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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的小秋

2011-12-29 00:00:00邵麗
十月 2011年5期


  一
  
  小秋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而且,她拒絕了隨爸媽到城里生活。反復做工作無效,媽就生氣地罵她,命賤,天生不爭氣??粗畠阂荒樇冋娴卣驹谀抢?,爸說,算了吧,考不上咱不上,不來城里就在鄉(xiāng)下待著。爸還有另外的心病,小秋的奶奶堅持一個人住在鄉(xiāng)下老屋里,三個兒子誰都不跟,更不要說到城里住了。小秋不來城里,祖孫二^做個伴也算是一種不是選擇的選擇。
  上學后小秋的大名才改成任秋慧,她生在秋天,落地奶奶就喚她小秋。一個女孩子,家里人也犯不著為個名兒固執(zhí),都跟著喚她小秋。
  小秋的爸爸任建成是學醫(yī)出身,又有點祖?zhèn)鞯氖炙?。任家的幾輩人都在鄉(xiāng)下做郎中,對跌打損傷頭痛腦熱什么的,手到病除。原本是想學到爹的手藝,像爹一樣守在家門口靠著祖?zhèn)饕话炎サ哪苣?,讓一家人吃穿不愁就行了。他爹卻逼著他們兄弟三個念書,那兩個弟弟都不爭氣,讀來讀去讀不出個名堂,爹就罷了手。任建成一直念到中醫(yī)學院,臨畢業(yè)時看著在家種地的倆弟弟青黃不接的臉色,才明白了爹說的“土地能養(yǎng)人,也能殺人”的金玉之言。他再也沒有回鄉(xiāng)下去,而是像一棵連根拔起的樹那樣栽在了城里。剛開始在別人的診所當助理,忍辱負重做了五六年,從理論到實踐,從技術(shù)到性情,漸漸地做得從容篤定,寵辱不驚。再加上他有幾招家傳的手段,許多人的頑疾都被他醫(yī)好了。最傳奇的是有一次,一個賣冰棍的婦女在大街上中暑,大伙眼看著她倒在地上翻白眼。任建成掏出銀針,一針下去,那婦女躺了一會,竟然爬起來又推起車子喊著“一毛錢一根”走了??诳谙鄠?,“任一針”的名聲漸遠,客戶積累到差不多的時候,就在老城區(qū)人口密集的地段租了兩間門店。到了小秋十七八歲,爹的診所已經(jīng)擴大到五六間門面,很像回事了。魏碑體書寫的“任一針診所”五個朱紅大字,在城市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的余光里,雖然單薄了些,但也蠻有底氣。
  小秋媽嫁過來就一直在診所跟著她爸打下手。小秋生下來不足月,像個小貓咪一樣大,一天到晚生病,鬧死鬧活地哭,過了半歲也沒長成個大貓。別人家的孩子有啥不妥,抱過來讓任大夫掐掐按按,說好就好了??奢喌剿詡€兒,怎么也治不好女兒的病。醫(yī)不自治,這話他算是服了。小秋七八個月大,爺爺?shù)冒┌Y死了,奶奶被接到城里帶孫女。小秋每天哭鬧不休,奶奶也口口聲聲不是吃不好就是睡不好,店里生意又忙得不可開交,小秋媽急得七竅生煙。有一次,在飯桌上奶奶又挑肥揀瘦,兒媳婦就說,唉,一個個都是享不了福的命,早知道是這樣,何苦把你們?nèi)Φ匠抢锸芸?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奶奶就起來收拾東西,死活要帶著小秋回鄉(xiāng)下去。
  小秋媽賠著笑臉說,娘,你何必跟我計較?我說話頭上一句腳上一句沒個準頭。
  奶奶說,這回你的話說得正合適,說到我心上了!
  小秋被奶奶帶回鄉(xiāng)下,正是玉米長纓子的時候。豆丁大的女孩兒被抱著經(jīng)過玉米田,聽到風吹葉子刷拉刷拉的聲音,黑眼睛骨碌碌地轉(zhuǎn)動,看不夠地看,小細胳膊仿佛經(jīng)不住風吹,舞動得像玉米葉子一樣歡快。在城里奶奶不曾見她笑過,到了田地里,被風一吹,竟然風鈴一樣笑得咯棱咯棱響。
  奶奶想,這孩子,命中屬土,合該長在田地里。
  奶奶篤信中醫(yī)世家傳下來的“要想小兒安,三分饑餓三分寒”的醫(yī)訓,她讓小秋吃不飽穿不暖,天天跟著鄉(xiāng)下孩子野跑。非等到小人兒拖著鼻涕喊餓,她才讓她吃東西,所以鄉(xiāng)下的小秋,吃起東西簡直像個饑民。奶奶還買了一只奶羊,每天帶著小秋和羊在地里跑,餓了就擠碗鮮奶喂她,只把個小孫女養(yǎng)得瓷疙瘩一樣,什么毛病竟然全都沒有了。
  小秋在鄉(xiāng)下跟奶奶長到七歲,被媽媽強行弄到城里上學,好吃好穿地要把女兒改造成一個城里人。小秋卻始終活在這個家庭之外,加上兩個弟弟合著伙捉弄她,整天眼淚都沒有干過。一個月不到,瘦得像根牙簽一樣??粗畠好刻於疾婚_心,爸拉著她的手問,小秋你怎么了?小秋說,我想回家!爸心里一緊,覺得一股涼氣順著脊背滑了下去。他說,孩兒,這不是你的家嗎?話沒說完,看見小秋眼里的淚水,爸呆在那里,好一陣子心里沒緩過勁來。
  小秋的漂亮不打眼,是那種需要一點一滴地看出來的好,擱在田野里,好比一朵蒲公英花,越看越耐看,有著脫俗的美。到了城里,縮手縮腳的,怎么打量都像個沒打開的棉桃。好歹住了一個月,眼看著瘦,夜里睡覺總是在噩夢中哭醒。有一天早上送她去上學,到晚上干脆不回來了。爸媽找了半天沒個著落,半夜找到鄉(xiāng)下去,看見她在奶奶的床上窩著,一臉的心滿意足。氣急敗壞的媽媽拉過來就打,小秋細嫩的屁股在她愛恨有加的巴掌下由白變紅,由紅變紫。直到打得自己淚流滿面,跌坐在地上,小秋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始終就是一句話,我不回城里了。爸看不下去了,說,由著她吧。媽說,這么小就由著她,大了咋辦?爸摸著女兒紅腫的屁股,哽咽著說,還由著她。
  小秋后來就一直在鄉(xiāng)下跟奶奶過,書念得有一搭沒一搭的。只要身體好好的,任建成也不再要求更多。他在城里待的年頭長了,什么樣的人和事都經(jīng)見過,有時倒覺得女兒在鄉(xiāng)下,兩下里都省心。
  讓他們想不到的是,女兒在不經(jīng)意間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而且這事兒該來的時候沒來,不該來的時候突然來了,讓他們心里像撒了一把麥芒,不光是疼,還有說不出的膈噎。
  
