今兒個正好都在,咱就把話說清楚,我跟定你了,玩夠了想甩,沒門兒!”我氣蒙了,一拳捶在了她的肩膀上,我的拳頭很重,打得她滿嘴哇哇亂叫,亂哭,招來不少看熱鬧的人。娘聽出圍了不少鄉(xiāng)親丟了臉面,身子晃了幾下,“咕咚”一聲倒在地上。我急忙給縣醫(yī)院打了急救電話,把娘送進(jìn)醫(yī)院,并搶救了過來。直到娘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了,我才想起雪華。有心去看看她現(xiàn)在咋樣了,畢竟我打了她,可亞芬在旁邊,我不好離開。自從娘住進(jìn)醫(yī)院以來,亞芬就沒和我說過一句話,此刻她依舊是不理我??晌覍嵲谑堑胗浿┤A,想哄著她別再上我家鬧事了。正琢磨著,孫二狗拎著一大包營養(yǎng)品來了,穿得還是那么光鮮,西裝革履的,看著不得勁。亞芬喊了聲:“表舅?!绷嘀瘔卮蜷_水去了。我對孫二狗勉強笑了一下說:“坐呀。”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熟睡的娘,小聲說道:“雪華走了,回沈陽老家了?!蔽覇枺骸斑€回來吧?”孫二狗狠狠白了我一眼,說:“這我哪知道啊,咋的,想她了?”我嘆了口氣說:“我娘都病成這樣了,哪有那心思啊?”停了一會兒,孫二狗問:“雪華那個小鋼廠打算咋辦啊?”我說:“咋辦啊,轉(zhuǎn)型唄。”然后我反問他:“你那個鋼廠咋辦?”孫二狗撇撇嘴說:“你那個廠子小,好轉(zhuǎn)型。我就不好轉(zhuǎn)了,搬山里去,和一個大老板哥們兒聯(lián)手建一個現(xiàn)代化的鋼城?!蔽乙汇?,說:“行啊你,建鋼城?”孫二狗笑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了的大板牙:“折騰唄,閑著干啥?”他那樣的表情,我簡直受不了。
  一連幾天,我都跟李支書在搞種糧補償款座談會。我們成立了村民議事中心,村里啥大事小情都要議論一番。村長的權(quán)力受到一些制約??墒?,我的心思不在這里,孫二狗要建鋼城的行動刺激了我,刺激得還很深。我決定加快雪華那家小鋼廠轉(zhuǎn)型的步子,可轉(zhuǎn)型干啥好呢?我心里一點譜也沒有。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我姐夫桂生給我?guī)蜕狭舜竺?。那天,我去?zhèn)上找姐夫,想讓他給我出出主意。我沒提前給他打電話,敲開他的房間門時,發(fā)覺他的神情有些緊張,眼神看我一眼就躲開。緊接著,我就聞到了一股脂粉氣味,我懷疑他這屋子里有女人,就假裝脫掉外衣要掛衣櫥里,桂生慌忙拽我的胳膊,可已經(jīng)晚了,我拉開了衣柜的門,隨著一聲驚叫,一個赤身裸體的年輕女子捂著上身蹲在了我的面前。我連忙轉(zhuǎn)過身看著桂生,替我姐怒視著他。
  桂生紅著臉關(guān)上柜門,拉著我的手進(jìn)了另一間屋子,沉默了會兒,對我說道:“姐夫一時糊涂,辦了對不起你姐的事,今后保證不干了?!蔽也徽f話,依舊怒視著他。桂生的腦門出汗了,他抹了一把,攥住我的手,央求地說道:“亮子,好兄弟,我知道我錯了,都怪我沒禁住這小騷貨的引誘。只要你不告訴你姐和娘,我我我……你啥條件我都答應(yīng)你。你說吧,你要多少錢?”我還真沒想到這一層,只想著咋為我姐出口氣,既然他主動提出給錢私了,那我何不乘機敲他一杠子呢?反正事也出了,即便告訴我姐也頂多是打一架,要不就是離婚,打架桂生是不敢還手的,可一個女人家的拳頭能有多硬呢?離婚我姐可就吃虧了啊,財產(chǎn)分得一半,可往后的財產(chǎn)就跟我姐沒關(guān)系了啊,以后我姐還能找一個像桂生這么有錢的男人嗎?恐怕夠戧了,哪個有錢人會放著黃花大閨女不娶,偏要娶一個像我姐這樣的不再年輕的過來人呢?索性不告訴我姐了吧,這筆錢不敲白不敲。想到這兒,我對桂生說:“我手里一個小鋼廠被上頭查封了要轉(zhuǎn)型,你幫我轉(zhuǎn)了能夠正常運行,今兒個這事就算我沒看見?!惫鹕俸傩α耍闹业募绨蛘f道:“夠哥們兒,姐夫沒看錯你。剛才你說轉(zhuǎn)型?你想轉(zhuǎn)啥型啊?”我說:“我哪兒有主意啊,這不是來找你幫忙來了嗎?”桂生說:“你等等,叫我好好想想啊……嗯,前些日子我跟幾個哥們兒吃飯,說到外縣一個哥們兒轉(zhuǎn)型干啥來著呢……哎,對了,秸稈發(fā)酵,沒錯,秸稈發(fā)酵?!蔽覇枺骸敖斩挵l(fā)酵是咋回事啊?”桂生說:“等著,我?guī)湍悴椴殡娔X資料啊?!彼训竭@個網(wǎng)頁,叫我坐在電腦前看了起來:秸稈微貯是農(nóng)作物秸稈微生物發(fā)酵貯存技術(shù),是農(nóng)作物秸稈提高其營養(yǎng)價值的秸稈處理方法。
  看完了資料,我沉默思考著。桂生看著我,等待著我作出決定。我說:“這個項目不錯是不錯,可不知道銷售前景咋樣,咱得搞搞市場調(diào)研吧?”桂生說:“那是當(dāng)然了。這樣,我?guī)湍悴俪诌@事,你就放心吧?!蔽揖拖∧嗄ü鈮Γf一些模棱兩可的話。臨出門時,我對桂生說:“姐夫,別再玩女人了,早晚叫我姐知道?!惫鹕呐奈壹绨蛘f:“我知道,你也跟那個宋雪華徹底斷了吧?!蔽掖翥蹲×耍氩坏焦鹕牢液脱┤A的事??雌饋?,這個世界上很難存住秘密。很多秘密自己不說,其實,別人都知道了。
