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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菊坪

2011-12-29 00:00:00季棟梁
十月 2011年5期


  確切地說,野菊坪那個春天和過往的許多個春天沒啥不一樣,風(fēng)依舊嚎吼,沙依舊飛揚(yáng),像鋼筋一樣硬了一冬的樹枝還像鋼筋一樣硬戳戳的。只是忽然一天早晨二福起來,在尿完一泡尿的過程里,他被一股潮潤的氣息包裹著,因此,他響響地打了幾個噴嚏,就徹底清醒過來了。當(dāng)揉亮了眼睛,展眼一望,他看到大地陰暗了許多,總是灰蒙蒙黃綿綿的土地,一下黑褐了,就像是鋪了一層油渣。二福再揉揉眼睛就揉明白了,是雨,一場雪雨,飄到了野菊坪,是晚上悄悄飄過來的,就像一個許久許久沒有音信的出門人的回家,無聲無息,躡手躡腳。山頂上落著一層薄薄的淺白。二福走出大門,門前就是大塊的土地。他幾步走到地里,雖然開春了,可天氣還很寒涼,地皮凍得硬邦邦的,走上去就像走在雞蛋殼上。他踢開一坨,往下刨,這場雨直下了一柞厚。二福是哼著《小寡婦浪呀浪》回來的。一進(jìn)院子就高喉嚨大嗓門地叫喊起來,蕎花還睡著,蛋子卻已經(jīng)起來了,站在墻旮旯里尿尿,拼命往起腆著肚子,撅著小雞雞往高里尿。那墻上有許多小圓坑,就像是雨水滴出來的,其實(shí)那是蛋子這么用尿沖出來的。他在蛋子的溝子上拍了一巴掌說狗日的,越尿越高了。蛋子說我要尿到窯頂上去哩。二??┛┮恍φf你狗日的還尿到山背后去哩,那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咧。蕎花一直喊著要去娘家浪一回,三五天以后就能種了。因此,他想今天就讓蕎花去娘家。蕎花說懶不懶,說勤快也不勤快,就是個溫吞人,干活磨磨嘰嘰,罵急了就說日月長在,何必把人忙壞,又不是趕集哩。備驢的時候,蕎花說把左耳備上吧。二福說左耳老了,備小青驢吧。蕎花說小青驢小哩,不穩(wěn)重,性子大,蒿稈稈一晃都一驚一乍地尥蹄子。二福說左耳老了,讓它再緩上幾天吧,小青驢性子大,能大到哪垯,韁繩拽緊點(diǎn),又不是騾子、馬。蕎花說你就知道左耳老了,咋不知道小青驢還小?就知道心疼左耳。二福就笑笑,蕎花就騎著小青驢抱著蛋子走了。蛋子就是他們兩個的影子,不管誰趕集、浪親戚,都會跟著。蕎花走了,二福就從墻上取下套繩,開始拾掇套繩。套繩之所以掛在墻上,是怕老鼠磨牙。老鼠夜夜要磨牙,繩子是最好磨牙的東西。套繩拾掇齊整了,他又開始拾掇耬、耱、犁。該擦的擦,該釘?shù)尼敚撔5男?,該綁的綁。這樣就到了小晌午時分,他把左耳從全圈里放了出來。左耳就在院子里轉(zhuǎn)悠,就像一個老人在院里走動,走走站站,這兒瞅瞅,那兒瞧瞧的。草摞就在院子里,左耳只是嗅嗅,并不撕扯,要是小青驢,早把嘴巴擩到草摞里去了。后來,左耳就臥在了向陽避風(fēng)的墻根下。二福停下手里的活計(jì),從墻上取下鐵摳摳,開始摳左耳。鐵摳摳一搭到身上,左耳就把身子往展里抻了又抻,筋骨發(fā)出沉悶的咯吧聲。他摳了幾下,左耳還抬起頭來在他臉上舔了一下,哼嘰一聲。二福心里想,要是有人給他這么摳著撓著,他也舒坦地舔人叫喚哩。摳一遍等于喂一次料,長膘哩。爹這么說。老人年齡大,說的話終歸都是沒錯的。人這一輩子啊都會從老人的話上走一遍的。二福摳驢摳得細(xì)詳,連蹄腕兒、腦頂、耳朵、腿襠都摳到了。左耳的毛是灰白色的,其實(shí)左耳和小青驢一樣大年紀(jì)的時候,也是青色的,那青色比小青驢的青色還純正,蔥青蔥青的。唉,驢到了最后都會變成灰驢,就像人的頭發(fā)再黑到老了都會變成一片灰白一樣。摳下的驢毛他就裝在一個塑料袋里,到了冬日給蛋子做暖鞋暖墊,裝棉襖棉褲比棉花好到不知哪里去了。左耳竟然睡著了,鼻涕流出來,還呼嚕呼嚕的。二福就想啥東西到老了都一樣,鼻涕多,瞌睡多。算算左耳到他跟前已經(jīng)有十年光景了。