  二
  
  小秋在爸媽的忽視里長大了。任建成根據(jù)政府的要求,在鄉(xiāng)下給娘和閨女蓋了新房子。村里的新農(nóng)村規(guī)劃剛做出來,他第一個就響應(yīng)了。隨后應(yīng)者云集,一年工夫,新村像從地里生出的一片蘑菇,齊刷刷,白嫩嫩的。兩層的小樓,一戶挨著一戶,屋子里都接通了自來水。小秋最喜歡的就是房子帶衛(wèi)生間,有抽水馬桶,上廁所再不用害怕冬天的寒風和夏天的蒼蠅蚊子了。剛開始蓋房子的時候,奶奶死活不同意。爸爸做她的工作說,我在政府眼皮子底下做生意,離不開政府的支持,他們讓帶個頭,我不答應(yīng)能過關(guān)嗎?奶奶說,他們敢吃了你?兒子賠著笑說,他們吃我我倒不怕,我怕的是他們不吐不咽,讓我不死不活。奶奶想不明白,她是被兒子的話嚇得不敢吭聲了。小秋最知道,打從搬了新屋,奶奶一天也沒高興過,整天唉聲嘆氣的。奶奶也許是想念她的那些雞,多少年了,院子里總是養(yǎng)著一群精神抖擻的雞。在奶奶看來,進屋子不抓一把糧食撒給雞們吃,這個家就不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家。小秋吃的雞蛋,都是剛從雞窩里撿出來的,握在手心里還熱乎乎的。新屋沒有院子,雞沒地方住,有一陣子奶奶每天還要奔幾里路到老院給雞喂食,晚上等雞收了窩去關(guān)圈門。跑了一陣子就跑不動了,畢竟七十多歲的人了。有一天,奶奶惱起來,一股腦地把雞都殺了。奶奶殺雞的樣子,讓小秋什么時候想起來都渾身哆嗦。老婆婆兩手鮮血,像一個殺紅了眼的歹徒,追趕著滿院子撲棱棱飛跳的雞,抓住一只立馬讓它身首異處,好像對它們有著幾輩子的深仇大恨似的。一會兒,整個院子里尸橫遍地血流成河。小秋嚇得遠遠地逃開了,那時候她也許還不知道,她喜歡的很多鄉(xiāng)下的東西,像那些雞毛一樣,正一點一點地從她的生活里被退掉。
  小秋嘴饞,有時會想念奶奶在老屋地鍋里蒸的饃饃,面團直接貼在鍋沿上炕,每個蒸好的饃饃都有一面金黃的鍋焦。她喜歡聞村子里做飯時的味道,秸稈燃燒后升起的裊裊炊煙,飄飄渺渺地蕩在房屋和樹木的上空。小小的人兒吸著鼻子望天,常常覺得自己正是童話書里的那個小仙女兒。
  小秋養(yǎng)了一條叫大黃的狗,上學放學都跟她形影不離。小秋后來不上學了,大黃就跟著她和奶奶下地。家里還有兩畝多地,爸爸早就不讓她們種了,奶奶堅持種,主要是因為小秋堅決要種。收了麥子,叔叔們幫著把地整理出來,她們就一粒一粒地點上玉米。地頭還會種一小片花生,幾棵甜瓜,還有長豆角,幾根棍搭個架子,爬得枝枝蔓蔓的,結(jié)的豆角比小孩子都高。小秋在她的玉米地里,快樂得像個公主,大黃就是她的仆從。
  大黃有一個怪毛病,就是從來不在新屋里睡覺,白天在新屋待一天,晚上甭管多晚,祖孫倆關(guān)燈睡覺,它就回老屋去,寒冬臘月都留不住。小秋每天起床打開門,狗就會在門口臥著,主仆二人難免親熱一番,像一輩子沒見著了一樣??墒怯幸惶旃吠砩献吡?,第二天沒回來。村里人都說是給城里人偷去下狗肉鍋了,想著大黃被凌遲的樣子,小秋哭了好一陣子。奶奶從小叔家又抱了一只小黃,說是這狗長不太大,吃狗的人看不上眼。小狗沒有在老屋里待過,小秋走哪它就跟哪,晚上不用擔心它尋回老院去了。
  大家都說,等村里人都遷入安居房,老村子就要拆了。奶奶一聽到誰說這話就淌眼淚,她舍不得院子里的樹。兩棵榆樹比小孩子的腰都粗,每年三四月里,榆錢兒開得花團錦簇,用面粉拌了做成榆錢窩窩,蘸了蒜汁吃,舌頭都要鮮酥了。她還常常做些讓人給小秋的爸媽送到城里去,城里的館子可做不出那么好的吃食。山墻邊的兩棵柿子樹,結(jié)的柿子小碗一樣大,一到秋天柿子們掛枝頭,熱鬧得像一樹紅燈籠,襯托得滿院子喜洋洋的。西窗邊上的棗樹,結(jié)的小棗比蜜都甜,夠?qū)O女吃上好幾個月。奶奶從娘家嫁過來五十多年了,一直在老院子里住,從一個青枝綠葉的小媳婦兒熬成了一個百毒不侵的老太婆。奶奶跟小秋說,她最擔心的就是老屋拆了小秋爺爺想回來找不到家。小秋笑了,朝奶奶做鬼臉兒,是嗎?除了怕爺爺找不到家,恐怕還怕其他人不高興吧?
  奶奶說,這詭譎妮子,看我撕爛你的嘴!
  小秋說的那個人,是老倔頭郝強。他家地多,幾個兒子都出去打工了,本來想讓他把地租給別人享清福??伤麍猿职褍鹤觽兊牡囟紨堖^來一個人種,住老屋離自家的地近。干部們勸他從老屋里搬走,兒子們也勸他。老郝強把脖子一擰,一句話就把他們的想法拍死了。他說,除了爹娘,我就跟這老房子親,它養(yǎng)了我七十多年。等我斷氣兒了,你們把我扔出去喂狗都行!老郝強在村頭碰見小秋奶奶。小秋奶奶趁著沒人悄聲勸說他,這氣不能賭,我們老胳膊老腿了,死活沒啥要緊,可得給兒孫們留條后路,胳膊擰不過大腿!老郝強說,我哪像你,在城里有那么大的家業(yè)。我怕啥,大不了去南大院喝稀飯。南大院是指監(jiān)獄,老郝強這是拿話堵她。小秋奶奶當然知道,老郝強面上對她使性子,其實心里是舍不得她搬走。年輕時倆人偷偷地好過,她娘家嫌郝家窮,中意任家的手藝和家道殷實。終身大事怎么能容得她自己做主?小秋奶奶也許堅持過,抗爭過,終歸不起作用。她娘說,爹娘生了你養(yǎng)了你還得順著你,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兒?鬧出事來要么你死,要么我死,要么咱倆都死,可是咱家這規(guī)矩不能死!等你當了娘這道理你就明白了。
  當了娘她果真明白了,三個兒媳婦都是她一手包辦的,從頭到尾三個兒子沒誰敢跟她齜牙咧嘴。
  老郝強一輩子都拿眼睛白她。水性,見幾個錢就能把心賣了。小秋奶奶也發(fā)狠,我想不賣自己的心能有什么辦法?你家什么時候上門求過親?你又有錢讓我爹娘賣我嗎?再說了,我什么時候說過稀罕你,應(yīng)下過要嫁給你嗎?老郝強更加憤怒,我爹娘是沒有背著錢袋子求過親,你也并沒有應(yīng)下嫁給我,可你說你不稀罕俺你自個兒都不信,俺家地邊上的煮雞蛋、蔥油餅不是你偷偷給放的?小秋奶奶一肚子的委屈說不得,她和他賭氣,但又覺得確實欠著他的。幾十年都這樣過來了,老郝強說點什么,她表面上不在意,可心里還是非常作數(shù)的。而且恰恰因為心里欠著他,面上就更加矜持。老郝強那邊,是得理不讓人,倔犟已經(jīng)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是他的殼。兩個人的堅持,反而更像兩個斗氣的孩子。想起來,小秋奶奶就有說不出的羞愧和無奈。
  老郝強是三莊五村最好的莊稼把式,他種的田哪怕和別人的夾在一起,站在田頭一望,高低分寸就出來了。種什么什么好,不但長勢旺盛,單看那講究就知道主人是何等的用心。埂是埂畦是畦,漂亮得像是小姑娘的頭發(fā)辮,被娘耐心地梳理過了,橫豎都是好看。他地種得漂亮,人也長得高大敦實,走路腰板挺得倍兒直,腳底下像刮旋風,大姑娘小媳婦見了沒有不偷偷瞄兩眼的。除了種莊稼,老郝強種瓜果也是一把好手,棉花地里種上一畦甜瓜,麥茬地里點上幾棵西瓜。他種的瓜個大心甜,而且還要樣兒,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他家的土地誰看著都眼饞。小秋奶奶在地里薅草,薅著薅著就摸出兩個白里透黃的甜瓜,有時是一個翠綠西瓜,全是挑長得最好的樣兒送。小秋奶奶當姑娘時叫翠兒,翠兒不傻,憑那郝強眼睛里星星一樣的光亮,兩個人你一眼我一眼的,就知道瓜果是結(jié)在哪里了。郝強后來也常常收到東西,有時鋤地突然鋤出來兩個煮雞蛋,一摸還熱乎乎的,有時是麻布包著的一張蔥油餅,餅烙得酥香,恨不得有一千層曲曲彎彎的心思。郝強舍不得吃,卷巴卷巴揣在懷里,一定要看上半天,直到看得餅會說話了才肯下口。
  翠兒嫁了。后來郝強娶了外村的閨女。日子既沒掉轉(zhuǎn)方向,也不曾改變目的。在鄉(xiāng)村生活中,愛情是不作數(shù)的,它只是尋常日子的一張皮,要么是它自己蛻掉,要么是被粗粗拉拉的生活磨掉。不過,磨掉了還能再生,傷著了還會愈合。
  郝強娶的女人身坯子天生就弱,沒少在翠兒家郎中那兒針灸拔罐。任郎中不像個莊稼人模樣,身架子不高也不大,團團的,面皮比女人都細嫩。他天生的好脾性,說起話來有板有眼,上知天文地理,下知皇帝老兒的三宮六院。女人在他這醫(yī)病,還能捎帶著受教育,所以能多耽擱會兒就多耽擱會兒。翠兒看著那些女人的心思,又好氣又好笑。有時候她想,要是把他和郝強換個個兒,自己躺在他的病床上是個啥心情?想著想著,自己反倒覺得沒了意思。
  任郎中在時,郝強見了翠兒就發(fā)狠,人去了又發(fā)呆。翠兒從小姑娘熬成小老太婆,憑人家怎么樣都始終是自尊自愛的表情,目不斜視,竟然還是小姑娘家的尊貴模樣。郝強有時實在忍不住犯賤,偷偷往人家地里送瓜果蔬菜,她也不聲張,把瓜果收了吃了,見了人仍舊是目不斜視。倒是郝強家的女人,打從一開始就覺出不對,郝強的心思一輩子都沒使在她身上,到了卻也抓不住個啥把柄。這個心里才是真苦,頭晌家里少了點什么,后晌郝強家女人見了小秋奶奶,眼睛變得刀子一樣犀利,一眼一眼地好似要把屬于她的東西剜回來。小秋奶奶像對待郝強一樣,臉上愣是不帶任何表情。
  先是任郎中不在了。又過去幾年,郝強家的女人也不在了。不過小秋發(fā)現(xiàn),自爺爺死后,奶奶再也沒拿過郝強爺爺偷偷送到地頭的瓜果,也很少跟郝家爺爺說話了,有時候在路上碰見,她也要故意拐個彎兒繞開。小秋說,奶奶,你怎么那么不待見人家?奶奶說,我跟他有啥要說的?小秋說,為什么沒有?人家還見天想著給你送瓜果什么的。奶奶嘆了一口氣,說他要是想給咱們送瓜果,就讓孫子光明正大地給咱送來。你爺爺在的時候,我站在大街上跟他說一天都沒啥,吃他多少東西也能還他多少,你爺爺也從來不小我的心。現(xiàn)在你爺爺不在了,我能讓人家在后面搗脊梁骨嗎?就是人家不說,我也不能讓你爺爺在那邊不踏實。不管奶奶怎么樣說,細心的小秋瞧得出來,奶奶說到郝家爺爺?shù)臅r候,表情一下子就變得溫柔起來,竟然還有一絲小姑娘家的嬌羞。
  小秋奶奶沒有搬到新村的時候,老郝強不肯搬的主意還沒那么堅決,后來他看小秋奶奶走了,就徹底斷了自己的退路。他之所以留下來,主要是為了給小秋奶奶看。別人搬的時候他走那算是撤退,現(xiàn)在再搬就是逃跑,村子里還有誰會拿他老郝強當個人看?況且住著自己的老門老戶,不偷誰不搶誰,誰逼他他就跟誰急。打聽打聽,誰不知道他老郝強是個敢喝熱湯的人!
  