  為了給村里引進(jìn)環(huán)保項目,我整整跑了兩個月。
  秸稈發(fā)酵技術(shù)被我成功引進(jìn)。市場預(yù)測,利用秸稈發(fā)酵乙醇,這是很掙錢的項目。我自然十分高興,情不自禁想到了雪華,我給她打了電話。她接到我的電話就哭了。我愣了愣說:“你別哭啊,小鋼廠轉(zhuǎn)型成功了,你應(yīng)該高興啊。”她還是泣不成聲。我就等著她穩(wěn)住情緒。大約五分鐘以后,她開始抽噎了:“其……其實我……我還是……還是愛……愛你的,這些日子我一直想……想你……”我這人心眼可軟了,見不得女人哭,眼睛立刻濕了。我說:“好了,別哭了啊,我也想你啊?!边@一說,她抽噎得反而更厲害了,我不知道該咋勸她了,只好把手機放到桌子上,先忙別的,等著她啥時候不哭了再說。雪華一直在哭,聽那哭聲是傷心欲絕的樣子,我就更心軟了,急忙拿起手機對她喊:“好了好了,雪華,我不和你分手了,啊,不和你分手了……”雪華立刻止住哭:“真……真的嗎?你說……說不和我分手,你沒騙我吧?”我說:“是真的?!币痪湓捴蓖彼母C,雪華哇的一聲又哭了。我哆哆嗦嗦地問:“你咋還哭啊,我不是保證不和你分手了嗎?”雪華抽噎著說道:“那你來……來我老家接……接我來吧……”我馬上安慰她:“好,明天我就出發(fā)?!?br/>  第二天早上,我把村里工作交代給副主任,開上車去了沈陽。我心急如焚,簡直是一路飆車。雪華見到我一頭撲進(jìn)我懷里就抽泣起來。我好不容易哄好了她,拉著雪華的手,我心里舒服多了,一舒服,腦子忽然就糊涂了。兩天后,我就帶著雪華回來了。剛進(jìn)廠子大門,警衛(wèi)室里走出來了亞芬,二話沒說,把一張紙往我手里一塞,扭頭就走了。我低頭一看,是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雪華問我:“你想好跟亞芬離婚了嗎?”我說:“想好了,離!”因為我是過錯方,財產(chǎn)多分給亞芬一些就是了。雪華提出跟我結(jié)婚,我痛快地答應(yīng)了,終于可以跟自己愛的人光明正大地生活了。但娘卻說啥也不接受這個新兒媳婦,堅決反對我再和她來往。我姐也表示堅決反對,我不滿地說:“姐,我的事你就別管了,人家亞芬提的離婚,又不是我踹的她。”我姐說:“亞芬為啥跟你提離婚啊?還不是你逼的,你干出那種缺德事,她還能跟你過嗎?做人得有良心,亮子!”我一扔筷子道:“誰沒良心了?我不過是和雪華來往多了一點,還不都是為了把工廠搞好一點,為了這個家日子過得好一點嗎?”我姐瞪著我:“得了吧,說得好聽,哼!”她氣得頭暈眼花,摔摔打打的。我倆在飯桌上吵起來了,越吵越兇。空氣凝固了,讓我胸悶氣短,呼吸困難。我巴望著娘,我怕娘,從小就怕。娘“啪”地一拍桌子,說:“明兒個叫雪華來咱家一趟,我要考察考察。”我一聽就樂了,看來我和雪華的事有門兒。
  雪華第一次以準(zhǔn)兒媳的身份進(jìn)我家家門,表情緊張,忐忑不安的。我娘眼瞎心不瞎,嘴也不瞎。她瞎之前嘴笨,而且容易把一件事說成另一件事,或把兩件事說成一件事,瞎了之后頭腦倒清楚了,嘴也順溜了,心里更豁亮了。我娘問她:“雪華呀,你當(dāng)真要跟我兒子成家?”雪華回答:“當(dāng)真。”娘說:“俗話說養(yǎng)兒防老,既然你要跟了亮子,那就得幫著他養(yǎng)我,你做得到嗎?”雪華干脆地回答:“做得到。”娘說:“那好,我最愛吃餡貨了,今兒個你就給我包頓餃子吃吧?!毖┤A猶豫了一下,答應(yīng)一聲,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
  事后我才知道,雪華進(jìn)了廚房和面,和了半天面不是軟了就是硬了。我姐見狀,接了一盆涼水,“嘩”的一下全都倒進(jìn)面盆里了,結(jié)果餃子沒包成。雪華只得承認(rèn)自己不會包餃子,娘的臉上有點不悅,說道:“那就給我炒兩樣你拿手的菜吧。”雪華開始炒菜,因為激動和緊張,把滿鍋的菜扣在了地上。娘的臉陰得像要下雨,顯然她對雪華很不滿意了,不客氣地說道:“你這是墻上的紙人,中看不中用啊。就你這個廢物樣兒,幾天還不得把我伺候死啊?我想啊,你該找誰家男人找誰家的去,反正我兒子不敢娶你!”雪華給我娘跪下了。我娘死活沒答應(yīng)。
  雪華含淚離開了我家。我跟娘和姐理論,說我鐵了心要娶她,氣得娘渾身直哆嗦。姐也罵我不孝。她們都不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把自己的愛情和我的前程聯(lián)系起來了,為了找到屬于我自己的生活,我必須對親人殘酷一些,作出一些必要的犧牲。娘說:“你要非娶她,那我就不參加婚禮,也不許她進(jìn)這個家門!”我沮喪了,搖著娘的胳膊:“娘,你就答應(yīng)我吧,我們能幸福?!蹦飰旱土松ぷ诱f:“你小子沒骨頭!”我被說愣了,眼睛一翻一翻的,悄悄溜了。