  二福是個拐子。就是瘸子。野菊坪人把瘸子不叫瘸子,叫拐子。對拐子他們還有一段很押韻很形象的說法:站下兒馬歇蹄,躺下長短不齊,踢人一緩一急,走路日天戳地。二福五歲的時候,從樹上滾落下來,摔折了腿。大劉是個獸醫(yī),給牲口看病,逞能,說牲口腿子多奘,又不聽話亂踢彈,我都接得好,娃娃腿還有接不好的。就用三塊木板夾綁了。結(jié)果等長好了,取了板子,才發(fā)現(xiàn)茬口沒對上,往里扣擰,有人說扳斷了再重新接。拐子的爹心疼兒子說,只是往里扣擰,就是走路難看一些,不障礙。二福念書念到了小學(xué)畢業(yè)就不念了。村子上來了一個過路的秀才,說你書念得再好,也拿不到功名,國家不收的。二福便不念了。直到許久以后,二福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國家沒有規(guī)定不招殘疾人。那個狗日的秀才隨口一句話就把他的前程葬送了。二福罵了好些年秀才,后來,他不罵秀才了,他把這看成了命。不是命又是什么?那個秀才跟他既不沾親又不帶故,更不是村子上的人,為啥偏偏大老遠(yuǎn)跑來對他說了那話。歸到命上,就怨不得任何人了。
  村里的精壯男人都進(jìn)城打工,蘸著唾沫點(diǎn)現(xiàn)票子去了。二福也去城里打過工,可是,沒人要他,其實(shí)二福力氣挺大的,雙手拽住犍牛的尾巴,犍牛連蹄子都尥不起來,掬一麻袋豌豆就像掬一個月娃娃。他對老板說不信你和我扳扳手腕,你兩個手不一定扳過我哩。可老板不跟他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后來,有一個老板要他,可工錢別人五十塊,他只能掙三十五。
  老人說瞎麻雀也有個天照顧哩。那年,一根電線要從野菊坪過,翻山越嶺的,汽車上不去,找人往上拿鐵架子、水泥、瓷娃娃,二福有了活。一開始人家也嫌棄他腿瘸,可干了幾天,人家看上了他的干活,就把他留下了,說你就當(dāng)我們的編外工人吧。他就跟著人家跑,拉著左耳。再陡峭的山峰,他總能找出道,左耳實(shí)在上不去的地方,他就往上背。跟著架電線的走了三年,電線架通了,他就娶回了蕎花。娶回了蕎花,爹就把他另了出去。爹說日子得另過,家口越小,日子越好過。另家時一切都很順利,不像許多人家另家,一家吵鬧成了一鍋粥,臉紅脖子粗摔碟子砸碗的,甚至打了起來,父子、弟兄、妯娌多少年不說話,仇人一樣。固娃就因?yàn)橐粋€沙鍋和娘不說話,娘咽氣的時候叫都叫不來。二福一切都聽爹的,田地、窯洞、家當(dāng)、窖、羊、豬、鍋、碗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亓硗.?dāng)了,就剩下牲口了。二福想在牲口上是不會吵鬧了,家里就兩頭驢,一頭叫左耳,一頭叫右耳,都一般年紀(jì)、高低、胖瘦,甚至是顏色、脾性都一樣,一樣有氣力,一樣好使,一樣的青色,拉哪頭都一樣,不存在吃虧占便宜的事。因此,父親說左耳右耳你拉一頭吧。他就說那我拉左耳吧。父親咂了兩口煙說你拉右耳吧。聽得這話,二福就有些不高興,他又說我拉左耳。父親又說你拉右耳吧。他眉頭一皺,說我就拉左耳。聲音就有些沖。父親就陰沉著臉不說話了。另家時父親沒有虧待他,他也沒有跟父親爭啥,很順從,他覺得父親既然想讓他拉右耳,就不該說左耳右耳你拉一頭這話,既然說了這話,就不該在他提出來要拉左耳時說你拉右耳吧。他覺得父親對他心里是有啥不滿,故意找茬子,他想有啥不滿你就說出來,我是你兒子哩,又不是外人,你這么找茬子,就是見外了。遂就犯了倔,決意不讓步。事情就那么僵住了。娘有些急了,另家眼看和和氣氣地另完了,就剩下最后一件事再吵嚷起來,惹人笑話,實(shí)在是不值得,就忙說算了算了,抓鬮兒吧。父親幾乎和二福同聲說抓鬮兒。結(jié)果,二福抓到了左耳。二福得意地看了父親一眼。