  三
  
  小秋晚上睡不著,就帶著小黃到老村子去轉(zhuǎn)轉(zhuǎn)。她喜歡老村街上的味道,還有老村街夜晚的感覺。盡管大部分院子都空了,但是空了的院子里依然能發(fā)掘出一大堆人物,能猜到主人家的模樣性情。新村就不一樣了,水泥地上生不出故事,所有的房子長相都差不多,連栽棵樹都是村里統(tǒng)一發(fā)的樹苗,家家門口收拾得干凈整潔,看不出家里人的脾性。小秋是個心里有故事的孩子,但她的想象在新村那里被屏蔽了。
  小秋走一會就走到田里去了,玉米葉子沙沙的響聲讓她身心舒展。晴天會在那里等她,第一次就是在玉米田里被郝晴天摟住腰的。郝晴天比他爺爺有出息,爺爺戀了人家一輩子,手都沒有拉過,他卻一下子摟上了人家的腰。
  小秋在鄉(xiāng)下上學,奶奶不放心,天天提著書包接送。地里活兒忙時,就把她托付給郝家的孫子郝晴天,打小兩個孩子就愛在一塊玩兒。郝晴天跟他爺爺?shù)男郧橐幻}相承,倔脾氣上來了,挨打時敢跟爹娘老子還手??稍谛∏锩媲?,他旺盛的火兒好像被水給澆滅了,連一點煙都不冒,讓周圍的人覺得不可思議。郝晴天上學接,放學送,說實在的也沒得到小秋幾句好聽話。有時候,他在小秋面前說一點出格的話,小秋會很長時間不和他說話。明明是他受委屈,最后還得他小心翼翼地賠不是。晴天的奶奶活著時老背著臉罵孫子跟爺爺一樣沒出息,一輩子犯在女人手上,到末了屁都摟不著。
  郝晴天可沒有奶奶說得那樣笨,他輕易地就摟上小秋的腰。后來得寸進尺,又摸了人家的奶子,親嘴兒好像是無比自然的事情。小秋可不是個輕浮的孩子,可是一到玉米田里,她的身子就變得柔軟無比。她那時是一株植物,任憑晴天的揉捏,好像是不懂得羞怯的。換到別處,她就變了另—個人,端莊得完全讓郝晴天摸不著頭腦。
  小秋和晴天好成那個樣子,卻從不在語言上有任何表達,常常讓郝晴天心里沒底兒。可小秋對郝晴天的好奶奶卻是知道的。有一回,郝晴天送小秋一個書包,小秋隨手一扔,像是不在意的樣子。奶奶還真以為孫女不喜歡,拿它裝了雞蛋,小秋見了,氣得眼淚吧嗒地把雞蛋全倒在地上,傾巢之下當然無一完卵。奶奶打也不是,罵也不是,再有郝晴天送的東西,憑咋都不敢亂動了。照理孫女在鄉(xiāng)下找對象,奶奶是不愿意的,她知道小秋遲早是要回城里去的。可因為郝晴天是郝強的孫子,她就狠不下心腸說她了,仿佛這是還郝家債似的。想到自己的兒子媳婦把孫女交給她了,她又不能坐視不管。常常旁敲側(cè)擊地給孫女往這個話題上扯,先說到自己的婚姻。她說,幸虧那個時候我父母看得遠,要不哪有咱們這一大家子人今天享的福?小秋笑了說,奶奶,我覺得你這不是享福,這是認命。奶奶說,啥叫福啊?認命就是福。你看看咱這村子里,只要是自己找對象的,八成都過得不好,離的離分的分;只要是父母包辦的,包括你爸媽,不都過得好好的?小秋就說,人想干啥就干啥,不想干的事兒堅決不干,走到哪兒算哪兒不也是認命嗎?小秋說話時安靜的神情讓奶奶心驚。奶奶見她這樣說,知道她心里透亮,也就不再打啞謎了,說,你的婚姻事可不是自己能定下的,你看好了的要是你爸媽不同意咋辦?小秋仍舊細聲細氣地說,嫁給誰是我自己的事,得我自個兒說了算,否則我就不嫁唄。奶奶一瞬間臉憋得由紅變白,由白變青??墒墙┏至艘粫?,她仿佛看見了五十多年前的自己又托生在孫女身上,可孫女顯然是比自己當初有主張。這樣的小秋,表面上溫順如水,心卻是鐵打的,爺娘怕是管不了的。奶奶嘆一口氣說,唉,小秋啊,現(xiàn)在你們說話,說一句就能算一句話,我們那時候說這樣的話,連個屁都不算,不認命又能怎么辦?,F(xiàn)在的孩子有福氣啊!她本來是在開導小秋,說出來卻像是在羨慕孫女兒了。
  小秋和郝晴天上學讀的是同一個年級,小秋只讀到初中。郝晴天被爸爸逼著勉強把高中念完,他心不在讀書上,考不上大學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畢了業(yè)也不出去打工。小秋不愿意到城里去,郝晴天自然哪里都不去。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闖世界了,他的兩個姐姐也都在外面做事。家里就他這么一個兒子,又是那樣的脾性,他說不出去,爹娘也只好由著他了。
  小秋的爸媽見過郝晴天,任建成是正眼都不給人家一個。那次是小秋的爸媽回來看奶奶和小秋,正好郝晴天在。待他走后,小秋的爸媽還有過小小的爭議。爸說,一個壯小伙子,書沒念好,什么技能也不學。等爺娘老子都走了,一個人吃風喝沫啊?小秋媽卻看著喜歡,孩子長得像個小明星一樣,高高大大,比自己兒子都展乎。就說,你也不看看你閨女那不爭氣樣,真找個這樣的,我看不比城里的孩子差。再者說了,咱這地兒馬上就劃到城里去了,要真是成了,倒是咱們的福分。走的時候,小秋媽讓婆婆問問郝晴天,說咱家診所里要人,他愿不愿意去做事。小秋奶奶逮個空兒問了。郝晴天說,我得去問問小秋。見了小秋,郝晴天按捺不住自己的高興,說,你爸媽想讓我進城跟著他們做事,你覺得怎么樣?小秋一臉無辜地瞧著人家,把人家汗都弄出來了。小秋說,你自己的事兒你得自己做主,我怎么能決定你呢?郝晴天說,我的事兒不就是你的事兒嘛!小秋說,你的事兒就是你的事兒,怎么會是我的事兒?小秋的口氣和神情讓晴天覺得非常沮喪。他想,我留下來就是為了你,出去也是為了你,不問你問誰啊?可是他沒這樣說,他覺得跟小秋說這樣的話,說了也是白說,她從來都是這樣,像是聽不懂人情世事。他只是反問她,那是你們家的診所,你會回去嗎?小秋搖搖頭,半天才補了一句,我就在鄉(xiāng)下陪我奶奶種地。郝晴天說,要是奶奶不在了呢?小秋說,晴天你真是瞎說八道,我奶奶不是還好好兒的嘛!這話兒說了半天等于是沒說,郝晴天一時間著急起來,恨不得砍下一只手來給她,好讓她明白自己的心。說真格的,若是能和小秋一起去城里做事情,他是很有些向往的。他現(xiàn)在手中總是沒有太多錢,爸媽給的只是個零花錢,要是自己掙了錢,就可以給小秋買許多禮物。城里人談戀愛都要給對象買個戒指,若是你任秋慧戴了我郝晴天的戒指,總不會再說我的事情是我自己的事情了吧?
  小秋不愿意去城里,郝晴天就沒有了主張,他回家去把心事說給爺爺聽,爺爺一點都不同情自己的孫子。到城里去有什么好,城里人吃的都是有毒的飯菜,在鄉(xiāng)下吃的菜都是爺爺親手種的,綠色植物。你哪兒都別去,就在鄉(xiāng)下跟爺爺學種地,爺爺這一輩子想吃啥吃啥,想什么時候歇就什么時候歇,可不比城里人過得差。爺爺還說,錢再多有啥用,任家掙錢多,老頭子六十不到就死了,錢一分都帶不走。比了他,我可多賺了二十年的命。郝晴天是個傻孩子,不知道爺爺和小秋奶奶的故事,但他覺得爺爺說得在理。一般大的孩子出去打工,聽說天不亮就得起床,吃得也不好。他在鄉(xiāng)下,睡覺不論點兒,太陽曬到屁股還得再賴一會兒。吃食爺爺可從來不缺他的嘴兒,雞蛋肉從來未斷過,瓜果蔬菜都是從地里現(xiàn)摘的,依著小秋的話說,吃到嘴里還有泥土的香氣。
  到了下午,郝晴天又到小秋的田里去找她。他以為小秋會為進城的事跟他生分。可小秋仿佛早把那事兒給忘了,坐在田埂上,兀自往手指上纏繞著幾根草莖,一臉的快樂和恬靜。郝晴天過去,坐在她旁邊。晚霞由鮮紅變成了紫紅,暮靄升了起來。春已經(jīng)很深了,楊樹的葉子已經(jīng)能發(fā)出嘩嘩的喧響,遠處行人的腿腳埋在麥壟里,遠遠看去像在水上滑行。再遠處,能看見城市上空被反射向天空的光線,在暮色里變幻著面孔,看起來忽然有了一點柔情。郝晴天趁勢去摟小秋,小秋彎在他的懷里不反抗。他去吻她,她也不躲開。雖然城里沒有去成,郝晴天覺得幸福依然如期而至,因此心里是滿滿的感動。他把小秋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覺得那手柔軟無骨,像從地里長出來一片葉子,淡藍色的脈絡(luò)時隱時現(xiàn),讓他既非常熟悉,又異常陌生。他頓時心生困惑,這樣的手,若真是戴上個戒指,還不變得不像個小秋了。
  