  事情往下走吧,無奈地走吧,走向未知。一個星期后,我和亞芬辦理了協(xié)議離婚手續(xù)。幾天后,雪華逼我結(jié)婚,我想起娘的樣子,就干脆挑明了說:“別急,等我娘想通了再說,我不能傷她的心?!毖┤A沉默不語,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雪華心中不快,還是低眉順眼地一嘆說:“我能等,那就先將企業(yè)干起來。”
  我不喜歡猜測和推斷,有些預(yù)言家總是遭到時間的嘲弄。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雪華對秸稈工廠不感興趣,她盯上了村東小樹林邊上的那塊土地,她要開發(fā)搞房地產(chǎn)。巨大的誘惑,如此逼近我們,好像就在手邊,唾手可得了。我也激動了一陣子??墒?,細(xì)細(xì)一想,這事可是非同小可,土地的事不完全在我的權(quán)力范圍,要村民議事小組通過。議事小組好辦,有我坐鎮(zhèn)哪,順利地通過了。上報待批又卡在了市里,需要主管副市長和規(guī)劃局來審批,可一個多月過去了,批文連個影子都沒有。我不由得有些急躁:“那就快點托關(guān)系吧。”雪華說:“別急嘛,我早就托人了?!蔽覇枺骸澳阃姓l了?”雪華說:“規(guī)劃局的蕭副局長,他答應(yīng)幫忙找主管城建的陳副市長?!?br/>  三天后,雪華接到蕭副局長電話,晚上給我們引見陳副市長。陳副市長神態(tài)坦然,目光清虛。聽說他出身于書香門第,五十多歲的樣子,一頭短短的寸發(fā),白皙的皮膚,笑得溫文爾雅,一副近視眼鏡片后邊是一雙溫和細(xì)長的眼睛。無疑,今晚的宴會將是愉快的。果然就是愉快的,陳賀副市長的臉上自始至終都是掛著笑容的,那笑容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春風(fēng)拂面。他不喝酒,只喝茶,我們就以茶代酒敬他。他反過來敬我們,說今晚沒有市長,只有朋友。我就暗自慶幸遇上了一個沒有官架子的好領(lǐng)導(dǎo),就預(yù)感要辦的事一定能順利辦成。
  六天之后,陳副市長終于在批文上簽了字。我高興得不知說啥好,抱緊了雪華。雪華伏在我的肩上笑著笑著哭了起來,咋勸也勸不住,越勸越哭得厲害。我知道她是高興的,就由著她哭,笑著看她哭。
  陳副市長的批文下來了,這只是向成功邁出了第一步。接下來,將要辦理一系列比較復(fù)雜的相關(guān)手續(xù)。雪華說:“得蓋一百多個公章?!蔽殷@呼道:“天哪,一百多個?”雪華說:“沒幾個月甭想蓋全,這還是快的呢。”我無語了,心說:雪華呀雪華,你說你放著秸稈發(fā)酵項目不干,偏要干這個……咳,看不懂的女人!可雪華卻每天笑呵呵地忙,笑呵呵地累,笑呵呵地一遍遍跑空,笑呵呵地聽著我對她的數(shù)落嘮叨。我真拿她沒辦法,只好給她在家當(dāng)賢內(nèi)助。
  這天黃昏,雪華一臉倦意地拖著疲憊的身子走進(jìn)家門。我知道,準(zhǔn)又是到某個部門撲了空,章沒蓋來,就體貼地給她端來沏好的茶水,張羅著給她做她最愛吃的干燒娃娃菜。雪華拽住我的胳膊,說:“亮子你等等,給你看一樣?xùn)|西?!彼龔目诖锾统鲆粡埿〖埰f給我,我接過來看了一下,是醫(yī)院里的化驗單?!拔覒言辛??!毖┤A說得很平淡,卻讓我打了個愣,緊接著一把抓住她的手,欣喜若狂地?fù)u晃著,嘴里叫喊著:“真的有了你?雪華,我要當(dāng)?shù)耸前?啊,是嗎?”雪華扎進(jìn)我懷里,摟著我的后腰,好一會兒不肯松開。
  我把雪華懷孕的事告訴了娘,娘撩起衣襟擦眼淚,卻不說話。我問:“娘,你要當(dāng)奶奶了,高興不啊?”娘說:“高興,要是亞芬有了我就更高興了……”我知道她想亞芬,好幾年的媳婦,有感情哩。我也不計較這個了,只顧興奮不已地憧憬,孩子降生了,我這個做爹的抱著他,親吻著他的小臉蛋,該有多么幸?!?br/>  有一天晚上,雪華伏在我的胸脯上告訴我,她已經(jīng)到醫(yī)院把孩子做掉了。我以為她在說笑話,就說:“做掉了我再給你種,反正我這兒有好多種子?!彼f:“我說的是真的?!蔽殷@訝了,托起她的臉,不解地追問:“真的嗎?為啥呀?你瘋了,肯定是瘋啦!,'我越是追問,她越是哭得厲害,到后來,都快哭成了淚人。女人心里裝了多少東西,男人是無法知道的。我軟了:“雪華,別哭了,我不問了?!?br/>  雪華緩緩站起來,站到一旁抽煙去了。
  隔了幾天,我們誰都不說話。終于冷戰(zhàn)結(jié)束,雪華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說:“亮子,因為我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你的!”我腦袋“嗡”的一下子,呆傻了。過了一會兒,我呆呆地問:“你說啥?”她重新說了一遍。我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臭婊子,你……你給我說……這個孩子到底是誰的?”我的手離開了她的脖子,慢慢舉起,用力一揮,響亮地打在她的左腮上。她眼直著,不做一點掙扎。