日子過得真快當(dāng),一眨眼十年的時間就過去了,左耳老成了一頭灰驢。而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父親臨咽氣的時候,他想給父親說說左耳,給父親道個歉,求父親諒解,可還沒開口,父親卻說其實(shí)左耳右耳都一樣,當(dāng)初你開口要左耳時,我拗住了,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一直會那么順從下去,結(jié)果你沒有順從下去,我心里很高興,畢竟你要另家單過,一切都得自己拿主意,太順從了就沒自己的主意,會受人家欺負(fù)的,日子也過不好。他就流出淚來。父親又說男人就怕主意不正啊,主意不正,日子不順。父親死后,娘的日子就艱難了,弟弟小他五歲,還在念書,他本來是要和娘合起來一起過日子的,可娘卻帶著弟弟嫁走了。
  人沒了影子的時候,就是正午了。二福就拍醒了左耳,拉著左耳馱了一馱水回來,桶卸下來后,左耳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就像一個老人上了坡站在坡頂一動不動的樣子。他在左耳的溝子上拍了一巴掌,左耳還是沒有動。再拍一巴掌,左耳這才一扭一擺地進(jìn)圈去了,到了圈門,還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二福心里想,如果左耳會說話,就會跟他說話哩,使喚左耳使喚了十幾年,很和得來,就差跟他說話了。二福挖了一老碗豌豆端進(jìn)去添到槽里,左耳攬了一嘴,立刻就嚼出清脆的聲響。人吃豌豆沒勁,給驢說驢不信。豌豆可是牲口的細(xì)糧哩。
  春天的太陽一曬,人就困乏,瞌睡也就來了。二福端著一老碗剩飯吃完,就昏昏欲睡了。二福靠著草摞瞇乎了一覺。這么好的日頭能把身體里窩了一冬的寒氣逼出來。窯里曬不上日頭,日頭把外面的寒氣都逼進(jìn)窯里去了,窯里就格外陰寒。一覺醒來,二福身上出了汗。出大門來展眼望望,山坡上蒸起一陣陣霧氣,遠(yuǎn)山隱隱透出黛青,他就想拉著左耳去山坡上走走,甚至想放開左耳讓它撒幾個歡子,舒展舒展筋骨。他來到圈里,才發(fā)現(xiàn)左耳臥在圈里,眼睛閉著。他以為左耳睡著了,蹲下去拍拍,可左耳動都沒動一下。當(dāng)他看到左耳的舌頭吐出來老半截,才知道左耳已經(jīng)死了。槽里的豌豆,還好好在那里擺著,有幾只雞和鴿子正在爭啄。
  陪著他苦了十幾年的左耳死了,把不出的力都出了。左耳死了,走走站站形影不離的左耳死了,撒個歡也要回頭看你一眼的左耳死了。左耳把苦下了,二福撫摸著左耳,眼里溢出了眼淚。他是有打算的,原本想著,今年能有個好收成,下來買上一頭牛,把左耳替換下來,就馱個水,拉個磨,養(yǎng)老,不再拉犁,拉耱,拉車,馱草??墒?,左耳沒等到一個好收成。許多人家死了牛馬死了驢騾,會剝皮,吃肉,可二福把左耳埋了,埋在了蘋果樹下,就像埋一個人一樣。這樣左耳就會變成蘋果樹的枝枝葉葉了。
  當(dāng)二福從巨大的悲傷中緩過神來,才想到還有很大的一個難處在等著他。他家的牲口不成對了,而地馬上就要開種了。不能出去打工,日子還得過下去,如今人們進(jìn)城打工都打瘋了,川道里那么好的地一塊一塊地就撂荒了??赡阋N人家的就要繳租子,或糧或錢。二福就承包了些川道地,可包來后年年干旱,力氣是個尿泡越掙越大,可籽種卻撇了不少??喟紫铝艘簿筒徽f了,可是要給人家錢和糧食的。今年,老天爺給了這么好的一場及時雨,剛剛開春,季節(jié)正好,該種的都能種進(jìn)去,老天爺已經(jīng)把自己的活做了。他覺得今年會有個好收成。其實(shí)種地,只要有一年好雨水,幾年的虧欠就全補(bǔ)回來了。盡管幾年沒給個好收成,可這地里的功課他是一樣沒減,都是三犁三耱的上茬地,他知道老天爺不會讓一個人一輩子白下苦??勺蠖鷧s連把加的料都沒吃完就頭一歪走了。二福的眼睛一下子直了,牲口不成對了,這地還咋種?好端端的日子就這么給打了個死結(jié)。