  四
  
  村里連著開了幾次會,讓大家支持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雖說并沒有強迫搬遷的意思,但大家都知道搬遷已是大勢所趨。村長說,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是百年大計,農(nóng)民都上樓了,離城市近,老村莊的土地騰出來可以建工廠、搞開發(fā)。搬進統(tǒng)一規(guī)劃的新村,衛(wèi)生條件都改變了,用上了自來水,煤氣灶,衛(wèi)生間里有抽水馬桶,過上和城里人一樣的日子。按村干部的話說,除了晚上陪自己睡覺的女人沒換,該換的都換完了,還有啥想不通的呢?
  工作做到最后,呼啦啦都搬完了,就剩下老郝強自己。他成了釘子戶,他跟孫子成了這個村子最后的守望者。一個人老幾輩都在這熬日子的村莊突然間變得寂靜無比。
  小秋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她心疼郝晴天和他爺爺,他們晚上睡覺的時候會不會孤獨呢?她晚上帶著小黃到村子里轉(zhuǎn)悠,突然就會流出眼淚,剩下郝晴天爺倆她已經(jīng)很心疼,剩下這些空屋,這些樹木,這夜晚的聲音。村莊在月光里,這樣地靜美著。她小小的年紀都舍不得,奶奶在這里住了一輩子,年輕的記憶全在這個村莊里活著。莊子推平了,記憶也就沒有了。再過上幾年,老^們都死了,關(guān)于莊子的故事,就徹底消失了。
  年輕人的傷感,來得快走得也快。小秋睡一個晚上,等太陽重新升起來,她的快樂就又回來了。她喜歡早早地到田地里去,哪怕是冬天被大雪掩埋的土地,她都歡喜那種肅穆莊嚴的感覺。郝晴天的爺爺說,雪是麥子的被子,雪下得越厚,來年的收成就越好。小秋不聽話,她總是偷偷地把雪扒拉開,看看雪窩里的麥子是不是還綠著。雪窩窩里真是暖和的,正午的時間都能看到從地底冒熱煙兒。麥苗們在被窩里瞇著眼睛,睡得懶洋洋的。
  到了春天,小秋覺得自己的骨頭都是癢癢的,田野里的一草一木都讓她快樂無比。小秋和奶奶認真地種她們的那塊田地,收了麥子就點玉米。什么苗兒都那樣神奇,它們的歡喜讓小秋驚訝,芽苗兒在風中舞動的姿態(tài)比最好的舞蹈動作都優(yōu)美。它們是有知覺的,比人都懂得炫耀。老郝強會讓晴天給她們送一些菜苗,茄子、辣椒、黃瓜、豆角、西紅柿。爺爺教晴天怎么侍弄這些秧苗,什么時候授粉,什么時候打杈,什么時候澆水施肥。爺爺怎么弄,晴天就教小秋怎么弄。到了秋天,小秋家田里的果子,紅黃青綠,酸甜苦辣,把祖孫兩個的眼睛都耀花了。奶奶高興起來,就會回家給小秋做好吃的。除了蔥油餅,韭菜雞蛋合子,奶奶最拿手的,是茄子面片。先用茄子蘸了面,攤在鍋底細細地煎黃,西紅柿切碎了熬一鍋紅湯,面片兒搟得溜薄,和煎好的茄子一起,放在熬好的湯里煮了,起鍋時擱一點小磨香油,加一撮荊芥或者石香葉子。小秋敢保證,城里再好的館子都做不出這樣的美味,喝一口,眼淚都鮮出來了。奶奶總是說,飯又做多了。就讓小秋給晴天家送一盆子去。老使喚人家孩子的力氣,得感謝不是。小秋根本不聽她說什么,早就樂顛顛地去了。她乖巧,先盛一碗給爺爺,還賣好,說是奶奶特意給他做的。小秋看著爺爺吃得一臉幸福的樣子,心中很是驕傲。郝強爺爺?shù)胤N得好,奶奶的飯卻是村子里做得最好的。小秋等他們吃完,把盆子洗干凈拿回家去給奶奶看,好讓她知道,人家多稀罕她做的飯。
  半山羊村離城里只有二十里路,小秋成長的這些年,城市也在不斷地長大,眨眼的工夫,站在自家的小樓上就能看見城里人家的燈光了。小秋的爸爸早就說過,省城周圍的土地都賣光了,農(nóng)民都進城做工了,他們的村子,遲早也得變成工廠。到那時,大家都不用再種地了。小秋聽不進爸爸的話,她覺得那還是很遙遠的事情,她聽不懂關(guān)于城市化進程之類的話,她的心思都在奶奶的兩畝田地里。
  郝強病倒了。他堅持住在老屋里沒有人能把他咋樣,但種的土地國家要征收他卻抗拒不了。他想不通,拿著前年剛剛與政府簽訂的三十年不變的土地承包合同跟他們據(jù)理力爭。堅決不要那點賣地的錢,那不是錢的問題,土地是老人一輩一輩傳下來的,不能賣。他覺得不管任何時候,賣地都是敗家子的作為。他的固執(zhí)和捍衛(wèi)土地的熱情抵御不了市場法則,周圍的人都要錢,錢是他們進入城市的通行證,他們黑黢黢的臉能在城市里用錢漂得跟城里人一樣白。老郝強覺得,這些人是活得沒有一點尊嚴了。他帶著一些人去上訪,先去鄉(xiāng)里,再去區(qū)里,再去市里。開始一些人跟著他跑,是指望多要一些錢,跑來跑去,這些人便被更多的錢打倒了。等剩下老郝強自己時,他把遞過來的賣地合同撕得粉碎,甩在區(qū)領(lǐng)導的臉上,坐在政府院子里撒潑,派人給送回去,第二天他仍然是沖過去哭鬧。終于把人給惹火了,竟然被警車拉到了看守所拘留了十多天。
  老郝強病倒了也沒人看他,村里人覺得他丟了人。真是老糊涂了,給錢都不要。生產(chǎn)隊那會兒,年年都給他勞模。真不知勞模是怎么當?shù)摹P∏锬棠套屝∏锾焯焖惋埥o他吃,變著花樣兒做,小秋回來的時候總是一臉的愁容,送什么好像都不稀罕了。
  征地拆遷工作組進村的時候,郝晴天帶著小秋去找他們講理。工作組的人說,城市化是國家的大政方針,誰破壞它我們堅決不答應(yīng)!郝晴天說,我爺爺只是護著自己的土地,沒破壞人家的任何東西,犯了什么罪你們抓他?工作組說,他沖擊黨政機關(guān),不是罪是什么?晴天說,你們門口的牌子上寫的是人民政府,人民進人民的政府還算是沖擊嗎?我看你們這些人還不如國民黨,電視上人家臺灣老百姓指著國民黨的主席破口大罵,主席還點頭哈腰地認錯呢。工作組的人故意逗他說,這小破孩兒,你還想讓國民黨回來,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啊?晴天說,若是讓我們自己說了算,這樣的苦罪沒誰不喜歡。工作組的人拍了桌子,說,你是不是覺得你爺爺上次太孤獨,還想拉他一起去做個伴?晴天才不害怕,他說,是啊,要不是這我還不來找你們呢。他們被警察強行轟了出來。老郝強在門口等著他們,說,我啥都準備好了,他們要是抓你,我就碰死在他們車上!
  工作組還沒走,打狗隊又進村了,據(jù)說這里已經(jīng)劃為市區(qū)的范圍,最近市里狂犬病有復發(fā)趨勢,市區(qū)周圍禁止養(yǎng)大狗了。他們來抓狗的時候,小黃站在門口忘情地叫著,它不知道人類的圈套,只是想著盡一個衛(wèi)兵的忠誠。聽到它的叫聲,一群打狗隊的人和鄉(xiāng)干部一起跑了來。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家伙把套索朝小黃扔去。狗兒不知是什么,頂頭沖了上去。套索越拉越緊。小秋站在門口,用手捂著嘴泣不成聲。奶奶過去拉住娃娃臉的衣服求他說,這條狗比一只貓大不了多少,你們抓它干嗎呢?娃娃臉不理她,拉著狗只管往外走。晴天和小秋在后面跟著追。那個剛才和晴天吵架的征地干部嬉笑著對晴天說,娃兒,等著讓國民黨回來吧,你看電視上,國民黨主席看見狗比看見他爹都親。他說話的時候,好像完全沒有看到小秋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
  這一件件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小秋無法承受,感情上像打了一個一個的死結(jié),怎么都解不開。
  大家都覺得老郝強是活不長了,怕是得氣死,做他工作的村干部也停下來了,等信兒呢。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又起來了。扎把好自己,扛了鋤頭照樣下地。土地已經(jīng)賣了,青苗費也賠償過了,誰還收拾那地?老郝強卻像過去一樣,穩(wěn)穩(wěn)地收拾起自己的莊稼。讓他驚喜的是,除了他,地里竟然還有小秋和她奶奶。她們正在給玉米松土,好像所有發(fā)生的事情,那祖孫倆都是不知道的,沒有人能琢磨出她們心里想些什么,她們只顧著和土地說話兒了。慢慢地,一些老人和孩子都到地里來了,盡管地是人家的了,圍墻也拉起來,但是莊稼還在,沒準兒廠房蓋起來之前,還能收茬玉米呢。村干部們氣得蹲在地頭抽煙,他們能管住誰?連他們自己的父母孩子也都下地了。
  沒有人明白老郝強的心,對他來說,有地種是多大的福分啊,人就是長在土地里的,如果看不起土地,伺候不好土地,那就是忘恩負義。這次拘留更讓他明白了一個理,老是責罵土地的人往往是最愛土地的人,口口聲聲說愛惜土地的人,實際上在心里把土地看得一文不值。人與土地這件事兒真是說不清道不明,這世道真是變得越來越不可思議了。
  