  我的眼神碰到了她哀憐的目光,手一抖,軟了。我的雙手離開她,胡亂折騰一陣,頹然地翻倒在她身邊,幾乎喘不上氣來了。
  雪華哭了,哭得鼻涕都流了下來。她埋著頭,用左手背揩著涕淚。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了殘酷的事實。陳賀副市長多次暗示她,要想獲得那片土地,獲得房地產(chǎn)項目批準(zhǔn),就要答應(yīng)做他的情人。為了未來的事業(yè),雪華只得同意和陳賀在他郊外的一處秘密別墅里幽會,在飲下了幾杯紅酒之后和陳賀上了床。痛苦萬分的雪華,只能往肚子里咽苦水,不敢跟我說。后來,還有兩回,雪華不想跟他繼續(xù)下去了。今天,她是實在承受不住痛苦的煎熬,才和盤向我傾訴了出來,以求得我的諒解。
  聽了雪華泣血訴說,我?guī)缀醣粨艨辶?,嘴巴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來。突然的變故猶如晴天霹靂,我的美麗天空瞬間暗淡無光了,我木然地呆坐著,雪華跪在我跟前,抓住我的胳膊使勁地?fù)u著,一遍遍哭喊著:“你打我吧,打我吧,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呀……”我呆呆地坐著,眼珠子快要躥出來了。她狠勁抽起自己的嘴巴,一邊抽一邊發(fā)出尖厲的哀號。
  “你這個婊子!”我怒吼一聲,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她的臉上,她的嘴角立刻淌出血來。她并不躲閃,叫喊著:“打吧,你打吧,打死我吧……”我再次揚起拳頭,可最終我的拳頭還是無力地垂落了下來,我趴在床上,幾乎昏厥過去。
  我的生活遇到了巨大的挫折,提出跟雪華分手。
  雪華不答應(yīng),我倆經(jīng)過一場死掐。女人的面部,是需要點陰涼的。雪華臉上有這樣的陰涼,撩人魂魄。后來她去找我姐,她們怎么說的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無法松懈,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當(dāng)天下午,姐姐過來找我,嘆了一會兒氣說:“亮子,姐知道你心里很不好受,可這也不全怪雪華啊,她……她也是一個受害者啊!雪華跟我說,她還是愛你的,不然她不會做掉這個孩子的。她這樣做,就是想跟你生一個你的孩子,以后好好跟你過日子。她要是不在乎你,就會跟你分手,跟陳副市長姘著了。是你這村官大?還是市長大?原諒她吧……她也不容易啊,她也是為了你們這個家,為了過上風(fēng)光體面的好日子啊……”我傻傻地聽著,我的身體像一塊沉入水中的石頭,變得越來越沉重。慢慢地,我終于從痛苦中醒悟過來了。想起跟雪華的好處,就原諒她這一次吧,留下來照顧好這個家。雪華見我原諒了她,緊緊摟住我,流著熱淚親吻我,喃喃地說道:“謝謝你亮子,我們重新開始吧,這輩子我跟定你了,下輩子還跟你……”
  可是,事情總是不如愿,正當(dāng)我們緊鑼密鼓地跑辦相關(guān)手續(xù)的時候,規(guī)劃局突然來了緊急通知:我們要開發(fā)的那塊土地被收回了交還給承包村民。咋回事呢?我和雪華都蒙了,急忙去找蕭副局長。蕭副局長拿出文件給我們看,只見上面寫道:農(nóng)村土地流轉(zhuǎn),不得改變土地集體所有性質(zhì),不得改變土地用途,不得損害農(nóng)民土地承包權(quán)益。我倆沮喪地回了家,無奈地相對而坐,一宿沒心思躺下睡覺。
  按說,應(yīng)該到此結(jié)束了,我們認(rèn)倒霉了。我做村官做得這樣窩囊,憋得心口都是疼的。過了幾天,我心情好了一些,我要忘掉那些煩惱。可事情偏偏拐了個大彎兒。那片地最終還是被孫二狗搶走了。
  我和雪華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都呆住了,好半天回不過神來。至此,我們終于弄明白了,原來是孫二狗從中作梗使我們失去了那塊土地,使我們醞釀已久的計劃,一下子化為泡影。我們不服,去規(guī)劃局找蕭副局長,蕭副局長平靜地笑笑,說道:“這事希望你們二位能夠理解,我想說兩句話,一句是,孫二狗要在那塊土地上搞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園區(qū),沒有改變土地使用性質(zhì);第二句是,我的腦袋頂上有顧局長,顧局長上頭有陳副市長。你們都是聰明人,應(yīng)該明白我這些話的意思?!蔽覛鈶嵉卣f:“孫二狗打著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幌子圈地,我最知道他吃啥飯,拉啥屎!”蕭副局長勸說:“畢亮,你是村長,孫二狗敢耍邪,回頭在村里你再收拾他!”我們無奈地苦笑一下,孫二狗資產(chǎn)豐厚,他的勢力比我們大,他的關(guān)系大過了陳副市長。我明白了,這里有個灰色地帶,是權(quán)力者和民營資本的利益空間。這個空間經(jīng)過長期安排,已經(jīng)形成了默契,形成銅墻鐵壁。