  一家人再大的災(zāi)難也阻擋不了日子的腳步。地里人們都開始忙活起來了。他拉著小青驢到了地里,拍拍小青驢的屁股,然后,給小青驢套上套繩,自己扎了雍脖,也套上了套繩,讓蕎花扶著耬。可僅僅兩個來回,他就兩條腿辮蒜辮子,站都站不穩(wěn)了,蹴在地頭大口大口喘著氣說:“日他媽,世事就是這樣哩,世下個啥,你就是個啥。”借牲口是借不上的,這時節(jié)有牲口的人家,牲口都忙起來了,何況一些人家不種地了,牲口也都處理了,留下來種地的沒幾戶人家,等人家牲口閑下來,季節(jié)又錯過了。要買頭牲口,可不是幾個錢的事。要是錯過了今年這個好茬口,再種地就沒信心了。
  這天早晨,二福在大門外的院墻根下蹴了一個早晨,看風(fēng)戲耍柳枝。鋼筋一樣硬了一冬的柳條軟得像一根根繩子,一點(diǎn)兒都不由自主。風(fēng)是小風(fēng),但很有耐性,很勻稱,一會兒將那柔軟的柳枝卷起來飄上一陣,一會兒又壓下來,一會兒又卷起來飄上一陣,一會兒又壓下來。這棵柳樹是他另出來后從天河谷移來的,當(dāng)時有胳膊那么粗,他覺得大門口應(yīng)該有一棵樹。給喜鵲支個窩,夏日也能乘個涼,一棵樹移了地方是要換葉子,甚至連嫩枝子都要換,可這棵樹好像是專門給他家長的,栽下去后,連葉子都沒換,就長起來了。后來,二福又去看一朵云。天空那么寥遠(yuǎn),卻就那么一朵云,一會兒貓,一會兒狗,一會兒山,一會兒水地變幻著,它就在那里自己耍自己的。
  再買頭牲口回來,一頭大牲口得三幾千塊。幾年天旱得沒有一點(diǎn)收成,他就沒有一點(diǎn)收入。他只能去賒。他腦子里盤算來盤算去,想到了草洼的劉成家。劉成家有一個小牛犢,他見過,條子端直,嘴奘腿粗。劉成人也好說話。于是,他披了件衫子就往草洼來了。他想借左耳走了的這次機(jī)會調(diào)整使喚牲口的習(xí)慣。爹一直喜歡使喚驢,說雖然驢勁小點(diǎn)兒,但驢脾性好,負(fù)重,有小性子沒有大脾氣。牛性子大,脾氣倔??伤胧箚九?。一方面牛勁大,他現(xiàn)在包的地多,一對驢就有些吃力,一對牛就不吃力了;另一方面牛還能掙錢,一到秋上,牛閑了,草又多,加草加料喂上兩三個月,壯了賣了就能掙錢,賣了再買牛犁地、育肥。許多人家就是專門靠買殼郎牛育肥賺錢哩??梢晦D(zhuǎn)過山嘴子,他碰見了雙喜,趕著一對大牛,拉著一個牛犢子。那牛犢子已經(jīng)調(diào)教過了,凋教的時候他還搭了手的。他看看那牛犢子,吃得黑光閃亮的,背上的膘有一巴掌厚,肋巴都看不出來,他拍了一巴掌,牛犢子抬起頭來一眼一眼地看他,還把頭往他懷里牴?fàn)?,就像是認(rèn)得他似的。他就站住了,給雙喜遞過一根煙去。
  你一根煙我一根煙遞了半天,兩個人蹴在地里挪來挪去挪了半晌,價就沒有談攏,主要是雙喜要現(xiàn)錢,二福說年底給錢??纯慈硕紱]了影影子,二福就說走走,家里吃飯去,吃完飯?jiān)僬f噻。雙喜去南山窯背了幾年煤,娶回了冬梅。冬梅要雙喜再去南山窯背幾年煤回來造三間瓦房,雙喜不愿去。雙喜背煤時,窯里瓦斯爆炸了,他被從煤窯里拉出來就剩下一口氣了,那次死了八個,他卻活了下來。雙喜給冬梅說,我現(xiàn)在看到黑的東西就害怕。后來冬梅就走了。不過還好的是冬梅給雙喜生了個兒子??蛇@也就把雙喜給拴住了。