  五
  
  對小秋來說,災(zāi)難是出其不意地到來的,她是在玉米被推土機推倒的時候出的事。
  玉米棒子已經(jīng)水仁兒了,大伙都請求工廠再等半個月,但是沒有人理會他們。后來有明白人悄悄說,正是他們的請求讓開發(fā)商覺得不能手軟,因為玉米收了之后就是種麥,麥子一旦種上,就更下不了手了。所以一場大雨之后,玉米正在可勁兒生長,來了一幫人和幾臺推土機,一個上午的工夫,所有的莊稼都被碾平了。豆子花生在老人孩子們的尖叫聲里變成了泥土。小秋拉著奶奶剛從玉米地里跑出來,一臺推土機朝她們沖過來,她護著奶奶往田埂上走去,腳下一滑,滑到了埂下的水溝里。在奶奶的哭叫聲里,小秋像一條魚那樣泡在水里。郝晴天趕緊跑過來拉她,發(fā)現(xiàn)她的手冰涼冰涼的,臉色慘自得嚇人。
  回家之后小秋就開始發(fā)燒,低燒,一口氣燒了四十多天,好容易把燒退了,卻發(fā)現(xiàn)她的腿腳好好的,卻不會走路了。小秋的爸媽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帶著女兒看遍了北京上海的大醫(yī)院,都查不出來什么毛病。任建成無計可施,只好把閨女背回自己的診所,十八般手藝都使上了,閨女仍一點點起色都沒有。小秋媽媽的臉愁得都能擰出水來,這孩子打從生下來就不是個享福的命,不是這兒出事,就是那兒出事。好容易長成個人樣,咋又得上這么奇怪的病啊!小秋爸說,可能是冷水激著哪一塊兒神經(jīng)了,估計一時半會兒難以康復,慢慢養(yǎng)養(yǎng)看吧。小秋媽牙疼似的說,既然這樣,她想去哪就讓她去吧,在城里就沒有笑過,回鄉(xiāng)下可能心情還好點。還有那個郝晴天,小秋該不會是想見他吧?小秋爸皺了眉頭呵斥她,回鄉(xiāng)下就回鄉(xiāng)下,你把人家扯進來干嗎?
  郝晴天去過城里好幾趟,每次去診所,小秋爸媽都帶著小秋到外面看病去了。后來他好容易找到了他們,要求留下來,只要能和小秋在一起他做什么都愿意。小秋爸說,現(xiàn)在不招員,小秋病著,我們哪還有心思開診所?他說這話是在堵他,想著自己的女兒好好的時候,沒跟他說個明白,這時候再扯上他,還不凈讓人說閑話。郝晴天也見到了小秋,看著小秋一臉的平靜,安慰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就他們兩個在房間那會,小秋欠著身子去拿一本書,差一點從床上摔下來。郝晴天借機過去抱住了她。小秋突然問他,你信命嗎?晴天糊涂著說,有時候信,有時候不信。小秋說,什么時候信,什么時候不信?晴天說,該信的時候信,不該信的時候不信。小秋說,你知道嗎,我出事頭天夜里,一直做夢,身子泡在水里,下半身都是木的。晴天說,也可能是你腿不舒服了才做那樣的夢。小秋說,不是,我覺得那是我的命,我現(xiàn)在相信命。比如你吧,是在我的命里還是命外,都是有定數(shù)的。郝晴天突然說了一句連他自己都驚奇的明白話,如果這時候我信命,我相信命中注定我在你命里。小秋把書本攤在自己腿上,一點一點展平,嘆了口氣說,人要是能像書里那樣生活多好,什么事情都能變回來,再大的煩惱三句五句話就劃拉掉了。小秋長這么大也都沒有說過這樣深刻的話,她說的這些讓晴天吃驚,還有點兒聽不懂。
  小秋和奶奶是十點多鐘被送回鄉(xiāng)下的,媽媽把她打扮得干干凈凈,像出遠門旅行回來了。剛到村街上,老人和孩子都跑過來看熱鬧,小秋媽發(fā)點心給大家吃。這么俊的姑娘,好好兒的,怎么說癱瘓就癱瘓了呢?他們說。媽媽苦笑著解釋,小秋的腿沒事兒,不能走路是暫時的,養(yǎng)一陣子就好了。她一路走一路這樣說著。小秋則像一個局外人,靜靜地看著遠處,一棵樹,或者是一個匆匆走過的人。
  郝晴天從車子上扶下奶奶,又伸手抱出小秋,做得好像從頭到尾都是這家里一口人似的。小秋爸爸本想攔住他,被小秋媽推到一旁去了。生得高大結(jié)實的郝晴天,抱著瘦弱了許多的小秋就像抱著一團棉花。他那疼惜得小心翼翼的樣子,讓小秋媽看得眼睛潮潮的。想起來她跟小秋爸關(guān)于這孩子的爭執(zhí),心里不禁泛出一陣酸楚。
  郝晴天從此像上班一樣,天天耗在小秋家里。有郝晴天陪著,小秋的情緒慢慢平復了。奶奶做的飯比城里好吃多了,讓她的臉顏色也好看了一些。但是小秋不喜歡出去轉(zhuǎn)悠了,她不能走路,雖然郝晴天可以推著她走,可她自己沒有了看的熱情。
  只有到了晚上,她才讓晴天推著她到村子外面去。老村莊沒有了,老村莊的消失,細想起來是那么的驚心動魄,好像一把刀把人們的生活攔腰裁去了一大截子,就像災(zāi)難片上那些突然消失的世界。樹都到哪里去了呢?還有小鳥,還有炊煙。小秋的心痛著,田地已經(jīng)變成一片一片的廠房和高樓大廈,機器轟鳴。她的身心像眼前的世界一樣堅硬而冰涼,話都懶得說。被郝晴天抱在懷里,也沒有一絲熱情。郝晴天滔滔不絕地講著可笑的事兒,想讓她高興起來。她似乎都沒有回應(yīng)。小秋回來像變了個人,表情冷靜得讓他畏懼。他抱著她,忍不住親她。小秋任由他動作,自個兒卻朝別處看去,神色安詳。如是者三,郝晴天的一腔熱情慢慢地冷卻下來。
  這個本來簡簡單單,大大咧咧的大男孩,過去從來不肯靜下心思想事情的人,現(xiàn)在被小秋逼得沒有了主張。他只是懂得一味地對小秋好,但這個“好”更多的是被他憑空地想出來的。過去小秋帶給他的是快樂和憧憬,現(xiàn)在小秋帶給他的是迷茫和看不到結(jié)局的焦慮。很多時候,任小秋在他眼睛里是兩個人。一個是任性的,像溝坎上野生的花草,天然率真,不管不顧地瘋長。另一個是理性的,那樣內(nèi)斂,安靜到冷漠,而且心思藏得嚴嚴的,沒人知道她想些什么。晴天不知道,往往不了解的事情,才會小心翼翼,才會害怕?lián)p壞一點點。從他愛上小秋的第一天起,他就被一種無法言說的力量所懾服,與其說是愛,不如說是迷戀更準確。對,他迷戀她,就像教徒對宗教的迷狂,盲從的力量更大一點。以至于這一天,當兩個人真正地面對這些問題時,他才忽然覺得自己的愛情是如此的蒼白。那天他還想把小秋抱到外面去,小秋制止了他,讓他坐在她的對面。小秋說,郝晴天,你真的喜歡我嗎?
  真的喜歡!晴天的臉因為漲紅而顯得更加神圣。
  你喜歡我,可你知道我喜歡什么呢?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呢?
  郝晴天覺得這個問題無法用言語表達清晰,他試圖去拉她的手,被她躲開了。
  我會知道很多,你讓我慢慢想!