  從規(guī)劃局出來,我非常沮喪。
  回到家,雪華突然尖聲喊叫起來:“孫二狗,這個狗日的,他壞了咱們的好事,狗屁,啥表舅啊,他不得好死!”她的話像一陣惡風(fēng),刮起了我心中的惡氣。我厲聲道:“夠了,別罵啦!”我茫然地看著她。她叼著支香煙,撇著嘴,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古怪笑容逼視著我?!澳阏α搜┤A?”我問,覺得心里空空的。雪華的眼神有了鄙夷,她說:“你除了咒罵還能干點啥?典型的無能表現(xiàn),別忘了你還是一村之長,一廠之長,這個家的一家之長,你是個爺們兒,摸一摸褲襠里還有那玩意嗎,是不是縮沒了啊?”她這番話點燃了我心中的怒火,眼睛刷的就紅了,紅得看啥都是血紅色的了。我抄起藏在柜子底下的火槍就往外面沖,雪華緊緊抱住了我,說道:“這才是爺們兒哪!不過我不主張你去硬拼?!蔽艺f:“咱得出這口惡氣啊,你放心,我對付得了孫二狗。”雪華搶過我手里的火槍說:“干掉了孫二狗還有李二狗,還有王二狗,你都對付得了嗎?”我眨眨眼看著她。雪華敲了下我的腦門:“動動腦子好不好啊?一遇到事就沖動,真不知道你這些年的學(xué)是咋上的,高分低能的產(chǎn)物。”我不愛聽了,可肚子里真沒有主意,就沒好氣地問:“那你說咋辦?”雪華看著窗外不說話,那樣子怪模怪樣的,一副冰冷的臉。我催促道:“你倒是快點拿個主意啊?!毖┤A惡巴巴地瞪著我,喝道:“給我滾蛋,老娘我眼不見心不煩!”
  我知道雪華在說氣話,她叫我滾蛋,是要獨自一個人清靜下來,好好謀劃一下整治孫二狗的良策。我相信,這個厲害的女人一定會有好辦法整治孫二狗的。
  可是一連一個禮拜雪華一點動靜也沒有,我想問她,又怕干擾了她,就強忍著。這天早晨,是個大霧天,濃霧沉睡在青山秀水之間,汲取了山間草木的靈氣,濃得深,濃得清純,絲毫不像城市里的霧那般含有油煙味。走在田野小路上,盡管看不清對面來的人,只能聞其聲,但吸入一絲霧氣,清涼清涼的。濃霧變幻著,一會兒化作了涼風(fēng),一會兒變成了小露珠,沾在我的發(fā)梢上,沾到我的睫毛上。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舒服起來,一掃多日的煩憂。太陽漸漸升起來了,霧漸漸地、漸漸地變淡了。一輪紅紅的圓日高懸在半空中,高山、峰巒、樹木漸漸露出了輪廓,經(jīng)霧水洗滌的山川大地,充滿著勃勃的生機,綠得更艷,紅得更亮。我就在這樣美好的時刻,看到我們原本要開發(fā)的那塊地上發(fā)生了驚人一幕:兩撥人正手持鐵鍬鎬頭相互對峙著,中間躺著一個人。
  我的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出事了!第二個反應(yīng)就是很可能是雪華出手了。
  我正要奔跑過去,有人發(fā)現(xiàn)了我,大喊:“村長來了,村長來了——”有好幾個人呼喊著朝我這邊跑了過來。我急忙迎上前去,問道:“出啥事了啊這是?”一個叫大栓子的小伙子說:“村長啊,不得了啦,我們家的承包地叫人給禍害啦,你快瞅瞅去吧?!边€有一個叫二柱子的喊:“他們還把我爹給打啦,村長給我們做主啊!”我一邊跑一邊說:“別急,有話慢慢說?!?br/>  我跑到兩撥對立人的中間,看清了我身子的左邊都是村民,而對面那撥人我一個也不認(rèn)識,就問他們:“我是這個村的村長,請問哥幾個,你們是哪兒來的呀?”其中一個長著絡(luò)腮胡子的黑大個回答說:“廢話少說,這地是我們孫老板的了,我們有權(quán)想干啥干啥?!贝笏ㄗ雍埃骸皟r錢還沒談好哪,我們不一定賣給你們,這地誰也不能動?!焙诖髠€罵了句臟話,手一揮,喊道:“弟兄們,聽我的,繼續(xù)刨地啊。”那撥人呼喊著舉起鎬頭接著刨地。大栓子這邊也不甘示弱,把手一揮,喊道:“鄉(xiāng)親們,刨這幫狗日的腦袋啊!”雙方高舉手里的鐵器就往一塊湊,我厲聲喊道:“住手,都住手,千萬不要沖動!”
  雙方被我鎮(zhèn)住了,停住了腳步,橫眉冷對。我急速思索著,不清楚這場糾紛是不是雪華挑起來的。如果是,她的目的是啥呢?我該咋處理這事呢?這個雪華咋不提前告訴我一聲,和我商量一下我作為村長該咋做呢?我還沒思忖個結(jié)果來哪,就聽一個人大喊一聲:“拼啦!”情緒激動的兩撥人便在短短幾秒鐘的時間里遭遇到了一起,鐵鍬對鎬頭,鎬頭對鐵鍬,拳頭對大腿地展開了一場大混戰(zhàn)。我聲嘶力竭地叫喊:“別打了,別打了,要出人命啊!”沒人聽我的,一個個打紅了眼,罵歪了嘴,一片鐵器撞擊聲和謾罵聲。不時有人受傷倒在了地上,或是打著滾痛苦地喊叫。我無奈地看著眼前混戰(zhàn)的場面,忽然琢磨過味來了,這樣的傷人事件,上邊肯定要介入調(diào)查解決,那孫二狗要開發(fā)這塊地的計劃豈不也要落空嗎?雪華啊雪華,你這個小娘們,真夠陰的啊!