  有飯吃,雙喜當(dāng)然求之不得,就趕著牛跟著二福來了。二福就對蕎花說撈方子肉炒上,再炒盤雞蛋,我和雙喜兄弟喝兩盅。蕎花就應(yīng)著聲兒忙活起來。二福東長西短地和雙喜說著事兒,發(fā)覺雙喜有一句無一聲地應(yīng)著,眼珠子追著蕎花跑來跑去。吃飯的時候,雙喜的眼睛又一下一下剮著蕎花。二福就來氣了,心里驢日的驢日的地直罵哩,可表面上還是賠著笑臉,誰讓牛犢子在人家槽上拴著呢?兩個人喝了一瓶酒,二福起身出去尿尿,經(jīng)過驢圈時,牛犢把頭架在圈墻上,對著他“哞——”的一聲,就像是跟他打招呼一樣,他就走進(jìn)了驢圈。一進(jìn)驢圈,牛犢就把頭輕輕柢在他的懷里,他取下掛在墻上的鐵摳摳開始摳這頭牛犢。摳了幾下,牛犢竟然臥了下去。他就蹴下仔細(xì)摳起來。大犍牛過來在他的屁股上柢了一下,他回頭給了大犍牛一巴掌,犍牛生氣地“哞——”的一聲走開了。他就繼續(xù)摳著牛犢。風(fēng)刮在墻頭上嗚兒嗚兒的,可到了圈里一旋,吹到身上就成了小風(fēng)了。酒喝得頭暈乎乎的,渾身燥熱,給一忽兒一忽兒的小風(fēng)吹著很舒服,他隱約聽到蕎花的喊叫聲,停下?lián)笓肛Q耳去聽,卻又沒了。
  爹說看驢看牙,看??刺恪?大H要看牙,驢到了能出力的時候都一樣,槽牙齊整厚實(shí)的驢有勁。看牛要看蹄,只有看兩瓣蹄牙子間的疔甲才能看出年齡大小。他喜歡上了牛犢,他想跟雙喜談?wù)?,年底給他錢,帶利息。這時,他又聽到蕎花的叫喊聲了。猛然,他扔了鐵摳摳往窯里沖去,這時間他就看到雙喜正騎在蕎花的身上。二福大吼了一聲,雙喜跳將起來,往炕下跳,卻給堆在腳脖子上的褲子一絆,直接跌了個狗吃屎。蕎花坐起來身來,“哇嗚”一聲就哭了。二福撲上去就抽起了蕎花來,后來,他又抽起自己的臉來。
  雙喜提好褲子,一把攥住二福的手說,二福,我……
  二福嗚嗚地說,日他娘,我咋攤上這么個事,還活個啥呀。
  這時間蕎花忽然放聲“啊嘔——嗚哇——”,“啊嘔——嗚哇——”地號起來。
  二福吼一聲說,哭你娘個×,這事傳出去就是個事,知道不,不把你們兩個判進(jìn)監(jiān)牢才日怪哩。
  蕎花的聲音就弱了一些。
  二福又蹴在地上扇自己的臉,邊扇邊說,日他媽,我還有啥臉活在這世上噻。
  雙喜也蹴在地上,再次扯住二福的手,說,二福哥,你看這事……
  蕎花又“嗚嗚嗚”地哭起來,二福又用另一只手扇自己的臉,邊扇邊說,日他媽,這是啥事,我咋活噻。
  雙喜站起來說,哥,我賠,我賠,牛犢子賠給你了,你正缺牲口哩。
  說著就往外走,到了驢圈只趕了兩頭大牛走了。
  風(fēng)到了院里就成了旋風(fēng),打著門扇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二福撲過去狠狠踢了門扇幾腳,點(diǎn)了根煙蹴在地上吃起來。蕎花還坐得原模原樣在那里“啊嘔——嗚哇——”地號哩。二福把一根煙都吃完了,蕎花還這么哭著,二福心里就瞀煩起來,半個屁股擔(dān)在炕沿上,說,人還沒說啥哩,你倒聲還大得不行了,怕這世上人不曉得?把光彩事做下了?蕎花就一把扯過被子把自己捂了個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在被子里又“啊——嘔——啊——嘔——”起來了。
  二福就到院子里來了,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圈,就又到驢圈里來了。
  兩頭大牛不見了,紫牛犢就在圈里“哞——哞——”地叫個不停,小青驢也跟著“昂——昂——”地叫。二福提了鞭子進(jìn)來,一個給了兩鞭子,兩個就都不叫了。然后,又去草窯里背了一背斗草出來,添進(jìn)槽里。窯里,蕎花的哭聲依舊。二福就扛著鍬往地里來了,田頭地角挖挖,又修修地埂,天就黑了下來。二福扛著鍬進(jìn)了窯門,蕎花還原模原樣背對著門裹在被子里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二福嘆了口氣說,事過了就過,別再這么哭喪了噻,好端端的日子非讓你哭塌火了。
  蕎花說,可是一頭牛哩,嗚嗚,一頭牛哩,嗚嗚。
  二福瞪著眼睛盯著蕎花許久,他以為蕎花哭的是給雙喜占了身子羞辱地哭,可是聽了這話才明白蕎花是在為雙喜哭哩,為雙喜心疼那一頭牛哩。
  二福披了被子坐了起來,他得把蕎花的想法扭過來。
  二福點(diǎn)了根煙邊吃邊說,他可是把你那啥了,你咋不這么想?