  小秋不看晴天,她的目光迷離著,我們沒有地了,我們種不出玉米了。
  郝晴天說,你別怕,沒有地我將來會找一份工作養(yǎng)活你!
  小秋說,郝晴天,你認為我們倆在一起你就快樂了,而你快樂了我就會快樂。郝晴天,我喜歡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現(xiàn)在仍然不快樂。
  小秋的話讓郝晴天發(fā)愁,他的確不知道怎么樣才能讓小秋快樂。
  更多的時候,小秋不說話,被她喜歡著的男孩抱在懷里背在背上,像只睡著的羊。曾經(jīng)在田地里,她是個瘋孩子,晴天的觸摸讓她不同尋常,她甚至會主動親吻他,咬他的耳朵,說一些平日里難以想象的傻話?,F(xiàn)在無論晴天怎么招惹她,都沒有一絲反應(yīng),郝晴天都有些委屈了,他多愛她啊。他忍不住試著撫摸她身體的敏感處,她的面色一如既往地安詳著,并沒有責備他的意思,但是她的安詳襯得晴天多么輕浮。是晴天自己覺得沒意思了,兩個人再在一起,就只怯怯地待著。奶奶見了,偷偷地抹眼淚,發(fā)愁孫女這樣了,若再拴不住個晴天,往后的日月可怎么過?
  
  六
  
  小秋越來越虛弱,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天歪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仿佛電視上那些故事正跟她對視著,誰也說服不了誰。郝晴天不來看她,她顯得很急躁,來看她她又沒有多少熱情。他每天背她到院子里曬太陽,她軟軟地俯在他的背上,沒有氣息,心跳都感覺不到。郝晴天有時會突然跳出來一個念頭,小秋會不會死?有一次他夢見小秋真死了,在夢里他非常發(fā)愁,不知道該把小秋埋在什么地方。過去村子里誰家死了人就埋在自家地里,可他們現(xiàn)在地都沒有了。而且他還聽人說,沒有結(jié)婚的閨女家,死了是不能埋墳地里的,隨便找個地方葬了,也沒個人添墳,過幾年墳包平了,這個人就徹底消失了。郝晴天突然想結(jié)婚,他決定抽時間去城里找小秋的爸爸說一說,若他們肯讓他娶了小秋,小秋死后就可葬在他家的墳地里了,那樣他每年可以給她添添墳,燒些紙錢。他背著死去的小秋,一直往遠離城市的方向走。在涉過一條河的時候,小秋忽然說話了,她說,你把我放下來吧,讓河水把我沖走算了,這個世界上哪兒都埋不了我。
  奶奶可從未準備小秋死的事情,她自己都七十多歲了,還沒有想好什么時候死。奶奶相信忽然哪一天,小秋的腿就會好了。仍然牽她的手去田地里玩耍,她們的菜園子沒了,可以去別村的溝坎上采一些野菜,小秋愛吃薺菜餡餃子,吃飽了,咂著紅鮮鮮的嘴兒撒嬌,滿口的野菜香呢。奶奶每天變著法子給小秋做飯吃,頓頓都不重樣。小秋每天打起精神吃飯,就是為了讓奶奶喜歡,仿佛她是為奶奶活著,若是奶奶沒有了,她說不準真的就會死了。小秋那天說想吃蔥油餅,奶奶就讓晴天替她到小賣店里買一些新鮮的蔥回來。地賣了,村里人吃菜也得買。開小賣店的人要到距城很遠的鄉(xiāng)村去收菜,天不亮就得走,拉回來的那些菜也像離開土地的人,總是軟塌塌的打不起精神來。老郝強說,這東西哪叫菜!連草都不是,草還是青枝綠葉的。他邊吃邊罵,很多時候?qū)幙沙杂軜渖系睦先~子。有時候郝晴天從小秋家?guī)э埥o他吃,說小秋奶奶親手做的,他才吃得有滋味一點。大病一場之后,老郝強變得很瘦,土地收走之后整天蹲在家里不出門,飯吃得極少,人一下子變得矮小了許多。
  郝晴天去買蔥,奶奶去廚房和面了。
  郝晴天走的時候小秋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安徽臺正在上演電視劇《娘》。小秋不愛看那些男人和女人互相算計的電視劇,她看不懂那些計謀,看一會就頭疼。小秋喜歡《娘》里面的女人,那樣善良。那時候的鄉(xiāng)下似乎和現(xiàn)在的不一樣。那時的鄉(xiāng)下人無論窮富,身上都有一股子生機勃勃的勁頭,愛恨情仇都寫在臉上?,F(xiàn)在的鄉(xiāng)下,所有的人都是一種表情,看不出他們是高興還是郁悶。那時的鄉(xiāng)村是興盛的,哪怕是打仗的日子,家家都在為田地忙碌,為生孩子忙碌,村子里人歡馬叫,滿當當?shù)摹,F(xiàn)在村里人越來越少,年輕的都到城里做工去了,留下些老弱病殘,一副衰敗的模樣??v然是從城里回來的年輕人,也已經(jīng)改頭換面,在城里眉高眼低地生活,咋就一臉的卑瑣模樣?小秋厭惡他們,也厭惡這一切。小秋邊看電視邊想,那么個善良的娘,后來為什么一定要讓她的孩子到城里去呢?她不喜歡劇中的端午,連她的死她都看不上,若是端午和新四一直在鄉(xiāng)下種地,她就不會變壞去害靈芝,那她還用得著死嗎?
  郝晴天買了蔥回來,驚得尖叫起來。小秋正站在電視機前哭泣,她用手指著電視里的畫面,泣不成聲。郝晴天看到了,端午在玉米地里薅草,畫面里一坡一望無際的玉米,綠得耀人的眼睛。面對這一坡的綠,小秋哭得很洶涌,腿不能走路這么久,她始終不哭??墒牵裉旌孟袷且逊e攢的淚水一下子都控出來。她不說話,只是—個勁地哭。郝晴天過去緊緊地抱住她,用頭抵住她的頭,說小秋,我一定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怎么愛你!小秋用手搭住他的脖頸,盯著他的眼睛,她自己的眼睛在淚光里像燃著一團火。
  晴天想起了他做的夢。在夢里把小秋沖走的那條河,在他腦海里波光粼粼。
  晴天中午一口氣吃了六張蔥油餅。吃了飯,他把小秋背在背上出了門。
  郝晴天走了差不多十里路,路過幾條河他都不記得了,他把小秋背到外村人的玉米田里去了。太陽照耀在他們頭上,均勻地向土地潑灑著金黃柔軟的光澤。玉米們風姿綽約,棒子鼓脹得豐滿圓潤,頭上頂著紅纓子在風中亭亭玉立,那一切的一切,多像一群陪嫁豐厚的待字少女啊!風輕微地撩撥一下,她們就笑得沙沙響。在沒有玉米的日子里,一年就這樣倉皇地過去了,小秋去年的玉米正是這個時節(jié)被碾在地里的,今年的這個時節(jié),玉米生生不息地長在別人的田地里。年復一年,守著田地的人就這樣播種他們的日子。四季輪回,春種秋收。他們的日子,他們的糧食,他們存活的希望在土地里被深深地掩埋著。小秋把郝晴天的脖子摟得緊緊的,她的眼淚刷刷地流著,臉笑成了一朵花。郝晴天把她放下來,緊緊地把她抱在懷里。她摟著他的脖子說,郝晴天,站在這里,對著這一坡玉米,你要說一百次,你愛我!
  