  這場械斗,造成十八人受傷,其中九個人是我們楊貴莊村民。對方打完人拉扯著傷員全都坐面包車跑了。我一邊向鎮(zhèn)派出所報案,一邊組織人把傷員送往醫(yī)院救治。派出所很快傳喚了孫二狗,可他死活不承認(rèn)。市領(lǐng)導(dǎo)知道此事件后非常重視,下令停止開發(fā)這塊土地。孫二狗急眼了,拉著我找到規(guī)劃局顧局長疏通此事。顧局長情緒激烈,大聲對孫二狗說:“孫總啊,這簡直無法無天!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關(guān)系到他們子孫后代的生存根基,這個道理不用我講吧?而那些揚言是你的手下的人,在甲方乙方尚未達(dá)成協(xié)議的情況下,擅自強占農(nóng)民基本農(nóng)田,而對手無寸鐵的農(nóng)民大打出手,怎么說也是一起性質(zhì)惡劣的暴力事件。我勸你,還是等這件事情調(diào)查清楚再琢磨開發(fā)吧!”孫二狗傻在那里。
  我的腦袋打了個閃,想到了雪華。危險的事情對雪華有吸引力,是一種誘惑。這個女人在進(jìn)退兩難的時候,是不管不顧的。我躲在自家小屋子里跟雪華吃飯,干脆跟雪華挑明了:“這事是你操縱的吧?”雪華卻惡狠狠地瞪著我,呵斥道:“住口,放屁,你說誰策劃啊?”我奇怪地看著她:“不是你?那會是誰呢?”雪華雙唇緊閉,神色嚴(yán)肅地說:“會不會是你啊?”我低眉順眼地一嘆,說:“笑話,你說我是在賊喊捉賊啊?我哪有這么高的智商啊?”正說著話,有人敲門。我忙小聲說道:“別出聲?!毖┤A白了我一眼:“心虛,不打自招?!蔽覇枺骸罢l呀?”外面粗聲答:“我,表舅?!蔽倚睦镆惑@,是孫二狗,有點心慌。雪華掐了我胳膊一下,踢了我一腳。我捂著胸口,努力鎮(zhèn)定下來。
  孫二狗進(jìn)屋,手里拎著一把菜刀,亮閃閃的,嚇得我魂飛魄散。我結(jié)巴著問:“表……表舅,你這是干……干啥?”孫二狗沒拿正眼瞅我,顯然是沖雪華來的。雪華卻異常平靜,指指椅子,說了聲:“你坐?!本娃D(zhuǎn)身倒水。孫二狗兩眼血紅血紅的,掄起菜刀照桌子砍去,“咔”的一聲,刀刃殺進(jìn)桌面,寒光閃耀。我下意識地抓起一個板凳,瞪視著孫二狗:“表舅,你拿村長不當(dāng)干部。我……”雪華攔住我,不動聲色地放下茶杯,平靜地說道:“有啥話就說,背地捅刀子,沒意思。”孫二狗仗著有錢,有恃無恐,高聲嚷著,他的聲音變了形。雪華微笑著迎著他的目光。孫二狗顫抖著說:“我,孫二狗,今兒個認(rèn)栽了。佩服,佩服!”說著,兩手抱拳朝雪華拱了兩下,掏出一張白紙,往桌面上用力一拍,接著說道,“這是合作意向書,我想和你們兩口子聯(lián)手開發(fā)村東那塊地,同意你們就在這上面簽個字,從今往后我們就是鐵桿朋友,有錢大家一起賺;不同意,我就拿這把刀剁了我自個兒的左手,你倆瞧著辦吧!”
  孫二狗瞇起眼睛,臉上的皺紋擠在了一起。他是來講和的,只是講和的方式有點特殊,他向雪華我倆低頭了。我們到底拼過了孫二狗,我們總算扳回了一局!我暗自松了一口氣,看看那把菜刀,再看看雪華,恨不得上前使勁親一口這個風(fēng)騷的小娘子。雪華端起茶杯走到孫二狗跟前,依舊平靜地說道:“來,表舅,喝茶,上等龍井?!睂O二狗手一橫,語氣柔和,完全是一副商量的口氣:“慢,你先說和我合作嗎?”雪華抓過他的右手握在手心,會意地笑了:“那還用說嗎?我們一舉成功!”