  二福邊說邊拍打著炕,氈上就浮起一陣土霧。
  二福說一頭牛是價錢大了些,可是這事是用錢能掂量的?人要活一輩子,幾十年哩。
  二福說牛在他家也閑著呢,他牲口又沒落單,有錢不置半年閑哩,閑養(yǎng)一年草料不貼上了?
  蕎花壓憋了聲息哭,卻就像貓夾在門縫里“吱——吱——吱——”
  二福說我不告他娃,拿他狗日的見官,夠義長的咧。
  二福想,得把蕎花心里的想法扭過來,女人就是這樣,一遇事腦子就亂成一團(tuán)里外不分了。
  二福說這事是一般事?誰愿意遇上這種事兒?我愿意自己頂個王八殼兒在頭上?
  二福說知道不,這種事讓國家知道了,不判他狗日的十年八年才怪哩。
  蕎花不說話,他就放開了說。
  二福說咱把他咋了?咱做得不夠人了?咱啥也沒做,就一頭牛的事兒,用不了一年,他家那乳牛不又給他下了一頭?虧著他啥了?
  二福說比起朱家老三,他娃便宜占大了。朱家老三判了幾年?十年吧。
  二福說十年好好苦,不掙個五六頭牛,在牢里頭他能弄個啥?苦白下了還不落好。
  二福說咱是耍了陰謀詭計(jì)?咱挖了坑讓他往里跳了?咱把他從溝沿上推下去了?
  二福說是他把事做下了,咱做得夠仁義的了。
  二福越說越有理,嘴角的唾沫星子都流成河了。話二福覺得說透了,莽花也沒了哭聲,只是咯兒咯兒地一噎一噎的。
  二福以為事就這么過去了,可蕎花總是一看見紫牛犢就“啊嘔——嗚哇——”地哭,蛋子說我娘哭啥?二福說哭死人哩。二福踢給兩腳,蕎花的哭聲就住了。可過幾天,又那么哭起來了。
  日子那么過了,事情也就那么過了。后來,二福才明白,事情不是過了,是拉長了,而且越拉越長了。
  蕎花是不再“啊嘔——嗚哇——”地哭了,可雙喜來他家也成了天經(jīng)地義的事了,大明大白地就來了,連黃狗都不咬了,還搖著尾巴舔雙喜的腳面。雙喜一來就說牛犢好使吧,我調(diào)教出來的牲口上手得很。這么說著就脫鞋上炕,靠在被摞上。那口氣就像工地上的工頭跟他們這些伙計(jì)說話。雙喜大大咧咧地坐在炕上,還拍著炕說上來坐,上來坐噻,你看你這人。就像這是他家一樣。雙喜一來,蕎花就忙著泡茶、做飯,比見了娘家人還殷勤,兩個羔羔、兩個溝蛋子一上一下跳得歡實(shí)著哩,好像雙喜是來討債的。后來,雙喜來他家走得有勁有勁的,都扇得起土來。雙喜走了,他端起蕎花給雙喜泡的茶,糖放得比蜜還甜。
  狗日的。二福心里這么罵著。
  雙喜成了一團(tuán)罩在二福頭上的云影,他想擺脫都擺不脫。
  城里出了件事,一塊板子從十二層給踩落下來,老板正站在樓下指手畫腳,碾子正推著水泥車經(jīng)過,撲過去將老板推了出去,老板沒傷著,不過碾子也沒給砸著,只是剮破了衣裳,老板給碾子換了兩身名牌。自此,碾子便開始走運(yùn)了,成了工頭。成了工頭,人人干活就得看碾子的臉色了,碾子就想起在村子里那些窩囊的日子來,爹的忌日到了,碾子就請了一臺大戲,全本的《楊家將》。野菊坪的戲臺子有幾十年了,是那年為了宣傳毛澤東思想而搭建的,前面的臺子是開大會用的,那段日子過了,就再不開大會了,臺子就變成了麥場。麥子上場打碾后,家家的麥草就摞在場上,像蘑菇一樣。晚上吃過飯,二福就背著蛋子,蕎花抱著幾塊磚早早來占了位置。戲演了第一折,蕎花對蛋子說給娘占著位置,娘尿個尿去。蕎花出去不久,二福也對蛋子說看好磚頭,爹去討個火。