  七
  
  聽著郝晴天的計劃,爺爺?shù)哪樕珴u漸開朗起來。開始他是半躺在床上聽的,這是他平生最看不起的姿勢,他經(jīng)常教訓孫子的話就是,站要有個站相,坐要有個坐姿??墒亲罱约憾加X得撐不住了,光想往床上躺。孫子說到最后,他從床上下來,走到了院子里,說,老天爺,你真是開眼了啊!力氣好像突然之間又回到了爺爺身上,他讓孫子陪著他,去街上買了兩斤鹵肉,幾張大餅,回頭走到半路上,又讓孫子去買了一瓶燒酒。祖孫倆吃飽喝足,紅光滿面,好久都沒有吃過這樣香的飯了。
  第二天,郝強起了個大早,坐著長途車去了大別山區(qū)。郝晴天的一個老姑奶奶,郝強的一個老妹子,嫁到了大別山里。她過去多次捎信讓他去,他一直沒騰出時間來,今天他要專門去拜訪她。車子整整走了一天,到了傍晚才到。老妹看見老哥哥,又驚又喜,半天合不攏嘴。她說,你也不想法子打個電話來,真是咱們兄妹該見面,你要是晚來一天,這次咱們就見不到了,她的孫子專門從東莞回來接她,讓她去住一段日子。郝強是知道的,老妹的兒子在東莞開了個鞋廠,生意都做到了外國。把一家人基本上都搬去了,老妹年齡大了不想去,只是一年去住三幾個月。老妹的孫子程宣,年齡跟晴天差不多大小,卻拿著手機,戴著大金表,一副企業(yè)家的派頭。郝強想著先把自己的事兒說了再吃飯。老妹嫁得天高地遠,好久沒有見到娘家人了,哪里有讓他說話的工夫?她指揮著孫子孫媳給郝強做了一桌子的好菜,臘肉臘魚燉爛了,香得幾條街的狗都在院子外面轉(zhuǎn)圈子。小米酒黃澄澄的看著就讓人眼饞。
  老郝強沒有胃口,飯吃到一半,他停住筷子說,我這次是專門來辦事的,如果你們明天走,還是先把事兒說了吧。老妹說,哥啊,什么事兒這么急?要是不行明天我們也可以不走。郝強說,我是想來租點兒地種,家里的地都被政府征完了。老妹吃驚地看著他,說,那不是變成市民了嗎?多好啊,你這把年紀還種什么地?郝強說,這跟年紀沒關(guān)系,地我還沒種夠。程宣這時插上話說,舅爺,您老沒仔細算算,種地真是太不劃算了,刨去成本,一年也賺不了仨瓜倆棗,根本不夠工夫錢!郝強說,要都不種地,你們吃啥?程宣說,話是這樣說,可是咱們這里的人,只要一進城,死活都不會回來了。他們都說,在城里要飯也比在家種地強。咱們這里的地都承包給農(nóng)業(yè)合作社種樹了。
  聽他這樣說,郝強放下筷子,一張臉因為失望拉得老長。老妹看見哥不高興,也沒心思吃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給孫子說,你打個電話問問你爹,好像他有個同學在北邊農(nóng)場當場長,前一段你爹回來,他還來找他,要讓你爹幫忙找個大戶把農(nóng)場的地租出去,說是農(nóng)場的人都朝外走了,地都荒著。孫子從腰里把手機掏出來,立馬給爹打了電話。他爹在電話里說,一會兒讓農(nóng)場場長把電話打給他。這邊剛把電話掛了,一會兒工夫電話就打了過來。程宣說,我們想去租點地種。那邊問,租多少啊?孫子捂住話筒問郝強,多少?郝強伸出兩個指頭,說,二百!程宣一驚,問,二百畝?郝強說,二百畝!
  第二天老妹沒走,她讓程宣帶著老舅爺去了北邊??熳叩搅撕聫姴排靼?,所謂北邊,就是淮河邊上。農(nóng)場場部就建在淮河大堤上,像一個土匪的寨子。農(nóng)場場長見了他們倆,帶著他們直接去了地里。他以為程宣是租地的大老板,一個勁地跟他套近乎。先是給程宣說去年那場大水,百年不遇啊!他用手比畫著周圍,這里全泡在水里,淮河不是淮河了,變成淮洋了,我估摸著跟太平洋個頭也差不了多少。程宣說,那是,就是太平洋的水比這里的清。你不知道啊,整個農(nóng)場全部泡在龍宮里了,場長說。我跑到王家壩管理局去找領(lǐng)導,他們攔著不讓進,說溫總理正在給河南和安徽的頭兒們開會。我就在大壩旁邊等著,后來看見總理帶著他們一大群人走了出來,又站在大堤上看了半天。當時我就禱告龍王爺,讓他安排溫總理來俺農(nóng)場看看,他要是來了,指頭縫里漏一點,不就夠俺們職工吃半年的!后來我給俺的頭兒說起這事兒,他把我批評了一通,說我禱告錯了,像我這農(nóng)場的級別,歸回良玉總理管。我真是又生自己的氣又窩囊得要死,你想想,我哪里認識回良玉啊?郝強聽不懂他顯擺的是個啥,說,這么好的農(nóng)場,為啥沒人種?場長說,主要是洪水不好伺候,淮河是兩頭高中間低,水走到咱們這里就走不動了,這里是洪水招待所,它一來沒有個十天半月不會走。程宣看看郝強,郝強也不再問什么,只顧自己扒拉著土地看,一會兒把土放手里搓搓,在鼻子上聞聞,放舌頭上嘗嘗;一會兒用腳丈量著距離。程宣說,那你讓人家租地,不是坑人嗎?水~來都沖走了。場長說,不是那回事兒,咱這土地肥實,都是洪水走后留下的腐殖土,一年抵人家三年的產(chǎn)量,就是說,收一年就不怕三年被水淹。程宣用頭點了一下郝強,說,那你給他說明白吧,不是我租地,是他。他是我舅爺。場長看著老頭兒說,是他?這時剛好郝強走了過來,場長說,您老人家租二百畝地?郝強點點頭說,二百畝。場長說,這二百畝地一年的租金,就按二百塊一畝,也得四萬塊啊!郝強把一條布帶從腰上解下來,說,這是兩萬整,算是我的定金吧!
  