  孫二狗笑著走了,我瞅著他的背影,他的背影像一個黑窟窿。我沉了臉,摟住雪華就往床上抱,雪華呵斥道:“放開我,你要干啥?”我喘著粗氣說:“你制伏了我表舅,我要干你,慶賀慶賀。”雪華一把抓住我褲襠里的家伙,惡狠狠說:“你要再這么無恥,休怪老娘給你揪下來喂狗吃!”她揪疼我了,連忙放開她求饒。雪華冷笑著自言自語道:“哼,我要在這塊地上大干它一場,要讓這塊地生出一片片金子來,好好叫我身邊的人看一看,我才是這塊土地的主人!”我恍惚起來,臉也脫了色,發(fā)覺她的眼睛里全是渾濁不清的念頭和欲望,心想:這個女人真他娘的厲害,心狠手毒,膽量過人,他娘的夠厲害的,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雪華憧憬了一陣未來,我的腦袋卻轉(zhuǎn)不過彎兒來。我有點吃不透雪華了,她跟孫二狗攪成一團到底想干啥?她真的愛我嗎?我越問她她越說不清,我就越不相信。日子過得真不輕松。這幾天,我先是頭痛,胸悶,繼而害冷,咳嗽,接著高燒說胡話,閉上眼睛眼前就飄雪。過了兩天,我身體稍稍好一點,雪華就叫我過去。她捶了我一拳,說道:“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是你為老娘我沖鋒陷陣的時候了。限你在一個星期之內(nèi)幫我貸一筆款來,一定要快!聽見沒有?”我遲疑著說:“你真要和孫二狗合作啊?他是啥人你不知道嗎?”雪華說:“目前是,以后嘛……哼哼!你的任務(wù)是幫我貸款!”我驚訝了,還沒張嘴,她就冷笑了一聲,她的冷笑讓我心中一顫。我問:“貸多少?”她伸出三根手指頭:“三百萬。”我被這個數(shù)目砸蒙了,臉上憋出了汗。她的決心已下,是不會回頭的,她已經(jīng)把我折磨得夠苦了。我冷冷地說:“這么多,我辦不到!”雪華眼里透出寒氣,讓我不禁打了個激靈。雪華變得煩躁,脾氣變得越來越壞,她朝我啐了一口唾沫,指著我的鼻子瞪著眼睛罵道:“你就是一個窩囊廢,廢物!褲襠里的那個玩意兒還是姑奶奶給整起來的,啥也干不來,死了算了!”我受到了羞辱,心中醞釀著毀滅一切的憤怒,低聲喝道:“住嘴,別太過分了啊。我可是純爺們兒!”雪華繼續(xù)譏諷我:“你也配說男人?小太監(jiān),滾吧你!”她這句話像一發(fā)子彈,擊中了我的腦袋。這是一顆毒彈,我中毒了,人生在世,不中這種毒就中那種毒。她的話越說越過分,充滿了對我的蔑視,她徹底激怒了我。我一個冷戰(zhàn),咬牙切齒地罵:“我對你這么好,你竟然這樣對我,我掐你這狗娘養(yǎng)的!”沒想到她會對我動手,她將我一把推倒在地,我臉上憋出了汗。我心中的惡氣就騰地冒了出來,狠狠掐住她的喉嚨。她喉嚨斷裂的聲音很難聽,脆脆的。她發(fā)出幾聲連續(xù)的尖叫,油嫩嫩的聲音。我咋這么有力氣?這不奇怪。就像瘋子發(fā)瘋的時候比常人更有力氣一樣。
  我動手之后,身體塌了,后悔了。如果我不認(rèn)識雪華該多好?如果中間一刀兩斷該多好?唉,人生之所以殘酷,就在于無法追悔。
  我開著汽車,拉著雪華的尸體,一路狂奔,在黎明到來之前趕到了沈陽,到了她的老家。這時我才猛醒,她哪里還有家?房子已經(jīng)賣了。我在樓下轉(zhuǎn)悠了很久,然后慢慢上了車,向郊外開去。我跑了八百公里的路,到這兒干什么來了呢?是讓雪華看看家鄉(xiāng)?可雪華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
  我決定在郊外找一個地方安葬了她。
  天黑黑的,伸手不見五指。我開著車從郊外那片平原穿行而過,借著車燈光看到一個水溝,水溝旁扔著一把破鐵鍬。我停下車,想用這把鍬給雪華挖個深坑埋了。我是這樣想的,埋了雪華,我就攜款潛逃了。這是一次最好的機會,錯過去就沒有了。我下了車慌慌張張地挖了起來,那一團一團的黑土,是廢墟,看上去像是被淫雨浸爛了的蘑菇。我挖坑的時候,起風(fēng)了,嘴里眼里鼻子里吹滿了土。我吐著嘴里的土,抹著臉上的土,還有眼里憋出的眼淚,和土攪和在一起了。這個坑很快挖成了,突然聽見不遠(yuǎn)處傳來腳步聲,我趕緊蹲了下來。有兩人的腳步挺重,很響,一步步就像踩在我心上。兩人沒有發(fā)現(xiàn)我,他們走遠(yuǎn)了,我嚇得差點癱成一團爛泥。我坐下喘息著,吸了一支煙,大腦一片空白。過了大約二十幾分鐘,我身上的汗水被風(fēng)吹干了,我站起身緩緩走到汽車旁,打開后備廂,抱起了雪華,她太沉了,壓得我喘不上氣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狂跳,兩條腿哆嗦不止,手心里滿是汗水,每走一步,腳底下就水汪汪一片。
  我把雪華放進(jìn)坑里,“噗”的一聲,往她身上撒了第一鍬土。她慘白的臉被泥土覆蓋,斑斑點點。我扔了幾鍬土,又突然停住了。為啥停下,我說不清楚,我回憶著一個場景——我掐死她的時候,她拽著我的手,聲音哽咽著說:“畢亮,我就是死了,我也愛你,我要跟你到下輩子。”她這句話默默地壓在我的心底,像一塊大石頭。我忍不住撲進(jìn)泥坑里,緊緊地抱起了雪華,哽咽起來:“雪華,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這樣啊!我哪能不要你了呢?可是……可是我咋就……咋就……要了你的命啊?”我的臉幾乎貼著她的臉了。我掏出打火機點燃,照了照雪華蒼白的臉,她的臉怏怏的,往日那神氣活現(xiàn)的氣色都沒有了,被黑暗刮去了一樣。我給她擦去臉上的泥土,親了親她冰涼的臉蛋兒,我重新把雪華抱出泥坑,放回了后備廂。我曾經(jīng)恨她不講道理,現(xiàn)在才明白了,她不是不講道理,而是道理有另一種講法……
  我摸了摸她冰涼的手,愣愣地站著,一陣尖銳的疼痛,淚水順著兩腮流下。我聽到了不遠(yuǎn)處的水聲,那微微的聲息真像是女人在洗浴。我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我對著后備廂里的雪華熱烈地說道:“走吧,雪華,我們還是回去吧!”雪華沒有動靜,她的頭發(fā)蓬松地垂下,擁在兩頰,面孔漆黑,我分辨不出她的面容。
  我凝神良久,多么的無望啊!