順手提了屁股下面的一塊磚出來就往場邊的一個草摞來了,就聽到草摞后邊歙拉歙拉唧唧哦哦的聲音,二福摸了一個土疙瘩甩了過去,聲音停了,可不一會兒歘拉歘拉唧唧哦哦的聲音又響起來,二福這次甩出了那塊磚,就昕啊呀一聲。接著就看到雙喜從草摞后面匆匆走了出來擠進(jìn)人堆里去了,過了一會兒蕎花也從草摞后面出來了。二福過去摸著了磚,然后摸了根煙點(diǎn)著吃著又回來了,繼續(xù)坐在那里看戲。蛋子?xùn)|一倒西一歪打瞌睡,叫嚷著不好看,要回家。蕎花說二福,你看吧,我背蛋子回去睡覺了,記著把磚頭抱回來。戲散場后,二福抱著磚頭回到家,將掛在門背后的一根指頭胖的麻繩擂進(jìn)水缸里,然后到炕頭前看看蕎花,蕎花已經(jīng)睡了。額頭貼了一塊膠布。二福從水缸里提出麻繩來,順成四股,來到炕前一把將蕎花身上的被子扯到地上,麻繩就掄在蕎花精光的身上。養(yǎng)花驚醒過來,去尋被子,二福的麻繩就像鞭子一樣掄了下來,她只能雙手摟著頭縮在炕旮旯。
  麻繩不蘸水,你還當(dāng)草要子哩,不打得你狗日的死過去一回才日怪哩。
  二福心里這樣說著,手里的麻繩就掄得風(fēng)吼。
  蛋子驚醒過來,嗷嗷大哭,二福并不住手。打到的婆娘揉到的面,直到蛋子撲過來,抱住了他的雙腿。
  蕎花睡了半個月的炕。
  二??吹镁o,也沒少掄麻繩,可是事情就是止不住。有一次,他和蕎花在地里忙活,忽然蕎花說肚子疼,跳下溝崖去了。好久工夫蕎花才上來,二福說,養(yǎng)個娃也養(yǎng)下來了??墒w花不接話茬兒。過了不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雙喜出現(xiàn)在溝崖那邊,狗日的還吼著騷曲兒。
  三春的黃風(fēng)三九的冰,
  難活難不過個人想人。
  又唱:
  咱倆抱成一咕嘟蒜,
  土里埋來呀土里爛。
  二福把蕎花按到地里扎扎實(shí)實(shí)地捶了一頓。這次打過后,蕎花回娘家一住就是一個月。二福去找了幾趟,找不回來,倒讓外父把祖墳翻了幾遍。他把話都說盡了,蕎花就是不說一句話。后來,二福想了個計(jì)謀,帶著蛋子到了蕎花家對面的山梁上,讓蛋子一個人去叫。他對蛋子說你就說爹幾天不見了,不知死了還是活著,你一個人在家沒吃沒喝還不敢睡。這才把蕎花哄回了家。打是打不下了,現(xiàn)在的女人都嬌貴得要命,打得多了就跑了,一生一世都不回來了,村里打跑不回來的女人多了。
  這一年,老天爺還是哄了野菊坪人,當(dāng)然也哄了二福。那場雪雨過后,就再沒好好下過一場雨,就給牲口收了一把草。還沒立秋,地里就沒活了,日子就寡寡地熬人。
  剛剛立秋的一個上午,二福百無聊賴地蹴在墻根,順手從柴火垛上抽下一根稈兒咬在嘴里,有些苦,有些澀,一看是苦籽蔓。
  背風(fēng)的地方,一只麻雀逞能地練單腿站立哩,就像個走還沒走頂當(dāng)站也站不穩(wěn)的娃娃練拿大頂,一倒一倒的,兩個翅膀“騰兒”“騰兒”地就扇起一陣一陣的土霧,跌倒了,翻起來又練,還蠻執(zhí)著的。
  二福撲哧一笑,說,看把你狗日的能的。
  靠著墻哩,背后還是涼颼颼的過風(fēng),他再往后擠擠,擠瓷實(shí)了,就不過風(fēng)了,腰里就暖烘烘的。
  二福點(diǎn)了根煙吃到一半,一抬頭就看到雙喜正從岡子上過來,“騰騰騰”地向著他家來了。二福都能聽見雙喜有勁有勁的腳步聲。