  八
  
  郝晴天走進診所的時候,任健成正在忙碌著,病號一個接一個,忙得他抬不起頭。小秋媽也忙里忙外,連跟他說句完整的話的工夫都沒有。郝晴天像個病號,坐著等了一個多小時??粗切┻M進出出的病人,他有點惶惑,城里人沒有田地,不下力,為什么還有這么多的人腰酸背痛?他們鄉(xiāng)下人是因為勞動才會扭傷腰腿,沒有閑出病來的。村子里經(jīng)常病歪歪的人是讓人看不起的。而城里人病了,竟然有滿嘴的道理,還好意思說是什么富貴病。好像是病來找他們的,而他們是無辜的受害者。
  眼看著快到中午了,郝晴天站起來往外走。小秋媽看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知道他有事要跟自己說,趕過來送他。站在門口,晴天一會兒看看川流不息的車流,一會兒看看小秋媽的臉,然后說了一句話,讓小秋媽一下子呆在那里說不出半個字來。他說,媽,我來沒什么事兒,就是中午想請你和爸吃頓飯。他說了診所旁邊一個餐館的名字,轉(zhuǎn)身去了。小秋媽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人流里,站在那兒半天回不過神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淚水流了下來,她就任眼淚洶涌地流著,也不去擦它,直到城市喧囂的世界在她面前變成一團明晃晃的水汽。
  飯店選在離診所不遠的一條僻靜的街上,小秋爸媽走到的時候,郝晴天正站在門口等他們。落座之后,郝晴天開門見山,說,爸媽,我要娶小秋,今天就是來跟二老商量著怎么辦事的。小秋爸沉吟了一下,說,晴天,你的心情我理解。作為小秋的父母,她都這樣了,如果找到你這樣的好孩子,是我家修了八輩子的陰德。要是在一年前,我們也許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這門親事??墒乾F(xiàn)在不行,我們不會把小秋這樣子推給任何人。郝晴天說,小秋二十一歲了,她自己的事情應(yīng)該自己做主了,爸媽也不能一輩子都管著她。小秋爸說,你說錯了孩子,小秋從小到大,我們都沒管過她,至少沒有管住過她。但現(xiàn)在我們要管,我們不能把她丟給別人管。郝晴天說,爸,你這樣說,是把小秋當成包袱了。小秋爸說,小秋不是包袱,她是我的閨女。郝晴天說,反正你這是可憐她。小秋不需要可憐,如果你可憐她,等于讓她活著比死都難過。小秋媽說,晴天你不也是可憐我們小秋嗎?晴天說,我不是可憐她,我是想讓她明白什么是快樂,也要讓她明白什么是我們倆的快樂。
  這時候服務(wù)員開始上菜,郝晴天打開一瓶酒,先給小秋的爸媽斟滿。服務(wù)員出去后,小秋爸說,晴天,快樂不是想出來的,也不是說出來的,即使你們知道什么是你們的快樂,可是過日子可不是玩游戲機,你們能玩一輩子嗎?郝晴天說,能。小秋爸說,孩子你好好想想,我覺得你這時候提這事兒真的不合適。郝晴天拿起酒杯說,爸媽,我先敬您二老了,然后一飲而盡。他把酒杯放下又斟滿喝完,連著喝了滿滿三大杯,然后才說,從我爺爺起,我們家男人都是一根筋性格,想必爸媽知道我說娶小秋是想好了的。小秋爸不知道再說什么了,拿眼睛瞅著小秋媽。小秋媽說,結(jié)婚是一輩子的大事,不能靠一時的激動。你們倆將來怎么生活,你考慮過嗎?郝晴天說,我們倆商量好了。我已經(jīng)在淮河邊的農(nóng)場里租了二百畝地,小秋喜歡種玉米,我也開始喜歡了。爺爺和爸爸把他們準備蓋房子的錢都給了我們,相信我們會把往后的日子安排妥當。還沒聽他說完,小秋媽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她看了看小秋爸,然后從包里拿出一張卡來,說,這個我已經(jīng)裝了很久了,是我為小秋結(jié)婚存下的,你拿去吧孩子,或許種地能派上用場。郝晴天把卡拿過來,握在手心里,說,爸媽,我拿著,這是你們二老對小秋的心,我替小秋謝謝二老。我們最需要的還不是錢,而是二老的理解。如果你們二老沒什么特別交代的,那今天我們喝了酒,就定個日子給我們辦事吧!
  郝晴天進城后,奶奶就開始給小秋收拾東西。在打開箱子的時候,翻撿出來一條舊印花圍巾。小秋說,奶奶你還放著這么好看的圍巾,為什么從來沒見你圍過啊?奶奶笑了笑說,咋沒圍過,圍過幾次。后來老郝強說,看你圍著這東西就像看見個狐貍精。唉,因為這是你爺爺給我的定情物,他不待見。不過從他說了以后,我再也沒圍過。這郝家和任家的關(guān)系,還真是越扯越長。小秋說,這么多年了,你也從來沒給我講過你們的事兒。奶奶說,這怎么講?沒法講,本來就沒什么事兒,不講你還多少有點明白,要是講了你就越發(fā)糊涂了。小秋說,等我們農(nóng)場辦好了,就把你們兩個老人一起請過去,好好給我們講講。奶奶說,要去還是老郝強去吧,我是不去了,我還是去你爸爸那里享幾天清福吧。小秋說,你不是喜歡種地嗎,怎么現(xiàn)在卻要進城了?奶奶的目光閃爍起來,誰給你說我喜歡種地?我可從來就不喜歡種地。小秋不解地瞪著奶奶。奶奶說,你想沒想過,那會子我要是不生法子招惹老郝強打起精神種地,老郝強不早就死了?小秋說,奶奶,想不到你還這么偉大,我感動死了。奶奶不理會孫女的感動,喃喃地說,土地是個神奇的東西,看著種子下去,幾個月就能收成那么多的糧食,真跟養(yǎng)一大群孩子差不多。我這一輩子啊,嫁給你爺爺什么都好,只可惜他活不回來陪我再走一次了。
  小秋聽得越加糊涂起來,她頭回覺得奶奶感情的詭異。她這一生,到底是愛爺爺多一點,還是愛這個會種田地的老郝強多一點呢?
  奶奶停下手里的活,嘆了口氣接著說,你爺爺活著的時候,常常說一句話,土地能養(yǎng)活人,也能殺死人??刹欢冀兴f著了!民國三十一年,餓死多少種地的人。三年自然災(zāi)害那幾年,餓死的不也都是種地的?土地絆住人的腿,走不了啊。小秋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xiàn)在種地都是靠機械,不是人力。奶奶說,雖然是機械,可你沒仔細想想,哪個地方的土地多,那個地方窮得叮當響;哪個地方土地少,那里的人肯定過得富裕。小秋說,奶奶說得也有道理,不過您也想想,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沒有,就是種地的人不能沒有,對吧?說著,小秋把圍巾拿過來貼在自己臉上。奶奶看著她,又無聲地笑了起來,說,要說起來,老郝強一家人的命,還是這買圍巾的人救下來的。那時候雖然不讓私人開診所了,但是人有個頭痛腦熱還是得來找你爺爺,所以咱家沒缺過糧食。三年自然災(zāi)害最困難的時候,都是我偷偷往他們家送糧食,要沒有那些糧食,還真不知道老郝強在哪里做鬼了。我唯一覺得對不起你爺爺?shù)氖?,到死老郝強也沒看起過他,嫌他不會種地,老郝強要面子,給他家送糧食的事又不能給他明說是你爺爺同意送的。小秋說,你為什么不說呢奶奶?你看咱們原來的老村子,說空就空了,空了就給平了,再過幾年它是啥樣子都想不起來了。有一天您老人家也會走的,走了就空了,這些事兒永遠都沒人知道了。
  奶奶把圍巾拿過來重新疊好收起來,說,管他哪,空就空著吧。反正這事兒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這人啊,過日子就得像種地,只管一茬一茬地收了種種了收,豐歉只有老天爺才能看明白。人要是把以后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日子還有啥過頭?
  小秋喊了聲奶奶,就把自己的頭拱在奶奶懷里。她摸著奶奶像劈柴一樣粗糙的手臂,竟然感覺到她的脈搏比年輕人跳動得還歡實。
  
  責任編輯: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