  我一無所有了,有一樣?xùn)|西,那就是罪惡。我確實感到深刻的罪疚,我沒有權(quán)力剝奪雪華年輕的生命。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一陣暈眩,眼前發(fā)黑。我踉蹌了幾步,扶住了旁邊的一棵樹。
  我眼前一片藍(lán)光閃耀,就把汽車開到僻靜的山道上,停在路旁,想睡一會兒??墒?,連連做著噩夢。每個噩夢都充滿了恐懼。雪華在夜風(fēng)里晃來晃去,晃來晃去……夜晚的風(fēng)越刮越大,有一聲野獸的怪叫摻在里面,一閉眼就能聽見。我知道,眼下真正嚴(yán)重的問題不是自己能不能埋了雪華的尸體,而是靈魂能不能解脫。命運不是運氣,而是選擇。如果我像一只老狐貍那樣知分識寸,始終守住那條清晰的界限,就不會這樣了。我一邊想,一邊發(fā)抖,這果然是非同小可的界限,讓人一輩子都記牢的界限。
  深夜時下了雨,雨來得很突然,噼里啪啦,一股腦兒打下來。幾根腐爛的樹條,被雨點一砸,就噼里啪啦滾落下來。我的汽車頂上喧鬧起來。我趕緊坐起來,揉一揉惺忪的眼睛。我被大雨擾得整宿睡不著覺。我大睜著眼睛,抵抗著失眠的痛苦。早晨到來了,兩眼熬得跟兔眼一樣紅。我知道這種懲罰就要來了,我需要經(jīng)歷一個怎樣恐怖的長夜?這一夜非常難熬,顯得漫長,終于熬過去了,我有點不愿意承認(rèn),承認(rèn)不承認(rèn)也真的過去了。我腦袋響了一聲,雪華本該是我的老婆呀,我想起了她的萬般好處,哽咽起來。天一亮,我的想法突然變了,我要勇敢面對心跳不止的嚴(yán)峻現(xiàn)實。我不能丟下雪華,我要拉著雪華的尸體,到公安局自首。我對自己的決策有了信心。我的意識突然覺得,結(jié)局只能這樣了,只能這樣了。
  天亮了,雨住了,霧漸漸開了,樹林里有幾聲鳥叫。清涼的氣息里,彌漫著花草的芬芳。我抬頭一看,萬朵朝霞,一股腦兒射到我的臉上,霞光像血滲入土地,大地也猩紅刺目了。突然有一陣風(fēng),嗆得人睜不開眼。這一刻我只是一只風(fēng)箏,飄在空中,無論飄在哪兒,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
  我重新把車開上了高速。我開車的時候,竟然打了個盹,汽車慣性行駛。我對著車鏡照了照,我嚇了一跳,這是誰呢?一張臉黑暗而模糊,就像暴風(fēng)雪來臨前的天空。在幻覺里,我像輕輕的薄霧,糊里糊涂地飄散了,然后天空就飄雪了。那些無處可尋,永遠(yuǎn)消逝的歲月,被白雪覆蓋,遙遠(yuǎn)而神秘。我被拉上了刑場,可是,我還沒有作好死的準(zhǔn)備。死沒啥好怕的,只是難挨這死前的恐懼和寂寞。如果自己一下子就被汽車撞死就好了,瞬間的事情,就啥都結(jié)束了,一切都是謎了,可是,想回來了,我又不能。為了雪華我也不能。我要等待法律的懲罰,還她一個說法,還她死后的尊嚴(yán)。
  我開著汽車回到鎮(zhèn)派出所。一切都很平靜,我跟警察自首的時候,他們還以為我在開玩笑。我把他們領(lǐng)到汽車旁,打開后備廂,都傻眼了。我感覺自己的屁股被人狠狠地踢了兩腳,然后聽見警察罵我:“果然是你,你還當(dāng)村官呢,你好糊涂啊!”說著,就有冰涼的手銬,卡住我的雙手。細(xì)一想,今天有哪個人不糊涂?沒有殺人的人就不糊涂嗎?我這時才懂了什么叫復(fù)雜情緒。情緒這東西挺怪的,說來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來了,嚷過一陣,又飛得無影無蹤。我的眼睛濕了,因為我從這些恐懼的時間中走出來了。我總算把自己交出去了,總算走出了虛幻的恐懼世界。
  這個深秋的黃昏,樹葉落了滿地,斑斑駁駁。我忽然轉(zhuǎn)過臉,朝遠(yuǎn)處什么地方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秋風(fēng)又一次掠過,發(fā)出一片刷刷的、細(xì)碎的聲音。我的腦袋一直神經(jīng)質(zhì)地顫抖,覺得四周像冬天一樣寒冷。心冷到了極處,倒生出幻覺,有了一點溫暖,一點期盼?,F(xiàn)在我啥都不在乎了,只在乎自己的心是否被拯救。我渴望冬天快快來臨,讓大雪快快飄起來,覆蓋大地,讓霜雪將這一切全部殺死。大地白茫茫一片,一層蓋著一層,潔白而純凈。
  毫無疑問,那場雪過去,我就會死了。我給村民的承諾還沒兌現(xiàn)呢,就這樣匆匆走了。無論如何我都不明白,事情走到這一步,都是為了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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