  二福心里惡惡地罵了一句:你個驢日下的,瞎子吃蜜——摸著了。
  二福站起來,想找一截棒,二福想敲折雙喜的一條腿。窯里院里翻騰遍了,找出了幾根榆木的柳木的楊木的棗木的木棒,都太輕了,腿棒子有時候比棒子還結(jié)實(shí),可是耬桿和椽子又太長太笨,不順手。二福東瞄西瞅地就看見窯門口門墩子前立著的那把鎬來。那鎬是他從城里的工地里偷回來的,他本來不想拿那鎬,可是他對工頭一直有氣,明明干的一樣活,卻每天給他少別人十五塊,可是扣伙食費(fèi)的時候和別人一樣,咋不說他是個拐子就少扣點(diǎn)。他是把鎬塞在鋪蓋卷里背回來的??墒沁@鎬自拿回來就沒用過。種地用不著鎬,鎬是用來刨石頭砸水泥板的。鎬頭銹成了褐紅色。他提起來掄了兩下,鎬頭松晃晃的。倒著一提,鎬頭就哐里哐啷地落在地上,砸在了他的腳背上,疼得他提著一條腿跳了半天。風(fēng)吹日曬的,杠木把就瘦了,鎬頭當(dāng)然會松了。他將鎬頭與把重新套好,提起來暾了暾,暾至原位,想進(jìn)去舀一馬勺水來澆在上面,見蕎花倚門站著,~著氣就沒進(jìn)去,沖著鎬頭尿了一泡尿。尿會把瘦了的木頭泡得漲起來。一會兒,把和鎬頭就合得緊緊的了。二福提在手里掄了幾下,虎虎生風(fēng),真是順手啊。
  二福沒想要雙喜的命,二福就想敲折雙喜的一條腿。二福躲在墻拐子后面,手里提著那把鎬。雙喜一過墻拐子,二福一鎬頭掄過去??墒牵l能知道二福那天穿了雙旅游鞋,偏偏到了墻拐子那兒鞋帶開了,勾腰下去系鞋帶,二福一鎬就掄過去,正掄在了雙喜的腦瓜蓋上,雙喜的腦袋就開了花,一股血腥氣撲過來,黃狗就撲了過去……
  黃胖子騎著“125”摩托“嗚兒嗚兒”從黃羊?qū)^來的時候,二福就蹴在大門沿上那棵柳樹下。他已經(jīng)蹴了幾個小時了,一樹的葉子就沒消停過,當(dāng)葉子的背面翻過來,便是一片銀白;當(dāng)正面翻過來,便是一片翠綠,好看著哩??吹镁昧?,二福就想樹葉也乏哩,風(fēng)要不是住了,樹葉就得這么一直翻下去,不乏才日怪哩。
  日他媽,其實(shí)樹葉也有不想翻動的時候哩,可由得住它么?
  二福心里說。
  二福蹴在柳樹下算把事想明白了,這個春天為啥會來那么一場雪雨,左耳為啥會在種地的時候死了,本來去草洼找劉成卻為啥碰上了狗日的雙喜,養(yǎng)花浪娘家為啥會把蛋子留在娘家,狗日的雙喜為啥買了旅游鞋,為啥翻山過溝的偏偏到了他家墻拐子鞋帶子開了……都是命,日他媽都是命,歸到了命上,二福就那么蹴著,直到黃胖子來了。
  野菊坪被捉去蹲監(jiān)改造的人都是黃胖子捉的。黃胖子的“125”摩托“嘎吱”一聲就停在了二福跟前,掀起一陣土塵將二福淹了。
  二福從土塵里露出來就坐在了黃胖子摩托的后面。
  黃胖子說你個狗日的啊。
  二福說都是命,再硬的人也是硬不過命。
  黃胖子說不進(jìn)去說一聲了?
  二福說說過了。
  “125”摩托勁大,一起步就一跳,就像尥蹄子的驢,二福差點(diǎn)給扔了下來,這時間他聽到蕎花“嘔——嘔——”的哭聲傳過來,就像許多個日子站在岡上喚他回家吃飯一樣穿越那些溝溝谷谷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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